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怀智
村人都搬迁到山下去,凤坪独余了喜土守望。喜土长得像观音,天生是个盲眼人,比我长两岁,一九七六年生,到今年就三十八了。同龄的人都忘记了她,就是每次回家还能看到凤坪的灯。她还在村外悄悄活着,一盏油灯是她告知平安的讯息,一把剪刀是她打发时光的用具,时隔多日,她的剪纸竟有了圣灵的境地。她没见过喜鹊,能剪出喜鹊,她没见过牛羊,能剪出牛羊。她还能剪出太阳、月亮和自己的模样,还有仙子和天神。村里留守的老人们打小偏爱她。若要提说了喜土,祖父就会说:谁说喜土是瞎子呢,要说喜土是瞎子,你想、你想,那这世上能有几个不是瞎子?!
1
凤坪跟龙坪间的谷地叫六水坪,六水坪的中心是蓄满六道泉水的百花池。百花池那旁,即刻有了水担与水桶的叮当声。
叮当、叮当,近似于揭被鸟叫的响动,浮了层水雾,星星点点浮漫到凤坪,浮漫过攀着葫芦藤的栅篱。
相距栅篱六十多步的窑掌上,嵌固着粗壮的格子窗,格子窗大约是铁梨木做成的。永远住这窑垴里的人,曾多次伸出手指,触碰过窗棂,并曲折了中指轻轻叩击,窗棂铮铮的声响有金属的余韵。难怪喜土要质疑。
父亲说:“炕沿呢是桃木的”。
喜土伸长鼻子伏了身,除了烟熏火燎的炕燥气,炕沿细密的纹路里沁着桃子香。
“爸哪木门哩?”
父亲有意拾了烟杆,就了铜烟锅往木门上敲,“喜土你听。”喜土把耳朵伸长了听。
喜土的双手贴住木门,十指像粘住了竹竿,顺了竹竿准确地触到了黄铜敲击的点。那点有了黄铜的光洁,亦有槐木的干涩。那点只有喜土的十指才能触摸出来,喜土于聆听中侧歪着脑袋,喜土曾在那门上摸到门神,红黑黄绿四色的门神。
自从谷地南的龙坪,有了揭被鸟的揭被声,喜土要掌了窗台上的木梳子,细致地梳头,编辨子,穿好鞋,在红铜色的灯影里洗罢脸,正坐到桃木的炕沿,屏了心听尖尖的鸟鸣,鸟鸣窜得极远,窜进崖缝、窗缝。
凤坪与龙坪的黎明尚未来到,灰灰潮润的夜影还未退却。其实揭被鸟叫的时分,夜毛绒绒的尾巴就横坦在谷地。寂静跟夜的尾巴一样黑邃。鸟叫浸染着夜尽时的水汽,飕飕钻潜过窗格,小巧地敲撞进耳膜,她耳轮动了动。
寂静与空旷是孪生姐妹,寂静里揭被鸟的鸣叫,如箭镞飞往远处。格子窗里护着一方栅板。飞驰的鸟叫潜过窗纸,从厚厚的栅板缝隙钻进。随后,浮漫的黎明降落山头,一泓清泉往百花词——往六水坪的村落汇聚、凝集。水担佩环的叮咣声则会扶摇而上。
“婆,这是水担声响吗?”
“是。”
“婆,这是水担在叫?”
“不是,是铁环叫哩!”
窑垴里放过一根刺楸木的扁担。扁担两端拴着两串扁的铁环跟铁钩,除过每年秋末,扁担总静默在窑垴的角落。
每年秋日,喜土都要听扁担的声响。扁担的声响走出窑掌前的空地,翻往了窑掌后头的沟梁。父亲吱呀的扁担自会挑了结实的玉米棒子,堆叠进窑掌前的玉米篓,在修长的日月中,等到风干的老玉米,于风中发出干燥的叮咣声,全村庄的人就上凤坪来,掮了扁担,把这四五十亩地的老玉米,挑回六水坪的村落,年节前脱了粒售给收粮食的人。噢,还有核桃!
