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父母的救赎之路

2015-05-30 10:48:04
新传奇 2015年48期
关键词:红枫工作坊志愿者

失独家庭是中国特定历史带来的社会问题,他们需要全社会的关爱。与此同时,失独群体的心理康复模式尚无先例可循,至今仍在摸索中。

50多岁的王晓莹(化名)永远记得2014年的一天,那天,她唯一的女儿永远离开了她。

王晓莹是中国百万失独父母中的一员。全国老龄办发布的《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显示,2012年,中国失独家庭已超百万个,每年新增7.6万个失独家庭。

走不出中年丧子的哀痛,无处安放的暮年,往往让他们陷入绝望的泥潭。从2013年起,北京红枫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以下简称“红枫中心”)直面这个庞大的弱势群体,通过心理工作坊等创新方式,探索出了一条失独父母的心理救赎之路。

“不怕死”的父母,等不到的未来

8月12日,王晓莹接受了红枫中心志愿者的入户访谈,此时距离女儿离世将近一年。心理咨询专家、志愿者们爬上一段狭窄而陡暗的楼梯,在她家门前敲门许久,门才打开。

王晓莹的短发已经花白。不大的屋子里摆放着各色洋娃娃,冰箱上贴满了一个女孩从小到大的照片。

“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志愿者轻声赞叹。而女主人哽咽着回答:“人家都说这两口子长得不怎么样,却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她天生有唇线,像画的一样……”

女儿的名字和“未来”同音,而死亡夺走了王晓莹最珍贵的“未来”。

2014年夏天,女儿参加一次同学聚会,聚会结束后,要打车回学校上课。一个男同学刚买了摩托车,就提出载她回校。“男孩子没有驾驶证,摩托车也没牌照。”两个孩子都殒命于车祸。

王晓莹的丈夫患有白血病,住在医院。“所有的医生护士听说后都傻了:这么一个好孩子,天天守着爸爸,怎么就没了?”

王晓莹总在掐自己,“也不觉得疼”:“我一定是在做噩梦:丈夫得了白血病的噩梦还没醒来,又进入了另一个噩梦。”她常在屋里找来找去:“我在客厅,怕女儿在卧室,去了卧室又怕女儿在厨房。”她常听到敲门声,跑去开门,却再也等不到她的“未来”。

“我们遇到的很多失独父母都和她一样,失去孩子后几乎一切都被否定了,甚至失去了快乐的权利和基本的尊严。”红枫中心项目官员孙一江告诉记者。

今年7月19日,浙江杭州一对夫妇在独生女病故百日这天,双双自杀身亡。“悲剧的发生绝非偶然。”孙一江说。

红枫中心2014年11月至2015年2月对北京100位失独父母进行的《90项症状自评量表》调查显示,60%以上存在较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其中,处于抑郁状态的、饮食及睡眠不好的均超过60%;有强迫症状的超过50%;有精神分裂症状的、人际关系紧张的、偏执的、敌对的,均超过40%;有自杀倾向的达到38%;感到自卑的高达70%。

红枫中心在调研中发现,大多数失独父母都“不怕死”。

“对他们来说,‘还活着都成了一件恐惧的事。他们怕生病,怕进养老院,怕上手术台找不到儿女为自己签字。”孙一江说。

孙一江解释:“多数失独父母始终处在创伤期,甚至包括孩子已去世一二十年的人,他们的心理创伤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自然疗愈。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传统观念,又让他们感到自卑。”

心理救助:“就像是不用麻药的手术”

心理康复,尤其是“失独”这样重大的心理创伤的康复,第一步最为艰难。

很多志愿者吃过失独父母的闭门羹:“一说起这事我爱人就哭好几天,你们不要再来了!”“我不相信你们,哪有这种好事?”“我不想让周围人知道我是这种情况,你赶紧走!”

