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穗康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的感知和状态很晚才懂。老子“知”、“守”两字的区别意味无穷,“知”字里面,主动的能量不可避免局部的局限,“守”字里面,被动的状态孕育宏观的无限。
老子这句话有三个层次,中间“守其雌”是承上启下的转折,因为知道兀突之雄的羸弱,所以感激容纳之雌的温存,因为看到侵犯的内在危机, 更加珍惜无条件的笃守被动,犹如大海浩瀚的包容,没有别类区分,所以后面“为天下溪”是自然而然。“为天下溪”是静的动态,“守其雌”的“守”字,不是动的努力,更不是为了“为天下溪”的主动,“守其雌”和“为天下溪”是同处同在的状态。整个句子几乎就是人生的回光返照,我们主观的人生和客观的世界纠缠千年,但是最后每个人必须通过自己的磨难血泪,悟出这个简单的道理。动在“知其雄”下,静在“守其雌”内,随后是浩浩荡荡的自然和自在。自以为是的主观,在那里自说自话征服世界,而客观世界在被征服的同时,却是宽怀包容,甚至接纳伤害它的侵犯。当我们体会如此的海量,怎么不为“守其雌”的状态失语,感恩感叹?
这世上古老的智慧里面,多少都有“恪守”、“容纳”的因素。基督无条件的宽容,佛陀的开怀慈悲,列夫·托尔斯泰的绝对善意,甘地对暴力的接纳无怨,所有这些以爱心善行为基础的一视同仁,在次序严谨的阶层社会里面,不免掉进纠缠不清的理念,搅入上下颠倒的标准。善意可以是把利剑,但真正可怕的是,最后审判的地狱之残酷,居然让人感觉正义得以伸张。
一
问题在于,信仰的宗教和理念的次序水火不容。宗教需要现实社会的骨架生存,绝对的宗教信仰撞上社会的次序理念,不得不接受次序的准则。更不用说政教统一的社会,宗教以政权的建构管理,教会以政权的社会结构入世,宗教不再是神和个人的内心自我反观,而是社会次序的外在管辖平衡。
所有宗教里面的绝对真理,包括没有条件的宽容和没有因果关系的慈悲,其激进的成分,相对理性社会的机制和局部有限的伦理次序,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威胁。年轻的时候,很多书都是白读,最近我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迷住,还不是小说写得好, 作者把我长期糊涂苦恼的心病,放在社会极端的框架里面,一一剖析给我。我哑然无语,闭目感应,像吸血鬼一样,吞噬作者每个安排刻意。《白痴》不是一个善良纯真的疯人故事,也不是简单利用白痴批评社会针砭时事。通过《白痴》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们看到,任何激进的绝对,即使善良纯真,对正常社会次序的伤害威胁也不容忽视。列夫·托尔斯泰晚年的宣言和最终出走的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具体的故事,抽象地预言,残酷地刻画具体,这个故事通过甘地和马丁·路德·金,今天的我们还在它的阴影下面挣扎迷惑,至少通过自己有口难言的切身经历,守住这份苦衷多少也是慈悲一份。
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白痴》不是纯真善良和社会功利之间的简单冲突,小说客观叙述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解剖理念和现实之间的裂痕,把抽象的理念回归具体的人生局部。小说里面梅什金公爵的善良儒弱,为社会道德常规所不容。小说末尾,梅什金、阿格拉娅、娜斯塔霞·菲利波芙娜和罗戈仁四人戏剧性的场面,把单纯无别的善意和社会次序、伦理道德、才能机智以及人情世故推到极端。阿格拉娅代表社会的正常次序,加上一层非凡的抢白心智,听来残酷无比,说的却是句句在理;娜斯塔霞是堕落天使在世, 命中注定是个自我牺牲的角色。她用罪恶玩世不恭,把真挚藏在心底,她对梅什金一尘不染,躲避梅什金只是因为爱心。在无法无天的恶作剧下,是自私的爱情和无我的爱心之间绝望的挣扎和毁灭性的命运。这种隐恻只有梅什金的纯真才能看出,倒霉的梅什金无论如何申辩不清他对娜斯塔霞的感情。