2
这时节阳光稀疏浅淡。冷冷的阳光,若蚕丝缠绕在手腕脖颈,在喜土随了年月愈发敏锐的触觉里,这四野里的阳光,就像透明的围脖跟护腕缠绕着她。两股子调皮的风在龙凤坪间不离不弃,追逐打闹嬉耍。
坐进窑掌前的空场院,就着清冷的阳光,喜土坐着那张柳树木的小杌椅子,脚前放置一张竹筛,她的右手伸出去,准会拽出父亲特意留在篓子间的玉米棒子,剥剥哗哗地脱粒。
父亲说:“喜土甭心慌。若心慌了,你就剥玉米。”
喜土笑嘻嘻,双臂平伸着,穿过老玉米色的阳光,往玉米篓子跟前去。
玉米粒滴落筛中。玉米的叮当声应和着风嬉戏,在冬日晌午欢笑得响亮。这是众多的声响里头,于她的记忆间,唯独能沾得上“纯净”的声响。祖母会在收获玉米后的时节守在凤坪。喜土含笑的面孔总会侧斜到祖母的那边去,除过风、除过老玉米、除过山峦子上的树涛、除过幽幽的鸟鸣,祖母颤巍巍的脚步则如核桃似的在院坪滚动。祖母的每一处走动都会把喜土的脖颈拧转了去。
祖母说:“喜土你剥你玉米。”
喜土会应声儿回答:“婆我剥着呢!婆你听沟谷的水。”
沟谷沉得深,哗哗啦啦的流水声,给氤氲的濡汽压住了。祖母的耳朵哪能听得出。祖母不是给凤坪的场院上收拾柴禾,就是给喜土积攒用度。祖母终究不能长待在凤坪。祖母俯身便可相望的村落,有着诸多的家事。
窑垴侧壁挂张面箩,窑垴西侧朝东的小窑里,安放着一尊石臼。每到农闲的日月,祖母或弟弟满地要专意来山上,穿过斜挂在坡地的林子,上凤坪,此后踩踏了臼窝,砸碎满钵的麦子、玉米、黄豆,捧了箩儿筛出细细的白面、黄面及金色的面粉,装进净洁的化肥袋中,依住窑垴侧壁,依次安放在防潮的木板上。若祖母、满地不在的日子,喜土就可捏了葫芦勺,舀了白面、黄面、金面中的一种,贴了杏子木的案板擀展了,贴了直溜溜的擀杖切匀,浮撒进熟悉的那口铁锅,可她不清楚铁锅的模样,她心间默数着一、二、三、四,每次听心跳抵达第三十的时刻,她知道,该是扑灭了灶眼中的红火,到了起锅时。
母亲说过:“没谁总要把个灵透的喜土伺候到老!”
喜土明白母亲的话。
母亲说:“妈容得你,你婆容得你。若到了你嫂嫂你弟媳的手里,人家要容你才容你,要不容,喜土可依谁!”
听过母亲的话,喜土夜晚问祖母。祖母坐那窗台下,手里总在没完没了的窸窸窣窣。
祖母说:“月亮出来了。”
喜土问:“在哪哒?”
祖母说:“在凤坪山头上。”
喜土说:“山头有水。”
祖母说:“有柳树,到秋上要变成红鱼样的红柳树,那叶细眉细样的,那叶子红了,就像满枝梢粘满了鱼,鱼是从柳树底下的水潭冒出的。”
喜土说:“哪吃啥?”
祖母说:“咱家里的老窑开在崖面上,崖面后头吗,有咱种了五六十年的三十多亩的吊庄地。”
喜土说:“婆,你说我哥啥时会有媳妇?满地还小哩。”
祖母啪啪拍几把手掌,手掌心怕是黏了丝线儿,幸许祖母要有意地拍捻麻丝,要把捻齐的麻丝续接到线轮上去,线轮悬吊在窑梁上呜呜旋动。拧麻线织麻布的手工活,能给祖母带来可观的收入,城里的画匠常来收取祖母的成果,用那砂纸打磨后涂染了颜料作画布。
“喜土说了哪的话!收过玉米种小麦,收过小麦种糜谷,一茬收,一茬种,凡是过一个日月,就要见天的长哩。喜土昨日还是个满院乱踏脚的小娃娃,今日嘛,转个眉眼,把个静悄悄的女娃家家,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炕头上了。”
“婆,那咱哪天去?”
