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动了好久,售票大厅遇到的胖子放的屁还赖在他鼻子里,公交车上碰到的瘦女人的白眼还贴在他额头上……再往前数,这个世道欠他的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志国还是想打人。买票的人是多,胖子的屁就挤出来了,还是天下最难闻的洋葱味屁。瘦女人更是丑人多作怪,只稍微碰到了她的背,那女人竟骂他色鬼!瘦得胸脯上一点点肉都没有,一两肉都没有的,还色鬼!还有车间里的那个湖北佬,想从后面偷袭志国。好在志国的块头大,没有吃亏。但志国的小组长就这样搞掉了,还扣了当月的奖金,明明理由都在志国这里,可主管坚持各打五十大板。和主管说话时,志国用左手卡住脾气不好的右手,右手腕被捏出了一道深红色的箍。真是西瓜藤,葫芦命呢。
西瓜藤上也结葫芦吗?学过唯物主义的志国其实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可这么多年的坏运气就验证了掐准的六个字:西瓜藤,葫芦命。这是素芬给志国算的。素芬平时并不喜欢算命的,是王兰英拉着素芬作陪客,去镇上为男人志明算命。算命先生说志明这几年是前面抓后面丢,送给别人发财。过了虎年就转运了,变成了前面丢后面捡,别人送给他发财。王兰英一激动,多给了算命先生十块钱。王兰英心情一好,又请算命先生顺便给素芬的男人志国算算。素芬不肯算,王兰英自作主张报出了志国的生辰八字。志国和志明这两个叔伯堂弟兄几乎是一个时辰落草的,当时把老接生婆忙得几乎虚脱。这个事高家庄的人都知道。算命先生问志国在前还是志明在前,素芬说志明在前,算命先生掐着指头,嘴巴中嘀咕了一会,就说出了那六个字。素芬不明白志明和志国的命怎么会不一样,算命先生说,朱洪武知道不?沈万三知道不?素芬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到家把这个事说给志国听,志国倒是知道朱洪武和那个姓沈的,是个大富翁,还有一个叫范丹的乞丐呢,都是同一个时辰出生的,一个是头鸡叫,一个是二鸡叫,一个是三鸡叫,什么抬头朱洪武,低头沈万三,勾一勾就是穷范丹。命就是不一样。素芬听得一愣一愣的。志国说,都是迷信,后来朱洪武杀了沈万三。素芬捂着胸口问为什么?志国说,谁叫他沈万三太他妈的有钱了。
志国的西瓜藤其实有可能结出西瓜的。今年他和志明在药用机械厂做得好好的,因为志国有个高中毕业证,还摸过考大学的卷子,就做了一个小组长。小组长再往上走,就是副主管了,宿舍都不一样的。后来同宿舍新来了一个湖北佬。湖北佬不但懒,喜欢揩别人的油,还打呼噜,偏偏志国睡眠不好,听不得呼噜声。志国先是向湖北佬宣传治疗打呼噜的神药,湖北佬根本不听他的。后来志国又去向主管告状,梁子就这样结下了。湖北佬从来不叫志国的名字,而是叫志国高小二。志明劝志国不要放在心上,他喊他的,又喊不掉我们身上一块肉。志国说,不行,我就不许他喊!后来那个偷袭就开始了,志国和湖北佬抱在一起,在车间里滚来滚去。志国块头大,可湖北佬胖,志国很希望在一边的志明上来帮个忙,可志明没有这样做,而是叫来了主管。主管没问什么原因,各打五十大板,扣两个人的当月奖金,两个人的宿舍分开了,志国的小组长自然免去了,给了志明。西瓜醒来,依旧葫芦。
过了两天,志明请志国喝酒,喝到最后,志明劝志国赶紧走人,避避风头后再回。志国不解,志明说湖北佬要报复他了。志明还说,婶娘叮嘱我照顾你的,他们人多,我们只有两个人,我不能让你有什么闪失。志国火了,说,你不要怕,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以为你是在做好人啊,好人谁都不会做。志明说,人死屌朝上,杀人不过碗大的疤,你怀疑我不帮你吗?我是答应过婶娘的,她说你不像我,从小就是个实心菩萨。说到了自己的妈妈,志国不说话了。过了不久,湖北佬弟弟给志国来了电话,嗓门大得炸耳朵,要约志国去厂对面的公园里“结账”。志国准备了一根磨尖了头的钢筋,后来还是放弃了,由志明出面,去跟厂里结清了账目。志国说,我回家怎么说呢?志明编了个理由,就说是厂里放农忙假,让工人回去割稻。志国说,那你为什么不放农忙假呢?志明说我家王兰英懒,种的田少,又不会种田,田里的草比稻还多。志国心想,现在的稻值多少钱?路费还比稻钱多呢。离厂又有了一个小风波,志国想把最初进厂交的押金一并讨回,可主管不同意,说只能到年底。志明也说,到时他代志国取。未能如愿的志国拿到薄薄的几张钱,一夜没睡,反复想算命先生的话。西瓜藤,葫芦命。西瓜。葫芦。
