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底沟流血事件

2015-05-30 15:40宋小词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德山锅底大海

1

太阳落山了,大地的高烧正在退去,几只蝉躲在堰边的金刚树上嘶叫。端午过后,连着晴了10多天,晴得夏天都快得炎症了。刘桂芬的菜园在这个季节开始显出气候,黄瓜、扁豆、苦瓜都顺着支架一个劲地往上爬,有几个黄瓜藤没攀上去,吊儿郞当地随风晃动,花开得倒茂盛,喇叭似的吹出一朵朵金黄,留神看,有几根藤,瓜已经微微勃起了。扁豆也开花了,淡紫色的,花朵儿耷拉着,怕羞似的,苦瓜还早着呢,茄子也才刚打蕾,几只蝴蝶倒是殷勤得很,钻了黄花钻紫花。这也算是掉月里,但离丰收只有小半步了,刘桂芬在菜园里拔棒头草,即便闷出了一身汗,心里也是亮堂堂的。

刚出园门,刘桂芬就看到外孙女从稻场前面的竹园里慌头慌脑地跑来,书包打得屁股“啪啪”响。刘桂芬一边关菜园门一边说,疯什么疯,等出了汗,又咳。

外孙女说:家家,家公刹车没刹住,连人带车滚田里去了。在锅底沟。

刘桂芬顿时就傻掉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两脚打铁似的踩在路上,踩得黄灰都扬到了裤腿上。才走到新堰,就看到了马玉梅。她骑着一辆摩托车,一身的泥巴。马玉梅叫了一声妈,将车停在刘桂芬面前,说,爸被大海他们送到卫生院了,你上车,我送你去。

刘桂芬按着马玉梅的肩膀吃力地爬上了摩托车,马玉梅狠狠踩了几下油门,车就发动了。路上尽是坑,好几次刘桂芬的屁股都蹦到了半空里,把在田里啄食的鸡都吓住了,扑腾着翅膀,四处惊叫。拴在草垛旁的留守狗也狂吠,给鸡帮腔。

再往前就是锅底沟了,刘桂芬不觉抱紧了马玉梅的腰。才三十出头的女人,腰已长满了,背也发宽了,横肉滚滚。刘桂芬心里涌起一阵酸。女儿年轻时也是蔷薇花一般的颜色,下了学在县里帮她小姨卖锅块,每月挣个六七百块钱,至少有500给了刘桂芬,马玉华要读大学,家里缺钱缺一大截。本指望她能落户落到城里,可谁知她偷偷摸摸跟本村的姚大海好上了,好了一两年,刘桂芬跟马德山硬是一点信都不知,等知道了信,肚子却大了,只得紧锣密鼓地张罗婚事,连彩礼都没敢向姚家要,姚家就这么不要脸地把媳妇接进了门。曾一度,刘桂芬说她屙尿都不朝马玉梅住的那一方屙。时间长了,刘桂芳也觉出了女儿嫁得近有嫁得近的许多便宜,很多出大力的活儿都是女儿跟女婿挑了大头,如果当初女儿真一脚踏进了城里,这五亩多地和屋后一座山不得把他们累死,她跟马德山这会儿估计早已躺在了后面的山里。

天已麻眼了,蚊虫在半空中成群结队,直往人脸上撞。到锅底沟了,马玉梅把摩托车的前灯打开,一道长陡坡像条吊着的挽联。车子踩了风火轮,直往下冲,风呼呼往耳朵里灌。越往前冲,黑暗就越重,阴风惨惨的,摩托车的那点光像是萤火虫的屁股一样,弱得像是要被这黑暗给一口吞没似的。这地形就是一口大广锅,这边冲下坡了,那边还得冲上坡,上坡比下坡更惊险,白天里看那些上坡的车,就像是吊在裤腰带上。刘桂芬心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