“去弄啥?”
“收咱庄稼。”
祖母走在场院的脚步,一日愈过一日轻飘。剥玉米,踩臼窝,扶攥了崖面的木橛,往红柳树旁打水的喜土,在许多日子想到了云。
她问满地凤坪上的天,问凤坪之上是啥时,满地给她耳孔塞入了天。绞尽脑汁的她无法想像天的模样,她知晓月亮,知晓星辰及那送来清凉的围脖、护腕和滚烫温煦的太阳。喜土凭借自己的耳朵和一双纤巧的手掌和鼻息,明晓着这狭窄寂寥的世界。
“婆,我在听你。你走路的声响,像一天比一天轻。”
“婆在老哩!”
鸽哨环绕在龙凤坪的山头。一根脱翅的羽毛下落着吱吱叫着。它从场院前的崖畔落下,旋舞飘摇落入谷地深处。没谁告知喜土,掠过山梁的精灵是鸽群。喜土不能把太多询问告知祖母、满地。她从弟弟去年的回答里知晓了云——落雨的云——相互追逐一波波流逝的云。云轻了是晴日,云沉了要变成黑色,黑夜的颜色。这黑黑的云里,常有雨落下,常把无际的田野、山峦、林地侵扰得湿淋淋。
“姐,你听那沙沙地响,伸出你手,仰平你脸,站进空阔的场院,这一切都被雨给浇淋、注就着。”
终于听到了雷,叫嚣的如刀子割裂在崖面的雷。瞬间,爆豆似的,一如倾倒玉米的嗦啰声骤烈地响彻了。
“雨,是雨。”
喜土触到窑门,急切的双脚绕过门槛,门槛的静默绊倒了她的慌张与焦急,她紧迫地爬起身,和她前怀、裤腿上沾满的泥巴一同立到了场院中心,伸平双手、双臂,仰面朝天来感触、倾听、嗅闻这雨的冰凉、吼叫、馨甜。
炸雷暴跳在红柳那旁,炸雷震吼在谷地,撕心裂肺的炸雷沸腾在凤坪东北的核桃林,此后第四声炸雷暴喝进六水坪的方位,或村落头顶。暴躁的突然塌下来的雷雨揪散了喜土的发丝,溃决般的雨水贴住她身躯,汩汩汇集到脚底。衣衫在雨幕的舔舐里,紧箍在了躯壳。至此浑身精湿的她知晓了一场雨,一场叫喊着滚过头顶,天崩地陷的雨。与此同时,她把轰吼叫喊的雨,跟盘绕在头顶的黑云连结在了一起。尽管她的想象对黑色、白色乃至于各种颜色无印记。她将黑与白禁锢成想象中空无的形态。
3
水担的佩环于逐次显现的黎明,愈来愈明晰。坐炕沿的喜土简捷地断定,夜晚要在揭被鸟的啼鸣后头结束。她默然等待,当她感知到锈拙的鸟鸣不再抵达时,她挪动身子,跪上炕头,平举了双手去触窗户的栅板,似乎是祖母的双手于幽暗里引领了她,卸除掉沉甸甸的栅板,曲弓了身子,把那厚厚的栅板,一块一块立到炕角,日复一日的炕角,以待夜晚光顾,又该把手伸往与心相应的处所。
栅板卸除,黑黑的窑垴豁然敞亮了许多。确切说,是因为栅板的卸除,喜土的心注入了黎明,揭被鸟的啼鸣结束,百花词那边的挑水声隐约至天光大亮的时刻,她心底里期盼的灵光,那份唯她独有的灵光莅临。