有一次,志愿者从街道办得知,陈丽(化名)的儿子在几年前自杀身亡,丈夫也因病去世。“但我们得到的手机号一直打不通,她在街道登记的住处也被拆迁了。好不容易得知她在某医院工作,抱着希望赶去,医院又说她辞职了。就这样放弃吗?我们不死心,又辗转找到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同事……终于,我们在这位前同事的带领下,在一片拆迁工地的断壁残垣中,找到了那间平房——她的家”。

这时,陈丽已经从能干的护士长,变成了眼神呆滞、行动和语言迟缓的中年女性。当志愿者热情地说明来意时,她的姐姐非常高兴,鼓励她要多出去参与活动,陈丽的脸上才露出了不太自信的微笑。

红枫中心采用的心理帮扶方式是对失独家庭入户访谈、工作坊、小组活动、个案咨询等一系列活动。

而“心理工作坊”这一团体咨询活动,正是让失独父母直面最大的痛处。每次活动由20-30位失独父母、1名导师、多名经过专业训练的助教参与。

担任工作坊导师的是刘凤琴。她在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工作了15年,在四川汶川特大地震后为警察、教师、学生、医护工作者做过危机干预团体心理辅导,荣获中国心理卫生协会抗震救灾先进个人。 “我们运用人本主义、积极心理学的理念与视角,营造了一个安全、接纳、温暖、尊重、支持的氛围,结合哀伤发展的阶段,发挥团队动力,创造积极体验,充分挖掘人固有的、潜在的建设性力量,帮助失独父母完成有效的哀伤,引发、构建积极的希望与信念,使心理创伤得到疗愈,生活得以重建。”刘凤琴对记者说。

这并不容易,因为她们面对的学员太特殊:60多岁的许莉(化名)独自居住。刘凤琴上门访谈时,看到她的床头放着1米长的铁棍,“她说甚至想上街打死一个人,然后自杀”。

挑战最大的环节之一是“想象孩子来自天堂的电话”。有失独母亲曾激动地尖叫:“老师,你停下来!”甚至有人突然不能动了,也有的瘫倒在地,需要队医紧急处置。许莉也曾愤怒地离席。走到门口,孙一江轻轻问:“你可以吗?”让孙一江惊讶的是,许莉想了想,说“我可以”,又回到了座位上。

“我很理解这种痛,就像是没有麻药做手术。”孙一江说,“工作坊不能抑制失独父母的哭泣和暴怒,而是要引导、释放出来。因为失独父母周围的人通常受不了反复的倾诉、哭泣,所以他们的情绪是长期受到压抑的。”

面对棘手的突发状况,红枫中心的心理专家、咨询师志愿者也有经验。在人们哭成一片的时候,刘凤琴总能保持沉稳、关爱的态度。“因为我们都受过专业训练,心理咨询师就是药引子。我们特别想从心理上帮助他们,这种心情压倒了作为普通人的难过”。

在红枫中心的帮助下,失独父母不再只是“弱势群体”,他们在逐渐恢复社交、回归社会。

失独父母心理救助,亟须政府和民间合力

在北京市社会建设专项资金和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北京市社会心理工作联合会的支持下,从2013年起,红枫妇女中心先后在北京、雅安开展了3个失独家庭心理关爱项目。

失独父母们的改变令人欣喜。有人告诉志愿者:“我回去后就去看父母了,老人很欣慰。”“从工作坊回来,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早起就想唱歌,出去锻炼,老公说你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但限于经费和人力匮乏,红枫中心目前帮扶的失独父母仅是这个群体的“九牛一毛”。他们在腾讯公益频道发起的众筹项目“还失独父母生的希望”目前已筹足目标款项43070元,但这仅仅是面向30名失独父母进行一次工作坊的成本,对长期需要支援的庞大失独父母群体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红枫中心呼吁,失独家庭的心理救助,亟须政府部门和民间形成合力。

孙一江分析,从宏观制度看,目前卫生计生系统尚缺少系统的失独群体心理康复计划,包括专项财政支持。

她指出,心理康复是专业性较强的工作。“由于医院的资源有限,心理咨询机构是一支可为失独群体提供服务的重要力量。但许多城市政府购买服务的对象仅限于‘民非机构,限制了工商注册的心理咨询机构作为社会企业服务失独群体”。

从基层来看,社区负责计生工作的基层干部有贴近失独群体的优势,是开展失独群体心理康复工作的重要力量。但目前他们面临对失独群体“不敢碰,等不来,不会做工作”等难题。

“失独家庭是中国特定历史带来的社会问题,他们需要全社会的关爱。与此同时,失独群体的心理康复模式尚无先例可循,至今仍在摸索中。我们期待更多人共同携手,陪伴更多失独父母走出哀伤,开始新的生活。”孙一江说。

(《中国青年报》201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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