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是怎么炼成的

2015-05-30 10:48江华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6期

1

很早很早以前,在我正准备高考的那个时候,于一个久雨初晴的上午在瓷窑县教育局门口,有一个剃着光头的非常面熟的疤子让我刹住了车轮。我一只脚撑在人行道上。

他颧骨上刻着一道扁豆一样的疤痕。他肩头很宽地一走一晃,夸张的晃荡幅度像波浪里的小船。我已经认出了这个当年的“青龙帮”帮主,但这个人痞里痞气地嘴角叼一支香烟,背着包东张西望,根本就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个人就是刚刚从少管所释放出来的疤子郝国宝。

“操,好像我还要——求你不成!”

这时候,我立即就想到了查云华也应该出来。我当时是去县教育局拿内部复习资料。我的大伯于家驹给教育局长打了个电话,叫他派人把复习资料送到我家里。但艰苦的复习已让我脑浆懵里懵懂乱成了一团浆糊。为了逃脱一下书本,我就亲自骑自行车去了一趟教育局大楼。

一直以来我都在寄希望于我的大伯。实际上他已经是我养父。因为其他的一些缘故,那时候我被正式过继给大伯于家驹做儿子。我想于家驹能给我用个什么办法,毕业后弄到某个哪怕是很野鸡的大专或中专去混它几年,然后拿个文凭,再名正言顺地安排到某个机关当个干部。这就是我当时最崇高的理想。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那个“老三届”考生如云的年代,虽然我人高马大“剑”已回鞘,虽然我政治语文历史地理都能对付,但是数理化和abc都像我前世的仇人。我不是不想去挤那座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如果于家驹不想办法,那么我已经在我母亲和姐姐面前公然表态,我将我就业的方向继续对准“工农兵”这条康庄大道。

我这是在讹诈县委书记。

当年我的阴谋显然是没有得逞。造成的结果,是我母亲周荣花跟上跟下跟了我几天,拿我二姐姐于方方在农村落户苦不堪言为例;拿我三姐姐于红红日夜在厂里选瓷还要复习为例;拿我四姐姐于好好为小流氓两次打胎为例;还拿只初中毕业仍在发奋的农村表哥周旺生为例……苦口婆心想赶鸭子上架。但是她枉费心机。她跟我啰里吧嗦了三天,三天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而我大伯于家驹,在某个夜晚走进了我的房间,与我面对面仅用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就深入浅出地将层层递进的人生道理,把我搞得理屈词穷束手就范。我乖乖地举起双手。从此以后只要一放学回家,我就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关进大伯家的那间房间里,“头悬梁锥刺股”补坐了一回监狱。

果真不出我所料。三个月之后,疤子郝国宝就被他的母亲抓紧一只胳膊,拖到了我的住所来敲我的房门。我赶紧丢开课本。刺猬一样的郝国宝被他年迈的母亲按在我面前一个小矮板凳上。他光秃的头皮上一头针尖一样的硬发。但他暴突的眼珠,转来转去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疤子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疤子。

“我他妈从里面出来,我怕什么?我怕个卵!”他跟人说话就是用这种口气。

然而无论他多么目空一切,许多单位都坚持着不接受少管所释放出来的犯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春季多雨,屋檐下滴滴答答,他麻发飘飘的老母亲只好打把伞到处奔波,到民政局、公安局、街道、居委会,以及自己的单位里像讨饭一样低三下四,赔笑作揖。

“我老公过世得早,现在又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成问题……”泥巴邋遢,一趟又一趟,楼上楼下,从这间办公室到那间办公室,重重复复述说着一大堆相同的理由。当时,经过运动洗礼后的干部已变得非常圆滑。口头上都表示理解和同情,并且热情地让座倒水,停下手中的事情来耐心地接待一个劳改释放犯的母亲。

然而,半年多都没有一丁点着落。

“放出来这么久了,一直是在家里啃我这把老骨头。”他母亲跟我诉苦,“我只好卖我这张老脸来求你帮帮忙,我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

他们买来了一挂香蕉、一袋苹果和两包大重九香烟。在当时这属于重礼。一个连买米都成问题的家庭给我送礼,这多少叫我有些心软和心酸。

郝国宝大大咧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问都不问就丢给我一根,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火柴想凑过身来帮我点上。在里面他已经抽烟成瘾了。他大大方方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似乎我们曾经是割头换颈的兄弟。他试图用很随意的方式,迅速地跟我搞成一种酒肉朋友的关系。

“我倒无所谓,我老娘的意思是我得有个工作,我总要有一个出路。”郝国宝抢着说,“社会总不能不管我们这些人,况且我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

“我们不是来发牢骚的,我们是来求你帮

忙的。”他母亲终于忍不住儿子的放肆,插进来对我解释,“你和疤子是同学,看看进前进瓷厂……你能不能帮我们找找孟思琦厂长,或者你老子说说……我们确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老人家所说的那个孟思琦,一直就是我大伯在机关里的嫡系“吊刀”,不久前被于家驹调到前进瓷厂担任厂长。那段时期像上班点卯一样,孟思琦基本上每晚要来我们家转上一转,像狗一样到处嗅嗅,看看我们家有什么事情需要上前。

瓷厂里都是我的熟人。我母亲退休让我三姐顶替,我弄里好多人都在坯坊或窑场做事,就连那个曾做过我邻居的瘌痢头,据说都当上了成型车间的副主任。

在安置疤子郝国宝的问题上,我当然不会去找瘌痢头柳国华。他还没有这个权力,就是他有这个权力,我也不愿意去求他这种下三滥的角色。至于找孟思琦我更不会,我无须找他——我当时就是咳嗽一声,他都会比兔子跑得还快。

我挑好了一个合适的晚上,跟大伯于家驹说了郝国宝的事情。

于家驹刚刚在省里开会回来。一回来就有一大帮前呼后拥的人,在全县最豪华的聚福楼订了一个最大的包厢跟他接风洗尘。作为履新后的第一次省府凯旋,他喝了一些白酒,回家的时候脸皮已经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但是没醉,他走进家门的步伐不紧不慢稳稳当当。身经百战的于家驹,当时对付酒精就像对付他的工作一样是轻车熟路。

趁着他满脸红光,我替他泡好了一杯浓茶送进房间。

我的表述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同学郝国宝曾属于我少年时的对立帮派,但我们无冤无仇,他人也比较豪爽硬扎。我是凭良心讲话的,我一五一十将郝国宝家的心情与处境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说完,我还将他们送来的水果和香烟,连同那个塑料袋子一起搁在于家驹面前。

于家驹坐在床头喝茶。

于家驹望了望那一堆东西,沉默了很久。

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地方的最高首长默认下来。

“你心肠很软,你这样软的心肠,以后会给你自己,也会给我带来很多很多的麻烦。”他就这么说了一句。

但是在事情过后,我慢慢才清楚这不是帮忙,这是属于他于家驹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就像猫要捕鼠、狗要看门一样,我心里一清二楚。

那一年安置闲散人员的工作,已经被有关部门拖延了长达七八个月之久。大家怠慢他们,把他们当做空气,因为尽管经过强制改造,人们仍然错误地把他们叫做“劳改释放犯”而不是叫“劳改释放人员”。而且解决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就他当时的地位而言,顺水推舟或者水到渠成,不过是小菜一碟举手之劳的毛毛雨事情。

但是,于家驹依然要表现出很是艰难的样子。

2

瓷窑县一中在恢复高考的那段时间,以文科教学实力而闻名遐迩。张琼就是慕名前来插班复读的女生。

据说她是地区领导的公主,干干净净。当时她朴素得只穿白色球鞋或隔底布鞋,跟班上一些皮鞋响铁或烫头上色的人形成鲜明的比照。她脚上的一双袜子永远都是洁白的,白得任何时候都找不到一点污染和皱迹。如此再配上她那双玉腿和那条裙子,拿一本卷起来的杂志一晃一晃地迎风走来,便让人不由地能感受到她可人的清秀与高雅。

她就坐在我前面一排。这总让我不由自主地闻到一个少女的肉香。

这都是情不自禁的事情。我真的不是为我后来的落榜寻找借口。一见到张琼,我的心就像小兔子一样突突地蹦跳。一点办法都没有,挡都挡不住那股入侵的芬芳。有一次下课之后,我曾怀着弄里人那种自卑的心态远远地跟骚在她身后。

我痴情地尾随着她走出前街,爬上班车,到达昌江市。昌江市离我们县城不过就是四五十分钟的车程。但我想象不到的是,在公园背后那一幢幢米黄色的洋楼是住人的屋子。我一直以为:如果单门独户而又掩映在绿荫丛中,那必定是楼阁景点或圈养动植物的地方。然后我侧身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我远远地确确实实地看到了张琼推开木栅子院门,走进了一幢米黄色的洋楼。

这时候我已经哭了。我仰头望到树冠眼泪轰涌而出,我当时的心情复杂得一清二白而又无以言表。

坐进张琼家的客厅,通过落地排窗可以看到公园后面的绿河及河畔的草滩。后来,我们就这样在那段时间里,常常打着共同温习功课的幌子在做共同温习冲动的勾当。

正当我沉浸于爱恋当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幸福的我突然遇到了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情况——我大伯家的门窗突然被贴上了封条。

这叫我猛然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茫然四顾,我就发现于家驹正被客客气气地“请”上一辆地区派来的汽车。有两个高个子干部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于家驹一下子显得很矮,但他非常地镇静。他的表情倒不像是去接受隔离审查,反而像出差那样地微笑着冲我摆摆手表示告辞。

我一直就坚信被当做“三种人”的于家驹临别时所说的“这是个误会”。这个突然的变故,倒还没给我的心灵添上多少创伤。于是就在那一天晚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怀抱着一搂子换洗的衣裤,非常平静地从新社会走到旧社会,返回到那个河边破旧的老屋里,老老实实地跟着我母亲和姐姐重温起以前那粗茶淡饭的童年时光。

但是,在我复习冲刺的那个阶段,烦心的事情并没有因此而告一段落。老城区的弄子里就是这个样子,东家打架西家相骂,鸡鸭鹅狗叽叽喳喳。而我面临的问题更加严重,我下放在山区的二姐姐又返回到县城。

这是接下来发生的一起,我们老于家“清官难断”的家务事情。

这件事情就是——当年的县红卫兵领袖于方方,拖儿带女地牵着她鼻涕邋遢的一男二女乒乒乓乓地进驻家门。在她身后还紧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黑色瘦子。瘦子像民工一样挑着四个尿素袋子,里面塞满了山里的香菇木耳和干笋——这个瘦子就是我身患糖尿病的乡巴佬姐夫。

二姐姐在我们复习的时候,兴师动众带一大家子人进城就是示威。

示威的计划不是几天,也不是几周,而是像占领华尔街静坐的美国佬那样埋锅造饭。因此,母亲只好躲到隔壁的孤儿铃子家去居住,腾出卧室让“农民军”安营扎寨,每餐重新启用大饭甑下米,用钢筋锅和小脸盆盛菜。这些破费和麻烦都比较好办。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小孩子楼上楼下蹿上蹿

下打打闹闹,臭哄哄的姐夫坐在厅堂当中抠他永远也抠不干净的鼻屎,二姐姐拿出乡下姨婆死皮赖脸死打烂缠的架势,似乎她沦落为农民是全家人的过错。她摆出一副苦瓜样子,每句话说出来都夹枪带棒,把自己的孩子故意打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对于即将高考的我和三姐而言,我们欲哭无泪,欲火不能,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拿复习资料在桌上噼里啪啦地烦躁。

“于家男哪,于家男哪,你怎么不带我一起去啊……你丢下我一个人,你现在叫我怎么办哪……叫我怎么办哪……”母亲周荣花眼泪都被逼了出来,一个人伤心欲绝地坐到晒楼上偷偷地哭诉和抹泪。

于是坐下来谈判。

二姐谈判的第一句话是:“山沟里不是人过的地方,我们那里的知青都陆陆续续回城了。”

我母亲说:“要回城,鬼叫你在农村里结婚。”

“大伯都答应了把我弄进瓷厂做工人。”

“那你就等大伯的问题审查清楚再说,好不好?”

“不好,我家的房子在雨季倒塌了,现在全家都没地方安生,老大要进乡中也没有钱供。家里揭不开锅了。”

“说了半天,你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母亲问。

二姐无赖地叫嚣:“我要回城!我要钱用!”

母亲周荣花这下起火了,拍着桌子吼:“我还跟你要你爸爸呢,你当初不混账你爸爸怎么会死掉!怎么会死掉!啊?”

