“这帮抽没筋扒没皮的人惹不起,大罪不犯,小错不断,入不了罪,判不了刑,派出所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没点办法,我们特别恼火的是那帮小‘混混,年纪不大,胆子却大的不要命,无法无天。”
“乡村混混”即是平常所称的农村不良青年。笔者通过在湘北红镇乡村“混混”与乡土秩序的调查发现,在乡村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我们过去印象中所熟悉的无所事事,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打架闹事的“混混”形象在今天并没有太多的改变,而且伴随着现代化进程农村留守儿童的增长与村庄传统秩序的消解,“混混”与留守儿童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双向结合的关联度。
“混混”与农村留守儿童
红镇是湖南省北部的一个边远乡镇,属于一个国家级贫困县里的贫困乡。与大部分内陆乡镇相同,镇里没有什么工业与经济增长点,村民们主要是靠天吃饭。近年来,随着外出打工的人增加,镇里的留守儿童也在显著增加,并且成为当地乡村“混混”的主要后备力量。
对于红镇的“混混”而言,营生模式主要有三种:“水饭”、“码饭”和“血饭”。红镇地处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由于高山环绕、地形复杂而易于躲避打击的实际状况,自2005年开始“地下赌场”在此地兴起,来自湘鄂赣三省的赌徒往往汇集在此聚赌,当地大大小小的“地下赌场”也发展到数十个左右。在当地方言中,“水”也就是“赌”的意思,因此,开地下赌场的庄家与依赖赌场看场子、当“保安”、放贷与收账的人就通称为吃“水饭”的人。
今年30出头的陈XX是红镇最大的“地下赌场”老板,手下有一大批15-20岁左右所谓的“保安”,也就是乡民眼中的打手。“癞子头”、“三疤”、“定蛮子”作为陈手下马仔,年纪也不大,专门负责在赌场看场子,管理打手和负责催收高利贷账。
“赌场里输红眼的人借钱是孙子,要账的时候就变成爷爷了。没几个老实的,不打不服,不打怕不行。所以我请几个狠的人帮忙,我很少打架,一来年纪大了,二来赌徒里总是有几个乡亲的,牵亲带故还真的不好下狠手。真正打人的是请的这些打流的小年轻,年纪又小,胆子又大,无牵无挂又不怕事,还不怕得罪人,能下得起手。”
陈XX口中的那些专门打人的小年轻一般是15-20岁左右,大部分因为父母外出打工而留在家里,在镇里一向飞扬跋扈,无所顾忌。
在2003年兴起的农村“地下六合彩”风潮中,红镇也受到了波及,至今仍未禁绝。“地下六合彩”俗称“买码”,因此在“地下六合彩”中营生的人就称之为吃“码饭”。今年40来岁的曾XX是红镇有名的“地下六合彩”庄家,与陈XX一样,他也依靠镇里这帮小年轻帮他暴力敛财。
在“地下六合彩”中当庄家的获利来源是赚码金,而开“地下赌场”的获利来源则无非一是收取场子费,二是放高利贷赚利息。无论是在陈XX的“地下赌场”中“吃水饭”,还是在曾XX的“地下六合彩”中吃“码饭”,“癞子头”、“三疤”、“定蛮子”与镇里这些好逸恶劳、不谙世事的小混混实际上都是在吃“血饭”,即依靠自己的逞勇斗狠赚取佣金。
对于这些由留守儿童发展而来的乡村小“混混”,村民们是厌恶至极,认为他们是红镇社会秩序败坏的首要罪因。一谈起这些人,大部分村民无不唉声叹气,感慨世风日下。
“这帮抽没筋扒没皮的人惹不起,大罪不犯,小错不断,入不了罪,判不了刑,派出所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没点办法,我们特别恼火的是那帮小‘混混,年纪不大,胆子却大的不要命,无法无天。”
家长与村民的选择:生活的两难
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在红镇的“地下赌场”与“地下六合彩”中,这些逞勇斗狠的小“混混”都是如何产生的,他们的家长与村民能视这种现象的发生而无动于衷?因为父母亲外出打工而无暇顾及子女的教育与成长,这些小“混混”的家庭教育无疑是失败的。但另一个问题则是:与现代化的城市生活不同,我们所理解的传统村庄生活一直有其自治的秩序逻辑,在这种自治中,熟人社会中的社会关联一直在维系着其基本的社会秩序与个体教育。换句话说,即便是父母亲较少关注子女的教育,在一个村庄共同体中,也应该有基本的道德与规则约束着这些青少年的发展方向。但现实却并非如此,今日之农村已远非当年的“熟人社会”。