另一方面,可怜的阿格拉娅智商过人,也能一眼望穿白痴背后的真情,她希望通过梅什金的爱情跨越自己世俗的“瓶颈”,用的是一颗真挚不依的女人心。阿格拉娅合情合理的“专一”和个人绝对的意志,不能容忍梅什金对娜斯塔霞的同情爱意。戏剧的帷幕拉开,在阿格拉娅的理直气壮刺激之下,一心想要自我牺牲的天使,突然变成一个生活里面有血有肉的泼妇,娜斯塔霞当场逼迫梅什金选择,变本加厉的蛮横更胜阿格拉娅一筹:无缘无故之真撞上有理有因的社会机制,社会道德不容,矛盾一时不可调和,几乎就是一个庸俗的爱情故事,一场肥皂剧的悲欢离合,但是实际不是,就像《红楼梦》不是。贾宝玉搅乱次序的滥情善意和傻乎乎的懵懂无知,只是曹雪芹说不出的针砭,是对人性之真和社会之理的异议。
小说通过三个女人,巨细矛盾冲突的不同侧面:堕落天使娜斯塔霞,娇宠的反抗女性阿格拉娅,再加上阿格拉娅的母亲,童心未泯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三人各具慧眼能力,从不同角度突出了梅什金公爵的纯真善良和社会机制道德常规的冲突危机。
娜斯塔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理想中的人物,因为不切实际,所以编得五彩缤纷。娜斯塔霞自恃臭名昭著的过去横行霸道,她毫不掩饰,夸张自己的恶意,表面怪诞可恶底下,是无私的纯洁真情,娇宠霸道的行为下面,是最不自私的心胸。她是梅什金的孪生,她的绝对,是梅什金的一面镜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梅什金觉得娜斯塔霞是个疯子,娜斯塔霞对梅什金从未有过半点疑虑,这面镜子太亮太铮,所以不大真实。这就是为什么精神病院是梅什金的归宿;而娜斯塔霞,“狐狸精”的真情爱意世俗不容。她和梅什金没有隔阂,一尘不染的赤裸清澈让她心明如镜,即使失去理智的瞬间,面对阿格拉娅临时杜撰梅什金讨厌自己的谎言,娜斯塔霞不看一边急得顿足的梅什金,当场识破阿格拉娅的平静让人不可思议。娜斯塔霞从来没有责备梅什金,就在最为绝望的婚礼前夜,娜斯塔霞把自己锁在睡房折腾,梅什金进去,心高气傲的娜斯塔霞顿然化解,抱住梅什金哭出来的话是:“我这是干吗!”—想的不是自己占有的爱,而是不愿毁掉被爱的人!
小说末尾,被逼迫娜斯塔霞撑不住爱的自私抓回梅什金,但在最后一刻,还是牺牲自己。有位朋友曾经对我解释娜斯塔霞不可思议的举动,觉得那是娜斯塔霞的理智,看出她和梅什金的不可能,并进一步认为,那是娜斯塔霞操纵梅什金的伎俩—我为现代人类的实惠实际和冷酷刻薄无话可说,也许朋友的角度不乏道理,但是,我们就是这样扼杀诗歌,《红楼梦》就是这样被人庸俗贬世。
娜斯塔霞昏厥哭泣的一幕,是人性脆弱的真实内幕,梅什金怎么可能离开不顾?人们解说梅什金对阿格拉娅才是真正的爱,对娜斯塔霞只是怜悯同情。文字啊,真真无血残忍的文字!我欲说无语,只有读,拼命读,感受触摸字里行间不可言喻的具体和作者云里雾里的实际。也许我错,错入自己的人生,但是毫无疑问,娜斯塔霞纯得不是人,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梦,用纯洁的罪恶之梦试探善良的恶果,用不现实的故事怀疑现实中的真实。
阿格拉娅则是现实生活里面搅入爱情的血肉女人,感情越是强烈,出尔反尔越是厉害。从个人角度,阿格拉娅以“通情达理”的爱和恨,与梅什金没有判断区别的纯真冲突。伶俐机巧的阿格拉娅是朵带刺的玫瑰,人间任性宠坏的美丽和血气凌人的妩媚娇柔。阿格拉娅是女人智慧和恶习的总和,也是女性较劲折腾的神奇。阿格拉娅敏锐的嗅觉,让她看出平凡背后的非常,笨拙背后的杰出。她是内心和外表的完美典型,也是感情自私和人性热情的极端结晶。她的爱里容不得半点空隙,用世俗的观念解释,是道德标准纯粹,用透视的角度来看,是爱的极度不容。阿格拉娅妈妈伊丽莎白一次承认:“恶劣的阿格拉娅真是像我”,这话一点没错。
伊丽莎白这个角色的意义很大很深,她心领神会梅什金的纯真,却又为了“人之常情”横竖不许。通过这个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挑明无条件的纯真里面隐藏的极端因素,就像基督宽容的大爱大度,违反常规的极端之善不为社会次序容忍。伊丽莎白这个角色,把激进的因果,一刀切在戏剧非常的夹层,血肉淋漓的不可思议,让我们目瞪口呆,老天,是什么样的场面!