全家都不吭声,一颗炸弹炸得全家鸦雀无声,连一直在楼梯上打闹的外甥外甥女都吓得呆若木鸡。挂钟在墙上滴滴答答走动。

母亲在灯泡底下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走进卧室。等了老半天她出来的时候,就像一个捡渣工一样弄得脸上手上都是灰尘。“喏,八百五十块钱,这是一十几年省吃俭用和你爸的一些补发工资,也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再要就拿我的老骨头去榨油。你就是全部拿去,老三和老小万一考到了大学……我都不晓得,我这么大年纪卖血的话医院里还肯不肯要……”

母亲将一个用红毛线缠紧的手绢包丢在桌上。母亲捋一捋花白的刘海,泪如雨下。我和最小的两个姐姐都默默地陪着母亲流泪。

所以,那时候我不认真复习,都觉得对不起我母亲。

总记得在高考前夕,在嘈杂或停电的时候,我当时还经常去龙缸弄隔壁横弄子里的“老扁”欧阳小根家里复习。

虽然他家的境况也不容乐观,但毕竟他家与前进瓷厂的窑场仅一墙之隔。近水楼台。只要打开窗户,窑场的灯光就会像太阳一样,慷慨地陪伴着我们几乎是彻夜不眠的复习。

欧阳小根的驼背子父亲是窑场的“把桩”师傅,也就是掌控瓷窑火候的草根专家。尽管欧阳家的房间是挨着窑场的砖墙搭建出来的一个棚屋,但是由于公家光亮的惠顾,总使得驼背子家的陋室温暖似春、蓬荜生辉。

我们都不寄指望自己的家庭。我打算考上了大学以后,就像早期共产党人那样勤工俭学自找生路。我想好了我今后的道路。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那个时候我和欧阳小根的成绩,总排在张琼的前头。张琼父母发觉我们有早恋迹象

之后,就管劳改犯一样管制着女儿。高考完后在街上我们还碰到过一回张琼。张琼在书报亭心虚地对我们说:“时间太紧了,我作文都来不及结尾。”我和欧阳小根就很自豪地笑笑。她说:“你们考上了可别忘了我哟。”可是结果,就偏偏她是我们班上金榜题名的八分之一。

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至今都无法找到答案。

结果当然是那一年我和小根同时名落孙山。那一夜我们两个都没有回家,我们无脸面对江东父老——当时县一中文科班死记硬背一共考走了八位“天之骄子”;我那已经毕业两年的三姐于红红一边选瓷一边复习,都够上本科的分数线;我那个才初中毕业的乡下表哥,一边在村里做事一边自学高中课本,竟然以高出分数线五十多分的成绩被全国重点院校录取。

而我,连大专都没有考上。

因此那天晚上我们都缩在一个窑弄里嘤嘤地哭泣。哭得伤心、无奈和麻乱。最后哭得筋疲力尽,挂泪而眠。

第二天我母亲打发小姐姐前来叫我。我于是仍然作为一个活物,恹恹地站在母亲面前听候发落。记得那一天母亲穿件补丁工作服,半躺在那张冰冷的竹靠椅上,青烟绵绵地在她食指与中指之间飘摇。小窗有一束弱光伸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难得照人的目光始终耷拉着。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当时头脑里像一锅粥一样混乱。我靠在房门框上想我的处境。

“我们已经送你高中毕业了。你二姐姐在山沟里吃苦,现在,我还必须借债送三姐去读大学,你小姐姐好好既没有工作又在外面打流,你说你怎么办?”

复读是不可能的。

我说我准备去死。

“死?”母亲听后嘴角挂一丝嘲笑,眼皮抬起来放出一束锐利的光芒,“说得轻巧,养猪过年还有一顿肉吃,你二姐在山沟里盐水泡野菜当饭,也没说过一回死字,亏你还读了一肚子饱书!我明天就厚着脸皮去找找厂长,你还是先跟我到坯房里去混碗饭吃再说。”

3

在阳光特别强烈的那一天,疤子郝国宝被县“安置办”通知去报到。同一天顶着煞白的烈日,我也被孟厂长叫到前进瓷厂厂部去填表。也是非常凑巧的事情:刚刚走进阴处,我们在厂部大楼楼梯口上,碰上了同样是前来报到的、当初我们“九剑帮”的“坐把”查云华。

劳教释放犯查云华的样子,叫我大吃一惊。

他穿一条米黄色的长裤,白色长袖子衬衫挽几道整齐的袖口,下摆工工整整地扎在皮带里面。“蚊子”查云华的这种文质彬彬的打扮,既令我这个高中生相形见绌,也叫疤子郝国宝嗤之以鼻。

“啊哈,你他妈是大学生分配来报到的吧?”

“蚊子”查云华没有理他,他对疤子的玩笑无动于衷。都过了那种“有动于衷”的年纪,更何况他当时没有这个精力。自从父亲“瓷雕查”被抓进去之后,他母亲和妹妹都死了,他实际上孤零零的一个人比在少管所里还要难受。

我穿了双塑料凉鞋。疤子郝国宝吧嗒吧嗒拖一双肮脏的橡胶拖鞋,乌黑乌黑的脚趾

头在前面一拱一拱。

前进瓷厂是一个老牌国营瓷厂。像这样的瓷厂,在我们以单一产业支撑经济的县城一共有好多。厂房和设备大多是公私合营时,从查云华祖上那些资本家手里接过来的破烂摊子。但是因为要承担许多国宴瓷和礼品瓷的生产任务,所以国家技改和厂房基建的资金也源源不断地注入。因此在企业里仅仅是成型车间都存在着新旧不同的两种生产环境。

一种是工棚式的低矮的简易平房,也就是传统的坯房。

另一种架空高大和作业宽松的现代厂房,大家把它们叫做“车间”。

结果我们三个的人生道路,从此就在成型车间里分手。

根子好像就出在那个成型车间主任柳国华的身上。

总记得那是在一个被南方称之为“秋老虎”的时节,办公室里有吊扇呼啦呼啦地叫唤。厂部劳动工资科里一个矮胖矮胖但五官还比较好看的女干事接待了我们。那个女干事一边在勾织一个假领,一边跟我闲聊。“等下子我叫烧炼车间的胡子主任请你吃饭。”她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算是客气,因为她曾经跟我母亲在作坊里共过事。

而接他们两个介绍信的时候,她看都不屑正眼看一下他们的面部。

“哦,是劳改出来的,我们前天就接到了通知,我们厂长很不高兴,说一个单位怎么同时分配两个一样的人来。”然后她头都不抬,就像丢揩屁股的草纸一样,态度恶劣地把两张《职工基本情况登记表》丢到他们面前。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拿笔了。面对表格,记忆对字体就像眼睛对强光一样比较恍惚和模糊。他两个犹犹豫豫,举笔不定。尤其是没有什么文化的郝国宝,趴在桌上写字的笔杆跟刻刀一样捉得很紧很紧,一笔一画涂涂改改,望着天花板都咬了好几次笔头。

接下来,是领他们去参观工作环境。

当然不是去那种解放后新建的车间环境。他们还不具备那种资格。他们所去的地方,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时遗留下来的简易作坊。这种作坊环境,跟释放犯继续改造的意思有些对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被两长条对内敞棚的作坊夹在中间。作坊一边是成型工序的各个点位和烘房,一边是用以练泥和揉泥的空间。两端是进出的小门。中间的露天院子和水塘是晾晒坯胎的地方。

我是陪同着去的。

两个劳教释放人员像俘虏一样被人牵进去的时候,打闹说笑的坯房里顿时鸦雀无声。里面粉尘飞扬。皮带龙和压坯机在呼啦啦地空响,倒坯的人停下手里翻倒的模子、练泥工停下了泥铲,流水作业线上印坯的、利坯的、补水的、晾坯的、绘制的、施釉的……等工人,都因为好奇而成了一尊尊石膏菩萨塑像。

我对坯房里的那个场景记忆犹新——太阳通过瓦漏的孔洞射进几道光柱。光柱里的粉尘,就像细菌一样在挤来挤去地蠕动。

有坯坊佬开始发飙:“茶花妹子,你今天一个人陪三个男人啊。”

“前拱后翘哈,你做干部都做发了。”

“茶花你嫁给我不咯?我老婆回老家都半个多月了,我估计她不会来了。”

坯坊佬就一起哈哈大笑,笑得女干事茶花抓泥巴摔他们。他们就笑得更加厉害。

最后是我们汗流浃背地被带上了一座新办公楼的二楼,见成型车间主任的时候,“蚊子”查云华才开始暴露出他容不下沙子的所

谓个性。

这个主任柳国华瘌痢头跟我们都差不多的年纪,熟得不能再熟,但是他属于那种少年得志的弱智。

“坐,坐,随便坐。”他屁股都不抬一下,手指头继续在办公桌上弹钢琴一样敲着节奏。瘌痢头的办公室很大很空。两把起了毛的藤椅被我和女干事坐了,办公桌前就只剩下两张老式长条木凳。郝国宝和查云华一人一张,坐在柳国华面前像是在接受审讯。

“都是熟人,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是不是?首先表示欢迎。”

瘌痢头柳国华说话时架起二郎腿,说着说着两手抱胸,并昂头望天花板,两个猪八戒样的鼻孔仰天翘起。他说:“我也不瞒你们,车间里现在缺少的不是文化而是劳动力,所以你们要有吃苦的准备,要有彻底改造自己的打算。”

柳主任说:“不过呢,你们可能不晓得这里面的历史,这瓷器成型是古老也是非常文化的东西,不说你们也清楚,在很早很早唐朝景德年间我们县就出了名,后来一个姓郑的太监把瓷器运到国外去了……”

“不对吧?”查云华终于忍不住打断说,“历史书上好像是说在北宋景德年间。”

瘌痢头柳主任马上原形毕露,把二郎腿一收,坐正,捶着桌子说:“是你跟我说话,还是我跟你说话?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你那么懂历史还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你们在这里,就要晓得你们自己是哪一个!”

“蚊子”查云华从小就有些孤傲,想不到在少管所这么多年,依然没有磨灭他的那点闷头闷闹的脾性。他以为自己释放了,劳教的历史应当就此结束。但他万万想不到这个瘌痢头,依然把他们进厂当作彻底改造的过程。查云华接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侮辱,脸都气得铁青,嘴唇皮抖抖簌簌地站起身子。

他说:“白痴!”。

他转身一脚,“老子不求你好不好!”踢开大门就像烈士赴刑场一样扬长而去。

“九剑帮”帮主查云华,依然是一把锋利的宝剑。而在这个时候恰恰相反,对一切都抱无所谓态度的疤子郝国宝,左脚搁在右脚上面没事一样,坐在矮凳上用嘴角阴阴地发笑。他甚至在上下荷包里到处摸烟,他竟想用散香烟的方式来打破尴尬的局面——他真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郝国宝来瓷厂里报到,其实是被他母亲逼上梁山。

都“三进三出”了,无所谓的事情。荷包里有烟,饭桌上有酒,他实际上不缺开销。他是一个肩膀很宽的家伙,勇猛而又仗义。在我们沿河区那一带他早就是闻名遐迩的“罗汉”。那个时候,因为等待安置等了大半年时间,虽然不再叫“青龙帮”什么的帮派,但是社会上有一伙过去的喽啰,还是经常黏黏糊糊围在他身边听他吆三喝四。

4

想不到我会被分配到烧炼车间“装坯”。

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到,我最终会是这么一种悲惨的结局。

装坯是七十二道制瓷工序中最苦的工种。需要整天驼着背咿呀咿呀地把上百斤的坯胎,用竹制的担架从坯房里挑到窑场。然后再一个一个地装进匣钵,用吹气的方式吹干净坯胎里面残余的粉屑。含二氧化硅的粉屑就伺机钻进鼻孔腐蚀肺叶。满窑的时候,再把一节一节的匣钵搬进窑弄叠码起来;开窑的时候,又从火辣辣的窑弄里搬出已经成

瓷的匣钵。

繁重的体力劳动都不很要紧。长年累月的压迫,大不了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像是狗吃屎一样把腰身压弯,把背脊骨压驼。但是最最要命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得矽肺病整天唏呼唏呼喘气,最后咳血咳到死亡。

而那个让我走向死亡的人,竟然就是孟思琦厂长!

这个当初鞍前马后的鸟人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不知亲手提拔他的于家驹听到了我这个情况会是什么感受。我和我母亲找他三天,三天他就像躲瘟神一样在厂部铳都打不到他的人影。

从此我就沦陷于窑场。窑场里到处都是灰尘,烟子灰和白色粉尘。人还没死,日常的工作岗位就像掩埋在灰堆里一模一样。我走进去一看,当时就突然感觉到,自己是被击中翅膀的鹰一样掉进了泥潭。我真切体会到了人生的疼痛、无奈和冰凉。

但是龙缸弄的街坊,竟没有一个人对我表示同情或惋惜。

相反他们更多的议论是,这是我于家佬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毕业就找到了事做,而且将来一旦得到了国营编制,就成了一个生老病死都有依靠的国营工人——坯坊佬窑里佬都这样很容易得到满足。虽然职业病对于瓷业工人来说远不止“血的教训”可以概括,但是这种事情对于弄里的人来说太多太多。人总是要死的,就算是不得肺结核死,总要得一种病死。所以他们“擦干了血迹,埋葬了尸体,又上战场”,显示出一种前赴后继的悲壮气氛和麻木不仁的愚昧心态。

面对现状,我也只能够暗暗咬自己的牙根,扇自己的耳光。“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像洪峰一样一浪又一浪朝我扑来。

因此我常常迟到。迟到不是因为我贪睡懒觉,而是因为我不紧不慢地从家里走到车间的速度。我怀着一种傲岸而又无所谓的悲怆,进班组任何人都不看,低头将衣褂脱下来搭在架子上,然后,就光着膀子使命干使命干。干得腰酸背痛胳膊红肿,干到汗似雨淋昏天黑地,干到太阳落山冲个冷水澡,就穿好衣服一个人去街上孤伶伶地走,走到世界漆黑一团,再回到弄里。

我蜷缩在竹躺椅上,死蛇一样一动不动。

母亲坐在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我。她也闷了一肚子的怨气,说:“我又没死,整天哭丧着脸干什么?”

我就跳起来反击说:“我累了!”

“累了?你父亲十二岁进厂学徒,人还没有泥铲子高。我进坯房时也只有一十五岁,你呢,今年都十九了,要在早先像你这种年纪都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了!”

我只好又出家门。我一脚踢开破旧的门板,然后嘭地带上。我出门时死死地顶她一句:我就是不愿像你这样做坯房佬,怎么样?

“有本事你滚!”母亲伤心地喊,“你滚出弄堂,你去住洋房子,你去死,死得不要回来!”

我说:“我就是死,也不想得矽肺病死!”

像捅刀子一样,这时候张琼偏偏给我寄来一封信和一本过期的文学期刊。

信封白底蓝字。在右下角工工整整印有她大学的校名,一只漂亮的信鸽在左上角飞翔。邮递员叮叮当当地远去。捏着信我满腹苦水再次荡漾。我不敢撕开信封,犹如怕揭开我已经结了痂的伤口。

张琼在校园草坪上的照片,使我联想起窑场里的粉尘。张琼在信中说春天来了,我们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春游。张琼又说,

我们绿河新村的花肯定开了,你难道不想去感受春天的气息?