这地儿是阎王爷的血盆大口,村里很多人都在这地儿出过事,最惨的一桩是曾经一头水牛在下坡时刹不住蹄,脖子上架着一张铁犁一路狂飙下来,村里一个新娶的媳妇来不及躲避,被牛一脚踏在了肚子上,肚子都踩穿了,接着一张铁犁耙了过去,那媳妇躺在血泊中,肠子流了出来。村人声张着围拢来才发现那媳妇肚子里还有个未成形的胎儿。那媳妇的家人抱着一团血肉哭天抢地。这场悲惨的冤枉,令那媳妇家人都找不到说理的地儿,拿头直往地上撞,捣蒜似的。耕牛的主人为了让媳妇家人泄恨,就把那头牛交了出来,村里人帮着媳妇家人把牛赶到大堰,在牛身上绑着许多石磙,然后用尖刀朝牛肚子上捅,每一刀抽出来时都飙出一股血,那血像是有扳机似的,落到地上把地都打出了一道道印子。血汩汩往下淌,从公路上一直流到田埂上,流到田地里,红色的牛血渐渐变黑,整个村庄都一股血的腥臭味,那牛眼睛是红的,它一阵阵抽搐,可是它的嘴巴被竹笼罩住了,不能发出声音,它的鼻子被木栓穿过,绳子被人死死牵着,它越挣扎,血就涌得越多。一群群牛蚊子闻血而来,它们趴在牛身上拼命吸血,吸得肚子鼓鼓的。最后,那牛四脚跪地,眼睛里滴的都是红泪。牛的主人说,别折磨它了,就给它个快刑吧,它是畜生啊。那媳妇家人才将那头牛一把推倒在大堰里,牛血染红了大半个堰,那牛在水里挣扎了好久才死去。那口大堰也废了,以前清亮的水全变黑了,又黑又臭,时时冒出一股股的黑气,把锅底沟熏得黑黢黢的,更像锅底了,后来成了村里人专门扔死猪死羊的地儿,叫猪槽子。

在前面一棵楝树那里,村里人修了个土地,也就是用一些红砖垒了个龛,里面供了个红身黑脸的菩萨。常有人在那儿点蜡烧纸,龛里到处都是红蜡油,龛熏黑了,衬得菩萨头上盖的洋布越发的红,红得像血一般,有些瘆人的气氛。刘桂芬隔老远就看到了那对点亮的红蜡,风一吹,烛光左右摇摆,风里掺杂了烧纸钱和檀香的味儿,在这辽阔的黑夜里,刘桂芬觉得很多只鬼手就在她身边抓挠,他们在找替身。刘桂芬的后背一阵阵发凉,露在外面的膀子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明显感觉车速快了些,马玉梅在冲坡。冲到半道上,马玉梅又加大了油门,车子发出轰轰的响声,这让刘桂芬心惊肉跳,舌头也发紧,连话也不敢说,怕那些讨替身的觉出她内心的恐慌。鬼不是好东西,也是欺软怕硬的。

坡冲上来了。马玉梅吐了一口气,说,这条路一天走个三四遍,每次走心里直打鼓。

一上坡就是平坦的水泥路了,没有什么障碍,人不用提心吊胆了。刘桂芬说,也不知你爸摔个什么样了?老了的骨头是酥的,这一摔,不得成渣么?

马玉梅说,幸好大海在前面一块田里耕田,耕田机开过来时,刚好看见爸骑着三轮车,龙头直摇摆,像是控制不住了,大海正准备喊一声当心,结果爸就跟车一起滚到了田里。发现得倒是挺及时,当时惊动了一些人,他们就把爸弄到了镇上。爸这次遭了罪,一路上疼得哇哇直叫。

2

等母女俩到了卫生院,马德山的上半身和右腿已经缠上了厚厚几层白纱布,右腿搭在一个铁架上高高吊着,身上还是那身出门做工的旧迷彩服,袖子和裤子上全是砂浆和石灰。面色黧黑,黑得发釉光,半边脸也破了皮,枯老头马德山,这么一收拾,躺在病床上,一副绝代穷苦的劳碌相。

