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忆溥仪 皇帝说劳动光荣（下）

新凤霞

原名杨淑敏，小名杨小风，1927年出生，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有“评剧皇后”之誉。1998年4月12日病逝于江苏省常州市，终年71岁。

爱新觉罗·溥仪字浩然，取自孟子“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英文名Henry，满族，生于公元1906年。他是清朝入关后的第十位皇帝，亦是清朝末代皇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过改造成为公民，1967年10月因病去世，享年61岁。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新凤霞曾同溥仪一同在全国政协“劳改队”劳动过一个时期。本文即为新凤霞对那段往事的回忆——

皇帝放火

“文革”中的一天，我和皇帝、杜聿明、沈醉、杜建时一起去一家纸厂拉写大字报用的纸。一进厂门，就见厂里哪儿哪儿都是大字报，不光墙上有，门上有，窗户上有，铁丝上有，地上也有，皇帝用手指着贴在地上的一张大字报说：“看啊！一张大纸上就一个大字：走资派！某某某你必须低头认罪！”

当时，皇帝手里夹着香烟，沈醉看见不敢说他，就对他作手势，要他把烟灭了，皇帝不理解，还举着香烟来回晃悠。我挨近他小声说道：“快把烟灭了！快……”皇帝还不理解。这时来了一支队伍，队伍中有几个男女穿得破破烂烂的，都被剃了鬼头。造反派不停地喊着：“让开、让开！”又对这几人大喊：“走快点，跟上……”我想这不是被拉去批斗的，就是被拉去陪斗的。

一见到这伙人，皇帝吓得两腿直发抖，忘了手里还夹着香烟。一个造反派看见了，就一把把他手里的烟给抢了过去，随手往旁边一扔，正好掉在一张大字报上。其时有风，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喊道：“着火了！快救火呀！”于是，便有人提着水桶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往那张被引燃的大字报上泼水，皇帝傻傻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躲，结果被浇了一身水。

火灭了，皇帝小声地对我说：“新风霞，我相信坦白了，卸下包袱还是好，但要连累了别人可就不好了！”

我奇怪地问：“老溥，你不是改造得脱胎换骨了吗，又有什么事背了包袱？”皇帝急得满脸通红，搓着手，含含糊糊地说道：“这火是灭了，可这……”

当时，我也没在意，还安慰他道：“过去了，这事也没有找上咱们，就算了，别再想着这事了……”

皇帝看我不耐烦听他说话，也就不作声了。我们装上领到的十几大捆纸刚要走，就被造反派叫住了：“你们都听着，今天，发生了这场纵火案，你们这些人都在怀疑之列。溥仪，你出来！”

皇帝战战兢兢地站了出去。造反派说：“你坦白自首了很好，这场火是你抽烟放的！”

皇帝哆哆嗦嗦地说：“是，但不是故意放火。是……”

“混蛋！你还敢狡辩吗？是你自己向我汇报的，你抽烟的烟头引起的火！这是万幸，没有着起来，要是着起来了，你还得再蹲十年牢！你写一份检查！不深刻再写！明天交给我！”造反派厉声说道。

事后我问皇帝：“你怎么搞的？自己没事找事，事情都过去了，又自己去坦白，哪门子事呀？看，又要寫检查了吧。”

皇帝说：“我是怕株连了大伙儿，可又不敢说我看见很多人都抽烟，当时我背着手，是被那个领导抢去了，扔在大字报上的，但我不敢说出来。我相信坦白了，就是对这场‘文化大革命的忠实。”

皇帝写检查写到半夜，写了有十几页稿纸。第二天下午我和皇帝去倒垃圾，看见皇帝写的检查被团成了团扔在垃圾筐里，皇帝用手捡起来，打开看了看说：“我写了半夜，主要说明我不是放火。他们竟连看也没看，就团成团扔在垃圾筐里了！”

皇帝拉架

“文革”中对知识分子劳动改造，勤杂工都不干活了，原来的勤杂工都造反当领导了，单位里的活儿都让我们这些人干了。“领导”们可是闲得难受，没事找事，天天打架骂人，闹三角恋爱，妻子找“领导”闹离婚，大打出手，好热闹啊！“领导”整天抽着烟，喝着茶，坐在办公室里打扑克，说粗话，讲笑话，用写大字报的纸叠小衣服、小船、小人、小裤子玩。掐着腰像演戏一样，说话哼啊哈啊，气派得很！

那天，我跟皇帝倒垃圾，我俩一前一后抬着个大垃圾箱，他在前，我在后，他高我矮，忽然他手向上一抬，我没有准备，一箱垃圾全翻在地上了，我赶快抓起烂纸、烟头，向木箱里扔，两手不停地忙活着。这时，造反派领导的妻子突然闯进院里，跳着脚大骂：“你出来！你天天不回家，说是闹革命，可装得真像个人样子，原来是跟野鸡在一起，我跟你没有完！，'我和皇帝收拾好，抬起垃圾箱正要往前走，那发疯的女人边骂边往里闯，狠狠一撞，竟把皇帝撞倒了。那女人索性将垃圾箱反扣，一屁股坐在上面，继续大骂。皇帝却又拿起从垃圾筐里掉出来的小纸人、小纸裤袄玩了起来。

造反派领导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皇帝，便大声说：“你干什么？怎么弄了一地？多脏！看看你！还很开心，手里拿着小人在耍哪？快起来，快点！”