我只好闭上眼睛,泪水便吧嗒吧嗒掉在期刊之上。

那一天母亲一声不响地坐在我对面。换了一个人似地她望着我进入沉思。烟蒂燃烧着她粗糙的手指,泪水也在她松弛的脸颊上纵横如雨。她吐着烟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沉缓清晰断断续续:

——你现在应该有这样的准备,不是人人都能考上大学的,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父亲已经死了将近十年,我做娘的一个人也就这些本事,你读了很多书,又跟着大伯生活了一段时间,你心高意乱……其实一个人做什么事情并不重要,人能活多长也并不重要,关键是人活着不要狭隘,要放得开。

那一回我没有顶嘴。我听完后站起来走了,拿着信和期刊慢慢地去了我上班的地方。就是在那一天清晨,我坐在反扣的匣钵上阅读小说的时候,我碰到了生命里又一个拯救我的女人——曹小英。

那一天天气还好。清早的窑场里只有些许的飘尘,红嫩的阳光从瓦缝里斜灌而入。有太阳没有风,窑炉边堆放的槎柴叶子便纹丝不动,只有匣钵顶上有几只麻雀在一啄一翘地干叫。

“你早饭吃过没有?”曹小英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

我说没有。

她说:“炉口上有粥我们分着吃好不好?”

我这才看她一眼。我感激地说我不饿。

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我苦笑着在身边让出一些座位。她挨着我坐下来,暖暖的身子挤着身子。她就是我父亲的棋友曹师傅的女儿。她就这样毁了她自己。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我才问她,你为什么不读书呢?

她说:“我娘死得早,我只好来做事。”

记得她当时缩了缩肩膀将膝盖抱住。她浑圆的膀臂,就很弹性地绷在我面前。肉乎乎的。

你读了书也不会在这里。

“你读了书不也在这里吗?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曹小英扭着头看我。她的脸近距离对着我,她有一个很好看的鼻梁。我闻到了一股很成熟的女人气息。我当时就很想抱抱她的身体。我需要休息。但是我忍了。我只说我们晚上去看电影好不好……

在这个时候,我很想说一说我隔壁的孤儿铃子。

青梅竹马。母亲常常关照着她的生活。我有些喜欢铃子。铃子是我小时候的邻家小妹。如果不是铃子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当时被我邀请去看电影的女人肯定就不会是曹小英。

铃子走上了“社会”。也许是因为孤单,她辞了厂里的工作,跟着疤子一伙人像飓风一样混迹江湖,出入自由市场。她豁出命去,不听弄里人劝阻,岗位不要,吃喝在外,抢地盘,躲税收,倒买倒卖,还参与群殴。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是说这个意思。

弄子里好多的大人都站到门口,眼睁睁看着铃子坐在疤子郝国宝的摩托车后面,一惊一乍地呼啸出弄堂。郝国宝终于重操旧业,找到了做“老大”的感觉。他热衷于拉一座山头,率队伍斗殴,操见血的凶器,用野蛮的手段替亲朋好友摆平难事,为自己和兄弟们欺行霸市。

那个时候铃子还处于发家阶段,她没有

店面。夜晚收摊时一辆轻便手推车吱吱呀呀地装两蛇皮袋货进弄,满脸油汗,一身疲劳。在门口她停下来,问我:“哥啊,你不考了吗?欧阳小根都复读了,你就不复读一年试试吗?”

我坐在门槛望着铃子。

弄堂里没有路灯。各家各户的灯泡都像橘子一般大小。铃子就一半脸有光一半脸无光地站在我面前。她完完全全地变了,眼影涂得跟熊猫一样,超短裙露出半爿屁股,前襟的扣子被一对乳房绷得很紧很紧。

我说:“我家没钱。”

她说:“我有,只要你想读。”

而我却很男子汉地说:“不用,我能赚。”

母亲周荣花这时候就在屋里喊我。母亲以前是很喜欢铃子的,甚至比我还要喜欢一点。她总把孤儿铃子安排和我在一条长凳上吃饭,帮我搛菜的同时也往她碗里夹肉。那时候我已经人高马大,就有些扭扭捏捏不好意思。

后来铃子跟上疤子一伙后,母亲周荣花就冷淡铃子。她什么事都做在面上,好像铃子是瘟神,只要铃子跟我们家任何人说话,她都要拦腰打岔,喊人或者咳嗽,而且咳出的痰总要等到铃子路过时才吐。

铃子一点都不计较,还叫她“姆妈”,还站在门口跟我们说话。有一天铃子又说,“哥啊,你要是愿意我们合伙干这个。”她用嘴唇努努车上的蛇皮袋,说“资金不要你出的。”

但是我不愿意。我已经对铃子有了“女流氓”的不好印象。况且我不愿意跟疤子那些没有素质的人打交道。另外我羞于在街头叫买叫卖,我多少算一个知识分子,高中毕业做二贩子斯文扫地。更何况我已经混进了国营瓷厂。

我低头走进屋子。

我母亲就像憋了很久一样,出门吐了口浓痰。

“至于吗?她毕竟还叫你姆妈。”

我站在窗子下等了很久,才听到铃子的手推车咕噜咕噜启动的声音。车子吱吱呀呀地由近及远,拐弯,然后逐渐……消失……

5

自从一脚踢开瘌痢头办公室的大门之后,我一直挂念的就是查云华。他孤身只影像一个云游的僧人,居无定所,没有工作,拒交朋友,而且神出鬼没。那个时期在城镇类似他这种情况的盲流,不是流窜的盗贼,就是飘泊的乞丐。所以我一直有点担心:我的这个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朋友“蚊子”,很可能已经心灰意冷,正伙同那些个苍蝇跳蚤在偷偷地干罪恶滔天的坏事。

而我的另一个朋友欧阳小根,我则尽可以放心。“老扁”欧阳小根能让我放一百二十个心思:当时你就是丢一摞钞票在他脚下,他都会诚惶诚恐犹豫不决。他与我一样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惺惺相惜,肝胆相照。在仄逼的屋棚子里那段宝贵的复习时光里,我们已结下了牢不可破的无产阶级友谊。

但是,再铁的友谊也遏制不住一个人观念上的变化。

有一次在街上,我就碰到了这个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的欧阳小根。

那时候他还在复读,我则在烧炼车间的窑场里累得七死八活。自从他住校之后,我们就很难得在弄子里碰面。那次下班的时候我正想去洗头冲澡,我累瘫了的样子一定非常难看,既瘦又黑,身上还散发出浓重的汗馊气味,枯草一般乱蓬蓬的头发堆在脑壳上敷

衍了事。

他站在那家澡堂子门口,一本书很做作地卷在手中扑掸着裤腿上的浮灰。他瘪着上唇问我:“怎么样?”

我说又脏又破,完全是封建社会的作坊。

他说我知道,我是问你做什么事。

我说在窑里装坯,装坯的人都这个样子,四五斤重的匣钵一叠四五层,上班的时间搬上搬下,还要来回地挑坯,累得跟牛一样。

“老扁”显然不屑于谈这个话题,他突然蹦出一句,厂里是不是有很多好看的女人?

我说长是长得好,可哪里比得上我们班的张琼。

那是。他说,坯房佬窑里佬嘛,还能有高档次?

我猛然间有挨了一棍子的感觉。他扁着上唇轻蔑地一撇,中伤劳动人民的语言就从他嗓子眼里溜了出来。恍惚间我好像让过了一辆单车。让过单车后我就迈步走开了。这时欧阳小根就知道伤害了我的尊严,追上来扳过我的肩头跟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可我当时没有一丝反应,我笔直地朝前走,我已认定自己与他在人生的岔道上已分道扬镳。

我无话可说。

我已经沦为一条草鱼,他俨然是一尾有希望的锦鲤。后来果真,这条发誓要跳过龙门的鲤鱼,在第二年的秋天,而不是在当年秋天,以仅仅线上三分的成绩庆幸地被地区师专政教系录取。他不被录取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已经对天发了毒誓“不考出弄堂誓不为人”。因此他屡败屡战,一年又一年拿大人的血汗钱作为赌资,拼了命地要游离供他押宝的大人。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他毕业以后。

那一天我也是走在街上,我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走在街上。我只记得车间里忙过之后心里有些烦躁。那时街上已经有铜钱图案的霓虹灯招牌,伴随着“美酒加咖啡”的声音闪烁着媚眼。走出龙缸弄就是城市前街。陈旧的老街一眨眼工夫都改装成了店面。

街上人来车往。

我东张西望。结果通过玻璃的茶色,我发现了很久不见的朋友欧阳小根。

“老扁”欧阳小根的个子不大。他正咂着他那张扁嘴去吸勺子中的最后一汪残羹。大概是正在结束一场难得的奢侈,他弓腰的姿势在雅座内犹如河虾。喝完汤,他擦屁股一样用餐巾纸在嘴边上一按一按。即便是高雅,但是他鼻孔下的人中瘪下去几乎没有上唇,样子苦熬熬的看上去总像一副倒霉的样子。

在酒店挥霍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对面坐着正在付账的铃子。他什么时候黏糊上了铃子呢?铃子正蘸着口水在一张一张往外数钱。之前欧阳小根每每说到铃子,总是赶苍蝇一样扇扇鼻尖。尤其是读书的时候,他用当时流氓知识分子的口吻一口一个“二贩子”加“他妈的”。“摆地摊算什么东西?摆地摊他妈的跟讨饭一样。”然而我想不到的是,他转眼之间竟然会接受二贩子的宴请。

之后我还是一把拖住欧阳小根。我说你怎么跟她搅在一起。

“什么搅在一起?她是铃子。”欧阳小根甩手说,“她还问起你呢。”

我说,你跟这种素质的人犯得着吗。

“你不了解她,你跟她聊聊看,蛮有经济头脑的。”欧阳小根拍拍自己空洞的胸脯说,我素质怎么样?我这样的素质现在又怎么样?

我哑口无言。

大概是喝了些马尿一样的啤酒,脸色红嫩的欧阳小根激动之后有些固执己见的嚣张。但是事实却是,他在跟一个曾经蔑视过的女人进餐,且心安理得地让人家付账。欧阳小根的观念被一顿酒水灌得七零八落。

读上师专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他厌恶里弄和家人,不愿住棚屋。厌恶的神色形之于表。譬如皱眉,皱眉的习惯已使其眉心产生了几道深刻的纹路,样子总像是重债压身愁肠满腹。再譬如说话,说话喜欢责问和斜视,像哲学家或孔乙己。他精通当时盛行的尼采和萨特,说话一套一套并配以狂乱的手势,所以在意识形态领域,我承认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他拖在地上的影子。

闲暇时我就陪他聊天谈女人,但后面那段时期一般我都很忙。那是他毕业后被分在中学教书的时候,当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特别是碰到一个千载难逢的转运机遇,我已经被提拔到成型车间里当车间主任。

那个时候来我办公室的人跟穿梭一样,工人告状、段长请示、会计让我签字、工会委员找我批活动经费。好在欧阳小根也不在乎被冷落,一个人耐心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张《工人日报》可以从头到尾一丝不苟,或者拿我桌上的文学期刊翻上面色情描写的段落。要么他就独自站在窗前,目光散乱地俯视我们的里弄和棚屋。

厂区机声隆隆,烧炼分厂的铲煤声异常刺耳,烟和粉尘像雾一样弥漫在空中。

下班后我请欧阳小根上街吃饭,我带他去我可以签单的那个酒楼。路上他一直不做声,甚至是自行车撞了他跟他道歉他都不理。我们把他叫做“老扁”,是因为他长着一副地包天的嘴唇。

路上“老扁”突然问我,听说你跟曹小英……

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反应不过来,只管讨好地说:“曹小英再胖一些是蛮漂亮的。”

我说,那时候我很苦恼你知道。

“她的心地也很善良。”欧阳小根还一味拣好话奉承。

我就火了。我本想破开了跟好朋友说说我的心思。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虚伪?低档次就低档次嘛,这有什么好掩饰的?你直说你看不起曹小英这样的坯房佬,我又不会怪你。

说得欧阳小根瘪着上唇,在大街上很是尴尬。

他当时并不知道我正在疏远曹小英。

6

我不是从烧炼车间的装坯工人,一下子就提拔到成型车间当主任的。

我没有那个能耐和福分。

其间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也不是我一两句话可以概括得清楚透彻的。

一九八二年春季,我大伯于家驹终于被组织上定性为“历史清白”,并同时被他东山再起的战友,提拔到另一个省份最西边的地区担任副专员。这可能就是我时来运转的起因。

于家驹赴任之前回来过一次。之后我就突然被孟思琦厂长委任为前进瓷厂烧炼车间的副主任……

与欧阳小根光宗耀祖的及第相比,提拔当然也给了我一丝心灵上的安慰。所以在搬进车间行政楼办公的时候,我才主动恢复了与欧阳小根和张琼的联系。我当时坐在办公

桌前,拿一支笔面对稿纸思绪万千。我将一丝丝萌生出来的新想法表达在纸上,然后骑车子跑到邮局,然后贴邮票加封,然后将莫名的激动丢进了邮筒。

欧阳小根和张琼立即回函。

两人不谋而合地用导师的语言,给我出谋划策指点江山。措辞都十分激进,意思也非常明了。大致的想法源自于那段著名语录: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我当时正蹲在臭烘烘的厕所里面,所以我赶开嘤嘤嗡嗡的苍蝇,顺便将他们的豪言壮语刮了屁眼,然后丢进泱泱的粪坑——我开始对“天之骄子”嗤之以鼻。

被提拔到成型车间担任主任,是两年多之后的事情。

这件事情就是:我突然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用人机遇——成型车间的瘌痢头柳国华那边出了点事情。当然,我被提拔重用的原因显然不止一个,但成型车间柳国华的突然下马,给了我一个水到渠成的顶替机会。

按瘌痢头柳国华的秉性,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那时候我在烧炼车间做副主任还不到三年,也就是在第三年八九月份的时间,烧炼车间的胡子主任因为长年享受到我得心应手的辅佐,观察到我低调诚恳的姿态,以及逢年过节的尊敬,几乎跑遍了厂党委每个委员的办公室,目的就是为了推荐我。