伊丽莎白是配角的位置,主角的作用,在小说整个构架里面,起到最为具体实际,但又是最为抽象的宏观功能。伊丽莎白是梅什金另一面镜子,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她毫无道理的出尔反尔,具体勾勒梅什金的非同一般。她的存在,强调夸张了小说主题的关键:梅什金无条件的纯真和准则严明的社会常规之间矛盾冲突。梅什金毫无成见的纯真没有伦理道德约束,也没有社会机制牵制,更没有自尊和感情条件的拉锯权衡,梅什金傻,他没游戏,不绕圈子,中了他人的圈套马上赔礼道歉,被人冲撞,反为人担忧。无区别的善到了尽头,还不是傻,更是软弱。可是这种堂吉诃德的可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还是不够,他更进一步把矛盾的焦点挑明:绝对的善是一种力和势,带有与善意相反的侵犯性质。所以,基督绝对的善是极端的行为。这一矛盾的焦点,由伊丽莎白这个角色正反两面一一挑剔出。伊丽莎白没有理由让自己感情搅在里面,但是随着小说发展,伊丽莎白情绪瞬变,折腾梅什金的疯狂变本加厉,常常毫无道理自相矛盾,就像一个爱情之中的女人,却又没有爱情的实际内容。这真真是作者的绝笔,如果说阿格拉娅为了个人的爱情翻天覆地,伊丽莎白就在社会准则和个人慧眼之间狂跳大神,阿格拉娅锁着个人的爱情和梅什金纠缠不清,伊丽莎白则是爱恨交加,从社会角度和梅什金“谈情说爱”。梅什金的真,伊丽莎白她感激在心,但是转眼之间,又止不住维护社会伦理常规,伸张道德标准次序。她止不住和梅什金挑战拼搏。她对白痴大吼大叫:“你搅乱所有的事情,让我们所有人感觉不好。”吓,这话听来怎么那么耳熟?
三
善意的极端打破现存的次序,破裂之中不免生出兀突,就像柔弱之极生出强迫之意,极端的弱不免带有侵犯的因素。《白痴》的好处在于没有判断,更没有通过梅什金的纯真批评社会现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待矛盾两端抱有相同的关爱,他把断裂剖析到极至,把悖论的不可调和交给读者自己消化。
而《白痴》的寓意穿越世纪的时空,矛盾悖论的裂痕,是人生形影不离的寄生,无条件的慈悲单刀直入,就是对准次序有致的现实。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同样的理论,同样的两者不可调和, 列夫·托尔斯泰晚年达到的不是大文豪的手笔,而是人文意识的断然。从《战争与和平》中皮埃尔的反思觉醒,到《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徘徊犹豫,再到《复活》里面聂赫留朵夫的决意执行,一直到痛苦里面磨难出来的《天国就在你心中》,列夫·托尔斯泰让你在苦难的血泪里面,对人类充满无边的爱心同情。列夫·托尔斯泰主张宽恕善行,去爱伤害我们的敌人,对痛恨我们的人慈悲,为诅咒我们的人祝福。他说,基督的教义从来没有暴力的意思,只有和平、和谐和爱,不抵抗魔鬼,文质彬彬,温顺柔和,和平相处。
因为他对基督教义的不同解释,列夫·托尔斯泰出走教堂,东正教会至今依然不能宽恕他的言行,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列夫·托尔斯泰放弃的是宗教组织机构,他为人类找回的是人文信仰道义,就像尼采宣布上帝破灭之后,让扎拉图斯特拉自己肩负基督的十字,以自身重新阐释老天的信息:无论拯救还是赎罪,不再只是他人的负担,而是自己承受的磨难。上帝魔鬼一体,天使罪人同是。慈悲没有条件,是赤裸的直接,就像佛陀一把无缘无故的利剑。