到了镇车站,返乡的新理由还没有想得
出来,志国的太阳穴隐隐地疼。志国在车上又坐了一会,最后一个下的车。拖着行李在车站大院里找了一圈,没发现素芬。估计是晓俊这个臭小子没有告诉他妈妈。素芬不用手机,昨天志国打了家里电话,他告诉儿子明天回家,还有班车时间,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儿子通知妈妈接站。电话里的晓俊是应了一声的,就没有下文了。葫芦可能真的会遗传,志国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闷葫芦,什么事情都是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晓俊肯定没有告诉素芬。这个小畜生,老子为了他,在城里苦手苦胃还苦……小头。想到这,志国的裤裆紧了。在外面志国还是想素芬的,素芬的奶子素芬的屁股还有素芬的嘴巴,哪一样都好吃。去年底,志国回来过年,素芬叫他不要去了,就在家里苦钱。志国一听,认为素芬瞧不起他,还是要出去。素芬说,外面是赚得到钱,但在外面开支也大。志国就生气了,说了不少赌气的话。素芬没有应她。志国的气就发在了板凳狗的身上,一脚踢向卧在桌底的板凳狗,板凳狗汪汪大叫。在房间里看电视的晓俊听到自己的宝贝叫了,忙喊是谁是谁?志国的妈妈怕小祖宗发火,赶忙说是她不小心踩到了板凳狗尾巴了。
志国出去的时候,曾在心里发誓到了年底一定要赚到一大笔钱再回家。星期天如果放假,就到水果批发市场批发水果,再到小区里叫卖。如果城管抓不到的话,可以赚到几天的工资。他拉志明一起干,但志明不想做,他说拉不下这个脸,如果他会卖水果,就不出来了,直接在县城里做水果贩子得了。志国晓得志明想的是什么,到了星期天,志明总会晃到胜利街那里,五十块一炮,都是年轻妹子。志国劝过志明说,哪天你把炮打烂了怎么办?志明说,你就外行了吧,你不用套子人家妹子还不脱裤子呢。志国说,那你就不怕王兰英知道?志明说,我不承认她哪里知道?
说来也奇怪,素芬从没怀疑过志国在外面找妹子打炮。志国吞吞吐吐地说过工友们熬不住出去打炮的事,可素芬不接话茬,一副对志国完全放心的样子,又像是瞧不起他志国似的。志国不是没有机会,志明之所以在他和湖北佬打架的时候没有帮他,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志国从来不跟志明去胜利街。不一起去,志明肯定认为他有个把柄在他志国手里。志国肯定是不会跟王兰英说的。他们家的素芬不像王兰英,对男人在外面的事反复地打听。也许素芬根本不相信男人,跟男人打听肯定全是谎言,得到这样的证明,还不如不浪费口水呢。
志国在车站歇了一会儿,决定把行李扛起来走回家。志国常常在素芬面前说自己苦,其实他晓得素芬比他更苦,她一个人种了五亩田,晓俊要上学,还有晓俊的有风湿病的奶奶。人情世故的还要她去应承。要不是想为这个家多赚些钱,素芬肯定不会让他走。这一点是肯定的。这也是志国满意素芬的地方,这么多年来,素芬和婆婆有过疙瘩,但都是小疙瘩。志国也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过他不在家素芬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事件。倒是那个经常向志国追问志明情况的王兰英,裤带松得很,喜欢主动去逮野男人。有一次,王兰英还差点在棉花地里逮住了志国。志国常想,他和素芬是夫妻,志明和王兰英也是夫妻。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天下树叶有多少样,天下的夫妻就有多少样。
从镇上到村里有六里路,没通公共汽车,
有一个候在车站外面的三轮摩托卡迎了上来,志国是认识的,王兰英的弟弟王兰平。王兰平和王兰英长着一样的三角眼。志国摇摇头,说自己走路回家。王兰平不说话,看志国,斜着那三角眼,活像遇到了一个大仇人。志国很想和他说一说他的姐夫志明,可王兰平不问,他就不好说,说什么呢?