我当时也跟远在邻省的大伯挂了个电话,汇报了成型车间发生的贪腐事件。

那件贪腐事件具体的情况就是:一帮“战高温夺高产”的坯房工人,在八月酷暑的某一天上午,愤怒地涌进柳国华主任的办公室,把他当做沙包狠狠地揍了个半身不遂。这个愚蠢的家伙,终于用他与生俱来的德性换来了这样一个惨痛的结局——他克扣了成型一线的降温经费,截留在车间的账本上供他花天酒地挥霍。

这是一起震惊全市的事件。

当然我庆幸的不是他的贪腐,而是由于他贪腐而造成的机遇。

一直以来在工作上我积极主动,在热闹场合我都不怎么吭声。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和做法。我谦逊得就像一个勤杂工那样,每天早早地从破屋中出来走进工作岗位。我在上班前就将茶水烧开、桌凳抹好、走廊扫净。我还将胡子主任水桶大的茶杯冲得稠黄如尿。然后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看《小说选刊》。

作为车间行政长官的胡子主任,一般比别人还要晚些,他八字步腆着肚子像鸭子一样一摆一摆地进来,扫一眼室内的环境,然后在藤椅上重重地坐下,然后抓过茶缸咕咚咕咚牛饮一通,然后就拍着我的肩膀点着头微笑。

“真是个求上进的秀才,你这么高的文化还不忘记学习。”

在我一路顺风顺水的“转型”过程中,有三四个人我永远牢记并衷心感激。

一个是尽管身在千里之外,但一直就像靠山一样耸立于我身后的于家驹。要不是于家驹高大威严地在位,狗眼睛孟厂长再怎么“唯才是用”轮上轮下也轮不到我这种书生;二是我母亲,我母亲默默地在做她儿子的为人参谋和坚强后盾。她刚刚办退休手续,在家做饭洗衣服或者唠唠叨叨,就是希望我安心扑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三是曹小英这个坯房里的姑娘。曹小英在我冰冷时期就像一件棉衣,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温暖,恢复了生命的自信。再就是我们车间的胡子主任……

总记得上任之后的第一件私事,就是我操起了电话,拨通了毕业分配在县劳动人事局的张琼。我喂了一声。

我昂首挺胸地站在办公桌前放眼窗外。窗外,沿河区的窑砖头民房高低错杂。就像是多年荒芜的滩地,许多低矮的棚顶上有甘蔗蔸、鸡蛋壳、塑料泡沫,甚至还长了拉拉杂杂的野草。

当时张琼立即就想到,我是问我小姐姐于好好工作的事情。她说我这边顶替的手续都好办,现在只是你们单位安排岗位的问题。

我说我们厂部估计没有问题。

她说,那你盖了章再找我好了,我晚上一般都在家里。

我说,你晚上也不出去消遣消遣?

她说,大学里还跳个舞什么的,工作以后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这让我想起分在中学里教书的欧阳小根,就说:“你们怎么都这么萎靡?”

张琼笑笑,说你当然不理解,你现在是差遣人家的人,我们是被差遣的人。

我于是得意地放下话筒。四姐于好好一直是我内心的一块病灶——穷怕了的人经不住灯红酒绿的诱惑。

我母亲跟我唠叨过不下于十次。这是我上面最小的一个姐姐。发育成熟的她,长是长得阿娜多姿如花似玉,但是,于好好高中毕业高考都没敢参加,一直只凭着姿色跟着县里一帮不三不四的纨绔子弟瞎混,像一个从臭水沟里突然钻进米仓的老鼠崽子,整天里迷恋于跳舞喝酒过“资本主义”的生活,穿“奇装异服”,唱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直到夜不归宿,派出所的民警上门来提出警告。

我喝了口浓茶。

成型车间的主任官职不大,但手下有两三百号人马,放在部队至少相当于一个营的兵力。哪像号称时代宠儿的张琼和欧阳小根,大学毕业小跑腿一个。虽说欧阳小根带一个班五六十号人马,可那些人尽是些既不懂事又没有战斗力的孩子。在中学里成天是鸡毛蒜皮、叽叽喳喳的和堆积如山的作业,回弄里又破烂不堪低矮逼仄,所以欧阳小根没事的时候,既不想回家又不愿留校,时不时就不知不觉逛到我办公室。

曹小英与我的男女关系,随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消失而消失。这是历史的错误。曹小英是那种寡言少语,眼睛很亮,脸型很美,说话轻声细语,羞涩自卑,而又单薄的工人后代。地下活动我们偷偷摸摸搞了多年,循序渐进或长驱直入。

但是人就是个得陇望蜀的畜生。

自从与张琼接上头以后,我像个陈世美一样越来越不想找曹小英了。曹小英与我同住在龙缸弄的老屋里面,曹师傅是我父亲的棋友。每天两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的底细一清二楚。我们偷偷摸摸的地点,由电影院到深夜的坯房,再由坯房转移到近郊的野地。医院的妇产科房间都偷偷去过两回,因此我无法让人对我后来复杂的情绪变化予以深刻的理解。

说实话,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在厂子里已经习惯背着手走路了。那些日子我们城市正处于改革开放的高潮阶段,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广,城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相继兴起,特别是海南成为中国面积最大的经济特区以后,口号一浪一浪,观念应接不暇,工人们跃跃欲试。

在那些日子里,张琼的父母正巧又步履匆匆夜不归屋。我那时酒足饭饱后有些骚动不安,就闲得无事找张琼聊天、跳舞、郊游,甚

至发展到关起门来,看那种当时民间暗自流行的录像带子。

雇请的阿姨是不好干涉的,张琼是家里任性的娇小姐。记得在粉红色吊灯的氛围里,我们顺理成章地像磁铁一样相拥在一起。当时窗外寒露初降,被公园隔绝了的城市正悄然入梦。我承认我经不住她猫一样的温存,看不得她如水荡漾的眼睛,我终于在闻到温馨的肉香时,伸出了双手捧住她红嫩的腮帮,用嘴去吸那向往已久的,微微张合的鲜红的泉眼。那个时候,无边的幸福就像一阵一阵的海浪,将我们高高托起又深深沉降。

低声下气的曹小英,越发变得低声下气。

和张琼有了联系以后,我试图像擦黑板一样回避历史和历史中人。我买了一根24K的纯金项链并准备了三千块钱现金。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可是我们在弄堂里迎面相遇时,我叫她,她却咬着下唇没听见一样与我擦肩而过。“曹小英——,曹小英——”她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曹小英,我有话和你说。”过路的人都奇怪地停下来看我了,我只好将钱和项链塞回内衣。

后来我在自家的门缝下面,看到了一些塞进来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崭新的手帕、玉石小圆镜子、一张约会的字条和一个我数年前在河边捡到的玛瑙麒麟。这就更增添了我的不安和烦躁。终于有一回我把她堵在家里。我等她家里人全走光以后,就偷偷快速地低着头钻进了她的家门。

那天她很惶恐地望着窗外,将手中的梳子放在桌上,说:“你来干什么?我东西都还你了。”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跟你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都知道,你走吧,等下我父亲回来了。”

我说,我一直就想把你调到车间行政上去,但是那些岗位没有文化很难胜任。

她说:“我从来没有换岗的意思,我知道我不配。”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为了表示心意……”我边说边伸手去掏内衣的口袋。

她含着泪说:“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不怪你,我也不再找你,你放心好了,你走吧。”说完,就使劲将我推出门外,将门啪嗒一声关好栓死,然后我就听到里面,有抑制不住的抽泣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那声音至今响在我耳边。

7

最后一次见到“老扁”欧阳小根,是我正稳打稳扎的那段时间。

欧阳小根穿一件时髦的,相当于他三个月工资的山羊皮夹克,瘪着上唇,叼一根粗笨的使其咳嗽不止的棕灰色雪茄。我正躺在沙发中遥控着电视频道,灯光照着身边茶几上的咖啡蒸发出异彩。

那天有些奇怪,欧阳小根走进我新房后扯开拉链,就一屁股落在我左边的沙发上,然后拳头无端地捶打着我沙发的扶手。

我们弄堂里的习惯,口渴了一般是喝茶,但是我递给他一杯咖啡。似乎这就是已经跟上了时代,我们那时候作兴有一股子锅巴焦味的苦涩咖啡。还有破旧的牛仔裤、散发着膻味的皮衣、叽叽喳喳轰鸣的家庭影院电器,甚至已经有砖头一样大的大哥大,在街上贴面耀武扬威地嚎叫。我开玩笑说,你回来了,你回我们棚户区来了?

他这才抬头告诉我,他辞职了。他准备跟铃子到南边去做生意。

我大吃一惊,说你可以请假啊,你辞它干什么?

欧阳小根说,他妈的卵校长左不行右不行,不过是穷教书匠一个,什么好宝贝职业!

我说:“你想钱想疯了!”

他说我怎么办?什么时候能有你这点权,我也就不走了,我那几十块钱够什么用?我不能死守在弄子里过我们父辈这种日子了!

这时候电视里正在播一部香港打斗片子。电视机的质量不好,或者是当时信号发射的原因,屏幕上的雪花点像马赛克一样晃动。两兄弟为一笔家产正在一个昏暗的仓库里动刀动棍。一下一下的格斗声,致使我偌大的客厅显得有些空荡和寂寞。

“可是你要想远点,你家里有老头子和一个残废,你自己还是个干部编制,你不能掉钱眼里去了。”

你别唱高调了。欧阳小根摔掉雪茄说,你不掉钱眼里,你做这栋房子干什么?

我可是一步一个脚印奋斗起来的。

哼!你还配跟我说奋斗?欧阳小根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我家里的东西数落说,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就靠你那些工资奖金?啊……这都是奋斗?

欧阳小根另一只有些激动的手,有点像患帕金森似地颤抖。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那只手肯定会在攒足力量后冲过来杵我一拳。当然不会。他走到窗前,猛然将窗帘呼啦一声掀开,一股风就趁势涌了进来。我坐在沙发上点着香烟,然后就望着噼里啪啦打斗的电视机,狠狠地吸吐。

弄堂里传来一阵阵搓麻将的声音。

我终于没能留住我的朋友欧阳小根。我没有任何理由和情绪。我们能再跟父辈那样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那段时间我终于弄到了两套大房。虽说依然在弄堂的范畴,但是通过大规模的改建加高,装潢一新的房子已在老城区一带鹤立鸡群。建筑材料到车间仓库里搞了一些,厂里的临时工听到后也主动上前帮忙。以后又花了一笔钱围了个院子,添了套红木家具和一些电器。晚上华灯初放时四壁生辉。

女朋友张琼也来过两回,跟验收一样嘴角上露出一丝难以解释的微笑。她素净高雅,诡秘含蓄。我说,你应该知道我的艰难。她这才笑出一个比较明朗的意思。嘴角高高上翘,腮帮上深深陷下一对酒窝。

但那时,仍然莫名其妙地烦,仍然感觉到楼房的压迫,仍然觉得西装革履套在身上晃晃荡荡像甲壳一样。当时我烦的具体表现是——在室内习惯像笼子里的狗一样无端地走来走去,出门总是忘了带钥匙或生怕钥匙没带,经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狠狠地吸烟,对工人越来越不耐烦……

蜷缩着身子,我那时常常把自己深陷于藤椅之中。

记得在我们沿河区的同学当中,有两个人都找到了吭哧吭哧下手的方式。

一个把自家的院落和空房隔起来,大宗大宗地采购瓷土釉料和成型器具,家里被弄得白粉乎乎泥巴兮兮,差一点就成了国营瓷厂里的原料车间;另一个则把房间当成仓库,大批购廉价瓷器,然后雇佣板车发动亲戚,去宾馆饭店吆喝着买进卖出,甚至是到外地去搞“投机倒把”。

但是当时的状态,这两个人都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把自己忙得焦头烂额。

那段时期,实际上我们弄子里有很多人

都跃跃欲试,但是就是一筹莫展无从下手。面对着松绑的大好形势,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像蚍蜉一样仰望着“市场”这棵大树。于是,街坊邻居们只好端着饭碗,在门口开这种玩笑,大家幸灾乐祸地把身边这两位异想天开的人,戏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二华”。

因为他们俩一个是查云华,另一个是柳国华。

发觉查云华有大动作,是我偶然一次回龙缸弄那个破家,看望我母亲和四姐的时候。

那时,一般我都很难得去光顾我那个河边的破门倒壁。那里潮湿、压抑和烟熏火燎的乌黑,坐没个干净的座位,躺没个平整地方。我新做的房子在另一个弄里。要不是母亲和四姐还在居住,我就是一辈子不回去也不会有一丝留恋。

四姐于好好周末都不在家里。

那天上午,只有我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搓洗四姐于好好的短裤头子。

平时四姐的脸色有些苍白,抹着猪血一样的嘴唇,很像是刚刚吃过人的妖精。我怕她沦陷得不能自拔,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设法托门路把她塞进了瓷厂的检包车间,做一个轻快而又权限很大的质检工作。这种抢手的瓷器质检员的岗位,当时在厂里是一个最体面的工种。

但是于好好瞧不起做工人阶级。她决定自己混出点名堂。可她又没有“二华”的敢想敢干。我真的不知道,像她这种眼高手低无知无畏的人能弄出什么名堂。

“她有可能在吃鸦片!”母亲忧郁地告诉我说。

“你不能瞎猜。”那时候毒品很少。

“我没有瞎猜,她昨天半夜鸦片瘾发作了。”我母亲两只湿手滴滴答答,一副想哭的样子站在我面前。早先宽大的身躯也变得瘦小。会上瘾的东西,她就只知道鸦片。我那时就感到她老了。

我正放下手里的水果袋子,这时就听到隔壁像在相骂一样吵吵嚷嚷。我走过去一看,这才知道查云华在利用“瓷雕查”的无形资源,准备上马一个搞瓷器雕塑的私人作坊。他在大门口挂上了一个“瓷雕查绝技艺术品公司”的金字招牌。

劳改出来的查仁儒看样子身体不行。也许是刚刚跟儿子查云华吼叫过一阵。我递上一支香烟,他起身接烟的手像是弹琵琶一样哆哆嗦嗦。手上有石膏白粉。他的眼神、皮肤和腰身都老迈得不成体统。查云华当时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有点尴尬。他修长整洁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俄罗斯美男。

刚刚到货的用来做模具的石膏,被横七竖八地推倒在地上。

“你叫人家于厂长评评道理,雕塑作品怎么可以倒模子批量生产?”查仁儒艰难地喘气,两眼布满了浑浊的云翳。

那时我们成型车间已经改革为成型分厂。大型国营瓷厂在化整为零,在分开进行着独立核算管理。瓷厂这样改革的目的,无非是把车间主任当做经济效益的责任人来压榨。所以查仁儒叫我厂长。

“如果批量生产那就不叫作品,那叫商品。我大小还算是瓷雕艺术家,搞商品你就不要打‘瓷雕查的招牌!”查仁儒接着说,“我原以为,你是想把我雕塑手艺发扬光大,我想不到你是在砸你老子的牌子!”