也许列夫·托尔斯泰不会同意我的看法,他在当时的教义里面区别巨细,那是旧瓶新酒的借口,列夫·托尔斯泰的世界,是个完全不同的喻意环境和人文心态,他在人性里面看到精神,他在宗教里面说的是人—一个赤身裸体精神自在的人。当时很难理解他的思想和所作所为,反对他的人不说了,即使同情捍卫他的人,也把他图解成为抽象的意识形态和理念。列夫·托尔斯泰没有理想,只有切身的人生,痴心一念之中,肝胆相照自己。没有理论,他以个人的角度,借助基督的大爱平等,以纯粹的同情引导,列夫·托尔斯泰达到的是个人意义上的无限,无限意义上的具体。可是,就像基督的平凡无边,被世人放上伟大的权威宝座,从而扼杀原本平凡的真谛,列夫·托尔斯泰不再是人。
同样的故事,更加离异的上下文,个人的甘地也被抽象成为甘地主义。实际所谓的甘地主义并不存在,即使有,也不是一个固定的政治宣言,更不是意识形态和哲学理论,如果那是不同的想法念头,仅仅只是人性感知的源泉而已。甘地从不承认甘地主义的存在,他在一九三六年否定甘地主义一说:“我不想留下任何教派,我没有新的准则和教义,只是简单试图运用自己的方式,真诚对待我们平时生活中的问题。我的选择并非就是结论,明天很有可能重新考虑。我没有什么新的可以教人,真实和非暴力就像自然和山脉一样古老永久。”
列夫·托尔斯泰最终出走令人伤心无奈,那是个人的悲剧,多少还有真实可爱的列夫·托尔斯泰自己。好在抽象的列夫·托尔斯泰是他周围和过世之后的事情,所以列夫·托尔斯泰的绝对没有直接波及伤害社会,更没有暴力的结果—尽管有人断定俄国后来的动荡和暴力和他的影响有关。然而,甘地的故事悲惨很多。个人的甘地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之密切,尽管否定甘地主义的存在,甘地的个人生活方式,不可避免成为抽象的政治意识和社会改革的动力,甘地被杀之后的一连串暴力不是偶然的契机,而是当时印度社会政治大幅度变体的因果,是甘地主义政治影响的延续。倒霉的马丁·路德·金也不例外,当年围绕他周围的阴谋至死未息,问题不是究竟谁是凶手,马丁·路德·金自己知道,这事早晚会发生,只是时间而已。事实证明,任何动态,无论善良还是恶意,超越平衡所能承受的弹性,结局都是动态本身自然而然的回潮返波。
我长期受列夫·托尔斯泰、甘地和马丁·路德·金的影响感应,他们的故事随着自己的人生和我形影不离。我犹豫几年想写这篇文章,但是一直没敢动笔,现在真的写了,内心分裂的痛苦只有自己清楚。我的逻辑和心不在一起,我的前提和结论相差甚远,我偏激的念头无理砍杀自己的信仰偏心,用的却是自己手中的武器。我很清楚自己在冷酷地解剖自己最为珍视的人事,我可以感情用事抱住自己理想信念,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愿看到的事实和前因后果。我的感情理智互不相让厮杀无情,一时我是感情的自己,一时又是理性的奴隶,我承认自己性格缺陷不整,我没有能够自圆其说,只能守着自己一时的准则,我接受自己人性分裂的苦楚,将错就错,一个人的行为一个人担当后果。对我来说,绝对的宽怀慈悲没有广义,只是个人渺小的相信。尽管列夫·托尔斯泰一生也是悲剧痛苦终结,尽管他的思想还是影响社会甚至超越国界,但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意义就是个体,就像基督一样,是个人的磨难,以自身体验绝对的意念,以自己的直接承受绝对之善的苦果,尽管最终超越具体个人,甚至不免造成外界冲突,最终还是一个个人的行为,不是流血他人的革命运动。然而甘地和马丁·路德·金不同,我无论如何不能面对残酷的现实:尽管两人都是主张和平善行,非暴力的动力依然引来暴力的因果—我说这话时心痛气急。