志国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后脑勺很热,似乎王兰平的三角眼还盯着他,还看到了志国脖子上和湖北佬打架留下的伤痕。志国脖子缩了缩,回过头,王兰平和他的马自达并不在后面。志国把行李放下,坐在路边,抽了一支烟。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王兰平和他的摩托卡出现了。志国招了招手,王兰平停住了,说,我先跟你说清楚啊,还是五块钱。志国很吃惊,我已经走了快一半了啊。王兰平说,五块是起步价,再说了,你是大老板了呢,在外面发了大财,也丢点财给我们发发呢。志国看着王兰平,他的三角眼的一只眼角吊着一粒白眼屎,似乎是三角形的重心呢。志国也吃惊自己的几何知识还没有丢给老师呢。王兰平说,你上不上?不上我就走了。志国没有再多想什么,先把行李扔上去,再跳上摩托卡。王兰平也不招呼他,快速加了油门,害得志国向后一仰,差点跌个屁股墩。还是五块钱,便宜这个三角眼了。摩托卡很快,有股不好闻的味道,类似羊骚味。
素芬不在家,妈妈也不在家。志国放下行李,去灶房看了看,锅里什么也没有。素芬可能去田里了,老妈妈去什么地方了呢?志国又到外面走了走,村子里空得很,连往常经常出现在巷子上的鸡猪狗啊的都看不到。一想到狗,志国唤起了板凳狗。板凳狗也不见了。应该在的啊,板凳狗应该在家看家的。板凳狗听得懂他的脚步声,只要他回家,板凳狗就很听话地在门口等。现在这个畜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回来不打死它才怪。还有晓俊这个小畜生也欠修理,肯定没有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他妈妈,连他奶奶也没有告诉。志国想,晓俊如果告诉的话,他奶奶应该在家里等他的。
志国摸出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找了半天,也没有想到给谁打电话,在家里打电话是漫游呢。志国想了想,还是给志明发了个信息,说是到家了。不一会,志明的短信回了,只一个字:好。志国删掉了。好,好在哪里?!好个屁!还姓一个高呢。志国转了一圈,家里似乎还是他上次离家时的样子,晓俊的枕头上有一本书,志国拿过来一看,是关于盗墓的书。难道晓俊将来想盗墓?志国实在想象不出自己的儿子做盗墓贼的样子。
志国泡了一些冷饭吃下。吃完了,晓俊和盗墓贼连在一起的滑稽感还在心里晃荡着。风湿痛的妈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她是去看人家办丧事的。志国问去世的是哪个,妈妈说是王六指。他记得王六指的,常用手上的六个指头吓唬志国,还说,摸一摸就过给你了。小志国怕自己的手也长出六根指头,吓得哇哇大哭。志国说,他多大了?妈妈说,属猪的,和我同庚呢。志国不敢再说了,上半年在家的时候,妈妈倒是经常和他讨论自己去见志国爹之后的事件。志国不想和妈妈谈这个话题,但他又不好不听,只有硬着头皮听妈妈罗嗦王六指家如何办丧事。王六指信耶稣了,不烧纸,也不请和尚念经,有很多人到他们家唱歌,自带干粮呢。妈妈很老了,一会儿是赞同王六指的做法,不给子女任何经济负担呢。一会儿又替王六指可惜,说是不烧纸将来没有钱,只好在下面讨饭了。志国晓得妈妈是在试探,说,妈妈你放心,我也有儿子呢,我和素芬会做给晓俊看呢。提到孙子,妈妈不再说去见志国爹的事了。
妈妈也不知道素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晓得中午没有回来吃饭。妈妈也泡了一碗冷饭吃了。晓俊中午在学校吃食堂。素芬是到田里去了吗?估计不会。稻子还没有到收割的辰光呢。去城里玩了吗?还是去娘家了?估计都不可能,素芬的父母死得早,就一个哥哥,哥哥怕嫂子。没有特别的事,素芬是不会回娘家的。一瞬间,王兰英的三角眼还在志国的头脑里眨了一下,不过还是被他狠狠地掐掉了。素芬不是王兰英,她肯定是去有事了。志国在七上八下的想象中,为素芬和晓俊准备晚饭,辣椒炒扁豆,还做了水焖鸡蛋。
妈妈似乎看到了志国脖子上的伤疤,很想凑上来看清楚。志国转了个方向炒菜,听着妈妈罗嗦,妈妈说孙子不听话,有次还和素芬打了一架。这事晓俊已在电话中和他说了,说素芬误解他了,是同学不敢把游戏机带回家,暂时放到他书包里的。晓俊问爸爸相信不相信他的话。志国说他是相信的。但他还是批评了儿子,说妈妈打他是为他好呢。素芬肯定不晓得他给晓俊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工作呢。志国又问起板凳狗,妈妈说板凳狗是在夏天的时候被人偷走的,那阵子,村里丢了不少狗,说是城里人喜欢吃狗肉。妈妈还提醒志国,千万不要在晓俊面前提板凳狗,她和素芬一致咬了口,说板凳狗不是变成了狗肉,而是自己走散了。
天渐渐黑了,晓俊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十四岁的块头已和他一样高了。志国拿出一双361的运动鞋,这双鞋是打了四折买的。晓俊看到这鞋并不是他喜欢的耐克,脸有些冷。志国赶紧表示,这是现在穿的,过年的时候肯定给他买耐克。得到爸爸的承诺,晓俊欢天喜地地拿到房间里去做作业了。
晚饭也没有等到素芬,他们祖孙三代先吃了。在桌上,志国问儿子为什么不把他回来的电话告诉妈妈?儿子说,我告诉妈妈了,也告诉奶奶了,不信你问奶奶!儿子说得信誓旦旦。志国问儿子,那妈妈晓得我回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回家?儿子说,我怎么晓得?她现在脾气大得很,我问一句,她会说我十句。提到素芬,儿子开始告状,说了不少素芬的坏话,志国装着听着,没有听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素芬把儿子管得太紧了。
吃完晚饭,志国又把碗洗了,边洗边埋怨素芬。到底去哪里了?这么迟了,不回家。肚子里一股火苗在窜来窜去,倒不是他在生素芬的气,而是素芬竟然不体谅他呢,四个多月呐,一百多天呐,不想补偿他也应该慰问慰问他。一想到这,志国的裤裆又紧了起来。
素芬是快十点钟的时候回来的,志国问她吃过没有,素芬说吃过了。志国听说她吃过了,连忙给她准备洗澡水,前后忙得屁颠屁颠的。素芬晓得他要干什么,说,你别乱想了,那个来了。那个?志国听懂了,脸顿时冷了。素芬说,快了,后天就好了吧。志国嗡声嗡气地说,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素芬说,告诉你?我怎么告诉你?你和你儿子打电话,我告诉你这个事?再说了,你都熬了这么长时间了,还在乎这么短的时间?素芬似乎忘记了他们上次吵架的事,说得比志国多。志国不想听,他总是觉得素芬是故意的,他的头脑里全是志明说过的下流话。志明曾和他商量过,两个人出钱包夜,两个人分,比较合算。志国拒绝了,他又不是畜生呢,怎么做得出来?两个人共一个?!