查仁儒的脾气明显比早先丑陋。他越说越气,脸色苍白,嘴角上的泡沫都被说出来了,夹烟的手哆嗦得不能将烟头对准嘴巴。“钱、钱、钱……我看你想钱都想疯了,几十年

都这样过过来了,一口气就想挖一个金窖!”

查仁儒最后疲惫不堪地躺下去。他捂着伸不直的老腰,两眼闭起来跟一具死尸一模一样。

“死脑筋不开窍!”查云华站边上一直没有开口,但是出门以后他这样轻轻跟我嘀咕。

8

那一天,我拍拍查云华的肩膀把他叫到一个酒店。我跟他是患难兄弟。

但是我的这个少年朋友,那一天在结账的时候,硬是涨红着脸要拉开他那个人造革皮包的拉链,抢着到柜台上买单。他死活坚持着要自己付账的动作,差一点要把我的上衣扣子拉掉。他是真心想请我。他最后说自己赚到了钱,没赚到钱也不能开张一个什么公司。

在那一次喝酒的过程中,我这才了解到,那么些年来他一直在外面坑蒙拐骗,或者说倒买倒卖所谓的古董瓷器。

然而,在那回推推扯扯的买单过程中,我一句话就让查云华善罢甘休。

听完我一句话,查云华像冻僵了一样愣在我面前——他掏钱的手,在皮包里面被夹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我那句话相当厉害!他冻僵的脸皮都在不自然地抖动。我附在他耳朵边,轻声说出的那句话就是:“你不要跟我抢着付账,我是用公款,不用白不用。”

另一位想成为资本家的瘌痢头,是他死皮赖脸地找我,我才知道他正在绞尽脑汁地做原始积累。说心里话,我情愿跟脑膜炎打交道也不愿意跟这个弱智合作。我躲瘟神一样左一个借口右一个由头,躲他这个没有德性的人躲了不下于五次。

有一天上午下着大雨,雨水哗啦哗啦在窗帘外咆哮,我正躲在办公室身临其境地阅读路遥的中篇《人生》,这时候我们分厂办公室的一个女文书告诉我说,早先那个车间主任、现在国华陶瓷销售公司的柳国华柳总求见。“他都预约过好几次了。”文书这样说。

“什么销售公司?不过是比二贩子零售做得大一点而已。”我敷衍了事地说,“马上我外面办事,下次再说吧……再说。”

这就是当时瘌痢头想要见我的遭遇。你做得了初一,我当然就做得了十五。但柳国华的性子很好。瘌痢头戴一顶棒球帽子遮住脑壳,不慌不忙地样子夹一个真皮皮包像上班一样,拿着一个砖头样的大哥大愚公移山地往我分厂跑了四趟。

最后柳国华进来见面的时候,像小媳妇一样站在我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都不敢坐我的沙发。

我说“你坐嘛”,他说“我还是站着跟您汇报”,我说“没有给你准备小板凳,就是让你坐沙发的”,他说“那时候是我幼稚,我不该那样傲慢地对待查云华和郝国宝,还请您见谅”,我说,“如果要计较,我会跟你见面吗?”

在见到了瘌痢头柳国华以后,我才知道他这么死打烂缠急着找我的原因,是因为在他的计划中发现了几个金窖,在等着让我给他下锄。

一、他想通过我找孟思琦买断积压在仓库里的等外瓷器。等外瓷最直接的说法,就是那种质量够不上等级的劣质瓷。这种廉价的东西他拿去加工打磨,胡弄着冒充正品卖出,利润的空间大得可以跑得过火车。

二、他想跟我成型分厂合作生产一种订单样品。那是一种船型的餐具,花样形状都设计好了。如果我愿意合作,他甚至可以先预付一半的订金,交货后再付给我个人百分

之十五的好处费。

三、想我给引见一下,毕业后被分配在瓷洲宾馆当副总经理的于红红。瓷洲宾馆是当地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是当地最大最高档的瓷器采购单位。

听完后我有些好笑。但我不得不承认,瘌痢头在这方面有钻天打洞的本事。

我断然地拒绝了与他的第一、二种合作。他甚至递上一个鼓鼓的信封,都被我斩钉截铁地丢回了他的皮包。我最后说:“你硬是要给我,我就上交给厂部。”不是我不心动,而是我真不愿让这种猪狗屎玷污了衣衫。他让我感到恶心。我婉言推辞说:“至于于红红你又不是不认得,你直接找她就是。”

“那您给她打个招呼,我这个没有出息的邻居,她恐怕没放在心上。”

“你找她就是,直接到瓷洲宾馆。”我准备送客。

“您还是给她挂个电话,不过是提醒有我这么个邻居找她而已。”他真的像狗皮膏药一样,黏黏糊糊地把接通了的大哥大递到我手里。

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只有应付性地跟三姐于红红说了几句。但是想不到的是我这座桥一搭好,事后也不知道瘌痢头用了什么方法,我三姐好像是被柳国华灌了迷魂汤一样。一个市委接待处的干部,堂堂的国资宾馆副总经理,后来竟变成了这个“二贩子”割头换颈的酒肉朋友。

按常理,这根本就是一个水里点灯的事情。

一个头上都散发臭味的瘌痢头,一个是漂亮的大学毕业生,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品种。然而经常是周末,在我母亲家里吃团聚饭的时候,瘌痢头柳国华有饭局就一个电话过来,于红红接到电话像去救火一样筷子一撂拎着包就跑。他们隔三差五的饭局和鬼鬼祟祟的交往,使得我母亲不得不怀疑于红红被鬼迷心窍,并由此而担心她这最争气女儿,会不争气地给自己招来一个“短命鬼”女婿。

这个瘌痢头就这样搞发了。

他只用了短短的几年时间,就跟变戏法一样造出一个所谓的“国联华夏集团公司”。公司的地点好像是在前街镇政府的老院子里面。他用租赁的形式盘下了整个院子和院子里的那幢大楼。

柳总柳国华这个人也跟他的公司一样一年比一年臃肿。满脸的肥肉把眼睛都挤成“一线天”风景,后颈窝里像猪槽头一样的赘肉一浪一浪。脑壳也比以前大了许多,戴一顶时髦的高尔夫球帽子。三天两头换美女同居。走路跟企鹅似的两腿分得很开,好像裤裆里长了个碍事的气鼓卵一样。

后来甚至根本用不着我“拉皮条”。他与总厂厂长孟思琦的关系,铁得都让我有点莫名其妙。因为有一次,我看到这个瘌痢头在总厂厂长办公室里的沙发上搁手搁脚,半躺的姿势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而且孟思琦还向我热情地介绍:“现在人家是堂堂的柳总了。”

“柳国华柳国华。”瘌痢头讨好地对我说,“什么时候我做东,把小时候我们的朋友,都叫来聚一聚怎么样?”

9

四姐于好好死了。

这个噩耗,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来得有点突然。在我防不胜防的时刻,我背脊心里猛然就感觉到有一把刀子狠狠插入。检讨自

己,这实际上就是自私的结果。如果一无所知我可以开脱,我记得我母亲好像曾经跟我说过,但仿佛是别人的信息,我根本就没有把这么敏感的大事放在心上。

记得在我四姐临死的头天晚上,我感到特别寂寞和寒冷。这也许就是征兆。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吸烟,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我想到了久无音信的欧阳小根在南方的街上流浪,一会儿我盘算着与张琼结婚还需要添置哪些家具。

那天深夜大约在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母亲来了。当时我仍然窝在沙发中吸烟。有一股风从大门口进入。我母亲没有进门,进门要脱鞋换鞋非常麻烦。她站在铁栅子保险门外,像是探监一样通知我说:你四姐送医院了。

我当时抖了一下,烟头险些掉进了沙发的缝隙。我知道于好好迟早会出事情,但我还是颤抖了一下。脆弱的我,因此好半天才起身关了电视。

母亲催促说:“你赶快些,医院有没有床位还很难说,现在隔壁的查云华他们帮忙往医院送,你第一医院有没有熟人?”

我仍然没有做声。我走进卧室,伸手在保险柜里摸到一大叠草纸一样的钞票,但我只抽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估计大概能应付入院的押金就塞进口袋。

母亲的头发全白了,满脸如用力搓过的纸张沟壑纵横,走路一晃一晃,六十出头的妇女从侧面看去,完全像个七老八十的乡下外婆。

“我听说在车间里你有些专横?”母亲一边走一边问我。

我说:“没有,现在是分厂厂长责任制,我要负担起大家的工资福利、原料成本、水电维修开支,还要上缴总厂的规费等等,花钱跟流水一样,当家一年,狗都会嫌,这你知道。”

“你别的什么我都放心。”母亲看看我说,“但是,做什么都要有个分寸,做公家的事情千万不要有私心,俗话说,走多了夜路总有碰到鬼的时候。按理说你都这么大了,又有文化,你知道该怎么做。”

母亲的声音在深夜里很亲切温和,听上去也十分沉重。所以后来我一直没有开口,我脑瓜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琐事。我高一脚低一脚地随母亲向第一人民医院赶去。

第二天凌晨我四姐姐就死了。尸体干瘦如柴,轻若泡沫。

“我们又不是没钱,病人凭什么不收?”

我赶到医院时查云华正在走廊上跟医生吵架。查云华手里捏着一大把钞票。许多人都在围观。于好好躺在担架上脸色寡白,鼻涕汗水,嘴唇哆嗦。“给我,求求你们……给我一点点……”她焦躁不安地挣扎。要不是有街坊邻居们杀猪一样将她按住,强烈的痛苦会使得她像鲶鱼一般翻滚到地上。但是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拿什么来给她?

“吸毒的人我们医院不收,你送到戒毒所去。”

当时,我们只知道涉毒是警察们要追究的丑事,剩下的知识就稀里糊涂。经医生们在大庭广众之下一顿凶凶喝喝,也觉得这种事很丢人现眼,于是我们就像落荒而逃的伤兵,趁着夜色灰溜溜夹起尾巴回到查云华的面包车上。

通过电话才问到一个公安局的熟人,知道在三百里之外有一个省公安厅下属的戒毒中心。三百多里路在当时没有高速公路的情况下,相当于现在概念中的千里之遥。查云华的二手面包车,发动机响起来像是拖拉机

的声音,手档摇杆在运行中不停发抖。但是在夜半三更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大家嘭咚嘭咚地关好车门,车就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跑到了天亮。

天亮的结果是,于红红的尸体轻若泡沫。

在那些日子里的几个晚上,我都没有踏实地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作为于家现场唯一的男人,我根本睡不踏实。朦朦胧胧,四姐干瘦的尸体总是在脑海里不停地扭动。她扭动的幅度,时刻牵扯着我脑壳里的每一根神经。我脑袋里装满了玻璃渣子一样,有即将爆炸和正被切割的感觉。

市专案调查组,在这件事的第三天进驻前进瓷厂的成型分厂。

我最后一次进分厂厂长室的时候,是深秋的某一个中午。因为连续的失眠,我被通知上班的时候脑瓜里还迷迷糊糊。那年深秋,正好是全国上下到处设立举报箱的季节。销售科长家里被搜出两百套高档餐具和一个巨额存折,随后分管销售的总厂副厂长被检察院带走。前进瓷厂一时间沸沸扬扬被说成一塌糊涂。而刚刚从市委党校结业的总厂厂长孟思琦,则主动引咎辞职,拍拍屁股去北京注册了一个艺术瓷展销公司。

孟思琦真的是一个冲浪高手。

那天太阳高照。午休时的大楼鸦雀无声。总厂的书记约我到他办公室谈话。我一走进厂部接待室,就听到隔壁有倒茶和翻报纸的声音。“人是不错的。”分厂老支书胡子的声音从板缝中渗透过来,“我先前只以为年轻人免不了有些毛病,比如走上层路线,骄傲专横和生活作风散漫……但我想生产上去了,利润没有下降,作为书记也就不必管得太多……都厂长责任制了……我万万想不到他在经济上,还有这么严重的问题……”

我汗似雨流,握钥匙的手在腰间禁不住发抖。

总厂书记站在门口招招手让我出来,然后隔壁一伙人就随我去了我的办公室翻箱倒柜。抽屉和门扇在哐当哐当作响,连抽屉隔层和柜子上堆废报纸的地方都没有放过。在灰尘像雾气一样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我那被撞翻的座椅,我知道我在这里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当天下午,我被市里的专案组通知停职反省。

仿佛头皮上爬满了虱子一样,痒痒的,我瘫仰在那个新家的沙发上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不想吃饭也不想上床,黑暗中电灯也懒得去开,脑瓜木木的四肢乏力。我大伯于家驹在另一个省份最西边的地区已转调政协,刚刚被选举为政协副主席。这是当天晚上我挂电话过去得到的最新信息。

他是我的养父——这么大的事情,再挨骂挨打,我都得跟他汇报和检讨。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办法。”

于家驹在那边似乎早已经清楚了我的遭遇。他说,你如果是需要钱用,就把我前街的那套老房子卖了吧。但千万不要着急,我这边会给你通融一下,你坐在家里先等组织上的处理结果,以后的安排我们再慢慢来想办法——你放宽心就是,现在安排个事做,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套老房子的房契就在我手里,就是卖屁股我也肯定不会卖房。

等到第二天清晨醒来,我感到窗缝之外的阳光格外刺目。一件给张琼买的裘皮大衣什么时候已盖在了我的身上。母亲默默地守在我对面。

我鼻孔一热,泪盈眼眶。

楼房的窗帘紧闭,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淡。我屋里景象像是刚刚遭受了打劫,值钱的东西已基本被搬空。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留有一个冰箱底座的印迹,有一大窝蟑螂在那里贪吸着地上残剩的果汁。

母亲凑上来将大衣的衣角拉正,说:“我也不怪你,怪只怪妈生得太多,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当然也怨我,平时没有教你们怎么做人。”

她说:“好在你还年轻,你算一算你大概动用了公家多少现金,你把这栋房子抵了,把家里的东西卖掉,我再凑些钱让你还给厂里,我已经不抽烟了,喏,你看,你看我指头。”

她伸出几根粗糙的手指当空翻转了两下,然后,又缩回去摸内衣口袋。她掏啊掏啊,终于掏出一包皱巴巴但折叠整齐的票子。她说:“喏,都在这里,本来我是准备等你结婚拿给你的。”

我的心似刀割一样疼痛了一下。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的泪水,从眼眶哗哗地涌了出来——我这是第二次看到,她老人家掏出自己的全部家当。

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去找了生意做得很好的铃子。

我确实不愿意在这种落魄的时候去求助于铃子。因为还有相当一笔钱没有还清,母亲东奔西走,她在彻底绝望的时候伤心地对我说:“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我这是在打自己的老脸,现在没有人可以救你,还是……去找找铃子吧,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我没有动身。我等母亲走后,就挂个电话给劳动人事局的张琼。劳动人事局那边说她出差去了,我又陷入了沉思。我当时动不动就陷入沉思。我于是就躺在床上,想张琼知道真相后的结果。

晚上,我赶到火车站市场去找铃子的瓷器店,铃子正坐在木桌边算账。她慌忙把账本合上。她说:“哥啊,我正想找你说件事情你就来了。你来是有事还是来玩?”

