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树

2015-05-30 10:48乔土
安徽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艳霞吉他女朋友

乔土

霞城只是北方一个普通小镇,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我却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我想我该走了。我给自己定下的离去时间是明天,所以在今天我又最后一次走了一遍霞城。

我从我栖身的小旅馆里出来,转身走上了商业步行街,然后又拐到振兴路,再穿过城市广场,又上了迎宾路。我对霞城已经很熟了,好像闭着眼睛我也不会撞到墙上去。在穿过数十条大大小小或直或曲的街巷后,临近中午时分,我来到了霞城的中心大街上,走过这条中心大街,我在霞城的任务将彻底告一段落。

我所在的这条中心大街,和这个小城一样有个漂亮的名字——霞光路。站在霞光路上的时候,我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其实严格地讲,我的心情应该是不好的,但不好的心情久了,似乎也就变得有些无所谓了。我在这样的心情中已经度过一百多天了,我都有些麻木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于我也是这样。

此时正是盛夏的季节,霞光路的两旁开满了或红或黄的花。明亮的阳光从楼宇间的空隙中穿刺而下,炽热的阳光让我有些喘不上气来。我很想找一处阴凉的地方停下来,喝一杯冷饮或一瓶冰镇的啤酒,或者吃一根冰棍儿,但我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这么做。

我不想让我的脚步停下来。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我不得不做着继续走的动作。走动和寻找已经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了走动和寻找,我的生命将变得毫无意义。

在霞城那些宽窄不一的街巷行走的时候,我一直希望能见到我的女朋友马艳霞——这也是我不停地走动和寻找的原因所在。我在找人,我在寻找我的女朋友马艳霞,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三个月前的某天早上,马艳霞吻了我一下后就走了,从此她就如空气一样消失了。马艳霞的离去让我的生活顿时变得无聊乏味,几天后,我也背起吉他走出了家门。

我把钥匙埋在门前的橘子树下,那棵橘子树上正开满了白色的花,花香飘荡,让我有些舍不得离开我的家乡。我抬头看看远处,远处那片我原本熟悉的橘子林早已不见了,原本长满橘子树的田地里,如今却堆满了高高的塔吊,塔吊下,机车轰鸣,尘土飞扬。更远处的地方,是已经成形的楼房。

再也看不见橘子林了,门前的这棵橘子树已经成了孤品,也许不久,它也会同其他橘子树一样消失不见。站在树下的时候,我想起了和马艳霞在橘子林中亲热的情景,那些热烈的场景如今却伴着淡淡的花香,让我的心隐隐作痛。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往北方的路途。

我一路北上,在路上走了一百多天,穿过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每个城市里,我都要住上几天,在我以为可能的地方寻找我的女朋友马艳霞。我不知道马艳霞会到哪里,但我肯定她是在北方的某个城市里。在橘子林消失的时候,马艳霞不止一次对我表达过自己的这个愿望。这个橘子树下长大的农村女孩,忽然间就对北方的城市变得情有独钟。

但我没有找到她。

我不得不继续北上。在路过一个小城的时候,我感到有些累了,于是我停住脚步,拄着我的吉他站在一处高地上,看眼前这座被夜色笼罩的城市。那时正是凌晨的某个时刻,天尚未大亮,却也并不太黑,小城呈现给我的是一片朦胧状态,但城市的轮廓却依稀可辨。小城四面环山,这些山在夜色中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盆子,小城就在盆底,但它看起来更像一个不太规则的澡盆子。这个小城与我一路上见过的数十个城市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我走过的城市基本上都是一个样子,无非是楼房的高矮和街道的宽窄,并无大的区别。我站在坡顶,犹豫不决是不是要走下去。小城实在是太小了,马艳霞在这里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我想往前走,去找一个更大点的城市。但我感觉有些困了,就坐了下来,打了个盹。正是夏日的清晨,空气不错,风也很柔和,我闭上双眼,似乎睡了过去,却又似在清醒中。

恍惚间,我看见马艳霞正穿行在这座小城的大街上,大街两旁种满了橘子树,橘子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果实,马艳霞硕大的屁股在树丛中扭来扭去,她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我去拉她的手,却怎么也拉不着,我喊她等等我,她却一晃又不见了身影。