尔后,心中注满了喜悦富足的喜土,跪回炕沿,双脚触探到固定的炕沿下和那固定的角落里固定的鞋子。该是开启窑门的时刻。吱呀呀,开启的窑门洞顷刻散尽了黎明和水汽,汪着青草气息的雾霭,扑噜噜陷入窗中,喜土给晨雾埋没,她深深吸口潮润的水汽,吸纳进她的黎明。百花词,似乎隐没于隔世的水担声响得极近极近,响亮得触手可触及。
母亲忙家务,听说嫂嫂有了女儿,又听说嫂嫂的第二胎落草的是个茶壶嘴儿。那茶壶嘴儿在她清水样的记忆里浮现。她曾揣把铁勺,并用铁勺的木柄指向弟弟,是不是跟这圆啾啾的勺柄儿十分相像;那要不,就跟家中的茶壶——捧手里圆嘟嘟的茶壶一模一样。来专程观望姐姐的满地儿,给姐姐的一个肯定的回答。姐姐的笑声竟要泠泠作响,满地儿笑格格。晌午的阳光漫撒进四野,崖畔上、场院边沿绛红色的柴胡子花开得旺,那种猛乍着要绽放到极致的劲头儿,与端坐天庭的太阳一样张狂。
祖母患过一场大病,多日不曾见,要不是暑期的满地儿赶上凤坪,喜土有关祖母的向往只能赶到秋尽,要不就初冬,待那些收秋的村人赶上坪子,往坪底的新庄挑玉米、核桃时,才能填补进。她的向往有时候真如一口枯枯的深井。她独自守凤坪的时日,正是她填塞奢望和念想的时日。幸好祖母无大碍。
祖母托付了满地:“去,去到凤坪住些时日,守住你姐的窑垴子,顺道儿给喜土那歪妮子添些吃食,添些个用度。”
满地儿背了大篓,篓里塞着盐、油——点灯食用的油,凤坪最不缺少粮食,只要有着小麦、玉米,一切的生计都安妥了。满头汗水珠子的满地上了凤坪。喜土一展胳膊,触到弟弟。此后,她纤巧的手会触到,将要上得凤坪来的村人背负的大背篓。背篓里塞着盐和油那是自然的,再有是除却了油盐,还须添得的别样的物什。
“满地儿,满地儿。你背篓里背满着啥?”
“再能有个啥,就是油,就是盐,就是姐的日常吃用。”
“满地儿先放下,先放下。”
姐姐扶住篓辫儿,大背篓依住崖壁,坐上窑门侧的石块。石块表面细白,浸淫着暖暖的惬意,即使冬日,即使纷扬的雪花下落四野,把个寂然的面含微笑的喜土裹成雪人儿,她仍会不离不弃地端坐其上,一经坐上这细白的石块,或瞑眼或睁眼,她准往宽阔的袖口笼了双手,与这石,与这凤坪,与这绵亘的山峦及那自然融为一体。山林掀动的声响就是她的声响,山野林塬的沉寂正是她的沉寂,清泉、山石、云朵的气息亦是她的气息。
满地抹去汗水,喜土的葫芦交结的藤蔓越过了栅篱,一只灵巧机敏的山雀,跳跃在栅篱顶端,跳跃在藤蔓与绿得极旺的叶丛。她贴住满地儿的大背篓坐下,坐细腻的白石一角,身子端正的犹似崖缝的倭松,她双手放腿面,细溜溜的风撩抚她额角的发丝。她的双瞳黑漆漆。娘说:喜土的眼瞳由于太深太黑,不论啥都不能把模样投进她眼瞳底部,不能沉落,就这样所有的模样,流水似的从她眼瞳里漂走了,就像雪在大地融化,不会将浅淡的痕迹留住。
“姐、姐,你猜想我的大背篓里有啥?”