我很难一下子就提借钱的事情,就问欧阳小根在广州那边的着落。

“我不知道。”玲子说,“我见他没钱就答应跟他合伙一次,我不知道他辞了职,他那次赚了钱就不肯回来。”

大约十点多钟的时候我起身要走。我扭转头问铃子:“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吗?”

铃子望着我,舔了舔她的嘴唇。沉默了大概几秒钟后她才说:“哥啊,说了你不要在意,我在省城看见了张琼。”

“张琼是在出差,看见她又怎么了?”

“张琼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张琼在街上挽着那个人的胳膊。”

“你看错了。”

“没有,我跟他们走了一站路,开始我也不敢相信。”

我做出一种很坚强的样子,咬了咬牙根,然后说了声“知道了”就下了楼梯。铃子送我到门口,再次邀请我下次来玩。她站在店门口木偶一般,一动不动看着我慢慢消失。

秋天快结束了,弄堂中间有一棵泡桐树窸窸窣窣掉下一片片卷曲的阔叶,矮小的屋顶便一层衰败的焦黄。晚上起风,沙沙的声音像过蛇一样曲里拐弯地在弄子里行走,走走歇歇,无所着落。

老城沿河区据说要进行旧城改造,龙缸弄被包括在红线之内。拆迁的消息促使许多家庭的旁边,一夜之间会蹦出一间厨房或廒间,楼顶也春天的蘑菇一样猛然就长高了一层。

后来这件拆迁的事情,就像是被遗弃的一个衬衫扣子被莫名其妙丢在河边无人理问。墙上的“拆”字被日晒雨淋逐渐淡化。期间我一直没有会过张琼,也不知张琼回来与否。倒是铃子来过几次,并将我所剩的欠款一笔还清。她给了我母亲,对我却只字不提。她坐在我家里陪我聊天下棋,以及说些小时候的事情。是总厂通知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了真相。

我把脑袋捂住,放在两腿之间。

“哥啊,别这样。”她摸摸我的后脑勺说,“没事的,哥啊没事的。”

我实际上没有掉泪,我只是鼻孔有些酸酸的发痒——铃子真好,铃子真的是我唯一从小到大都没有任何戒备的朋友。

这天的下午,我忍不住又往劳动人事局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正好就是张琼。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了想,就说:“你来一下。”

张琼说:“我现在没有时间。”

我说:“你抽空来一下。”

她说:“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

我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和收入……。”

“可我没叫你去违法。”

“我一无所有这你知道,我的工资……”

“我知道,但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吗?”她打断我说,“我们以后再谈吧,我现在手头还有事情。”

她搁了电话。我正在考虑着怎么把事情说清楚的时候,她将话筒搁了。我听到咔嚓一声,脑袋就像挨了一锤似的嗡嗡叫唤。

此后张琼便不再有音信,我也不可能去卑躬屈膝地给她电话。一切很正常地结束。冬天来了。我不是在这里诅咒——在那年冬天的某一天,我听到大街小巷都在盛传张琼的父亲被省反贪局逮捕的消息。

10

因为在等候组织上的发落,我一直乌龟一样缩在龙缸弄沿河边的那个破屋子里面。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去菜市场买菜——去铃子店里帮忙——午觉后看看文学书刊——晚餐后看电视或写点东西。在旁的人眼里,这个阶段的我像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在龙缸弄的河边和我的母亲相依为命。

我那精明的三姐于红红已经结婚,她刚刚被提拔到邻县做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县长。

之所以说到三姐,是因为旧城改造的消息又开始死灰复燃。

据说县政府计划在瓷片河两岸开辟一条宽敞的沿河马路,以及将龙缸弄改造成具有旅游价值的仿古街道。但是房主查云华劝我们谈好了盘子再走。“你们都住这里几十年了,按政策住户可以获得一定的安置补偿。”另外,就是我母亲确实想在龙缸弄多挨几天。

在那段时间,恰好艺术瓷市场的火候在猛然升温,“中国陶瓷工艺大师”查仁儒的作品正火爆走高。因为“瓷雕查”的基地就在我隔壁,这使我得以亲眼目睹一段历史上罕见的疯狂情景。各媒体和广告商像苍蝇一样,围着这块即将腐朽的老骨头嘤嘤嗡嗡;龙缸弄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收藏家及掮客进进出出;“蚊子”查云华拿着老头子的瓷雕飞来飞去到处吸血。

“嚯,钱挡都挡不住了啊。”我开玩笑说。

“就是,得抓紧,都看准了这个升值空间,趁老头子还没有倒下。”查云华边说边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其实我知道,年老力衰的老爷子“瓷雕

查”,根本创作不了这么多流水一样外销的作品。老爷子被菩萨一样供奉在楼上的卧室里,配了个年轻的保姆,几乎是搀扶着伺候。就当时的身体状态,查仁儒抖抖索索的手爪要想搞好一个雕塑,就相当于半天蹦出一个字的结巴,到主席台上作一回长篇大论的工作报告。但是实际上,在流通领域这位大师的作品及收藏证书正在泛滥成灾。

这时候旧城改造的计划,据说又有了变故。

前来勘探的人马竟不是市政的工作人员。我于某天的早餐之后,正出门去前街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看见窑场前有好几个年轻人在拿皮尺比划,用红色在老墙上补划“拆”字。他们像是某个企业的白领,操着满口的京腔,统一穿淡蓝色工装,胸前佩戴“京瓷贸易”的徽标。

“要拆这个窑场吗?”我问。

年轻人停下来望着我,“不仅要拆这个窑场,沿河这几条弄堂都要拆掉。”

“拆掉干什么用呢?”

“开发成一个全国最大的陶瓷商城。”

我就奇怪了,“不是说旧城改造吗?怎么又改商业开发了?”

几位年轻人立即警觉起来,反问我:“你谁啊?你是政府的还是瓷厂的?”

我说我是瓷厂干部,说完就匆匆地去赶早市。如果继续我有些心虚。干部不可能不知道市政规划的改变。当然我也没有说谎——因为态度端正、款额还清,以及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我已被总厂保下来免于追究刑事责任。

估计内部的行政处分肯定是要的,但是像霜冻了一样迟迟听不见单位上一丁点动静。弄里的居民在唉声叹气。这时候整个城市的国企经济都在滑坡,成型分厂年底的工资也在频频告急。我实际上已经被单位忘记了,或者说单位已经无暇顾及我这些已基本了结了的鸡毛小事。

铃子为此专门跟我谈过,劝我与她合作经商。

“或者你如果愿意,哥啊,我们就一起到外面去做大宗的瓷器生意。”她是认真的。有一次我俩单独在卡座里用餐,铃子像是有意连喝了两大杯葡萄酒,通红着脸颊,她甚至把这几年的家底都兜给我过目。

铃子是我自小所爱,就像一个我可以随手摸她脑袋的小妹。脸型是那种瓜子脸型,下巴和嘴唇翘翘的带点性感,肩膀、胸脯和屁股都丰厚得像她母亲。如果不去涂脂抹粉,素面朝天的铃子实际上更楚楚动人。

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有些血丝和潮湿。

坐在对面,我伸手感慨地在她肩头上捏了两捏。那次不是我想欺负她,是我真心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按理,铃子早该有个家庭了,但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在生意场上打拼了这么多年,她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性别。

我说铃子你放心,哥会一直帮助你的,不要说我们从小到大在一起的情分,就凭你在我落难的时候……我凭什么都应该铁着心对你。

当时就把铃子的眼泪说得滴滴落落。

但铃子是个聪明的女人,

我不是不爱铃子。不过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明摆的现状是,我既身无分文又一无所长。我知道一旦答应下来,我从今往后就成了一条吸附在铃子身上的蚂蝗,今生今世都没有了自己的着落。

牙齿和舌头都有相剪的时候,万一今后

有什么龃龉,我很可能就会像寄生虫一样遭人嫌弃。到那时,只要在大腿上围绕着我不断轻轻拍打,我这条蚂蝗就会被挤压剥落出肉体,不仅再也吸不到鲜血,而且更有可能会掉在水泥地上干枯而死。

铃子很好很好,是一个求之不得的伴侣。但是,我得想一想这个属于一辈子的决定。货上货下,钱进钱出,我不太喜欢也不适宜经商。最顺手的事情,其实是我更想搞一个陶瓷创意成型公司,或者用小说的形式,把我们那条弄堂和河流保留下来。我一直朦朦胧胧地怀有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宏伟计划。

我们这个地段的开发单位“京瓷贸易”,就是“京城瓷业贸易集团有限公司”。

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对这个企业不是一般的反感。原因非常简单:他们在跟拆迁户商谈补偿盘子的时候,竟委派几个像疤子一样的“罗汉”紧跟着示威。那些社会上的“罗汉”好像时刻准备着要打架一样,剃着光头,纹了手臂,瞪着眼睛,吆吆喝喝,丢丢甩甩,彰显出一副剑拔弩张的凶样。有一次他们那几个鸟人,竟然当我不在家的时候指着我母亲大声责问:“都晓得这又不是你的房子,这是资本家查仁儒的房子,你这个死老妈头还赖在这里等什么等!”

可是我这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更下定决心继续等候。

才等了两天的时间,想不到大伯于家驹这时候打电话进来。他不清楚这边拆迁的具体情况。他只是想告诉我,孟思琦已经到了瓷窑县投资开发陶瓷商城,“如果你暂时还没有事做的话,孟老板答应安排你进他们集团,一起参与开发这个大型的项目。”

大伯说:“不要这样轻易盖棺定论,经商嘛……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现在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在这方面你也要看开一些,想破一些。”

大伯于家驹还说:“其实在京贸集团我也有些股份,我这里也马上就要退了。退下来之后我就回去,开发这个项目很有意义,孟思琦他已经准备请我去做这个项目的顾问。”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那几个前两天对我母亲凶神恶煞的鸟人,撂下的蛮话权当放了个臭屁,我们家拆迁安置补偿费就不存在问题了。我三姐姐那边也跟县拆迁办主任打了个招呼。但是三姐于红红毕竟是县级干部,她处事细心,知道我的脾气,就再三在我母亲面前嘱咐——你千万要保证不让飞飞去管那些闲事,弄子里的个别钉子户那是拿鸡蛋去碰石头,政府都支持的项目,是你一个平头百姓能逆转得了的吗?你千万千万!

于是我们于家,像汉奸一样成了当时最早的一个配合拆迁的“模范”住户。

在搬离龙缸弄以后,在开发商和居民之间打持久战的漫长过程中,近在咫尺的我却只返回过弄堂一次,而且那一次还属于万不得已。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不想面对。我确实不愿意面对的原因还不止一个。

我不好意思多说。

我其实就是个缩头乌龟。

我唯一的那次返回弄堂的原因是没有办法,是奈朋友查云华的面子不何。那一次真的不是我自己想去。是在一天早上,好朋友查云华在上海浦东给我打电话叫我去救急——他家里出了大事,再不去家里就要死人!

这个查云华我都不想再三说他了。

为了金钱他近乎疯狂,他运作的方式越来越令人发指。他不仅背着老爷子把“瓷雕查”陈旧的雕塑,像印钞票一样大量倒模子复制,并当做新创作的孤品天女散花似的对外

发货,而且还广泛组织绘画“枪手”,批量仿制所谓大师的陶瓷美术作品,拿钱买有高级职称的艺术家在《收藏证书》上签名,然后陈列在“大师名人坊”柜台里高价出售。

我最最不想说他的原因,是那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查仁儒最后被他儿子活活地气死。

当然,查仁儒的身体当时也已经差得不能再差。突出的颧骨和牙床绷紧了苍白的脸皮,人瘦成了干壳,说一个稍长的句子断断续续要分成好几个部分,两只手和一颗脑瓜只要静下来,就会像摇拨浪鼓一样晃荡不已。

那天早上,有一个蓄八字胡须的外地胖子,操着山西口音,跑到查仁儒的大门口公开砸“瓷雕查”的作品。

咣当一声,我到达的时候看到一地尖锐的、釉光闪烁的、带有色彩的瓷片。像是被瓷片刺中了心脏一样,我至今都能体会到那块冰冷、硬实、锋利的东西,让我有钻心的感受。

那一天像是开新闻发布会一样,胖子召来了许多小报小台的记者,弄堂里有很多的小市民也来围观“砸名人名作”的新闻。砸瓷器的现场就在查家宅院的楼下,摄影记者闪光灯刷刷地虚张声势,采访话筒录下了惊爆的破碎声音。前所未有的热闹和炸响把弄里的土狗都吓得嗷嗷乱叫,把墙根下的母鸡都惊得到处乱飞。

“查仁儒你出来,你这个骗子!”