就在这似睡非睡间,我忽然听到一些响动,那些响动初如蛋壳破裂的声音,发出细微的声响,继而又如豆荚爆裂,噼噼啪啪。我睁开眼,发现天色已亮,我四处寻找,并没有发现响声来自何处,抬头却看见东方的天空中有五彩斑斓的朝霞出现。稍顷,一轮红日在山后冉冉升起,它刚探出半个脑袋,艳丽的阳光便喷射而下,刹那间丹霞流宕,一下子把我眼前的小城照得霞光万道,光彩夺目。

小城笼罩在阳光中,发出耀眼的光,那光芒四射的小城就像是一个神秘的城堡,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我有了一股莫名的激动,看了一会儿,我就背上吉他,顺坡而下,果断地进入了这个被霞光笼罩的城市。在一条宽阔的道路旁,我看到了这个城市的招牌——霞城。

霞城是个漂亮的城市,我尤其喜欢的是它这个漂亮的名字,它和我的女朋友马艳霞的名字暗合,马艳霞也应该喜欢它。我想,这不仅是一个巧合,更是一个暗示。我甚至有些认定马艳霞就在这座小城里,她现在可能就在霞城的某个角落做梦也不一定。我在霞城里住了下来,并开始寻找马艳霞。

霞城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它比我们那片消失的橘子林大不了多少,我一天就能走遍整个城市。我在这个城市里似乎嗅到了马艳霞的味道,我坚持每天游走一遍霞城的大街小巷,我期望会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看到她。我拿着马艳霞的照片问路上的每一个人,你见没见过这个人?初时,霞城的人们把我当成有病的人,他们会很有礼貌地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但很快,他们就和我相熟了,他们就拿起马艳霞的照片细细地端详。霞城有很多人都看了马艳霞的照片,照片里,一头长发的马艳霞正甜甜地笑着,她冲着笑的地方,原本站着的是我。

真漂亮!霞城的人都这么说马艳霞,但并没有人见过她。

马艳霞确实是个漂亮的姑娘。在南方,每当到了橘子成熟的季节,大批收购橘子的客商便会蜂拥而至,而马艳霞家的橘子总会卖得最快最好。曾有客商表示,收走她家的橘子后,顺便将她也收走。但马艳霞总是将橘子交给客商后,就跑到我家里来了。

我和马艳霞曾谈婚论嫁,我们把婚礼上诸多的细节都写到纸上,顺带着我们又把婚后诸多的美好愿望写上去了。我们对着夕阳大声朗读纸上的记录,门前的橘子林里,橙黄色的橘子挂满树梢,夕阳穿过橘子林,将我们映照得五彩斑斓。

但后来,橘子林消失了,我们那张记录的纸张怎么也找不到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发现马艳霞突然对北方的城市迷恋起来,她常常坐在空旷的田野里,眺望北方。有一次,我堵到她的眼前,却发现,她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胸膛去了北方。

有一天,我走到一家商场前,商场外巨大的玻璃镜子让我吓了一跳。我清晰地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我的头发又乱又长,脸上也长满了肮脏的胡子,我不由得有些惭愧,我想起了橘子林里杂草丛生的样子,马艳霞和我总是及时地将杂草从树下清除,因此我们的橘子林里一直干干净净的,像人刚理过头发一样。

在我去理发的时候,却费了一些周折。我坐到美发店的椅子上,美发店的小姑娘捂着鼻子跳开老远,这让我有些生气,我冲她大声喊:“我给你钱!”漂亮女孩惊恐地看向我。我说,“我有钱,我可以给你钱!你过来给我理发!”女孩没有过来,倒是过来了两个头发染成橘红色的小伙子,把我扔出了美发店。

后来,我在另一家理发店里坐了下来。那家理发店蜗居在小城一角,门面很小,但理发的小姑娘很好。她没有捂鼻子,而是把我引到一个水盆前,她让我坐好,低头,用雪白的毛巾围在我的脖颈处,先用温水将我的头发浸湿,然后将肥皂膏涂抹在我的头上,用手轻轻地揉搓我的头发,再用水给我清洗过了,又换了洗发水给我重新洗了一遍,最后才把我引到理发椅上坐下来,给我理发。小姑娘的手指温润柔软,她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头发,让我有些昏昏欲睡。但小姑娘一边理发一边问我话,让我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她。