素芬是去帮厨的,朱老板的老头子过生日,在厂里食堂办的寿宴。素芬说朱老板的朋友真多呢,很多城里人都过来给老寿星磕头了。志国呛了一句,什么老寿星?还不是只老公猪,再说你又不姓朱。素芬说,我们沾了人家不少光呢。再说了,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的,我本来不想去,是王兰英拉着我去的。志国说,那老公猪为什么不放到城里大饭店去办?素芬说,在老家办有脸呗。
朱兵现在变成了朱老板,其实他连初中都没有上就出去打工了,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笔钱,回乡办了一个小榨油厂,再后来又引进了个破生产线,产量一下子大了起来。不过朱兵对同村乡亲特别优惠,本来一斤菜籽换三两八钱油,他给同村人一斤是四两三。还可以把菜籽储藏在他厂里,发他厂里油票。要油要钱都可以的,随到随取。素芬把自家的菜籽储进去了,还帮哥哥把几百斤菜籽在厂里用素芬的名义换了油票。
素芬又说了不少朱兵的好话。素芬还说,朱老板还要招人,不过可能只想要男工,不要女工。志国晓得她想说什么,素芬想让他进这个厂。这个女人,常常这样,该说话不说话,不该说话拼命说话。比如在床上和她做的时候一声不吭,不和她做了,她的话就特别地多。志国越想越窝火,身体的火苗越撩越旺。志国索性把裤子褪下,当着素芬的面,把为她省了半个月的油用手撸出来了。快要喷出来的时候,素芬搂住他的头,志国轻喊了一声。素芬搂得更紧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糙手正好碰疼了志国身上的伤口。
素芬帮着泄了火的志国拿走了毛巾。可志国依旧睡不着,那地方硬得要命。他都听到素芬的小呼噜了,可他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志国仿佛看到在这个夜晚的某处,一个像志明的男人正和王兰英紧紧抱着一起一伏。那男人是谁呢?
也许是累了,志国早上醒得很迟,一睁眼,发现妈妈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盯着他。志国赶紧坐起来,假装说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死。妈妈叹了口气,说,志国啊你也是做老子的人了,要是你老子不是走得早,你不会总是和人家打架吧,那一年连班长都打没了,大学也打没了,吃的总是哑巴亏。志国晓得妈妈又要翻陈年旧账了,套起衣服就往外冲,差点撞在门框上。妈妈说,你的急性子倒是活像你死鬼老子,就不能慢点哇。素芬去拔黄豆了。素芬的黄豆是种在田边的,她总是闲不住,跌个跟头抓把泥的角色。志明常常对志国说,你他妈的不晓得是哪一世修的福分,找到了素芬,要模子有模子,要顾家比你志国还顾家。志国只是笑,不说什么,心想,素芬好是好,可惜是床上从来不主动,一次主动也没有。
妈妈给志国准备的早饭是荷包蛋,她想给儿子补补。志国心想,白补了!但他不好说,必须把六只荷包蛋一只一只地吃下去。一边吃一边说,妈妈,我都有好几年不和人吵架了,更不要谈打架了。妈妈没有答志国的话,把志国的碗筷收了,还用抹布在志国的面前狠狠抹了一下。
村子里多了些横幅,上面写的是禁止秸秆焚烧的事项。有几句话说得很吓人。志国想,有什么好吓人的,现在各干各的,怎么处理关干部鸡巴事呢。走了一条巷子,志国没有遇到什么人,都空得很。还没有到过年的辰光,村子就是这样空呢。志国摸出手机,手机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志国翻到短信息这一栏,除了天气预报之外没有其他的短消息,而这个天气预报是那个城市的,又是无用的,现在和他志国没有关系,只是和志明有关了。
王兰英是头先冒出来的,像是一只大狮毛犬,扑到志国的面前。王兰英先是拍了一下志国的肩,然后很暧昧地说,昨天晚上你把素芬折磨得够吧。志国心里一跳,老夫老妻的,没这么夸张吧。王兰英说,反正我听素芬说过。志国不敢答腔了,说过?说过什么?男人在一起会谈女人,他不晓得女人在一起会谈什么。
王兰英烫了爆炸头,其实她根本不适合烫发,烫发反而把她的小眼睛暴露出来了。王兰英见了志国,既没有问起志明,也没有问起志国什么时候回来。而对着志国笑,笑得很暧昧。
你笑什么?志国问。
我什么时候笑了?王兰英依旧笑着说。
你当然笑了。志国说,你不笑我不知道你有酒窝呢。
我有酒窝吗?王兰英摸着自己的脸,说,人家也说我脸上有一个酒窝,可我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
你是有酒窝的。志国认真地说,还凑近了王兰英的脸,把手摸了上去。
后来的事件志国也记不清楚了,不知道是王兰英抓住了志国的手,还是志国抓住了王兰英的手,两个人的手就缠在一起了。志国像是没有睡醒似的,迷迷糊糊的,至于他是怎么跟着王兰英回家的,后来又是怎么脱了衣服,又是怎么和王兰英搞在一起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知道事情结束之后,王兰英在地上找胸罩后面的搭钩,是志国刚才扯掉的。光着屁股的王兰英一边找,一边对志国说,志国,你今天早上吃的是鸡蛋吧?志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兰英嗡声嗡气地说,你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有一股鸡屎臭。志国笑了,你是狗鼻子啊,这么灵,我妈妈今天给我煮了六个蛋。王兰英说,六个蛋?怎么不把你噎死啊,人家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呢。志国捧住了王兰英的大屁股,粗声说,现在我就给你喂火腿肠。王兰英一边扭动,一边说,昨晚上你干,今早上又干……你不要命了。志国低声说,不管了。
