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行旅图所表现的孤寂境界又可以说是一种“净界”,是属于自己生命的“乐园”。
乍看之下,行旅图和其他山水题材如雅集图、盘车图、渔父图、采薇图等并无差异。但细究画中小小的人物,他们或漫步、骑游、坐轿、担挑、抱琴、携妓、策杖、驮运、行吟、临流、乘舟等诸多活动只占据画面小小的空间,却以小见大,呼应主题。
行旅图中的文人雅游,大都缓步慢行,欣赏自然。例如在张渥的《雪夜访戴图》中,画面左上角山石峻秀耸立,气势雄壮,河岸古树枝干虬劲。一时之间,人只注意雪山寒水却不见小舟人物,以此彰显了画的主题:访友为名,寻幽为实。这表现的是六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记载的故事:王子猷欲在大雪之夜,乘舟见戴安道,经过一整晚终于到达戴安道家门前,得乐而返的故事。实质就是表达一种“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情怀。这正是在《雪夜访戴图》及其他行旅图中,表现文人不畏辛苦穿山越岭的最大动机——享受寻幽探奇,寄情临泉的雅兴。
在马远的《山径春行图》中,则是描绘一个怡然自得的文人,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拂动衣袖缓慢步行进在春天的山径上。他面向远方似乎在触景生情地吟咏着赞美春天的诗句。而在荆浩的《匡庐图》中,高山峻岭之间有一个赶毛驴者朝画面右方走去。这时候的游者悠闲自得,与当时现实间兵荒马乱的氛围极不相符,从中我们可以猜测,画中人物说不定正是抛开纷繁复杂的俗事、感受山灵水秀的画家本人。
在行旅图中,主人公也有骑游的情况。我们可以从历代的行旅图发现,几乎所有骑行的主人公都骑在驴背上,或十余骑成队,或三五骑成群,或一骑独行,风帽、驴子几乎成为雪山行旅的标配。他们或带一二童仆携琴挑担,或几个人骑驴伴牛车而行。即使有的如清方士庶的《雪山行旅图》里,一行人骑马骑牛者都有,但领头者却是骑着一头黑驴。明钱榖的《雪山行旅图》里几十匹各种颜色的驴子,简直就是一队浩浩荡荡的毛驴大军。艰辛途中,桥危溪恶,山高路险,绵绵的哀愁便颠簸在毛驴背上。当然也有例外,但像刘松年《雪山行旅图》里全是骑马者,绝无仅有。
古人出行,由于道路和出行工具等客观条件的限制,往往是一行经年,正如宋代姜特立在《满江红·听说梅山》所述“迤逦跻攀登翠岭,沈沈壑千峰列”,多数人在此期间过着“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春”的孤寂生活。画中人的奔波之苦可见于朱锐的《溪山行旅图》,在一座大山脚下的浅滩,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山坳。小路的转弯口有一辆车子在上坡,坡度很陡峭,车轮后一个人正在推车。水边不远的小路上还有一个刚上岸的行人,头戴毡帽,身穿夹袄,佝偻着身子冒严寒赶路。近景是一辆三头牛拽拉的车子,正涉水而渡,车篷上堆满了积雪,车板后还蹲着一只家犬。一位戴着风帽,留着胡须的男子,骑着小毛驴紧跟车后。此图车篷、树梢、崖端白雪覆盖,雪雾迷蒙,寒气袭人,更显行旅艰辛。
此外,唐寅的《关山行旅图》也体现了旅人的劳累。图中绘有城墙和城门,城外荒坡秃石,古树凛冽迎风,城墙下一孤单旅者肩负行囊,面容疲惫,匆匆而行。这幅画作于1506年,正值作者因科场案而被取消终生功名,饱受仕进之苦的唐寅将这样一个孤独疲惫的旅者安置在荒寂的山水画境,如自题诗所道:“行旅关山苦路难,鹰飞不到利名关,平原野色苍茫景,输于唐君笔底间”,实在可谓其自身人生之旅的写照。强烈前进的欲望加上道路逼仄艰险造成的行程缓慢,形成行旅中一种潜在的矛盾,为静止的画面增添了几分故事色彩。
行旅图中的文人雅游常有仆人跟随,他们成为游山玩水者的身份点缀,或鞍前马后,或挑担抱琴——陪游的人能够给虚拟的山水增添一种温和的世俗感,使得优游的文人似乎更满意自己从容的脚步。周臣《春山游骑图》中,骑游文人前后共四位或挑担或持杖的平民形象,大大增强了山水画境的世俗趣味。
除此之外,在行旅图中也会有其他的人迹。例如戴进的《关山行旅图》表现了一处高远、深远之境的全景山水,旅人带着几匹驴子从画面左边走来,主山居中,在险峻森严,绝壁而上的主峰脚下“画草庐儿童嬉戏,鸡鸣犬吠,一派祥和安居之景。”板桥连接桥上三驴缓步而行,两位行旅者挑担、背筐随后,将歇脚的放松情态。戴进通过真实传递僻远山村简朴、显出长途跋涉后即平和的生活描绘。戴进是借助了“桃源胜境”般的村落叙事,给“行旅”一个片断式的呈现。
描绘主题人物以外的人,是为了映衬了行旅中的主人公的孤寂。与此同时,由于主题人物与半露于峰巅富丽醒目的楼观一样异常突出,平民存形如深山中的草庐一样,平添一丝世俗的生活气息,略微证明他们身处人世间中行旅,而并非梦在仙台。
我们可以感受到,不论是描绘慢步行走的人,还是在途中的艰辛前进的人,都散发出深深的孤寂。正如文征明在其《关山积雪图》上自题云:“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者,盖欲假此以寄其孤高拔俗之意耳……(余)用笔拙劣,不能追踪古人之万一,然寄情明洁之意当不自减也……”可见,“孤高拔俗之意”寄寓在荒寒孤寂之境中。因此说,行旅图所表现的孤寂境界又可以说是一种“净界”,是属于自己生命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