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忘不了初读《笑傲江湖》时的激动。小说开头,福威镖局惨遭血洗,林家一门,只林平之劫中逃生,乘坚策肥的公子哥变为刚毅果决的江湖客,让人几乎就要喜欢上了这个牙关紧咬的少年子弟。恰在此时,令狐冲在别人的谈论中出现,使酒任气,豪气干云,林平之的风采随之被掩,洒脱不羁的大师哥让人心荡神摇。传统小说里,我看过的只有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敢把竞争力极强的人物置于主角之前,然后用雄厚的笔力,扭转人们可能已经形成的移情。
这个激动的情绪持续到“传剑”一节,仿佛激流之中忽又翻出一层巨浪,一个注定的高潮时刻到了,惊喜的感觉席卷而来。我至今清楚地记着读到这节文字时的情形—当时我躺在床上,正为令狐冲被罚上玉女峰愤愤不平,因岳灵珊移情别恋而耿耿于怀。情境转移,田伯光的出场引出风清扬,令狐冲进入习武的高峰体验。写作此节时,金庸仿佛神灵凭附,在恩怨纠葛的世情之外另辟出一片天地,成长的环节丝丝入扣,清冽的气息在书中流荡。此前的心理阴霾一扫而空,一个明亮的世界铺展在眼前。读完之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振奋地重读,一边把风清扬的话抄写下来。后来翻看抄写记录,发现我把“放他妈的狗臭屁”之类的话也郑重地写在了本子上。
这真是阅读中难得的惬意时光,此前储备的经验和知识似乎全部调动了起来,在跌宕的情节中贯穿为一体,世界如同被清洗过一遍,街道山川历历分明,让人耳目为之一新。很幸运,我跟着金庸笔下的令狐冲经历了这样一次神奇的旅程,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金庸小说里人物的成长。
不算没有列入“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越女剑》,除去人物出场时武功级别即已定型、以江湖恩怨为故事核心的《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鸳鸯刀》、《白马啸西风》和《连城诀》,金庸十五部小说的其余九部,都有人物成长的线索,写作也有一个不断进阶的过程。
开始写成长,金庸走的是典型“气宗”路线,讲究内功为主,招式为辅,走逐步提高之路。表现在作品里,则是人物先把武功基础全部打好,为未来准备好一个完满的自我,才去江湖历险。《碧血剑》的主角袁承志,天资卓绝,拜“神剑仙猿”穆人清为师,修内功,练剑术,同时随木桑道人博习暗器及其他杂项。又偶得金蛇郎君所留秘籍,习而有成,武功正邪兼备。十年后学成下山,江湖几无对手。大概嫌作品连载时为袁承志准备的武功还不够周全,在他遇到困难时,金庸还顺手把此前疏漏的部分补充进来:“当年穆人清传艺之余,还将当世各家武功向承志细加分拆解说,因此承志熟悉各家各派的技法招式。”“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如此预先设置充分的成长,颇有“先学养子而后嫁”的味道,缺了先进于礼乐的洪荒气息,显得太过精巧。
与《碧血剑》相似,《飞狐外传》、《侠客行》里的成长,依然单线直进,缺少曲折。胡斐聪明颖悟,凭一本刀谱,练成其父胡一刀留下的“胡家刀法”;石破天性情淳厚,凡事逢凶化吉,最终因不识字而练成奇功“侠客行”。主角或凭禀赋,或因天性,得逢奇遇,心想功成,成长看不出层次,吸引人的,是作者把“弱而强,愚而智”的传统智慧用在小说里的巧思。
这三个作品篇幅都嫌不够长,以超长篇擅场的金庸,还未及展现自己的才华和见识,小说已匆匆结束。要到那些长篇巨制,金庸小说里的成长故事才几乎个个精彩。
成长的魅力在金庸作品里初试啼声,是《射雕英雄传》,武林人物不断递进的技艺层级,第一次在金庸小说里充分展现,原先以混沌整体面貌出现的江湖,也变得层次分明,仿佛白光经过三棱镜折射,一旦异彩纷呈。出场各具异相的江南七怪,至丘处机出现,顿时相形见绌;而当桃花岛逐徒梅超风登场,仙风道骨的丘处机,光彩便为之一暗;随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渐次亮相,大匠宗风,渊渟岳峙,此前登场的人物,立刻风神尽失,整个江湖的景深也随之变化。郭靖的成长,就是在这样一个层级不断递进的江湖中。
郭靖天性淳厚类乎石破天,却并不总能得无心之福。长于大漠,天生神力,随哲别(蒙语“神箭手”)学箭术,迅速成就,转而习武,却扞格难入。各怀绝技的“江南七怪”倾囊相授,但六人(七怪中一人早逝)武功花样繁多,且多有奇技淫巧,郭靖心思单纯、性格拙诚,恰与此路数背反,不免动辄得咎。幸遇全真首子马珏,根据郭靖性格,授以正宗内功。内功培植获益虽慢,但勤于练习,不陵节而施,总能不断进步,郭靖得以踏上适合自己的成长之路。
此后,机灵的黄蓉半逼半诱,明睿的洪七公半推半就,蒙在鼓里的郭靖糊里糊涂学了“降龙十八掌”。“降龙十八掌”思想根源是儒家,内则至刚至阳,外则大开大阖,正与郭靖偏于儒家的朴实诚笃性情相投,因而习焉有成,得以进入武林高手之列。再之后,郭靖去桃花岛,与“老顽童”周伯通结为兄弟,学得“双手互搏”—一种心思单纯的人才容易学会的武功。又因周伯通逼迫,阴差阳错地背熟武林秘籍《九阴真经》,日就月将,终于在《神雕侠侣》中练成,卓然成一代武学宗师。