“你是歌手吗?”她指着我的吉他问道。

“不是,”我说,“我只是要它和我做个伴。”

“你没有朋友吗?”她又问我。

“我本来有朋友,”我说,“但她现在不见了。”

“她是谁?去哪里了?”她又问。

我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叫马艳霞,她不见了。”

“她在霞城吗?”她问。

“不知道,我觉得她在这里。”我说。

小姑娘又问:“那你能找到她吗?”

我说:“不知道。也许她不在这里,这里毕竟是个小地方。”

小姑娘问我:“她为什么离开你?”

我说:“我也不知道,她没说。但她说过,她更喜欢到城市去。”

“你们那里不是城市吗?”她问。

“不是,”我说,“我们那里家家都种橘子。”

“橘子好啊,”小姑娘声音有些欢快,“我最爱吃橘子了。”

我说:“我也爱吃橘子,我的女朋友马艳霞也爱吃橘子。可她现在不见了。”

“橘子是长在地下还是长在树上的?”小姑娘问。

我心里笑了一下,说:“橘子长在地下的,就像土豆和花生一样。”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太笨了。”

我也笑了起来,我看得出这是个天真的姑娘。

“你们吵架了,是吗?”她说,“你和你女朋友。”

我说:“没有,我们没有吵架,我们好得很。她走之前,我们还……”

我住了口,我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小姑娘说:“你们还怎么了?”

我咧着嘴笑了一下,她的手停顿了一下,也就不再问我了。我从镜子上看到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

小姑娘又问我:“你要在霞城住下来吗?”

我说:“要住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女朋友马艳霞就在这里。”我又说,“何况,我也走累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她说:“你女朋友长得漂亮吗?”

我说:“很漂亮,和你一样漂亮。”

小姑娘笑了一声,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我的头顶。我把马艳霞的照片举给她看,女孩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你女朋友真的很漂亮,她的裙子真好看。”

我说:“我把这张照片送给你吧,你这里来的人多,有见过她的你可以通知我。”

小姑娘说:“你可以把这张照片送给我,我看见她时通知你。不过,我这里可能不会来很多人了。”

“为什么?”

“过几天我可能就不再理发了。”小姑娘有些兴奋,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那比理发有意思多了。如果做好了,我会到济南,还可能到北京。”

我从镜子里看看她,她的神色竟有些激动,我不知道她不理发了还能干些什么,但我相信,那肯定是一个比理发更有意思的事情,才会让我眼前的女孩对未来充满希望。我从心里祝福她。

小姑娘似乎一下子沉浸到幸福的憧憬之中,她不再问我了,我也就不再说什么,我困了,想睡一下,她的手指让我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小姑娘一会儿的工夫就把我的头发理完了,我只得从理发椅上站起来。我从墙上的镜子里审视自己,果然精神了许多,我很满意,问她多少钱?

小姑娘说:“你走吧,我今天不要你的钱了。”

我说:“为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小姑娘一副很幸福的样子,“我给你免费了。”

“那就祝你生日快乐吧。”我把一百块钱连同马艳霞的照片一起扔到桌子上,背起吉他转身就走了。

理了发,我又去洗了澡,然后换上了一套新衣服。现在走在大街上,我觉得和这个名叫霞城的小镇般配了。没有人再对我捂鼻子,偶尔还有女孩子给我送来一个斜视。那天我走过起初的那个理发店时,那个漂亮的女孩站在门口冲我喊:“大哥,要理发洗头吗?”我目不斜视,从她身前飘然而过。

马艳霞人漂亮,也很白。白有真假,有的人在屋子里挺白,但太阳一晒就变色了,就像套袋的橘子。马艳霞的白是真白,她整天都在橘子林里忙活着,脸上却一点色都不变。橘子林还没毁掉的时候,橘子树下的姑娘们都是头上戴着斗笠、脸上包着围巾干活的,马艳霞从不用这些东西,她总是边干活边唱歌,她的歌声能绕过橘子林,传到天上去。