第一是村民生活策略对“混混”的认同。
对红镇村民来说,教育现在是除了医疗之外,最为沉重的包袱。教育是个无底洞,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小孩出息,脱离农村,但另外一方面,能够考上大学的,从1982年到现在,全镇也不超过30个人,大部分人还是得靠啃泥土活命,那么到底是拼命交一年年上涨的学费,还是干脆早点让小孩谋生活,是村民们的一个两难选择。而镇里大“混混”曾XX与陈XX等人的风光,小“混混”“癞子头”、“三疤”、“定蛮子”等人的囂张,不仅让家长们对看不见明显效果的教育投资充满怀疑,更让众多的青少年开始羡慕他们的成功方式,转而纷纷效仿。
而红镇一些村民在涉及自己利益时,也开始有意识有选择性地利用这帮小“混混”来完成目的,如利用他们解决邻里纠纷、农忙时抢水纷争等。当村民遇事不得不选择这些“混混”,甚至效仿“混混”来摆平理顺的时候,“混混”的行动逻辑也就成为村民的行为模式首选。这意味着乡村原有的行为模式已经不再是现行的乡村处事规则,意味着村民对“混混”从反感到利用到认同最后到依赖的行为模式的变迁,这进一步为留守儿童成长为乡村“混混”提供了理由与动力、合理性与必然性,并进而说明不是混混击败了村民,而是村民自己击败了自己,不是混混带坏了留守儿童,而是村庄自己放弃了留守儿童。
第二是传统贫富观念的颠覆。
“只要有钱,在农村就有地位”、“如果有下辈子,绝对不当农民”是众多红镇村民的共同心思。在赚钱与致富成为第一需要的生活世界中,致富的意义远远超过了致富的手段。笑贫不笑娼的意义世界,让村民可以自愿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外面吃“皮肉饭”,然后再拿这些皮肉钱在村庄昂首抬头做人。
第三是“混混”生活世界与村庄生活世界的耦合。
在村民与干部的眼中,“混混”群体是造成红镇社会秩序混乱的根源所在。但无论是吃“水饭”与“码饭”的大“混混”,还是吃“血饭”的小“混混”,基本上与村民们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存,只要不涉及到自身利益,只要村民不招惹他们,他们还是试图在恪守着一条底线——即不必惹事则尽量少惹事,不需要暴力则尽量不暴力。尤其是这些成为小“混混”的留守儿童只是在“伴虎吃食”,缺乏明确的行事方式与行动原则。村民对这些人虽然是又怕又俱,但也并非就是咬牙切齿,必欲除之而后快,从这一点来说,红镇“混混”群体并非那种组织严密、无恶不作的黑社会帮派。这也反过来说明,具备一定自制力的红镇“混混”形成了一个相对隐性的社会。这个相对隐性的社会一方面因为对村庄社会秩序的侵蚀,而显性地呈现于红镇社会当中,另一方面又由于与村民日常生活的融合,而隐性地存在于红镇社会当中。显然,从后者意义上而言,这更像是一个隐性的“灰社会”。
乡村内部社会结构的畸变
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既是一场经济革命,不仅给人们带来的是物质文明的进步和消费者的自主,更是一场静悄悄的消费革命。红镇村民们已经越来越意识到金钱的强大。在急剧的经济利益的侵袭下,内部的社会结构也在进一步发生裂变与松动,并进而生发出承认各种快速致富的非法手段的合理性。市场因素下道德让位于利益,集体让位于个体,秩序让位于无秩序,规则让位于无规则。因此,与其说是乡村“混混”促成了乡村生活结构与社会结构的转型,不如说是乡村的转型给留守儿童到“混混”提供了生存可能。
因此,在這里,从留守儿童到乡村“混混”就呈现出一种清晰的自身成长脉络逻辑:首先是留守儿童缺乏家庭的基本社会化教育,然后他们从村庄的传统道德和伦理秩序中脱离,却依然能够获得体面的营生。在乡村内部压制力量与惩罚机制日渐消亡的情况下,“混混”获得了足以震慑他人的价值再生产能力,而当乡村社会不再认为“混混”行为是一种越轨和罪恶时,被认可的“混混”人生观进而占据了乡村价值系统的主流地位,进而向农村留守儿童呈现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在“混混”成长的这个过程中,其逻辑实质上是环环相扣的,任何一个环节只要有一个被否定,下一个环节就难以产生,也就意味着混混的生发进程随时可能被中断。但这种步步相联的环节一再顺理的衍生,恰恰说明了乡村内部社会结构的畸变使得留守儿童到乡村“混混”成为可能。
(《当代青年研究 》 黄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