从昨夜到早上,志国睡了近十个小时,在王兰英的床上,他竟然又睡着了。不过志国很快又醒了,王兰英也躺着,他想起来,可他不好意思,只有听王兰英罗嗦。志国真不明白女人在干完这件事之后话怎么那么多。王兰英也主要和他说朱兵,他说朱兵快要做村支书了,说是朱兵不肯做,镇上让他做的。志国问为什么?王兰英说,现在人有钱就什么都有呢,要几个老婆就几个老婆,要做官就做官。志国想,什么时候去会一会朱兵这个大公猪。王兰英还说,其实你志国最适合做支书。志国问为什么?王兰英摸着志国的胸说,你最有水平啊。
王兰英说得很多,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志明。事实上,志国也没有跟王兰英说起素芬。从王兰英家出来的时候,他拿了一把丫杈,大声说,王兰英,我把丫杈借走了。王兰英没有应他,低声笑了一声。志国反而有点慌了,提着丫杈窜回家。素芬还没有回家,志国一口气喝掉了一茶缸水,他的头脑里一会儿是王兰英的爆炸头,一会儿是湖北佬的肥脖子,他两只手也没有把那个湖北佬的脖子箍住。志明曾经吹牛说,一个男人一生不应该只有一个女人,起码要有六个女人。现在他志国的第二个女人竟然就是王兰英,三角眼的王兰英,去胜利街的志明想得到吗?志国感到自己被湖北佬惹出来的恶气稍稍平息了一些。
妈妈似乎看出点什么,问,你拿人家的丫杈干什么?你真是做城里人做惯了,打黄豆要用连枷,不是丫杈。志国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我在路上捡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妈妈猛然咳嗽起来。志国上前,轻拍着老妈妈的后背,没由头地说,肯定是老公猪吃了我家的板凳狗。妈妈很奇怪,你怎么肯定是他?志国说,我能肯定,就是他,不是他还能有谁?妈妈说,狗嘛,终归是畜生呢,早死早投胎呢。志国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抓了杀人犯还要发奖金呢。妈妈不说话了,屋子里静寂得很,如果板凳狗还在的话,肯定是前前后后地围着他摇尾巴了。板凳狗聪明,志国和素芬一起回家,板凳狗总是先迎接他,而不是素芬。素芬常常说板凳狗不像话,所有的饭都是她的,凭什么它认志国是主人?志国说,凭什么?凭我是家里的一把手。
中午的饭是志国帮着妈妈做的,刚做好,素芬也回来了,她把两捆黄豆秸秆也挑回来了,志国连忙帮素芬把黄豆秆铺到地上晾晒。素芬问,你说晚上要不要给晓俊炒点椒盐豆子?志国说,不要给他吃,吃了就放屁,像放炮仗似的。素芬被志国的话惹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志国很不满地瞪了素芬一眼,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一个黄豆三个屁呢,还不如换豆腐百页吃。
秋老虎的太阳还是毒辣的,到了下午,黄豆秆就晒得差不多了。志国用连枷拍打黄豆秆,素芬在一旁拆洗志国从城里带回来的被子。志国拍得有一下没一下的,素芬说,你力气哪里去了?这么打下去,到了明天晚上也打不好啊。志国一惊,赶紧加快了动作,连枷甩得咯啷咯啷响,黄豆溅飞起来。素芬说,志国,我是买你做啊,连枷打坏了谁替我修啊,我看你还是回城里算了。志国不说话,脸紧绷着,用连枷狠狠地往黄豆秆上砸去。
晚上,素芬还是炒了一小碗椒盐黄豆给儿子吃,儿子不像人家的小孩,喜欢吃零食,他最喜欢吃豆子,尤其喜欢嚼他妈妈做的椒盐豆子,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往嘴巴里扔。把豆子嚼得嘎嘣嘎嘣的。素芬怎么看怎么喜欢,对志国说,晓俊的牙齿遗传你的,都是一口糯米牙。志国转过身看儿子,把手伸到他的面前。高晓俊不解,回过头看他爸爸。素芬说,晓俊,你爸爸流口水呗,快赏给他几颗煞煞馋。
晚上,素芬主动把自己躺到了志国的面前,志国问是不是那个走了。素芬说接近尾声了。要是放在平时,素芬的衣服一脱,志国就迫不急待了。偏偏志国感到自己下面有点不争气,还软得很。志国说,要不,就算了吧。素芬说,不碍事的。志国不敢再看素芬,他感到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仿佛在对着他用闪光灯拍照似的。志国只好褪下裤子,自己用力撸了几下,还是有用了。不过,也是很草率的。到了最后,志国呻吟了一下,问,你说我的嘴巴里有没有鸡屎臭?素芬说,哪里有啊,全是炒黄豆的味道。
素芬很快睡着了,志国弄出了一身虚汗,听着外面隐约的狗吠声,很像是板凳狗的叫声,是懂人事的板凳狗知道他回来了,现在在叫他吗?志国睡不着了,难道板凳狗真的被朱兵或者老公猪藏在了哪个地方?