操山西口音的胖子冲着楼上的窗户叫喊:“我当初是花了九十八万买你这件作品,我现在拿还给你。”

胖子又咣当一声,把一个《钟馗驱鬼》的瓷雕摔碎在地上。

那是一尊用模子复制的瓷雕。尽管是大师旧作的翻版,但是钟馗依然是双目锐利杀气逼人。这种在底款上按有“瓷雕查”真迹的东西,我在铃子商店的仓库里看到过一批。铃子告诉我,那是查仁儒唯一的经纪人查云华,放在她店里钓大鱼的所谓“孤品”。但在“雕”与“色”的细微之处,复制品明显地丧失了原件的精神与生动。

原因是:蓄八字胡须的胖子在其他藏友那里,已经看到了个几尊同样的“孤品”。

法院也送达了两张传票,传唤这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查仁儒一周后出庭。

查云华在电话焦急地叫我:“你赶紧帮忙去看一看老头子的反应!”

我去的时候,查仁儒躺在床上还有一丝丝气息。卧室内的空调是开的,偏热的气温让我迅速扒下了自己的外衣。很显然,老爷子查仁儒已经听到了楼下的声音。他躺在床上握紧拳头在微微发抖,嘴唇皮也有些发黑,嘴角上残留着白沫。在鼻子前我们用手指头试试,尚能感觉到一点细若游丝的气息。

那就叫做苟延残喘——一代宗师“瓷雕查”危在旦夕。

保姆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看到老爷子冲我抬一抬他软巴拉几的右手,然后眼角流淌出两条浑浊的泪水。

11

在搬到前街那套平房里居住的那段时间里,我好像是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比较充实和愉悦的时光。

我大伯留下的那套老房子,不仅宽敞亮堂而且干爽静谧,最最适合一个整天沉浸于阅读写作中人的恬静生活。这原本就是我们县一个私塾先生留下的书香宅院。两进四室的平房带一个前院,在当时的城镇有这样品位的民居越来越少。平时把院门一关,窗门

一开,院子里花香就弥漫进书房。

加上在那段时期应酬降至零,豆腐干块的散文在当地也写出了一点名气,有勤劳的母亲忙里忙外,我基本上就像个书呆子一样打着当作家的旗号,承揽着日报副刊一个《旧城碎片》的专栏,过着剥削母亲的甩手掌柜似的生活。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事做!

但是实际上,我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因为很明显的事情,我不可能在当时的情况下,心安理得地沉湎于需要良好心境的创作之中。一个是我准备不足。对待一个神圣的事业在认知方面我还相当幼稚。无论是笔头底下的技术,还是民俗文化的领会,我一铺开稿纸就发现在我的前面,耸立着无数座艰难险阻的高山。

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人静下来了,心却总在其他事情上飘来飘去。

结果当然就是嗞啦一声又嗞啦一声,一张又一张的格子稿纸被撕成碎片。碎片被揉成团一把一把地丢进角落。两三天工夫,就把一个很大的废纸篓堆得跟装爆米花一样蓬蓬散散。于是就像个落了魂的人一样,我在母亲疑惑的目光中推开院门,然后愁云密布地一步一步去一些老街面没有目标地瞎转。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条叫做龙缸弄的弄堂,甚至包括为查老爷子吊丧出殡之际,以及强制拆迁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担心树叶子掉下来打破脑袋的怕死鬼一样,在关键的时候采取了缩头缩颈的躲避方式。

我就是在那一次瞎转当中,想起了那位个子细长细长、眼睛长条形眯缝的农村表哥。因为那一次下意识地我转到了新华书店,并在书柜上看到了一本新版的《瓷镇古考》——那个编撰《瓷镇古考》的周旺生,就是我那在地方志办工作的表哥。

我回家说:“我想马上就找到表哥。”

母亲周荣花还莫名其妙,说:“找你个头啊,人家现在当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理你?”

“我真的是有急事找他。”

“有什么好找的?他那个鬼部门又不能帮你什么忙!”母亲嘴里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到抽屉里到处去翻表哥的名片。

表哥周旺生自从考取名牌大学考古系以后,我们之间就很少联系。他读完本科后读硕士,读完硕士后又一直留校任教。我当然没有想到在二十多年之后,我会像寻找钥匙一样怀着急切的心情,想到一个往来稀疏的亲戚。

我在写作中跨不过一道门槛。

显而易见的事情,母亲对我表哥返回来报考县地方志办主任一职大失所望。母亲常常在家里一边做家务,一边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我娘家也不晓得是前世造了什么恶?现在好不容有个有出息的外甥,也跟发了神经一样!研究生也读了,洋也留了,好好的丢下大城市里的教授不做,鬼迷心窍偏偏看中了一个整天抄抄写写的破烂位置。”

我母亲是我母亲,我跟她一个老人家说不清楚。一个只在扫盲班里混过几天夜校的妇女,你就是把嘴皮子说烂了,也没有办法把她的老脑筋扭转过来。我依旧找我的表哥。但我见到表哥周旺生的时候,已经是好不容易到港口村的第二天晚上的时候。

港口村离我们城镇不过是五六十里长的路程。

我原以为他一个地方志办的衙门官僚,打通电话后当天就能见到是没有问题的。我

可以去他办公室,或直接就上他家拜访,要是真不方便我请他去茶楼都行。他一个见多识广的教授,又是《瓷镇古考》的编撰,想必破除我创作道路上的障碍,是分分钟的事情。

但在拨通电话后,我想不到的是信号断断续续,而且通话时还有许多叽里喳啦的声音。表哥只好对我说:“等我回县里好不好?我一个礼拜之后就返回……确实要一个星期……你要是真有急事,你就直接到港口来找我好了。”

那一回也是叫做好事多磨。

事实就说明了这个道理。当时丢下饭碗跑到汽车站去赶车,车站说“下午去那边的班车已经取消”,原来每天两班的汽车已改为每天清早七点一班;第二天赶早上车,因为正在发展古矿山景点的旅游,坑坑洼洼的山路正在修理,有时候正道不能走还要绕泥巴小路,所以前三十里路走走停停,班车就像老太婆的小脚一样花费了半天时间;后半段的行程又出现了麻烦,一辆货车陷进了泥坑侧翻堵路,等把援手的人请来,把货卸了,再把车身扳正,又再把货装上,吭哧吭哧忙乎了近四个小时才得以畅通。

到港口村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山村已暮霭蒙蒙。

随便扒了两口饭后由舅舅一拐一拐地带路,县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周旺生这时正在村委会一个破办公室里开会,电灯泡下坐着陶瓷文化研究所领导、旅游局的科长、当地的乡村干部、古矿遗址的管理员、摄协的摄影大师、地质勘探测绘员,以及地方志的写手。

“因为时间很紧,任务又繁多,调查一共分四个工作组,每个组的工作必须都紧凑规范地分三个步骤……”

表哥吐字清晰滔滔不绝,说话一套一套。与早先的样子相比他多戴了一副近视眼镜,脸相略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但是仍然像刚出校门的学生一样,精力和激情都写在表情生动的脸上,以及他大幅度挥舞的手势当中。

在晚上将近十点半的时候,表哥才有空和我到河边老码头上坐下来交流。这时他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衣服上的肥皂香味还不时钻进我的鼻孔。有点野风,但不是很大。我们背后是他家的院落和平房。他的家仿佛已经成了这帮人的工作据点,有一帮开会的城里人在睡觉前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

“我看你就干脆加进我们这个现场调研队伍,你到文字工作组去帮忙。”表哥说,“一个礼拜的时间,需要收集的东西又非常广泛,所以你去帮忙整理一些古矿史料和民间传说,这样你还能够感受到陶瓷文化中原料的这一部分。”

我当然乐意。

这是我小说创作中碰到的一道沟壑,还比如早先陶瓷界的文化习俗、手工艺流程、行帮及其规矩等等。“我是想写城镇里弄头巷尾的一些事情。”

周旺生呵呵直笑。

“你真行,你都有做作家的雄心了!我真的想不到成年以后,我们两兄弟就成了这座城市里两条轨道上并行的列车。”

这话让我莫名其妙,因为我不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工程庞大的编撰《瓷窑县瓷志》的计划。目前“高岭土古矿文化调研”正是这个计划的开头部分。这个人有条不紊雄心勃勃。他说他在大学教书的时候就产生过回家的冲动。他就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毅然放弃了国际大都市的优越生活。

“累一点苦一点不要紧,我们活着,总得

做一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不对?”

那一个晚上我们在古老的河边交流了很久,久到半夜里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感觉到了屁股底下麻石板和河面微风的寒意。他的同事小解时出来跟我们提示过钟点,他的瘸子父亲打着手电筒朝河边晃荡过两回,我也试图在他换气的时候插进一些话题,但是他像个话痨症患者那样一二三四五行云流水。你根本无法打断他思路清晰的连篇表述,他比划着手势如同放开了闸门的库存。

“盛世修志,鉴古知今。在我们这样一个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城镇,中外闻名的千年瓷都,国务院首批公布的历史文化名城,早就该有一部集瓷业资料之大全的专业的地情巨著了。”

《瓷窑县瓷志》跟我们一般人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依然想将其拟定的提纲,不厌其烦地罗列如下。诸如瓷业原料与厂矿、瓷器制作与装饰、瓷业经营与贸易、瓷器品种与器型、陶瓷科技与教育、瓷业人物文物与习俗。一共有一十几个篇目,每篇里面又分若干个章,章下面又细化为若干节。

实际上在那个晚上与其说是在交流,倒不如说是他在侃侃而谈。在月光下他如同一条野狼,夜越深他精力越充沛,目光炯炯。真的是这个样子。虽然他只大我五六岁,但是在那个夜晚我就像个学生一样,怀着崇敬的心情在仰视和聆听,并且逐渐感觉到血液的沸腾和精神的振奋。

活着,其实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12

跟以前相比,孟思琦这个开发商也变得欢喜讲话了。

年过半百的孟思琦粗胖了许多。一个是脸皮很粗,这不是骂他。鼓胀鼓胀的肥膘撑得他毛孔夸张横肉狰狞,有闯荡之后的沧桑。二一个是他的张狂,浑身上下一副地道的京城人装扮。比如金色欧米伽手表、牛筋底老北京布鞋、亚麻质地的短袖T恤,以及手腕上圈一串沉香木佛珠。

他一边捧着紫砂壶慢慢喝茶,一边用很快的语速嘚吧嘚吧,连舌头都卷得溜溜的圆浑。不认识他的人还真以为他的血脉源自于首都。他的手臂还总习惯大包大揽地一挥一挥,逢人就叽里呱啦阐述他将要开创的宏伟大业。就像是一头鲸鱼,他气势磅礴地用指头在空中画一个大圈——“我立马要将这一片老城区夷为平地,再在上面立起一座世界上最大的国际陶瓷商城!”

窗外风和日丽。

在那个夏末秋初的贵宾接待室里,空调的冷气呼呼地铺张弥漫。孟董事长指着摆在正中间的一排排商铺沙盘,就是这么狂妄地跟我们吹嘘那个还停留在图纸上的商城。红线内的房子还没有拆完,他就可以这么着跟我们无中生有地描绘出空中楼阁。

原来的城建规划是在河两岸开辟一条宽敞的沿河马路,以及以龙缸弄为中轴,将这片旧城改造成具有陶瓷历史文化的旅游古街。表哥周旺生给我作过描述:“那是一片白墙飞檐的徽派明清建筑群落!石板路全面恢复,作坊窑屋修旧如旧,前街的红店古街,以及查家宅院等老建筑都尊重原状,再移植一些零散的祠堂、庙宇、衙门,以及古瓷器门市过来。将来这个建筑群里的店面、商品和居民都尽量要求靠近民俗民风。”

但是现实的情况是,原规划在城郊开发的陶瓷商城,被孟思琦这个大老板运作到了

老城区一带,因此斩草除根的扫荡在龙缸弄展开。

“你们都是我孟某的熟人,你们前来加盟我们京贸集团的事业这就对了!我们要在这几百亩的土地上干一番大事,我们的大事就是以陶瓷商铺为主体,融销售加工包装运输展览拍卖,甚至金融休闲等等为一体,建一个综合性的一站式的国际陶瓷商城。这里西临瓷片河码头,东接老前街商区,距火车站不过三公里路程,离长途客运站仅一桥之隔,水陆交通得天独厚……就是买下的店铺不做买卖,升值的空间也不可想象。”

那天上午我们就坐在原前进瓷厂的厂部大楼里。四楼。在走廊尽头的那个原厂部会议室里。居高临下通过窗口,我们可以鸟瞰到老城区一片高低错落的青灰色瓦顶,以及像瘌痢头一样一块一块被拆掉的废墟。

那一天,铃子、查云华、柳国华这些本土大大小小的生意人都在。我头天就在铃子店里看到了请柬。我有别于这些被请柬请来的客人——我囊中羞涩,不具备买房置业的资格。我混坐其间就像明星中一个滥竽充数或浑水摸鱼的狗仔。

那个请柬上写道:“恭请对陶瓷商城规划设计上的探讨。”

时间是上午十点。

但是,我在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就找到了孟思琦老板。

显然一见面他就误会了我上门的意图。他似乎是遇到了帮凶,激动地一把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摇晃。“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你,我们正缺你这样的人手,你大伯也跟我电话里交流过多次。你怎么拖到现在才来呢?”