喜土的鼻翼微微张了张,她静默了许久。
满地拎起铁桶,走出场院的栅篱,晌午的灶烟飘浮在崖畔底下,远远的村落倒可清晰目睹。村落的各户人家,在耕作的山梁修筑了场院,使得他们劳作的间隙有了歇缓的处所。这处所休憩过数代的农人,并将有数代的农人于这零散的场院,农忙时节永久地休歇下去。农闲的村落是安乐的居所,农忙时沟梁、山梁、沟峁间的场院则为歇缓着生发气力的福祉地。
喜土听见弟弟的脚步拐往红柳树的水窖那旁。
谷地深处的水担、牛哞和烟囱吐出的浮烟,晃悠悠飘荡到凤坪,唯独一株直直地攀过龙坪的山头,往更高的空际探进,不知这株灶烟出自谁家的烟囱。天蓝得透,铺洒在地的阳光浓厚,浓厚的阳光里可踩脚印,浓烈的阳光厚可及膝。
满地儿返回,静静的喜土听见,弟弟的脚步多了些石块般的坚实,似乎他在阳光里的脚印踩入了场院的浮土,她知道弟弟的右手里多了只蓄满清水的桶。潋滟的清水嬉闹,水的拍打与弟弟的脚步一同走。犹似春花的盛开,宁静的喜土的面孔绽出微笑,她切切地唤叫难以抑制心底的欣喜。
“就不用猜,就不用猜。满地、满地,姐就知道你的背篓里还塞着婆的嘱托。还有,还有就是嫂嫂的爱呢?”
满地儿说:“婆说,叫你甭挂牵,她的病嘛,碍不了大事,就是绊了跤,腿脚呢不如以前活泛。婆说,待她脚腕好实了些,约摸要到冬上她就来凤坪,给你攒些白面,攒些黄面,攒些金面面。婆还说,满地儿告知你姐姐,千万莫把婆怨。姐姐,嫂嫂还给你捎来了新棉衣,嫂嫂说凤坪招寒风,叫那个总要待在山梁的场院间,从不把自己催促到山底下的村落中、露露头脸的好妹妹不要受了冷冻,着了寒气。姐,嫂嫂送来的新棉衣,就塞在背篓中的塑料袋里。”
喜土静默地坐定大背篓的一侧,鼻翼微张,她的笑意恰如春天嵌上面孔。
“嫂嫂、嫂嫂,叫个无能的喜土怎得来报答你,听你的话。还不及霜降的日子,喜土就把你的关爱穿到身上去,婆、婆,喜土遵从你的嘱托,每夜里,我都要把油灯提早的亮到窗台,好叫你知晓,山梁梁上的喜土每日都过得安妥如愿。婆,叫满地儿带回我的话。我嘛,啥都好好的!婆跟家人莫记挂,莫为不能索群的喜土操心、忧泣。”
喜土的夜晚是风告知的,那风儿在喜土的记忆里,像有一只长长的手,从场院前的栅篱外头伸进,伸到门板,哐哐、哐哐地拍打了门环,不论喜土身处场院的何地,皆能听得清楚,听得明晰,听得空旷的夜涌了来,埋没了峰峦与沟梁。她知道,这一准到了掌灯时分,六水坪的祖母和举家人都往这悄悄的凤坪张望呢;还有村落里留守的所有人。
祖母说:“喜土、喜土,莫怕你的夜黑不会临落。我若不在这峁梁,自有谁会说给你夜黑地迫近,就听那门环扑拍了门板的哐哐,油灯呢,红铜盏的油灯就立在你的窗户台子上,窗户台上还散放着几包洋火,嗞的划响了洋火,就把桃花瓣子样的火苗苗挪到灯捻上去,洋火灭了后,洋火的火苗苗自会续上了灯捻,这红铜的油灯旺起的亮,小鼠样跳过薄薄的窗纸,跳上崖畔,总到夜黑,婆就在到百花词旁的大石头上,张望这坨朦朦的光亮,婆就知晓我家的喜土在凤坪的日子,跟山梁梁的松柏长得一样旺势。”
“婆、婆,啥叫百花词子?”