板凳狗没有结果,小葫芦却出了问题。说出问题其实有点言重,还是上次有关盗墓小说的事。晓俊的班主任给志国打电话,是个女教师,姓颜,叫志国为高叔叔。志国正疑惑中,女教师就说自己的爱人是晓轩。志国明白了,这个颜老师是朱兵儿子朱晓轩的老婆。真是人穷辈分大,朱兵和自己同学,儿子都结婚两年了,还找了个女大学生。现在打电话的就是这个女大学生。
颜老师在电话又说了一些晓俊的事,有讲晓俊优点的,也有讲晓俊缺点的。志国还是听明白了,颜老师说的重点是晓俊很聪明,但自制能力差。如果把这个缺点克服了,三星高中甚至四星高中都是有可能的。
放下电话,志国又琢磨了一下颜老师所说的“可能”的意思,也就是现在的成绩上高中是不可能的。如果努力,高中是可能的。如果想上四星重点高中,需要刻苦用功。志国在晓俊考高中问题上是不含糊的,一定要上高中。不上高中干什么?不上高中就会学流氓。志国越想越窝火,可晓俊放学还早,只好在家里转来转去。妈妈坐在老藤椅上,揉着自己的膝盖。见儿子这样烦躁,就叫志国过来帮她揉膝盖。志国的手一触过妈妈的老膝盖,烦躁慢慢变成了忧怨。自己当年是可以上大学的,他也摸到了大学卷子,偏偏在考大学的前夜,他睡不着,就是睡不着,第一门考语文,手抖得抓不住笔。过了大约一刻钟后,手才不颤,但瞌睡就涌过来了,眼皮一点也不听话。语文考砸了,数学考得更差。第三门志国根本不想考,还是老校长用自行车驮他去考场的。老校长说,今年考不上为明年积累经验,农家孩子不考大学考什么?
如果不是妈妈轻声叫唤一声,志国还不知道自己的手很重。妈妈告诉志国,她听到了老师和志国的电话,希望志国晚上不要和她的宝贝孙子发火。妈妈见志国不说话,就说了句狠话,如果你打我孙子我就爬到河里去寻死!志国说,你想到哪里去了,这小畜生是你孙子也是我儿子呢。妈妈没有再说什么,不停地叹气。也不知道是为志国叹气,还是为晓俊叹气。
志国的烦躁还是化成了怒火。吃晚饭的时候,晓俊向志国借手机。志国问晓俊干什么。晓俊说上QQ,颜老师现在把作业全部布置在QQ上的。志国不相信,要晓俊拨通颜老师的电话。晓俊犟在那里,不说话。志国就火了,扑过去抢手机。晓俊手紧得很,志国怎么也掰不开晓俊捏手机的手,还对着志国吼,你打死我啊,你有本事打死我啊。
志国想打又不好打。要不是素芬抱着他,志国真的不知道怎么下台。晓俊是奶奶劝走的,现在,他只听奶奶的话。晓俊到奶奶房间里去了。志国全身的力气才松下来,他的手腕疼。这孩子力气真大了。我真想打死这个小畜生!素芬说,你别骂他,晓俊其实很想你这个老子呢。常常跟我说,我现在不吃咸鸭蛋,等爸爸回来一起吃。素芬又说,板凳狗不见了,他找了好几天,哭过好几次,最后说,等我爸爸回来,等他回来,板凳狗就回来了。素芬又说了几件事,发现志国不说话了,在抹眼泪。素芬想不到志国会流眼泪,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志国的肩膀。志国的肩膀一塌,泪涌得更多了,还说人家志明是混球呢,自己才是最大的混球。志国决定明天去帮儿子找回板凳狗。
第二天一早,志国去老村找了一圈。没有见到那只像张板凳的矮脚狗。志国又跑到了新村,新村和老村就隔了一条路,却完全像爷孙。老村是破烂衣裳的老头,新村是时髦衣裳的小伙,各色琉璃瓦还有不锈钢窗口铜门争相炫富,志国的眼睛闪得生疼。新村房子是有规划的,也是有统一图纸的。看上去都有些像朱兵家。志国找了一条路,渐渐发现了一些区别,新房子是很多,但不是每栋新房都有人住,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只是砌了新房,然后就空着,到了春节再回来住。朱兵家绝对是有人住的,有人住的台阶和没有人住的台阶是不一样的。但都是舒心的。毕竟是新房子啊。素芬曾跟志国嘀咕,说她也想到新村换个地基。志国没有表态,他的心实际上也有些痒,关键还是自己腰包不硬啊。
志国正寻着,有人在背后用东西掴他的屁股。志国转过身,是王兰英用手机在掴他屁股。王兰英嘻笑着,不说话,手机依旧不老实地探向了志国的裆部。志国很不悦地把王兰英的手机拂开,干什么干什么?王兰英把另一只手摊开来,说,借我点钱。志国说,借钱干什么?王兰英用手做了推麻将的动作。志国还迟疑着。王兰英说,又不是不还,小气什么嘛?志国被这么一激,赶紧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王兰英的手刚抓过去,志国又一把逮住了王兰英的手。王兰英以为志国后悔了,三角眼里满是怒火。志国低着嗓子说,朱老板家在哪里?王兰英听懂了,嘴巴朝志国的身后一努,前面第三家。握着手机的王兰英一摇一摆地走了,志国反而愣住了,仿佛大腿根扭伤了。