皇帝吓得赶快站起来，低着头对着造反派领导说：“是，我是在犯罪！我忘了是罪人了……还在玩小人儿……”

造反派领导说：“住嘴！快把这满地的垃圾拾起来！”

忽然，造反派妻子像疯子一样扑上来就打造反派。皇帝也不知躲开，被夹在当中，推过来搡过去。那个造反派真坏，他借机乱打，可是没敢打他的妻子，全打在皇帝身上了。妻子看丈夫这样，也假借打丈夫，痛打皇帝。皇帝还好心地两头拉架：“别打了，别打了……”

大打了一顿，他们夫妻走了。我说：“老溥，你别拉他们，这些人没有人性。看你，为拉架白白挨了一顿打。”被打了个乌眼青的皇帝说：“我是给一群牲口拉架了！唉，真冤！”

皇帝说谎

一天休息时，皇帝问我：“新凤霞，你老是在休息时打毛线打个没完，都是给谁打的？”

我说：“丈夫、孩子、爹妈……”

皇帝一听，眼睛就湿润了，小声说：“我三岁登基，我父亲就成了摄政王，后来我一步步走向犯罪，就和家人相隔万里再无音信了。直到1951年，我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我那时头脑已经麻木了，不知道因亲人离去而难过和挂念亲人。父亲娶过两个福晋，就是老百姓说的妻子，正福晋瓜尔佳氏是慈禧的心腹——荣禄的女儿，是我生母，还生了弟弟溥杰和三个妹妹。侧福晋邓佳氏生了六个子女，因此我的弟弟妹妹是很多的。我的处境也无法讲了！看见平民百姓对亲人家庭的情义，我很羡慕。”

我问：“这次‘文化大革命，你的家族亲友也有遭难的吗？”

这一问，皇帝一下子脸变得灰白，吓得双手摆着，声音更小了，说：“可遭了大难了！我七叔载涛一家，弟弟妹妹家，一个也没有少，全被抄了。你想想这是多大的一个运动啊！家家都有事，连你们这些艺术家都没有逃脱，更何况我的家族呢！不过他们现在也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公民了，也是人民给培养的本事。其实，中国人民是有道德，有民族自强心的，也能吃苦耐劳，不然叫清朝这样糟踏，早就亡国了呀！民族自尊还是很可贵的！只希望不要再拾起那些落后的愚蠢的封建旧东西，一人有事，就要株连九族。唉！我也被改造得知道同情人民了……中国人很好，知道国家不易！我这个过去的封建头子，都有了新觉悟，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可信赖的啊？”

我听他说得有道理，就说：“爱民如子，不能畏民如虎。要我说就是有些基层当官的真可恨，他们喜欢发明创造，举一反三，上头说整一个，他就借机报私仇整十个，上边打一下，他就打一百下，傷民心的事就是这些人干的！”

皇帝说：“中国人真是灾难深重啊，老百姓疾苦是应当体谅……”

这时看管人走过来，看出我们在是发牢骚，就问：“溥仪、新凤霞，你们在说什么呢？”

溥仪吓了一大跳，双手抱着腮，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一旁的杜聿明大声说：“溥仪，你又牙痛吧？”

溥仪马上回答道：“是……是……牙又痛了，哎哟……”

我说：“快去人民医院，今天是星期六，早去好，不然要耽误一天，等到下星期一才能看病。”看管人也大声地说道：‘博仪，你牙痛就去看病吧！我说：“我也要去人民医院取药，咱们一道去吧。”

我跟溥仪一起出来，坐了一站七路公共汽车，皇帝小声对我说：“我不牙痛，这可是我头一次说谎啊！”

皇帝看自行车

“文革”中，大街上谁要是一时没有看管好自己的自行车，就会被造反派任意骑走。

一天，我和皇帝到西四小吃店买早点，排队的人都从柜台边排出了大门外，人挤人，谁能抢到前边，就能先买。我胆小不敢挤，皇帝又是一副窝囊样，队都不敢排，更不敢去挤了。忽然来了两个十五六岁骑车的红卫兵，看到我和皇帝这种样子，就对着我们说：“来……给我们看着这两辆车。”说完就把车向我们这边一推，进了小吃店。

他们进去以后，又来了一群红卫兵，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其中一个剃着光头的过来就要抢皇帝跟前的自行车。皇帝说：“这是人家托我给看的……”

另一个指着他们胳膊上的红袖章说：“你睁开眼看看，我们是什么人？”接着就有几个起哄道：“红卫兵啊！对黑五类格打无论！黑五类你知道吗？就是地、富、反、坏、右！”

很多路人围着看热闹，却没一个敢说话的。我跟皇帝小声说：“要不，就叫他们骑走得了？”

皇帝很认真地说：“不行，人家托咱们给看着车，让他们骑走了，人家出来了咱们怎么跟人家交代呀？”

正僵持着，先前那两个让我们给看车的红卫兵从小吃店里走了出来，光头一见，撒丫子就跑，那两个红卫兵拔腿就追，光头没跑出去多远就给那两个红卫兵抓住了，好一顿揍！打得光头“哎哟妈呀”地直叫唤。皇帝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吭声，一会儿打人的和挨打的全走光了。有人说他们是一个学校的两派，之间打得可凶了，没人敢招惹！

我和皇帝赶快往回走，怕误了上班。皇帝说：“唉！我招谁惹谁了，自给他们看了车，早点也没吃上，真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