姚大海说,片子出来了,胸骨两处骨折,右腿膝盖骨破了,脚踝处也有一处骨折。

送马德山到卫生院的几个村人还没走,都散坐在其他病床上歇着,有的靠着墙根站着。刘桂芬便交代女婿姚大海领村人去馆子里吃饭,出了这么大的力,不能让人家饿肚子。

五月间,乡里医院的淡季,农活正忙呢,谁舍得把时间花在医院里。病房里三张床位就住了马德山一个人,乡里医疗条件也差,挂吊瓶的架子是个撑衣杆,用宽胶带绑在床头,动不动那撑衣杆就斜了过来,像杆冲锋枪,吊瓶就在人脑袋上荡秋千。刘桂芬时不时得把撑衣杆扶一把。刘桂芬比马德山大三岁,农村里那时兴这个,女大三,抱金砖。现实呢,穷人马德山娶了穷人刘桂芬,穷得可壮观了。没日没夜地忙了大半辈子,从家徒四壁起步,如今也不过是家徒四壁,只是从土墙壁改成了灰砖壁。几十年夫妻磕磕绊绊,争争吵吵过来的,如今老头这样绑着在床上,刘桂芬也没多少温热话好讲。

刘桂芬盯着输液的瓶子,目光呆呆的。老头子六十有二了,但能挣钱,每天开个三轮车出去到镇上或是邻镇上给人做工,一天有100块的毛收入。如今这样躺在床上,钱只出不进,这日子就有点悬了,像刨座老坟,指不定哪一爪就刨到森森白骨。刘桂芬想给玉华打个电话,想想还是算了,玉华远在成都,回来一趟费钱不说还费时间,瞎耽误孩子。再说他去年结婚刚买了房,首付是女方出的,他还月供,每个月四千多呢,把事说给他,他也解决不了问题,还增加他心理负担。算了,只当没养儿子吧。

医生进来了,摸了摸马德山那只吊着的腿,又按了按他的腰,说,还好吧?马德山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医生对着刘桂芬说,是家属吧?病人这回可是吃了大亏了,要在医院多住一段时间,最好是等完全恢复了再出院。刘桂芬说,那要住多久?医生说,一个月是要住的。你瞧他这个样,你也没办法把他弄回去呀。你们住的那个地儿我知道,锅底沟,你就是连床抬回去,那么陡的坡,人也能漏出来,要是再摔一下,人就不中用了。

一席话说得刘桂芬的头像是被刀砍了似的,耷拉了下来。住一个月的院,不是一两个钱能收住场的。虽然有个合作医疗,但最后算下来,还是划不来。你要想公家给你报销那百分之六十,那你就得按照公家的法子来治疗,最后是给报销了一大头,可自己出的那一小头也不小。况且现在合作医疗也涨了,最先十块,到现在八十、一百,一家人一年出了几百块,天保佑无病无灾,就等于这几百丢水里了。后来,马德山就跟农村医疗不合作了,马德山不合作,刘桂芬自然也就不合作了。

马德山躺在床上说,还是回家躺着,住一个月院,家都要耗干。刘桂芬也觉得伤筋动骨的事不需要住院,躺着静养等骨头长好就行了。关键是那个要命的锅底沟,人怎么才能运回去。小车肯定不行,别说躺不下,就是躺下了,没人扶着也就滚下来了。那就找大卡车试试,想了想,只要是有轮子的都不行。那条路沟沟坎坎多,这把烂骨头,颠一下就得散架。要回家还是得让人抬回去。

吃完了饭的村里人复又回来了,姚大海跟马玉梅走在前面。乡亲们吃饱了饭,又抿了点酒,一人还揣了包烟,对刘桂芬的安排很是满意,声称有什么事,就开口。刘桂芬当场蹬鼻子上脸,说,几位伯和叔,明天还真得麻烦你们,马德山想回家躺着,找车吧,他又怕颠,只有抬回去。