郭靖的进步路线,是气宗式成长的完美体现,自内而外,先基础后提高,先理论后操练,由累土而至于九层之台,法度森严,气象郁勃。金庸在小说里把武功层级、人物性情交叉组合,也产生了炫目的效果,故事跌宕起伏,高手各有风度,成长光彩夺目。这样的成长方式并无不妥,甚至是诸多躁急之人的良药,只是一个人未必总有可以逐步前进的条件和机缘,“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恐怕更是成长的常态。对这个常态的体察,要到《神雕侠侣》里的“剑宗”式成长,才缓缓浮出水面。
《神雕》主角杨过聪明绝顶,不但娴于古墓派剑法,且旁学各类武功,很快江湖秀出。不过,他真正步入顶尖高手行列,是在被郭芙斩掉一臂,得到“剑魔”独孤求败的异代传授之后。这个独孤大侠,也正是《笑傲江湖》中剑宗高手所习“独孤九剑”的创始者。
独孤求败无敌于天下,遂埋剑“剑冢”,刻字于石:“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奸人,败尽英雄豪杰,天下更无抗手,无可奈何,唯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剑魔”持四柄剑驰骋江湖,第一把“长约四尺,青光闪闪”,“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第二把“紫薇软剑”,因“误伤义士”,被“弃之深谷”。持第一、二把剑时,独孤求败血气方刚,争勇斗狠,终因误伤义士,发心忏悔。
知悔有吉,独孤求败得以四十岁前练到第三把剑的程度。这柄伴随独孤纵横天下的怪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与轻锋利刃的寻常宝剑截然不同。独孤对此剑的提示,也极为奇特,“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剑术向重灵快,独孤于此翻转,大有“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之概。这真是奇怪的指导,即使杨过“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也不免略略生疑:“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古墓派玉女剑法尤重轻巧,这柄重剑却与常理相反。”
机缘巧合,大雕开始引导杨过习练独孤剑术。这次修习,实在大违常规,不是教授内功,不是指示剑招,只是大雕不断与杨过拆招。练习过程中,杨过功力渐长,“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其中境界,实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杨过心领神会,终于由博返约,转巧为拙,自轻灵上窥朴厚,认识上更新一层。在这进步的兴奋时刻,小说却斜出一笔,写杨过因上窥而爽然若失,多少体会了独孤求败的寂寥之感,也道出无数高手达至孤峰绝顶时的心理状态:“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
虽然武功不断进步,但杨过对武林、人世及自身的认识却始终未变,“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武功境界的提高,并未促进他对人世和自身的深入认知,也导致其命运略显悲苦。看到技艺程度与心性本然的背反,洞察人心的复杂,故有此冷冽一笔。
所遗之剑,尚有第四把,木剑,已“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独孤求败于四十岁后用之。飞花掷叶,皆是高明剑招,却仍不是最高境界,需“自此精修”,才能“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武功,甚至任何一门技艺,达至一定程度,此种技艺本身就是局限。在一个局限里“唯精唯一”,开出自己的特色,并不断进步,在达至最高时,轻轻一动,破除技艺本身可能带来的局限,从而脱颖而出,才见识到最为动人的景致。面对这一至高境界,心高气傲的杨过也只能感叹,“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象”,并“将木剑恭恭敬敬地放于原处”。这真是引人深思的一笔。“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如武功修习达至木剑的程度,后天的修习是否会改变人的先天格局,杨过的心理图景是否会有所改变,器宇是否会由此而趋于宽宏?这问题,大概永远不会有答案了。独孤大侠指示的至高剑术,只好仍遗憾地处于孤独之地。
杨过的成长,已全然不同于郭靖的循序渐进,而是剑宗的跃升式进步,教者只指示出武功的各种境界,并给出关键性提点。这种窍要性的指导,在《天龙八部》中扫地僧点化萧远山、慕容博一段,又别有一番巧妙。