婆说:“百花词子,就是那大早晌,要响起水担声的池子。这池子汇集着六水坪这方土的水脉跟地脉跟山脉,有六条水溪从池子的西边、北边、南边细溜溜地淌下来,不偏不倚独独聚进这水潭,这水潭就叫百花词。”
喜土侧斜了脑袋,她左耳正对祖母嘴巴的方向,其实她感知到她左耳朵比那右耳朵清亮些。祖母跟喜土并不知道,所谓百花词子,是把聚着六条水溪的百花池子叫歪了音。六水坪的村落正居在百花词子东边的谷地中,肥沃的田坎横竖在村落的四周,百花词子与村落相处于同一平整的地平上,唯独词子的出口朝着村落的方向,可它并未做出向村落伸进的姿态,却把这清泠泠的水流绕了龙坪的山口,钻入了草莽丛生的麒麟沟,像是不愿施舍了它天然的爱,给村落和田块。与百花词相对的村落,只好走过一架木桥挑驮饮水。因此,每日黎明开启的时光,星斗眨着眼皮,亲近百花词子的水担声如夏日枝头的叶片样繁密。
是祖母还是弟弟往窗台固定了油灯,灯盏中的捻口特意系根麦芒细的铁丝,铁丝的另一端系牵在窗下的一根铁钉上,铁钉钉墙壁。自祖母拽她的手捏过那根铁丝,往后的她则能放手指于铁丝底端,轻轻地斜滑上去。她简捷的举措,会把捻口精准地捏进指尖。
要想知道灯着灯灭。若铁丝发热发烫,喜土就等对面龙坪的狐子呕呕。有灯无灯的夜就喜土而言似乎一样。有灯跟无灯的夜在喜土的心胸又有大的不同。肯定是对面龙坪的狐子亦同家人那样,要有意瞅望荒山大野的孤灯。喜土静静坐炕头,坐得端正,她的双手永远都规矩地展放在腿面上。这时,她唯独听到的是呼吸一次跳动四下的心。像一柄结实的鼓槌贴住一种冥冥中的节律,分毫不差地捶打在大地、山头,捶打在她构想中的月亮上。崖畔下的溪流及它呓语的汩汩,被锈成团状的水汽暮霭埋没。呕呕、呕呕。
短促急切地呕呕,除过龙坪的狐子,不会再有动静。狐子又是怎样的?灯影里喜土的嘴角似盅浅酒样笑笑。她嘴角的浅笑,就像她要掐灭的灯花,被自己掐灭掉,宛如一只手瞬间摘去腊梅枝头的蕊。不想、不想、不多想。
狐子的呕呕结束,怕是将要蹿跳进夜的精灵还未苏醒,喜土挪移了正对窗户坐了不知几许的身子。夜把夜静推入寂寥空无。她触到铁钉,手指滑动在铁丝上,似滑动在古琴的琴弦上。灯盏正中,火烫的捻口,一对蝴蝶翅膀样的食指、拇指,轻轻一个翕合,灯捻灭掉。四野徒余了眨眼皮的星斗。星斗在空际丝丝游移,揣摸了格子窗的栅板,依住不曾散乱的顺序,她将栅板镶入祖父或曾祖凿就的板槽。拧转板扣,罩沿窗户。点点星斗和圆月给关进了夜。
4
遵照祖母、母亲的吩咐,满地儿帮扶姐姐换了炕席下的蓐草,清扫了灰尘,晾晒过各色粮食。在离开凤坪最后的时日,满地儿要做的,也是来到凤坪必须做的,应把姐姐足够三五月的面粉备足。
朝东的侧窑中,满地儿踩踏着石杵砸碎石臼里的麦粒,喜土坐那石杵与石臼窝的旁侧,满地儿铆足了劲头踩踏片刻,将捣碎的麦粒扫入簸箕,倾入姐姐扶摇的面箩。面箩滑动在箩杆上,光洁的箩杆横在箩厢上,面箩于喜土的掀推间去而复回,去而复回着,哐当哐当的箩面声跟铆足了劲头的咚咚声应和着。喜土坐在箩面的小杌凳上,前倾后仰着腰身,反复不绝。白雪似的麦粉若真的雪花飘入山林,簌簌撒落,直至雪没林野,雪落雪上。
“咚、咚、咚……嗦儿,嗦儿……”
“满地儿,姐想问你。”
“咚、咚、咚。姐,你问。”
“嗦儿、嗦儿。满地儿姐想问你,这凤坪是啥样?”