马玉梅说,爸摔成这个样,明天就把他抬回去,你也不怕人骂你。

刘桂芬说,谁骂我?在这儿住一个月,是你伺候他还是我伺候他?田里的事,家里的事都不管了?你要当孝女你就当。

马玉梅就不说话了。村人说,那我们明天吃了早饭过来。刘桂芬说,行。

刘桂芬忽然想起了什么,赶了出来,交代马玉梅说,买两把纸,回去时在土地那儿烧一下,别总是不信不信的,到了这步田地,你不信它还能信谁?

3

在医院躺了一夜,喂了一夜的蚊子,早上刘桂芬顶着一身的红包出门给马德山买了一笼包子和一碗稀饭,马德山全吞了。刘桂芬将碗筷扔进满是血棉球的垃圾桶里,自顾自说,这么能吃,够活。

马德山说,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要去给人卖苦力,连土地公都看不下去了。干脆栽死在田里,倒解脱了。

刘桂芬说,大清早的就说这种话,你等会儿还要回去的。

说话间,姚大海两口子和昨天那几个村人就到了病房门口。马玉梅说,出院手续办没?刘桂芬说,没有。姚大海对马玉梅说,那我去办吧,你帮着把东西收拾好。姚大海说完在床跟前立了一会儿。刘桂芬没吭声,姚大海就走了。刘桂芬知道姚大海站那一小会儿的意思,出院办手续可是涉及钱的事儿,这本是自己的事,但姚大海像是怕这个丈母娘不知道人情世故似的,刘桂芬干脆装赖。你女儿是我跟老头子摸大的,放了学晚饭都是在我这儿吃的,亲戚们走动来的吃食全填了她的肚子,人情又还是我来还,老丈人跌一跤,你出几个钱怎么了?

姚大海走后,马玉梅说,要不要给玉华打个电话?

刘桂芬说,给他打电话做什么?你爸又不是病危,把他弄回来,不是耽误他工作吗?他回来了,我还多一个要伺候的人。马玉梅在她妈背后嘟了嘟嘴巴。

姚大海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了一大包药。刘桂芬看了看药瓶,都滴得差不多了,便叫了护士过来拔针头。女护士说,回去一定要当心,再摔一下,可就不是上夹板缠纱布的事了,那就要动手术花大钱啦。几句话说得刘桂芬有些迟疑了。马德山捶着床说,迟早都是要回去的。

村人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这些人都跟马德山一样,每人穿着无章无衔的迷彩服,一笑一口七零八落的烟熏黑大牙,他们跟马德山是农友是工友也是牌友,还算活络,一说动,就都各自找事儿做。有的解绳子,有的将扁担拢在怀里,他们还带了一块门板。

看着浑身捆绑的马德山,村人不知道怎么弄。刘桂芬将马德山吊着的那条腿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来,痛得马德山倒抽几口凉气,嘴里不停地叫娘。还好床下有轮子,刘桂芬将床嘎吱嘎吱推了出来,大厅里宽敞,手脚好施展一些。这些人都曾是村里的壮劳力,村里老了人都是请这些人做金刚抬的棺材,也抬过孕产妇,抬过少年亡,抬生抬死,对抬人还是很有一套的。很快,那张门板就用粗麻绳裹结实了,然后每人合双手,抱头的抱头,抬腰的抬腰,托腿的托腿,一二三,把咬着牙骨的马德山像端汤似的给端到了门板上。

到了锅底沟了,众人才抬着在坡上走两步,就明显感到重心不对,门板直往下栽。马德山也连连摆手,说不行。门板只得退了回来。怎么办?这么陡的坡,人一定会漏出来的,即使让人在前后照护着,也不行,向下的那种冲劲不是人能把控得住的,何况还要注意脚下的力道。

姚大海说,干脆再找几根绳子来把人绑在门板上,绑死,这样就不会漏出来。

马德山捶着门板说,放屁!我本来就绑成这样了,疼得恨不得一刀子把自己捅了,你还要绑一道,你干脆让我滚下去摔死了算了!