马艳霞喜欢唱歌,后来她还送了一把吉他给我,我弹吉他她唱歌,这原本也是写在我们的纸上的。橘子树倒下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手里都握着厚厚的补偿款。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是高兴的,但橘子林消失以后,我们发现同时还消失了许多东西,比如马艳霞的歌声。

橘子林变成了空旷的田野,姑娘们再也不用包着围巾干活了,我却忽然发现,马艳霞的脸上包上了围巾,她再也不唱歌了。

在霞城住了几天,我并没有收获,但我还不想马上离去。我仍然坚持每天在霞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走一遍,手里拿着马艳霞的照片,问路上的人见没见过这个人。霞城几乎所有的人都见过马艳霞的照片,但仍然没有人见过她。虽然我在霞城的空气中嗅到了马艳霞的气味,但她仍如空气一样没有任何踪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在霞城就有了很多熟悉的人。有的人比较熟悉了,见到我,就会说:“没见过,没见过。”

当然,我最熟悉的人还是那个理发的小姑娘,我常常在走过理发店的时候,扭头往里面看上几眼,我希望有一天她会从里面跑出来,说:“嗨!有人看见你女朋友了。”但她没有,她总是在店里不停地忙着,有时忙着理发,有时忙着跳舞——她很热衷跳舞,虽然她跳得并不是很好。但有一天,我又走到理发店,我刚扭头向里看,她竟真的从店里跑了出来,兴奋地对我说:“好了,我终于不用理发了。”

我说:“你找到新工作了吗?”

她说:“明天我就有一个新工作了。我以后还可能上济南,上北京!”

我说:“祝福你。”

她仍然很兴奋,说:“你带着吉他,唱个歌给我听好吗?”

我说:“我不是歌手,我只是要它和我做个伴,这是我女朋友送给我的,我带着它就好像带着我的女朋友一样。”

“好吧,“女孩并不在意,说,“祝福你早日找到你的女朋友。”

“谢谢,”我说,“也祝你幸福。”

离开女孩的理发店,我的心里似乎有些惆怅,我说不清那是为什么。

我从霞城一条不知名的街巷中拐上了霞光路,霞光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走在霞光路上时,我心情不好也不坏。其实我的心情应该是不好的,但不好的心情久了,也就显得有些无所谓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于我也是这样。炽热的阳光笼罩着我,让我无处躲藏,我很想找一处阴凉的地方停下来,喝一杯冷饮或冰镇啤酒,或者吃一根冰棍儿,但我不能停下来,我要寻找我的女朋友马艳霞。我在霞城的空气中似乎嗅到了马艳霞的气息,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她。我继续走在霞光路上,但我又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很多人和车辆挤在一起,堵在路上,他们已经把这条宽阔的中心大道紧紧地挤住了。我借机停了下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心情去关心。我在路旁一个小摊前要了一瓶冰镇啤酒,但我并没有找到一处可以乘凉的地方——到处都站满了人,于是我站在阳光下,竖起酒瓶,冲着太阳一口气把它喝光。这时,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堵住道路——一个女人站在百货大楼的楼顶上,正做出一副随时要跳下来的架势。

我手搭凉棚向上仰望,只见那个女人站在楼顶的边缘处,正探头往下看。她的长发和白裙子在微风中飘扬着,艳丽夺目的阳光从她的身后四射而出,使她看上去有些像幻景里的人物。因为距离有些远,又有阳光的照射,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我一眼就认定,那个女人正是我的女朋友马艳霞。