萧远山是萧峰之父,辽国高手,为中原群豪忌羡,截击于雁门关,妻死子失,于是潜入少林,偷学绝技,伺机报仇。慕容博是鲜卑燕国皇裔,图谋复兴,也偷入少林,暗盗武功。正当萧远山、慕容博即将大功告成之时,扫地僧突然现身,“窗外长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僧人年纪不少,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这不起眼的老和尚,却是挫锐解纷、晦名遁世的顶级高手,不免谈言微中:
本寺七十二绝技,每一项功夫都能伤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相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道理本寺僧人倒也并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练到四五项绝技之后,在禅理上的领悟,自然而然地会受到障碍。在我少林派,那便叫作“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道理相同。须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制约。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才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各种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扫地僧指出慕容博、萧远山从少林偷学的诸般绝技,告诫道:“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入脏腑,愈隐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厉害百倍。”随后说出两人隐疾。二者性格有异,反应也自不同。萧远山犷悍豪迈,经老僧说明病况,“全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正是这般。”但仍朗然不惧:“老夫自知受伤,但已过六旬,有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慕容博阴沉尖刻,受伤更深,被老僧点中心病,“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
救治萧远山与慕容博,老僧于施治前后反复指点,武功越高,越要用佛法化解,如此才能消除戾气,对人身有益。扫地僧并告诉两人,“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能指点,却不能代劳”,修习之责在己,终须在自己身上解决。得此指点,萧远山与慕容博望峰息心,枯杨生稊,重得生生不息的力量。成长不为年龄和走过的弯路所限,能在绝境中触动关键,把此前的错误和问题一一收拾干净,剑宗式成长崭露锋芒。而金庸将佛法移入武侠,任其层层聚变,种种裂变,顿显威力无穷。
抛开身世,只论武功的进步,《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的成长要幸运得多,年少时即得以亲炙无数绝顶高手。大概为了塑造张无忌绾合正邪的形象,金庸几乎又要回到写袁承志的老路上去,把张无忌写成身通诸多武林奇技的妖人,什么“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剑法”……无数高手往往穷一生之力也练不精其中一项,张无忌却都福至心灵,一学就会。如此特殊机缘,世间或许是有的吧,但写在小说里,毕竟少了抽丝剥茧的韵味,让人意犹未尽。
不过,《倚天》中张三丰临危授张无忌剑法一段,仍有其翩翩风姿。张三丰不但在教授太极剑时,两次示意的剑招完全不同,且不问张无忌记下多少,而是关心他忘了几成。直至张无忌满脸喜色地叫道,“我可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张三丰才允许他下场比试。原来张三丰传授的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剑法忘不干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危急之下授受,于险境中横出一路,正是剑宗所长,也是人被逼至绝境时的不得不然。而遗形取意,学剑术在招法套路之外,于忘中约束心思至于专注纯粹,正是剑宗式成长动人的潇洒。
现在,我们终于要讲到《笑傲江湖》那个激动人心的成长故事了。令狐冲的性情与其师岳不群大相径庭,岳不群号称“君子剑”,行事似恂恂儒者,强调武功之道内力为先,一切需按部就班,不能躐等而进,乃“气宗”嫡传。令狐冲放浪跳脱,临大事不拘小节,在《笑傲江湖》中甫一出现,便是戏弄“青城四秀”,“坐斗”田伯光,举手投足,放浪笑谑,更像道家人物。岳不群因其肆心,惩其玉女峰面壁。