他是一个由政府招商引进来的老板,我胸前也像模像样地挂有一个县政府颁发的徽章。作为一个“地方志办”临时聘用的“民俗巡视”,我上门的目的只是为了在开发的同时,他能够把红线内的所有有价值的古迹作为景观保存下来。这种超前的文化层面上的提议,对他打造一座上档次的国际陶瓷商城是锦上添花。

在将要被铲平的区域内,我以为至少有三处遗迹必须像保护眼睛一样留存在商城之中:一、查家八字门头的宅院和龙缸弄河边的古码头;二、清末时期的可作手工制瓷标本场所的坯房和窑场;三、前街清一色木质推板的明清红店街街铺。

但是还没有等到我张嘴展开,我就被请到贵宾接待室里面,跟铃子、查云华、柳国华等等客户尴尬地坐在一起。商城三维效果图的投影闪烁在接待室的墙面。明明是“恭请”诸位来“探讨”的,而京贸集团却没有空出半分钟时间给贵宾们发表建议或意见。孟董事长刚刚作完报告,漂亮的“京贸”女总经理就拿一截激光指示器闪亮登场。

总经理像教授一样点击着画面,用播音员似的声音,挺胸微笑着就商城的工程进度、区域划分、环境部署、配套设施、价位政策、营销方式、售后的物业,以及辉煌的前景等等等等,逐段逐段地作深入浅出的动之以情的解说。

其间我一直就想见缝插针。尤其是在她谈到区域划分和环境部署的时候。可是那些所谓的“贵宾”们七嘴八舌密不透风。那些怀揣支票和金卡的作坊主和瓷商们,关心咨询的只是商铺的面积结构、位置朝向、价位质量、付款方式、交付期限,以及商城能否实现预期效应等等。

这次成功的“商讨”显然达到了开发商预

期的效果——仿佛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金钱,使得这些客户们情绪或多或少都有些起伏波动。而我就像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在这种氛围里竟试图丢出一个在大家看来近乎于荒蛮的话题。实际上我也非常清楚,我的这种懵懂的企图就相当于想在国统区繁华的街头,公开散发那种来自于苏区的红色传单。

最后快到中午,在总经理拿出一叠意向性协议的时候,在大家一窝蜂地围上前想抢定一个尚在图纸上的格子的时候,在董事长笑哈哈地说“不忙不忙我们先吃饭再说”的时候,我英雄般地站了起来。

但是很显然的事情,我站立起来的雄姿遭到狙击。

孟思琦就一句话:“这种建议,你至少要让一个分管的副县长来跟我谈!”

“你知道那得要浪费我多大的地盘?”他说。他脸上的横肉鼓胀起来,鼓起来的颧骨上极像两枚古代的钱币。

我们下楼。

那一次只有我和查云华,没有去接受他“京贸集团”在天鹅湖大酒店的盛情。

13

在我使劲写小说的某个夜晚,我突然接到了铃子从厦门打来的长途电话。

在大伯于家驹返回故里的那段时间,晚上我一直是呆在家里写那个长篇。铃子五天前到广州去签一个销售合同,白天由我临时性充当老板,坐镇店铺监督着正常的营业。我没想到她短短的几天时间,就马不停蹄地从广州转道惠州,又从惠州赶到了厦门。

但是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时候创作的灵感翩翩起飞。我正好写到我最拿手的成型车间这一章节,键盘上的叙述竟一下子跟不上我轰涌而至的思潮。假设是有钱投资,我肯定会购进一整套全新的成型设备,招一批技艺精湛的工匠,自己按审美理想搞器型设计,做一个创意成型方面的陶瓷企业。在工序和管理上我都有十分充足的经验和信心。

瓷土,不过是一堆任人拿捏的泥巴。它的好处就在于,只要你能够想象它就能够成型。犹如堆积木或绘画。我一直就纳闷:碗盘杯碟的圆形,几千年以来是不是应该着手改变?釉面的白色,怎么就不能根据造型的需要有所突破?烧造为何就不能超越现状,让所有的物质都能出自于窑炉……

然而,铃子的声音让我戛然而止。

丢开电脑,我生怕她一个女人只身在外会碰上不测的事情。“有什么吩咐?”

“有你个头啊!”铃子的声音有些急促,“我这么急你还有时间开玩笑。”

她叫我赶紧到她火车站店里提一车“货”出来。“碰到了一笔大生意啦,”她说。你再到日用瓷艺术化研究院查云华那里拿二十套样品。通过声音的欢快,我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到,由于营销的顺利,铃子在厦门那边两腮胭红,眉飞色舞。

她这是对我的信任和差遣。

那批“货”是雇请了一些外来美术家所画的山水瓷瓶——艺术瓷在市场上跑火的今天,许多在纸上泼墨的人都一窝蜂地飞抵我们这个城镇,找到了瓷器这个升值的载体。

但是从来,我都没有正儿八经插手过铃子的任何一宗生意。钱进货出的事我理都懒理,我不喜欢经商。但在金钱和情意方面我一直是亏欠,所以平时我在她店里就充任一个手摇鹅毛扇的师爷,或女老板应酬方面的助理。经营销售没有一个男人也确实不行。

窗外黑咕隆咚。已经是半夜了,一下子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铃子。”我放下话筒跟母亲说。

母亲周荣花在我们通话的时候,一直都站在我身边用围裙擦手。她细心观察着我的脸色。母亲自从铃子帮我还清公款后,对铃子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甚至在心海里,她都重新泛起了那种“拉郎配”的意图。但是她一直内疚,而且铃子已经是一个老板,跟有钱的老板暗示那种意思有点想吃软饭的卑微。

“一定是着急,叫你去你就应该去。”母亲说,“这么大的生意,你写作又当不得饭吃。”

后一句,才是推我出门的真正动力。

写作确实不是人干的事业,它应该是神干的事情。它既必须通晓世事与情感,又应该像井底的蛤蟆闭门造车。

我叫出租车赶到了火车站陶瓷市场,被出租车司机“杀了一猪”。本来打表计程只需要十二块钱车费,司机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夜生活的常客,说按规矩另加收我夜班费等等。我把车费告诉给两个早已到位女店员,把两个女店员笑得蒙住嘴巴前拱后仰。

到火车站市场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钟。但是那里的陶瓷市场根本就不像半夜的景象。灯火通明的市场里人来车往,货进货出。我吃惊不小,书呆子的生活一直让我离市场很远很远。夜晚有钱捡,为什么睡觉就一定要放在夜晚——这就是当时我吃惊后的自问。

市场上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瓷器造型奇巧,釉面闪烁,色彩斑斓。采购商好像来自于世界各地,语言,甚至肤色都形形色色。交易洽谈、小汽车喇叭、大货车上货……杂七杂八的声音交融鼎沸。

市场里有铃子的两间店面。

这时候我遭遇了第二个尴尬,比多付了出租车费还要尴尬——我得乖乖地让我叫来的那个货车司机自己回去。

因为在这之前,我事先在电话黄页簿上找到一个货运号码,并联系好车主让火速赶到火车站陶瓷市场。但是那两个店员,早就轻车熟路地雇好了一辆东风牌货车,在店门口等着我开门提货。这个东风牌货车及其车主,不仅是挂靠火车站正规货运公司的下属,而且还是铃子几年来货运的协议宾主。安全方面不说,运输费用就相差好大一截。

我拿五十块钱辞掉我叫来的司机,那个年轻的司机冲过来要跟我打架。“你戏弄我啊,你半夜里吃饱了撑的,我睡着了从床上爬起来,你拿五十块钱打发叫花子啊!”他抓住我的衣襟暴跳如雷。

当众我陪着笑脸就像一个孙子,我异常尴尬。

但是转眼间就莫名其妙,那个年轻的司机突然放开了我的前胸,像个逃犯一样跑回驾驶室关上门一溜烟开车逃跑了。我一回头,我后面站着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东风车司机——这个司机就是郝国宝!

“还有查云华那里二十套样品怎么办?”铃子交代我以后,我一直着急的就是这个棘手的事情,我说,“都半夜半了,人都睡了,研究院看样子早关门了。”

两个女店员就在一边窃窃地坏笑。

她们在笑我幼稚。要不是看我是老板的“青梅竹马”,她们会嗤之以鼻。果真我一无所知。十五分钟的时间不到,查云华研究院里的销售部经理就被一个电话召到了我们面前,同时在黑暗中送到我们面前的,还有用锦盒包装好了的整整二十套样品。

当时,女店员还按住我的手不断地给我

眨眼示意,让我不要当经理的面开盒验货,直接就叫我在货页上签单。事后面对我的纳闷她们说:“查云华那里的货不用验的,信得过,老板一直都这样做的。”

就这样在那天晚上,我就像个十足傻瓜一样,表面上是我在做主指挥,实际上我相当于于一个由人摆布的木偶,任两个女店员嬉笑着指使开库出货,叫我清点数量并在出库单上签字。

所有装有艺术瓷瓶的锦盒,正在像码积木一样被有条不紊地搬上货车。一盒压着一盒。这些艺术品被商人们统称为“现货”。有人愿买,也有人愿卖——这就是交易。尽管我已经知道这些山水画瓷瓶里面,还掺杂了一些徒弟或大学生的作品。但是每个锦盒里面都堂而皇之地配有一个措辞夸张,且来头不小的所谓《艺术作品收藏证书》。

等厚厚的帆布将货蒙上,再用绳索把帆布勒紧,时间已经过了下半夜一点半钟。我急着收工回去写作。我高兴地与郝国宝握握手正拍拍手准备收工,这时候铃子又电话叫我马上押车赶往厦门。

“还要不要活了铃子?”我说。

铃子的生意已经做疯了!

平时她就是这个样子。这个疯狂的女人,做这么烦人的买卖,既没有人问寒问暖,更没人搭把手上前。而且问题还在于她事无巨细、日夜不分、远近通吃、废寝忘食、大包大揽、任劳任怨。在那个所谓的“国际陶瓷商城”里面,她甚至早就预定了近半幢可以开得下一个公司的楼房。她固执得就像一头疯牛,缰绳怎么拉都拉不回头。

那个晚上我着急了,我说我不想去什么厦门,我正在写我的东西呢。

“写什么鬼东西?我一车货到了就是三十万的纯利。”

我哑口无言。人活着不可以只是为钱,但是钱像流水一样已经流到了自己脚下,我们这时候总不能跳过去跟钱作对。

“现在就发车过来,哥你押车过来,其他人我不放心。”

她电话里又说:“这次你顺便来熟悉熟悉业务,熟悉了你就知道以后怎么做了。”

“铃子啊,”我说,“你是不是想培养我做业务员?”

铃子吼叫:“哥啊,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你为什么不可以想到做我的老总?”

“你绑架我啊?”我说。

“谁绑架谁啊?我正准备按你的意思上马一个成型作坊。”她说,“我都考虑过了,产销一条龙,我文化上差老大一截,我们这一生一起把它做成一艘艺术瓷产销的航母行不行?”

我想,你怎么不早说啊。

“……你犹豫了?哥啊,你说话啊,我不耽误你写作……你不愿意就不做,写烦你想做就做好不好?喂……哥啊!”

“好吧。我去,哥答应你这就去厦门!”我声音都有些沙哑。

14

突然就那一下子,我成了老板和老公。

从那次厦门回来之后,我一直忙着筹建“瓷艺术成型有限公司”和创作关于龙缸弄瓷片河的小说。那应该算是我人生中一段比较充实的时光。

但是这不能算是光明面的尾巴。

我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

在那段时期我大伯于家驹回来了。他离退之后荣归故里,并准备担任“京瓷集团”董

事会的名誉主席。但是于家驹在瓷窑机场下飞机的时间没有通知我们,通知了我们也起不到接机的作用。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那一次落地的具体日期和航班。

据说那一天晚上,是京瓷贸易集团的董事长开着奔驰去了机场。

在我们县城著名的“凤凰巢墅”小区,孟思琦已经替他准备好了一幢绿树掩映的洋楼。但是于家驹最终还是没有住进那幢安度晚年的别墅,因为在孟思琦赶去接机的同时,中央纪检在当地的陪同下也同时抵达了瓷窑机场。

这是我在数天以后的日报上看到的消息。

消息在头版的右下角上,像讣告一样只有短短的那么几行文字。与于家驹同时被披露的还有瓷窑县现任的头面人物,这个人物的倒台,致使声势浩大的当地重点工程“中国国际陶瓷城”彻底瘫痪。

消息称:因收受巨额贿赂,生活腐化,经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审议并报市委批准,原瓷窑县人民政府窦其恩县长被开除党籍;由市监察局报请市政府批准,给予其行政开除处分;将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在那几天里,母亲周荣花在家里常常是忘记了弄饭做菜的时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想心思发呆。当中午我和铃子赶回家吃饭的时候,她才惊慌失措地拍拍双手,赶紧将还没有挑拣干净芹菜拿进厨房清洗。

估计有两个事情影响到她的情绪:一个是大伯于家驹回来连面都没有见上,二是铃子的一大笔订金冻结在陶瓷城开发商的账上。

但是第四天头上我母亲就活泛起来。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她甚至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瓷艺术成型有限公司”的基建工地。基建工地在县城的北郊,一十几里的路程跑得她汗流浃背。我以为家里面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周旺生当副县长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着急地告诉我们,“周旺生当副县长了!刚刚我从收音机里面听到的,是什么人大常委会通过任命的。”

得到这个消息我也非常兴奋。我跟铃子说:“周旺生就是我表哥,我以前还总是想找他帮我,把我调到地方志或者文化系统去的,怕他一个没有权利的科级干部为难,一直都不好开口。”

“现在好了,调你去是分分钟的事情。”

“我是要考虑考虑。”

“你发神经吧。”铃子当我母亲的面用指头狠狠地点我的脑瓜。

江华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景德镇市作协主席。曾就读于江西大学和鲁迅文学院,滕王阁文学院第二届特聘作家,在《上海文学》《花城》《大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百多万字,被多种选本选刊转载,出版中短篇集并著有长篇《尖锐的瓷片》。现于景德镇市文联供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