人的“文明发展”和自然生态有机的平衡调节应该没有太大区别。历史所有翻天覆地的革命,不管进步意义多大,破坏内在平衡的事实不可否认。和暴力的极端一样,极度的善意同样打破平衡,前者以暴力的手段达到暴力的破坏,后者以和平的手段达到破坏的效果,不说被破的内容是利是弊,是进步是倒退,两者最终达到的,都是打破平衡的断裂和重新,当年法国革命和拿破仑的疯狂,历史学家的解释举棋不定,最后自圆其说一并罪怪拿破仑的个人野心,用个人“称帝”的行为消化法国革命的“进步”意义。可是,历史的发展演变是由个人的思想突变左右?这个命题没有什么新颖,所以不用我来重复。
有机的演变包含局部个体的“破”和“立”,这是生命之必须,但是抽象政治意识造成的社会大动荡,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与罚》的主角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社会次序之上的超人,正气凛然的杀人犯,是俄国革命的先声,为了社会正义“不破不立”的伟人,尽管他和晚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保守”没有革命到底。但是通过拉斯科利尼科夫,我们可以看到所谓伸张“正义”的“破坏”不是俄国才有,我们人类千年历史,每个角落都有它的影子。
甘地的故事是个感人心怀的奇迹,但是他的结局,包括印度国家的那段历史让人心痛流泪,尽管甘地身体力行的主张是个人自己的角度,但是搅入如此动荡社会环境,如此巨大的政治背景,甘地的“主义”远远超出个人的磨难经历。当年甘地的功绩有多奇特,破坏的裂痕就有多么深刻。不仅他被残杀几乎是个必然,就他身后,印度历史很长时间的暴力,不得不承认和当年甘地创造的奇迹,多少有点因果关系。我这样说很不公平,尤其对我如此尊敬的长者,我自己心里不平,但是历史的严酷和我们的感情无关。受列夫·托尔斯泰和甘地影响的马丁·路德·金也是类似的故事。马丁·路德·金说我们要改变旧世界,但运用的方法是非暴力的和平。以非暴力的善为革命的工具,同样达到破和立的效果。马丁·路德·金的公民权利运动显然是历史的进步,但我不知历史的进步是否定要“不破不立”,或者破到什么程度。马丁·路德·金的公民权利运动是举世无双的成功,它给百姓带来权益的同时,没有动乱波及百姓。当年华盛顿广场集会如此规模,和平的气氛和组织的次序,连当时在场的警察都非常吃惊。但是,马丁·路德·金奇迹般的成功还是不免埋下暗中反动的逆流,有一点我不得不怀疑:不谈具体的政治内容,暂时不管运动“进步”还是“退步”,一种绝对的意念,包括无条件的善和非暴力抵抗,一旦搅入社会大环境,一旦赶上思想意识和政治运动潮流,断裂危机的后果难免波及社会百姓。因为平衡在巨大程度遭到破坏,大幅度的回归修复也可能是种相当的破坏。这样一去一来,社会常态很难承受如此动荡—印度独立的历史多少反映了现实表象背后的翻天覆地。
事实上,任何极端绝对的行为,不管是善还是恶,破坏的能量多少存在。人类社会就像有机的人生,中文“动静”这词,动在静中,冬眠之久孕育春醒,次序之中不免生出破绽开启,整体以静态次序为理,以破绽开启为动,两者残杀为敌,却又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极端的善让我们感动,极端的恶让我们憎恨,这都是人世的喧嚣噪音,动是静态的苏醒,静是动的维护,都是自然不断解构建构的过程和生命。
结尾