令狐冲面壁时,田伯光受人之迫邀其下山,令狐冲坚拒不出,遂至二人动手比武。令狐冲不敌,“剑宗”前辈风清扬出面指点。他们刚开始的对话,差不多是性情测试。风清扬让令狐冲行剑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要多所变通,不能“拘泥不化”。不袭成法,率性而为,正是“剑宗”心要之一。令狐冲依言而行,因与自己活泼的心性相投,“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风清扬指点令狐冲华山剑法,谓“招数虽妙,一招招地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令狐冲“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风清扬于令狐冲自己悟解之时,借机传授剑术之要:“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敌人便无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不及事先安排,无法提前准备,临战当机而断,直取要害,这才是剑宗所长。心思活泛的令狐冲,只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令狐冲越练越振奋,“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地打起了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可……不料风清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史记·货殖列传》谓“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岳不群的教法,类似后世儒家的教诲整齐,有其长,也有其不可避免的副作用;而风清扬的指导,仿佛菩提老祖不教孙悟空“跌足”,而是根据他会“丢连扯”的本性,直接教授“筋斗云”,是道家高明的因之之道。
“独孤九剑”的窍要,是“料敌先机”,“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东汉黄宪《机论》,或可笺此:“善弈者能出其机而不散,能藏其机而不贪,先机而后战,是以势完而难制。”随后,风清扬借机对剑法细加解说,令狐冲“只听得心旷神怡,便如一个乡下少年忽地置身于皇宫内院,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正是进入高一层境界的身心振拔之感。为争取时间多加学习,令狐冲用计谋骗取了一日一夜的时间。此时,书里有段非常有意味的对话,其中就有我抄下来的那句粗话:
风清扬微笑道:“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儿卑鄙无耻。”令狐冲笑道:“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风清扬正色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呢?”令狐冲一怔,道:“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风清扬双目炯炯,瞪视着令狐冲,森然问道:“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令狐冲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风清扬大喜,朗声道:“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什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逼问虽以风清扬的大喜结束,但此后极长一段时间,令狐冲就一直纠结在正邪之争里。而这段动人的成长经历,也并未就此结束,在洋洋盈耳的急管繁弦之中,金庸忽又冷峭地宕开一笔。令狐冲击败此前武功高出自己极多的田伯光,有意随风清扬继续学习。这时,风清扬忽然问道:“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么?”令狐冲确信不会,风清扬便不再问,将九剑倾囊以授。风清扬上面的一番话和这句问话,仿佛起于青萍之末的一丝不祥微颤,预言了令狐冲的来日大难。学成独孤九剑后,令狐冲更是诸事不顺—内力失调,师父嫉恨,师妹他顾,师母惨死……武林中的深层激荡,随着他的进步,不可避免地展现在眼前。一次阶段性成长,几乎涵盖了此人日后的命运,而进步的方式与程度,竟与进步者的命运反复纠缠在一起。剑宗式成长,显露出自己极为真实果决的一面,从不许诺一劳永逸,也没有什么可以预先准备充足,即使准备充足也无济于事。一个人的成长之路,或许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趔趔趄趄走出来的。令狐冲后来武功盖世,与美丽聪慧的任盈盈结为眷属,回首往事,他是不是真的并不懊悔呢?
《笑傲江湖》是金庸小说里成长故事的顶峰,很遗憾,也是结束。封笔之作《鹿鼎记》,主人公韦小宝是江湖混混,不识字,武功也不甚高,一点也看不出成长轨迹,却总能凭极高的情商逆境上扬。这是绝妙的社会写照,也是不少聪明人的成长实情,遗憾的是,那些激动人心的复杂成长故事,也在此书中消失殆尽,我们讲述的金庸小说里的成长,也就方便地到这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