那怎么办呢?刘桂芬急得团团转。

身后传来汽车的嘀嘀声,一辆黑色的北京现代,是王家台子王邦发的大儿子王耀才的车,王耀才在县财政局上班。镇里到锅底沟坡前的这段水泥路就是王耀才弄的钱,说一百多万呢。当初说是要把锅底沟垫起来一点,使坡度由急变缓,然后把两边的坡再填厚一点,就倒石子水泥砂浆准备把锅底沟修成一条溜光大道。这消息让锅底沟下方的几户人家激动了好长一阵子,都说王邦发养了个好儿子,地方上出了贵人,为乡亲们造福。修路的时候,村里人跟过去上堤一样积极,挑土推土撮砂浆都不蓄力,实心实意,眼看着这条水泥路就快伸到锅底沟这个坡上来了,底下的住户们兴奋得像油菜田的蜂子。可盼着盼着,那条水泥路忽地拐了弯,朝王邦发家生长去了。锅底沟的住户们空欢喜了一场,当下就扔了挖锄和竹筐撤了。王邦发当天晚上特意到底下几个住户家里走了走,带了两条蓝腰带的黄鹤楼,一进门不说话,先往桌上搁一包,甩了又捡起来再搁,弯着腰赔了许多小意,虽没结下仇,但怨还是结下了。

王耀才打开车门,说,刘婶,怎么啦?

刘桂芬没搭腔。住坡下的几位也都没理睬王耀才。好半天才有村人说,你马叔昨个摔了,胸骨和膝盖头都断了,这要回去呢,这陡的坡不知道怎么弄,正愁呢。

王耀才朝坡地看了许久,又抬头朝山上看了好半天,说,刘婶,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

刘桂芬闷了一会儿,说,你说吧,知道你鬼板眼多。

王耀才笑了笑,说,可以让马叔躺在棺材里,既不担心晃荡,也不担心漏出来。

让活人睡棺材?刘桂芬耳朵里一惊,这不是欺负人吗?可心里还是亮了一下。刘桂芬问马德山这主意行不行,马德山没好气地说,抬吧,抬吧。

刘桂芬说,刚早上还说要去死,这会儿要你躺棺材了,你还有脾气。

众人都笑了起来。村人抽完手上的烟就下坡去刘桂芬家拖棺材。这里的风俗,人过了六十就要备下棺木。刘桂芬跟马德山对于死的态度是很积极的,刚满六十,就早早给自己备下了棺木。趁着有力,深更半夜钻到后山去偷粗松树,神不知鬼不觉就攒齐了两副棺材料,请木匠做好了,又挑了日子上了沥青,现在两副棺材就搁在他们家的堂屋里。逢到风火天,这两副棺材动不动就会发出“嘣嘣”的声音,像牙里咬了一颗枯黄豆。就这几天那棺材也响过,夜里嘣一次,马德山就惊一次,惊得肉直跳,汗毛也倒竖起来,然后就说,响寿呢,响寿呢。刘桂芬知道这老头子还是怕死的。

不一会儿一副黑棺材就抬来了。马德山看见这口棺材,忽然说脑壳晕,还真的呕吐起来。刘桂芬说,又不是埋你,你怕什么?村里人又像端汤似的把马德山端进棺材里。棺材是量身定做的,刚好一躺。马德山说,不要盖盖子,不要盖盖子。几个看热闹的笑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在村人抬起那副棺木时,刘桂芬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喉咙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样。

她对抽烟的王耀才说,耀才,你爸是不会活着往棺材里爬的。

王耀才说,刘婶,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咱们锅底沟这条路我也一直在县里做工作,但这条路修好确实太难了,我是没有办法。

刘桂芬说,我们年轻的时候,修大岩嘴水库,修青龙河水库,都去挑过土,修个锅底沟不会比修大岩嘴水库难吧?