朱兵不在家,但他的儿媳颜老师在家。颜老师以为志国是在问晓俊的情况,主动说起晓俊今天的作业情况,说晓俊的作业完成得很好。志国顺便问起老师是如何布置作业的。颜老师说是在QQ群里的。志国才明白自己误会儿子了,那是他们班级的群。看来自己亏欠儿子了,像儿子这样大的少年,都有手机了。想到这,志国拦住了想去倒茶的颜老师,主动告退了。一路上,志国摸了几次裤口袋,口袋里空空的。志国真想狠狠打自己一顿。
晚上,志国又炒了椒盐黄豆,可晓俊的筷子完全不往那碗里伸,还是素芬给晓俊弄了几勺子。志国想把目光迎住晓俊。晓俊根本就不抬眼,只往嘴巴里扒白饭。忽然,志国张开口,模仿了几声狗叫,晓俊这才转过身来,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笑。
又过了一天,素芬从外面回来,说是遇到朱老板了。朱老板托素芬捎话给志国,让志国明天晚上到他家喝酒。志国问喝什么酒。素芬说,朱老板说是喝他老头子的寿酒。志国说,不是过了好几天了嘛,是不是剩汤剩水啊。再说又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祝寿啊。素芬说,人家不给你面子你生气,给你面子吧,你又拿乔。志国说,那我就去,朱老板有没有说还有哪些人。素芬说,这我没有问,也不好问,估计人不少,反正我也去的,要去帮厨的。志国又问,帮厨的就你一个人吗?素芬说,这个我更不知道了,帮厨多一个少一个好像和你们喝酒的没什么关系吧。志国不敢往下问了。
刚答应了素芬,朱兵的电话就到了。电话中朱兵还叫了志国一声班长,说班长班长,屌子作痒呢,说完了志国就听到朱兵在电话那头的大笑,把电话话筒震得嗡嗡响。朱兵又说,我听小颜说你来过了。志国说,我是去找我家板凳的。朱兵说,什么板凳?谁拿了你们家板凳?志国说,是我家的狗,我家晓俊养的,现在丢了。朱兵说,现在这个村啊,就没有个好好的治保主任,什么东西都丢,有丢鸡的,有丢羊的,现在冬天还没到,又丢狗了,不过,排也排得出来,就那么几个人,不排除喜欢小偷小摸的那几个。朱兵又说,志国啊,你还是不要出去了,我跟镇里说说,让你先把治保主任担起来,等老村主任退休了,你就顶他。朱兵说话的口气完全像镇干部了。志国悟了一会,猛然想到,从小就跟在志国后面抄作业的朱兵可能要回村里做支书了,他刚才说的话就像是在许愿封官。
晚上,志国睡得很不好,王兰英抓着志国的裤裆对素芬说,你家志国把我强奸了。志国在素芬怀疑的目光中不敢抬头,然后志国就醒了,素芬睡熟了,打着小呼噜。志国开始排查起村上喜欢小偷小摸的那几个人,朱兵的老子老公猪是不可能的,疑惑最大的是王兰平。三角眼的王兰平。王兰平七八岁的时候偷人家的鸡蛋被他爹也就是王兰英的爹打断过一只胳臂,难怪他的三轮卡上有一股羊骚味。
快到凌晨的时候,志国起了床。过了很久,志国回来了,素芬在迷糊之中问他干什么去了。志国低声说上厕所了。素芬以为他拉肚子了,说,抽屉里有氟哌酸。志国没回答。素芬说,好汉难抵三泡稀呢,别逞雄了。志国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因为要去朱兵家吃晚饭,素芬早早给晓俊做了晚饭,叮嘱婆婆说,志国和她晚上会迟点回来,让晓俊作业做完了早点睡。婆婆问去什么地方?志国说,去晓俊老师家。婆婆一听,连忙点头,应该去,应该去的,早就该去了。为什么不直接说去朱兵家呢?素芬听得一头的雾水,但看着志国阴沉的脸,把想问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晚饭安排在油厂食堂大包间。半年不见,朱兵的脸更肥了,眼睛更细了,完全是一只小眼睛的西瓜葫芦。没有见到少老板朱晓轩,说是去齐齐哈尔了。志国还记得齐齐哈尔的,他背过这方面的知识,齐齐哈尔位于黑龙江松嫩平原,有丹顶鹤的,也不知道那个和年轻时朱兵一模一样的朱晓轩去旅游还是去做生意。朱兵没有说,志国也不好问。
朱兵的老子老公猪坐在油厂食堂大包间的主位上,半年不见,他依旧不老,完全不像八十岁。志国没有叫他,老公猪也不在意,先是和志国说起了日本安倍,老公猪说安倍看上去就一副奸相,要不是当年薛仁贵和羊女生下日本先人,哪里还有什么安倍。志国答不上话,也不想说得太多,应付式点头。
素芬在厨房里忙着,但看不到她,把菜端上桌的是朱兵的老婆大美。大美两只耳朵吊的大耳环,晃来晃去荡秋千。朱兵向志国打听他在城里打工的情况,志国说了谎,把自己的工资提了一倍。可朱兵还是说低了,不如回村里,做治保主任,同时可以到油厂里兼个副总。志国不明白朱兵为什么对他这样好,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