《战争与和平》里面,皮埃尔给自己一个巨大的爱国任务前去刺杀拿破仑,结果却在街上为了救人被俘。在拯救了一位法国军官生命之后,皮埃尔在抽象的国家责任和具体直接的善意之间挣扎苦恼。绝对的善意和社会伦理之间矛盾冲突,具体的个别和抽象的理念之间悖论不和,有机的生态里面,破和立的动态不定,所有这些问题,都在皮埃尔这段可笑的故事里面留下影子。列夫·托尔斯泰晚年谴责抽象的理想和爱国主义精神,坚持人与人之间绝对的友爱善行,列夫·托尔斯泰的慈悲在于直接的个人角度,没有观念,没有主义,没有权威。在我看来,无政府主义的高帽抹杀列夫·托尔斯泰的原本,即便有时矛盾相错,列夫·托尔斯泰的意义在于他思维体验的直接具体,不是他无懈可击的最终结论。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出家苦行追求真知,求得的觉悟不是伟大抽象的真理,不是祠庙里面与世隔绝的清闲,而是回到人世,回到人生旅途身体力行,这是通过具体消化真理的抽象,通过个体磨难具象理念的宏观。
慈悲为善好像不适合伟大的理想和主义,更不适合为了正义奋斗争取,无条件的宽容和接受是个人的行为,不是思想意识,更不是政治口号。为了抽象的理念宽容是一回事,为了个人琐碎的接受磨难是另一回事,对人开导说教是一回事,面对自己过错是另一回事,尽管两者之间没有价值的区别,就我个人的体验,不仅后者对外界的伤害微末,在绝境之中依然能够开放接受,那是个人的卓绝,尤其面对自己过不去的是时候。因伟大理想行善容易,面对自己的绝对更苦,身体力行的慈悲更难。通过自身精神和肉体的磨难,没有英雄伟人的桂冠,接受,甚至容纳侵犯的兀突,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宽。女人生理心理的总和是人性最为动人的无有,脆弱开放的不甚安全,不顾自我的母爱牺牲,接纳强暴一时的羸弱,生命就在那个瞬间发生。列夫·托尔斯泰的宽容接受和甘地非暴力容纳的深远意义,在于平凡琐碎之中觉悟。绝对的纯真和慈悲不是拯救他人的口号,而是个人体验的逐日功课。“守其雌”的关键在于“守”字上面,是被动内向的笃守,不是主动外向的机智和争取。无论善意纯真有多美好崇高,一旦转化为抽象的意识形态强加于人,慈悲都有可能变为牵强附会的侵犯“暴力”,以致于毁坏纯真为善的本身。
无条件的慈悲善良和社会机制伦理常规的矛盾永远存在,生命就是永远搅合不清的爱和恨。觉悟不是理解对和错的界限,而是接受混沌世界的不知和不甚完美的存在。真实和谎言,善良和恶意,宽容慈悲和斤斤计较之间,实际没有多大区别。至少我自己不是完人,常为莫名的心眼迷惑,满是缺德的无能和盘算的计较,我伤人无数,伤己无限。我没有幸福的应该,但愿苦难里面,还有那么一点欣慰感激,我没半点正义的理由,只是但愿能够尽力自拔自勉。因为知道自己的缺陷,因为知道完美之不可能,所以心向慈悲纯真,但是不敢拥有,只图不要间断自己的努力和可能。人性的崇尚不是天上飘来的纯洁,而是地上平凡挣扎出来的非常和不同。也许我还是俗人一个,相比梅什金无知无觉的善良,堕落天使之真不是神的遥远,更是人性的难能可贵。娜斯塔霞的疯狂寓意一个人的境界,一个磨难之中的卓绝,一个不依赖上帝,人性自拔的超越,尽管最后没有成功—邪恶里面生出的慈悲更加珍贵可掬,重圆的破镜更加圆满感恩。
人可以旁观慈悲他人,但是被伤害的自己很难依然慈悲。慈悲不是对于他人的恩典,而是在的心态,自己为难。不管慈悲的对象、环境、条件和原因,打开脆弱自我的宽容慈悲难能可贵。我逃避伟大的理想,远离现代人“阳光”的自信和自我中心的喜怒无常,我守着悲观人生“落后”,在困苦的磨难之中,打开没有设防的纯真,我让苦涩的锋利切割赤裸肌肤神经,以险恶的纯真利剑相对,从中生出一丝甘苦的珍贵。人生不免沟沟坎坎倒霉,是找一个轻易的途径跳过继续,还是面对自己的死角,放下傲气,直接慈悲利剑相见,被伤害依然能够一视同仁接受宽容。这是一个磨难,一个具体个别的磨难,绝对的慈悲就在这个当口生辉,我做不好,所以只好静默接受,守其雌而不期天下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