我的女朋友马艳霞就是这种形象的女人,她总是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秀发在风中飘散着,但现在她不见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马艳霞不辞而别,离我而去。那个时候太阳正好,暖暖的阳光从窗口处照到我的床上,有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飘浮。我躺在床上,马艳霞从我身边爬起,穿好衣服后吻了我一下,然后离开了我,从此她就不见了。我初时以为,那只不过是她如往常无数个早晨离开我一样,夜晚她将再次回到我的身边。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在那个早晨过后,马艳霞就如同空气一样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有那在阳光下飘来飘去的飞尘和记忆。马艳霞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她的QQ头像也不再闪亮。此时,我才想起,在此前的一周里,马艳霞总是主动地变着花样疯狂地与我做爱,从床上到沙发,从客厅到厨房,马艳霞的花样层出不穷,总是让我精疲力竭却又欲罢不能。在那个星期里,我们通宵达旦频繁地做着爱,除了吃饭就是做爱,我们几乎忘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做爱还有别的事情存在。在那一个星期里,我们做爱的次数几乎超过了我们认识三年来做爱次数的总和。但正如古人所说:乐极生悲,正当我沉浸在这种欢乐之中时,马艳霞却突然离我而去了。她的离去如同一缕空气或是一丝微风,忽地就不见了。而她离去后,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我们做爱的场景,那些曾经给我带来无限愉悦的场景,而今却让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我确信楼上的女人就是我要找的马艳霞,我终于找到了她。我大声呼喊着马艳霞的名字,奋力地向楼上冲去,但在接近楼顶的位置,我被几个人堵住了,其中一个穿着警服的人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我女朋友要跳楼了,我要去救我的女朋友。”

那些人继续拦住我,不让我再往上一步。有一个人说:“你下去吧,她不是真跳楼,她是在做跳楼表演。”

“跳楼表演?什么是跳楼表演?”我问。

“跳楼表演就是跳楼的表演,”那个人说,“这是我们组织的一个节目,你不要去捣乱。”

我不信,我说:“我女朋友不会干这种事的,她一定是有什么事要跳楼。”

“她是你的女朋友?”那个人又问我,“你女朋友叫什么?”

我说:“我的女朋友叫马艳霞。”

那人笑着说:“你下去吧,她不是你的女朋友。这人不叫马艳霞,她叫王红霞。她不是真的跳楼,她是在做表演。”

我仍然不信,我奋力挣扎着往上冲,撕扯中,我的吉他被他们弄坏了,断了两根弦。也许是看弄坏了我的东西,也许是我的行为太执着打动了他们,一个人说:“那我们就带你上去认一下吧,但你不要吵闹,万一破坏了我们的事情,你要负全责。不是你女朋友的话你就马上下去。”

我说:“好,我上去看看,她要不是我的女朋友马艳霞,我就马上下来。”

我被他们带到了楼顶,果然看到有好多人站在楼顶的平台上,那个跳楼的女孩子正站在楼边上往下抛撒彩色的宣传资料。我一眼就可以确认了,她真的不是我的女朋友马艳霞,虽然她们有着一样的长发,穿着一样的长裙,但她真的不是马艳霞。我有些失望,但还是期望能确认一下,毕竟我们分离三个多月了,她的模样变了也不一定。管事的那个人听了我的话,冲着那个女人叫了一声:“王红霞。”

楼边的那个女人回转头来,我忽然发现,她竟是那个给我理发的小姑娘。她也看到了我,跑过来和那个管事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过来冲我招招手,说:“你找到你的女朋友了?”

我说:“还没有,也许她真的不在霞城。”

我问她:“这就是你说的有意思的新工作?”

“是啊,”她兴奋地说,“我现在是演员了,我们下一步还要到大城市去,我们要去济南,还有北京。”

我看着小姑娘,心里无来由地有些惆怅,但看着她兴奋的脸庞,我还是说:“祝你成功。”

她欢快地笑着说:“谢谢,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女朋友。”

我说:“会的,我明天就换个城市去看看。”

“去吧去吧,”她说,“你早该去个大点的城市去找她了,霞城太小了,她不会在这里的。”

我还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时间已到,管事的催促王红霞赶快开工,她冲我摆摆手,就又跑回到楼的边缘处,我忽然想起个事,我冲她大声喊:“上次我骗你了,橘子不是和土豆一样长在地下的,它是长在树上的,就像你们这里的苹果一样。”

也不知王红霞听见没有,只见她冲我挥了下手,就忙着做起了表演,她每在楼顶做一个动作,楼下便传来一浪接一浪的尖叫和呐喊。我站在远处看着她,心里祝福着这个女孩能够梦想成真。

