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
我生在美国,我的蓝图似乎不太一样。到今天,我自己有一个比较深的体会,什么叫做“生命中重要的一些事情”。
如果我们能够把每一秒钟、每一刻都视为重要的,反过来说其实(所谓重要的事)都不重要了。我们本来就很棒,每一秒钟都是,只要体会到了这个,随时都会开心。
我5岁的时候,在华盛顿上小学。我记得很清楚,上了两个星期一年级的课,突然有一天老师就过来帮我收拾东西,带我走到二年级教室,我从此就念二年级了。事后回想起来,我觉得美国真是了不起,什么手续都不用办,连家长都不用通知,我就跳级了。
11岁的时候,我回到台湾,我在美国是资优生,从来没拿过B。到了台湾之后,我被剃了个小光头,背个书包,带个便当,天还没亮已经往学校去,天黑了才回家,有种从天堂突然到地狱的感觉。那一年念完了,老师最后决定让我留级。老天是公平的,我是一边跳级,一边留级。
因为我父亲是外交官,父母的想法是调回台湾三年,我可以好好学中文。等中文有了底子后,再跟着父亲外派,可以念哈佛或者耶鲁或者其他学校。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父亲在这三年内生病过世了,我的人生蓝图整个就发生变化。这个大逆转之下,幸好家里有一个极为坚强的母亲,她非常努力地把我跟我哥哥两个人带大,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不太管我。
那个时代,不可能有父母鼓励你去走文学或者是戏剧这方面的路,因为那根本就没有任何前途。我的时代里面所有优秀的人都是念理工的,这些人后来才会回头说,其实我整个才华都不是在理工方面,比如导演杨德昌,30多岁的时候才说“我要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在台湾念完大学,结婚后,才回过头来念戏剧的。我有个好朋友,台大毕业后到美国念研究所。我记得他一直找不到人生方向,在我们家住了好几个月。我们管他叫毛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摄影师,后来找到一份工作,也交了女朋友,慢慢地方向找到了,生活突然变得如意了。
我当时念一些戏剧理论的东西,尤其是法国理论家、戏剧家阿尔托的东西,讲戏剧形式要有怎么样的翻新,不能有任何的界限。但我读不明白。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讲毛弟出了意外。这个意外说起来荒谬到不可思议。他被派去一个赛狗场摄影,那里有个电动兔子在栏杆上跑,所有的狗都跟着跑。他为了找最佳的摄影位置,整个人跨在栏杆上拍,后来电动兔子就把他撞了。
知道他出事后,好几个朋友开车赶过去送他。高速公路上,我们都很沉默。
那个时候,我心里有很强烈的一种感受,想到阿尔托说什么叫自由。一个电动兔子可以从旁边冒出来,把你撞倒、压死。生命本身的状态,就没有什么自由可言。那有什么东西,我们还可以做?我常常听到这样一句话:凡走过的路,都留下脚步。但是我越来越体会到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凡你走过的脚步,都会隐形地走向一些新的地方;我们每个人的今天,就浸润在每一个昨天当中。
1988年我第一次到印度。那时候我跟我太太带着我女儿,大女儿才7岁,去印度北部山上的一个小镇。那个镇非常穷。我太太有一天说她想洗个头,后来才知道洗头水是镇上的人从山的那边走了两个小时才挑来的。
我们走之前问了一下,如果要帮忙(通水电)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算下来要几万美元,那个时候这些钱也不算少,我们就找了10个朋友,凑了这个钱。现在那个地方有水,有电,路也修好了,小镇也发展了。
我其实想说,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相信各位在人生中都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伸出手,有这个能力,就去帮助别人。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是因为我怎么都想不到,我女儿现在就住在那个镇。因为她嫁去了那里,她的家就在那里。她不知道这个故事。如果当初有人预言说我做这个善事,到几十年之后,我的女儿可以享受到,我反而不会相信,可能更不会去做了,因为会觉得真无聊。
这只是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就是在这一点一滴中形成的。(摘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