老公猪却兴致很高,先是表扬朱兵义气,也表扬志国聪明。老公猪还说起了命运,他说自己是克妻命,而朱兵是发财命,早就算过的。老公猪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志国一眼。志国怕这个老公猪说出更难听的话,赶紧把酒杯端上,说,你真福气啊,马上就抱重孙子了。说到重孙子,老公猪就把目标转向了颜老师,问,小颜啊,我不管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我不要你们生两个,最迟明年,你要给我生个重孙子。小颜老师根本就不理睬这个老头子,转对朱兵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朱兵呵呵一笑,对对,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思想,我们老了,这个问题你和晓轩共同决定。
可能对老公猪的话有些不悦,小颜没有吃晚饭就回家了,说是要备第二天的公开课。朱兵对志国说,大学生就是有责任心,志国主任,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当年的民办教师,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上午给我们抄生词,下午呢去帮他们家拾棉花,怎么可能学好呢?志国点头说是,头脑中结满了西瓜和葫芦。
酒越喝越热,志国也忘了对老公猪的警戒,和老公猪接连喝了好几杯,还和端菜的大美喝了一杯。大美更是了得,她把素芬和王兰英从厨房间里推了过来,让她们向朱兵敬酒。素芬说自己不会喝。朱兵说弟妹你不喝的话就留在我家,我和志国主任换换。朱兵说完还问大美同意不同意。大美竟然说同意,反过来问志国愿意不愿意。王兰英听了直拍巴掌。素芬脸更红了。朱兵说,现在的女人脸皮不知道有多厚,谁还会红脸,除了我们的素芬。以后我们厂里谁会脸红,我就多一百块奖金。帮厨的王兰英说,那我为什么没有呢?朱兵哈哈一笑,如果你王兰英能脸红,我奖励你一千块!王兰英竟然不知道这话是在骂她,还说,那朱老板你说话要算数啊。朱兵根本不理王兰英。王兰英转过来对志国说:志国主任,你可听到的啊,到时候我脸红了,你要给我作证啊。志国很是尴尬,竟然点了点头。今天晚上,志国记得朱兵已经叫了他两声“志国主任”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朱兵就让王兰英把食堂大包间里的电视打开,调到了《心雨》。画面上是年轻的杨钰莹和毛宁。他们当时真年轻啊。朱兵示意王兰英唱杨钰莹,志国唱毛宁。王兰英很兴奋,几乎是蹦着蹦到志国的面前,把话筒塞到志国的手中。志国不想唱,朱兵说,如果你不想和王兰英对唱,就必须和王兰英跳舞。志国没有办法,站在了电视面前。
“……我的思念 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 不再是决堤的海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沥沥下着细雨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王兰英的表情很是丰富,唱到“想你想你想你”时是看着志国的,三角眼里全是火焰。志国不敢和她对视,嗓子干得很,很想喝水。恰恰这时候大美把王兰英拽到一边,说了什么事。王兰英听了,脸色顿变,把话筒搁在茶几上就走了,话筒发出刺耳的声音。大美高声说,王兰平翻车了,跌断了一只胳膊。朱兵哈哈一笑,说,三只手的东西,全部跌断才好呢。志国的耳朵里却全是放屁的声音,那是志国给摩托卡轮胎放气的声音,长长的放屁声,竟然带了洋葱味,最难闻的洋葱味屁。想到洋葱味,志国的胃子就难受起来,他上前紧紧搂着矮了他一头的朱兵,一古脑把刚刚吃下的喝下的汤汤水水全部送到老同学朱兵的头上。
庞余亮,江苏兴化人,1967年生。1985年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政教专业。1985年起为江苏兴化乡村教师,2000年为江苏靖江电视台记者,2005年调任江苏靖江市政协副秘书长、副主席。江苏省第十、十一届人大代表。2002年起被聘为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2007年起被确定为江苏省“333”工程学科带头人。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薄荷》,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诗集《开始》、《比目鱼》等。长篇小说《薄荷》获江苏省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