我重新回到楼下,霞光路上聚拢的人和车好像更多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说它合适,是因为坐在这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楼上的王红霞,但这个地方不好的是,它距离那个大楼太近了,以至于我要将头的角度仰得更大一些,才能看清那上面的部分景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真正的表演似乎还没有开始,据说,高潮部分是要在空中撒钱,节目的组织者准备了相当数量的纸币,要将活动推上高潮。

王红霞站在楼沿上,先是跳了一会儿舞,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舞蹈,从我这个角度看,只能看到她动作的一部分,类似做广播体操似的伸伸胳膊踢踢腿,我记得,她的舞蹈跳得并不好。

因为太靠近大楼,我要使劲地仰着头往上看,看了一会儿,我就不能再看了。况且,我已经知道,她不是真的跳楼,她只是在做表演。她是个演员了。

我坐到地上低头修理起我的吉他,吉他断了两根弦,看上去好像一下子沧桑了许多,我努力想将它恢复原貌,但摆弄了半天也没有成功。而此时的阳光更强了一些,闷热的空气使看热闹的人变得心情有些烦躁了,有人冲楼上大喊:“你他妈的快撒钱吧!”又有人跟着起哄:“不撒钱你他妈的就跳下来吧!”而楼上的王红霞似乎故意逗引观众,时而趴在楼沿边,时而站到楼顶的护栏上,有两次竟然还将双手攀住护栏,将整个身子探出楼外,吓得众人一哄而散。当然她并没有真的跳下来,众人复又围合上来。受了愚弄的观众就骂得更响了,如此几次,我也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还得去寻找我的女朋友马艳霞,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也跟着叫起来:“快撒钱吧,快表演吧,表演完了我们好干该干的事啊!”

但撒钱的活动仍然没有进行,人群也只有等待着。我继续修理我的吉他,我的手指不时地拨弄着剩下的四根弦,残弦发出不完整的音律,但叮叮咚咚的音响却使我忽然想唱歌,既然都是表演,唱一个也没什么不可,于是我弹起断了两根弦的吉他,唱起了歌儿:

快来我的身旁吧

我的好姑娘

不要让城市里的雾霾藏住了你

不要让城市的高楼把你埋藏

我从长满橘子的地方一路北上

长满橘子树的地里如今都变成了楼房

我失去了橘子树又失去了我的心上人

我找不到了我的好姑娘

……

我弹着残破的吉他旁若无人地唱着歌,原本喧嚣的大街上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空气里只剩下我的歌声在飘荡。歌声中,我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家乡的橘子树上长满了青色的果实,我和马艳霞并肩躺在橘子树下,马艳霞说:“我们就这么躺着吧,一直躺到死。”我说:“嗯,我们就这么躺着吧,要死就死在橘子树下。”

橘子树被连根拔起,偌大的橘子林仿佛一夜之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马艳霞头上包着红头巾,像只勇敢的小鸟一样护在门前的橘子树上。这是最后一棵橘子树了,轰鸣的挖掘机将它的大手臂高举在马艳霞的头上,我忽然发现,马艳霞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太阳晒红了。

年轻的挖掘机手首先失去了耐力,他跳下机车,踉踉跄跄地冲出人群,一会儿就不见了。后来,笨重的挖掘机也开走了,门前的那棵橘子树像个风景一样立在风中。

寂静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我抬头仰望,只见楼顶上的王红霞在微风中晃了几晃,便倒栽葱似的从空中跌落下来。人们惊叫着再次轰然散开,我也忙从地上爬起来,却向前跨出一步,想接住王红霞。她是个不错的好姑娘,她给我理过发,没有嫌弃我脏,也没有嫌弃我头发长,她用肥皂和洗发水给我洗去头上的灰尘,她的手指柔软滑润,让我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我马上又反悔了,据说一只500克的苹果从这么高的楼下落下来,其冲击力与一辆20吨的大货车以时速100公里前行造成的冲击力相当,何况是一个人。再说,她跌下来,这又与我何干?于是我转身后撤,但还是晚了一步,我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劲风铺天盖地向我汹涌砸来。只听“砰”的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砸在我的吉他上,本已断了两根弦的吉他,此时却轰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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