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世界:英伦三岛错过的那场大革命

2015-05-30 10:48郭婷
书城 2015年5期
关键词:林恩麦克阶层

郭婷

一部在皑皑白雪与颓美建筑间闪烁茨威格影子的《布达佩斯大饭店》,让许多人开始重温这位奥地利作家。而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中对二十世纪的战争与灾难中崩析的欧洲文明的悼念与反思,总让人想到那个时代明哲求全、虽已逝但余影犹存的英帝国。

作为一个文化共同体和主权国,英国在很多地方都被认为具有特殊性。譬如英吉利海峡将英伦三岛与欧洲大陆隔开,英国与其他西欧国家在风俗与文化上不尽相同;英国人的自我认识中也将自己与欧洲分开(更别提虽然属于欧盟成员,英国却没有加入申根国签证行列,也不使用欧元);在横扫欧洲的拿破仑革命中也只有英国逃过一劫;哪怕二战后经济大幅受挫,人民也未因此不满而掀起革命。

二○一一年伦敦发生骚乱,缘起一名黑人男性在伦敦北部托特纳姆区(Tottenham)被警务人员枪杀。长达数日的街头抗议、打砸、暴力冲突扩展至利物浦、伯明翰、诺丁汉、曼彻斯特、剑桥、牛津等英格兰大城市。这次骚乱被认为是继二战纳粹轰炸以来,在伦敦发生的波及人数最多的紧张事件,也是伦敦城第一次发生大规模骚乱。它在公共话语中引出贫富落差、阶层问题与“社会革命”这样的词汇。但是在英国历史中,从未发生过自下而上的颠覆性革命,此次骚乱也以首相卡梅伦指责趁乱打劫的青少年而定下官方基调。在英国文化的特殊性之中,究竟是哪些因素使英国逃过了这样一场革命,而自始至终地贯穿传统又保守的精神?

英国历史学家、皇家历史学会院士法兰克·麦克林恩(Frank McLynn)所著的《不寻此径:英国如何错过了革命之路,1381-1926》(The Road Not Taken: How Britain Narrowly Missed a Revolution 1381—1926)就此问题提出了精彩的分析。二○一三年此书一经出版,便受到《星期日泰晤士报》、《独立报》和《观察者》的高度评价。麦克林恩指出,英国历史上其实发生过多次由下至上的大型革命,但都没有对皇权和社会结构起到颠覆性的影响。

麦克林恩选取了十四世纪到二十世纪六百多年间英国历史上七次反对统治阶层的革命事件,包括一三八一年的瓦特·泰勒(Wat Tyler)农民起义,一四五○年的杰克·凯德(Jack Cade)起义,反对亨利六世、亨利八世时期的求恩巡礼事件(Pilgrimage of Grace),一六八八年的克伦威尔光荣革命,十七世纪的詹姆士党人叛乱,十九世纪的宪章运动,一九二六年的英国工人总罢工。麦克林恩铺陈细述再分析每一个案例,试图说明它们在历史语境及社会动因上的纷杂性,而非共性。譬如一三八一年农民起义的名称有误导性,因为手工艺者、生意人、城市作业者在这场起义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它被认为是英国历史上第一场反对封建统治的大规模运动。编年史家Jean Frosissart甚至将它比作路西法试图对抗上帝,并将动机归为“底层阶级对上层的嫉妒”。这场运动有欧洲黑死病、英法百年战争以及一三八一年的人头税等社会诱因,而詹姆士党人叛乱则在相对平和的时代中发生,当时的人口、经济、政治局势都处于稳定状态。

对此,麦克林恩不能用全然经验主义的历史观来解释,而需要寻找更深层次的原因。麦克林恩认为,首先从地理环境而言,英国作为岛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难以被入侵。事实上,英国有过成功抵御外部侵袭的事例。这一点从文学作品中也可以看出,著名的英国小说、传说都和岛屿有关:史蒂文森的《金银岛》、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戈尔丁的《蝇王》……可见特殊的地形对社会思维的影响之深。一九○一年丘吉尔对下议院的讲话则更为直接:“任何欧洲国家都需要供养一支昂贵的军队来抵抗入侵,而我们被地形眷顾,有幸在这个岛屿上愉快地生活,将财力完全投入到舰队中去。”二十世纪的欧洲都没有逃脱因外部压力而导致的分裂和战争,比如德国一分为二,意大利被占领;西班牙在拿破仑时期被入侵,俄罗斯也有被拿破仑、希特勒军队战胜过的经历。外部战争并不是发生内部革命的必要条件,但通常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战争会进一步引发潜在的经济问题,激化社会矛盾,甚至对民族有致命的摧毁性。