“咚、咚、咚。噢,凤山在北,龙山在南。凤山的头朝东南,龙山的头嘛朝东北,两山山头交叠处,就是你一大早,隔住窗户听到水担响的百花词子。村里人说,百花词是珠,龙山与凤山相向处,是龙凤呈祥、龙凤戏珠的好风水哩。”
满地踩踏木杵的咚咚不曾停歇。嗦儿嗦儿的箩面声一如细腻的月光在铺洒。
“噢,满地,那龙山真的像龙,那凤山莫非真的像凤。”
“姐,真的像,你住的窑垴就在凤山的脊背,咱家的吊庄田,怕是在凤的屁股上吧!”
喜土推掀的面箩儿戛然终止在箩杆的半腰,被掀磨的镜面似的箩杆弹射着木的光泽,柔和的光泽恍若含着花芯的露滴。
喜土的脚掌与双手使她无从获得龙凤的形像,包括她鼻子,她耳朵,都不能往她深深的脑海,投入龙凤的只鳞片爪。
停止箩面的喜土原旧静默,任她无限空阔的脑海浮显龙凤的影像。脑海里稀疏地散落几处,触、碰、听、闻所构成的世界外,龙、凤的踪迹始终无处探寻。
“姐!”
木杵顶端的石槌砸入臼窝,臼窝里粉碎的麦胚翻腾蹦跳一瞬,陷落进臼窝。空洞的咚咚声钻出凤坪的侧窑,朴拙的在山峦林草间播散。喜土的想象中,初春的雨也这样播散吧!静静的喜土坐了许久。满地儿轻轻地唤叫,召回她走远的神思。
“噢!满地儿,姐想问你,龙、凤是啥模样?”
咚咚的木杵歇缓下来,满地攥了笤帚,端了簸箕扫出青色臼窝的白麦粉。
“这龙、凤的模样,怕是用嘴给姐说不清。待我回去,给婆说,叫婆嘛带了红贴纸,背篓里背个剪刀来,把住姐的手,铰个龙凤的窗花,到冬天下了雪,就提早贴进窗格里,盼望着过早年。”
喜土听见笤帚扫拭臼窝的柔涩的唰唰声。紧跟着,满地儿将捣碎的白麦粉扑啦倒入了面箩,一股清甜的粉面味儿腾起又落下着,满地儿喷喷地拍打簸箕的脊背。有丝缕的风缠绕在侧窑顶头的枸子树梢,似乎愈缠愈缠得紧巴。
“那,那龙凤在哪里?”
喜土的脖颈稍稍往簸箕那边歪歪,问得焦急恳切。
“怕是在天上吧!又怕是在地上哩!”满地捏了葫芦瓢舀出袋子中的麦粒,一勺一勺倒入青石臼。
“在天上?天在头顶上?”喜土忽然间坐得定了些。“天就在头顶上,婆说过。”
喜土静坐着,面箩儿箩撒起的面粉味弱没了,满地走出侧窑片刻,又回来。喜土的双脚在窑地上前后跐动了一瞬。
“满地儿,那你说地在啥地方?姐知道,姐的脚就站地上,咱走来走去都在地上哩。”
“噢,姐说得对。不论啥都生在地上,长在天底下。地嘛,地在地球上。”
“噢!地球上!”
“嗯,地球上!”
静坐了多时,喜土重听到面箩滑在了箩杆上,她知道她的手——她的另一双眼睛推掀了面箩在夏末秋初的晌午,反复来去,面箩下着嗦儿嗦儿的白面粉……。
晌午在树影跟栅篱影子地挪移里消隐,最终那些扯长了的影子,被跌入山谷的太阳拽走了,拽进了那处叫汤峪的谷地。祖母说,太阳每日都要回到汤峪睡大觉去,太阳的炕是扶桑树,太阳要睡觉了就吊到扶桑树上,太阳跟前有三只爪爪的乌鸟相伴哩,那三爪的乌鸟是太阳的媳妇,这么说太阳就是红鸟鸟了。祖母说过落山的太阳是红的。
5
黄昏、傍晚接踵而至,那股细溜溜的风照例拍响了门环。她点了灯,满地儿烧了火做了饭。夜晚她只问满地。
“满地,给姐姐说说,那地球是啥样?”