麦克林恩接下来提出的一点非常有趣,英国海军的实力过于强盛,导致军队力量相对薄弱。因此,统治阶层必须懂得用的方法是凡事先想一步,先发制人。回顾英国内战时期,议会和君主都非常谨慎地博弈,并在此基础上小心翼翼地选择外交辞令,也规定了这次斗争中的用语。如英国历史学家莫尔顿所指出的,查理一世不能再主张他的神圣权利,也不能公开地为他的真正目的而斗争。反之,他不得不用他敌人的语言来说话,利用立宪王党海德的才能来起草布告。他在布告中说道:“我的愿望是,用已知的本国法律统治国家,并且用法律保全臣民的自由和财产,要与保全他的正当权利一样周到。我在上帝鉴临之下,郑重而真诚地宣誓,我要维护议会的正当特权和自由……尤其要不加侵犯地遵守我向本属国会表示同意的法律。”布告一出,为查理一世赢得了不少支持者。这段话虽然有无法掩盖的虚情假意,但也表明了君主及后来联合议会所代表的统治阶层在不动用军事武力的政治角力中的战略。二十世纪初英国工会罢工时,英国哲学家罗素给法国哲学家、循道会复兴理论的提出者埃利·阿莱维(?lie Halévy)写信道:“我希望上议院能拒绝劳资纠纷法案,这样或许能将工会就此铲除。但我感到上议院太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对劳工阶层过度反对,只会加深社会矛盾。”

另外一点可能在于英国社会的同质性。英国的社会阶层固化虽然严重,但却在思维上拥有惊人的同质性,麦克林恩调侃道,已经有了稳固的社会分层,没有人愿意在思想和智商上再分出高低。在基本稳定的社会里,没有寻求新生活、彻底重塑自我的必要,也就相应地少了质疑的动机。在这样的环境中,容易产生保守、后退、讲求传统的思想;相反,在动荡时期和有张力的环境中更容易出现真正深刻的哲学家和大思想家。在麦克林恩看来,英国哲学家中最出名的大卫·休谟也不过以自然经验主义作为理论根本;而相比之下,在欧洲则出现了康德、笛卡儿、尼采、海德格尔、叔本华、伏尔泰、萨特等专注于探讨先验理念和形而上学的思想家。

从历史性来看,英国的社会改革恰好掐准了时间:英国的内战、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改革都相对要比其他国家早一些,也因此在世界无产阶级思潮兴起之前就已经转化了社会矛盾。一六四○年的英国内战建立了一个有辩证性的体制,“立宪君主”(constitutional monarch)与“主权议会”(sovereign parliament)分化并在一定程度上架空了王权,使得“统治阶层”不再是单一的对象,人民也在体制建设中有一定的位置。莫尔顿在《人民的英国史》中写道:长期议会的下议院具有英国史上前所未有的团结力和自觉的目标。在以前的几次议会里,议员们都是以个人资格而被选出来的,这是由于他们在本郡和本市邑的地位,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结盟。但是自从一六二八年的议会以来,第一个政党即已渐具雏形。这是一班清教乡绅和清教贵族的成绩,其中有上届议会的领袖皮姆,因反抗造船捐而驰名全国的汉普敦,辉格党人的始祖贝德福伯爵,在伦敦市民中间与他父亲同有无限影响的埃塞克斯伯爵。