满地儿枕着姐姐的棉袄临时做就的枕头。忙火一整日,环绕了他的疲累侵袭了嘴巴和眼睛。打过哈欠,星斗样越发明烁的瞌睡,开始拉扯了他的上眼皮往下眼皮上阖。
“姐,地球是个圆的,你想知道地球在哪里吗?姐,地球在空气在宇宙里,就像把个鸡蛋悬在落不到底,飞不到头的空气里一样。姐,我知道,你还想知道空气是啥?空气嘛就是你周遭摸不着的那些个东西。宇宙嘛,就是空气外头那些个摸不着也看不见的东西。好了。”
龙坪上的狐子还没呕呕叫。因此灯盏中心的棉捻上还顶着火苗苗,没有灯花爆裂的声响,没有扑灯的蛾子往灯花里跳。灯花似枚花瓣,给固定在了灯捻口。
喜土嗯。她于宁静的灯影中伸出手臂,往她的四周细致缓慢地摸索一遍。她手臂的长影子贴了清凉的窑壁,在窑洞中触摸般划过了一圈。从清晨一直操劳到黄昏的满地儿,给姐姐积攒了足够的麦粉。她划过窑壁的手臂平展展地回到了身侧,她睁着眼睛,虚静地睡炕头,炕那头的满地儿翻转了一下身,呼吸没隔多久,就粗浊了。喜土有意把自己睡得安稳,睡成炕面子的一部分。她在等待狐子的呕呕叫,又像啥都没等。
其实这次第,喜土除了揣摩空气和空气里的地球外,她啥都没想,无暇去想。她知道,满地儿又该读书去。从明天起,她要开始期待祖母,期待红贴纸和剪刀。就从此刻起,她无需去想象揣摩百花词、龙凤坪了。她仿佛身在雾霾里,可她毕竟知晓了天,知晓了地,并将继续去知晓水流、山林、大野及万物生长的地球了,悬置在空气、宇宙中的地球了。
节令虽则初秋,树林的蝉鸣若有若无,终在暮霭埋没了凤坪跟山梁后,消尽了讯息。无边的树林子似黑浪翻涌起伏,林子深处的狐子呕呕叫起了声。
睡平展的喜土坐起,将前怀朝向了窗口,依次放左手的四根指蛋于麦芒状的铁丝,像抚动琴弦斜上去,斜近捻口,抬举右手,拿捏着食指拇指,衔灭灯火,窸窸窣窣地摸触着装入栅板,扣紧了板扣。
窑垴融入夜,像梦溶入了烟。凤坪融入了夜,像蛛网融入月影。
满地儿睡着了,睁大眼睛的喜土展妥地睡炕头。距离收秋的日子大约不远,收秋的日子,祖母的脚腿会好转,那时的山野里浸淫着粮食的芬芳,漫涌着野菊铜锈味的清香。祖母、父亲、母亲、嫂嫂都要上到凤坪来,祖母的背篓里肯定会背着红贴纸和那剪刀。
喜土还想伸出手去触摸周遭摸不见的空气,却怕尚未熟睡的满地儿猛乍乍瞅见了 受惊吓,于是只有在深沉的夜,跟夜一样深沉的静默里,用鼻孔、耳朵、嘴巴、手指地组合来设想空气,设想一个近乎于鸡蛋的地球,怎样无牵无挂的于她触摸的空气宇宙里悬浮……
夜,这时一定已涉足大地的每处角落。缠绕在枸子树上的风,此时把自己缠得愈紧,以至于挽成了死结,进行起无助地挣扎。
月昏惨惨的。枸子树在哗啦哗啦地摇晃。
过不多时,却要有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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