有力的农民阶层是社会革命的关键,通常会与精英阶层产生矛盾,从而使得整个民族国家在与其他国家抗衡时显得脆弱。而英国在一六四○年内战之后完全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也使得议会民主制得以可能。麦克林恩认为,社会越分化,对现代化和资本主义便会产生越大的抵抗。而英国工业革命到来时英国已经从封建社会过渡成为更为现代的社会结构,十七世纪就开始的城市化造就了一批布尔乔亚阶层。布尔乔亚阶层是古典自由主义所带来的新经济秩序的受益者。相应的,布尔乔亚的价值观也使得自由市场在当时得到发展。有趣的是,这批新兴资产阶级并没有挑战原拥有土地的贵族阶层并取代既有的社会秩序,而是与后者一起同时成为特权阶层。正因此,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中萌发的工人意识,并没有资产阶级革命所建立的样本,而无法成功地进行大规模组织和革命。法国、俄罗斯、中国的革命都是由农民阶层发起,并且该阶层之壮大可以覆舟。而在英国,早早到来的城市化将统治阶层和新的生活方式延伸到社会不同角落,从而消解了农民阶层的数量和张力,而不再有颠覆性革命的必要条件。相似的,莫尔顿也指出,自由农民和乡镇商贩工匠的左翼作为最民主最革命的阶层,并没有能够建立本阶级的领导权,不得不倚赖绅士阶层,终至自陷于覆败。支离破碎的工人阶级也无法向世界无产阶级联盟取得必要帮助,导致英国无产阶级的孤立。有社会学家认为,英国劳工的孤立性和缺乏团结精神是形成劳工阶层保守主义的原因之一,劳工阶层的保守主义也是英国政治局势上的一道特殊风景线(譬如撒切尔夫人的保守工党)。

英国工业城市曼彻斯特虽然是引发马克思主义成书《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地方,但马克思主义在英国并未发展壮大。麦克林恩认为当时英国正处于维多利亚—爱德华时期的颠峰,社会发展稳定,没有人反对既有的公民社会模式。工会和合作社的发起依靠社会基金,他们也因此更仰仗资本主义的稳定性和社会机制。马克思与恩格斯本人都曾表示,社会主义在英国通过议会改革的方式更容易实现,而非革命。同时期的英国宗教情况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阿莱维认为新教循道会(Methodism),尤其是卫斯理派的追随者,被认为在“驯化”英国无产阶级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循道会对普通人所宣扬的平等观念,让无产阶级寻求改革,而并非向统治阶层要求颠覆社会结构。有的是遵奉者和改革者,而不是革命者。这样一来,劳工阶层也有了自己特殊的身份意识和阶级自信,这样反而巩固了既有阶级划分。小资产阶级与贵族阶层的长期联合(从17世纪起至19世纪时已有200年),只有循道会提供了一种劳工阶层精英主义,能够与其他两种阶层相抗衡。但事实上阿莱维的说法颇有欠缺:比如一八○○年英国循道会只有九万人,完全不足以掀起大规模的群体意识。另外,这样一种分析仅仅侧重于宗教的社会作用,而忽略了它对个人灵性的意义。因此,只能说是循道会突出了某些已经存在的英国文化特点,但并没有塑造一些新的社会个性。

当然,我们只能提供对历史的某一种假说罢了,好比《星期日泰晤士报》的评价说麦克林恩的观点过于武断(“highly opinionated”)。历史作为对已发事件的回顾性研究,多少有事后诸葛的优势和局限。大革命是否是社会发展的必经之路,也没有先定性。而我们也只能暂时承认,由于种种原因,英国呈现出这样一种维护传统的思维和未经革命的社会史。革命意味着未知的可能性,这对英国来说是陌生的。正如英国工党政治家、一九三四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阿瑟·亨德森(Arthur Henderson)所言:“革命是凶兆的语言。它所蕴含的图景是巷尾堆砌着街垒,下水沟流着鲜血。任何有责任心的人都会想到这个词汇所带来的恐慌和灾难……因此,我们必须坚持通过宪政来进行有秩序的社会改革,以避免被迫进行那样一种抉择。”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中写道:“我们中间的每个人,即便是年龄极小和最无足轻重的人,在他心灵深处都曾被我们欧洲大地上几乎无休止的火山般的震撼所激荡过……我曾亲眼目睹各种群众性思潮—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产生和蔓延,尤其是那不可救药的瘟疫毒害了我们欧洲文化之花的民族主义。于是,我也就势必成了一个手无寸铁、无能为力的见证人,目击人类不可想象地倒退到以为早已被人忘却了的野蛮之中。”而在那个曾“几乎已有一千年历史的奥地利君主国”,“好像一切都会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由于人类存在的单线性,历史能在未知中给人带来确定性,而英国人对历史尤其热爱,也因此谨守传统,遵奉昨日世界中的价值和信念。《布达佩斯大饭店》里那位坚持旧时代价值的礼宾员古斯塔夫先生(刚好由英国贵族、皇室远亲拉尔夫·费因斯扮演)所呼唤的在荒蛮中“仍然零星闪烁着的点点微光”,可能就是哪怕在经济衰退与种族、阶层问题纷杂的当今社会,英国人依然冀望的光荣宪政、隐忍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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