说得王耀才的白脸子一下就红了。浑身不自在地走到车跟前,滚了。

4

马德山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实在是躺不住了。刘桂芬的脸一天比一天拉得长,这女人嘴碎,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烦猪叫唤,烦鸡不生蛋,烦女儿女婿打牌不顾家,烦家里开支大,烦田里家里事情多,她快要忙死了。马德山躺在床上就跟做了亏心事一般。

两个月后他自己拆了腿上的纱布和夹板,试着落地走了走,还行。从门后摸了根扁担当拐杖,走下了屋檐。菜园里形势一片大好,黄瓜还在开花,有几条黄瓜已经由绿变白了,底下几条种瓜棒头样地垂在地上,像大爷。豇豆茄子正当令,紫色的团茄肉坨坨的,豇豆结得也厚,支架都快压倒了。篱笆上几株蛾眉豆和落葵像在吵架,撒泼似的,一个比一个勇猛,这些瓜菜磅礴的气味汹涌地扑向马德山的鼻子,骚得他直打喷嚏。

走了走,腿好像活泛了,拄着扁担,马德山朝竹园走去。过了竹园就是新堰,堰里边的水葫芦已成大器,在一角建立了很大一片根据地,这些水葫芦五大三粗,叶片又厚又翠,是刘桂芬给猪蓄的猪草。往前走是稻田、是鱼塘,也有一些旱地,再往前就是锅底沟了。马德山把扁担往“锅”边一顿,就在“锅”边上站定了。

锅底处也有几户人家,稻场的晒杆上晾的衣服在风里飘来荡去,像招魂一般。那地儿太阳照不透,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暗沉沉的,是阴曹地府。村里很安静,几声呵斥与叫唤更显得村里空落落的。这村里,放炮也炸不到人了。靠锅底沟的田是梯田,一道一道列队似的顺坡而下。

锅那边的高田上红色的收割机在来回割稻。马德山搭手一望是女婿姚大海。姓姚的本是漆匠,以前马德山还是他的小工,跟在他后面给他提漆桶子。后来,这杂种说他闻不得油漆味了,一闻就作呕,手艺就荒了,在外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家庭担子全压在马玉梅的身上,父母的田自己的田,耕啊犁啊,栽啊种啊,收啊割啊,天黑定了人都还在田里,像头牲口。前年姚大海才把五心定下来,买了台耕田收割两用机,基本垄断了周边几个村的耕收活儿,虽发不了蛮大的财,但车库一建,每天高大的耕田机开进开出,几个高大的油桶隔三岔五地咣当作响,支起的日子还是蛮强势的。不管怎样,在面子上很是宽慰了他跟刘桂芬的心。

头一偏,视线就到了那边的王家台子。王家台子在锅的上腰处,也是单门独户。他家的稻场大,每次他家办酒过客,稻场可以停十几台车,摆八九桌麻将,侧边还能支两口大钢锅蒸饭蒸菜,弄得热火朝天的样子。房子也气派,城里人家有什么摆设他们家也都有。以前马德山时不时到王邦发那里坐坐,卷个纸烟,打个小牌什么的,自打那条水泥路修到他们家门口后,马德山就再也没有踏入王家台子了。这条水泥路的出现,就跟过去划成分一样,马德山迅速从这条路里看到了阶级。

喉咙里爬来一口痰,马德山咳了一声,朝着王家台子吐了。

对面有个摩托车要下坡,骑车的是住新堰边上的陈瓦匠,跟马德山一样,就在附近做活。老陈今天像是喝多了一样,车龙头总是拐来拐去。让坡对面的马德山两只手里不光捏扁担还捏着一把汗。老陈跟摩托车像一坨猪油一样从锅边滑到了锅底,从他这里看锅底,锅底黑咕隆咚的,他只听见摩托车一直在呜呜作响,一会儿像是上来了,一会儿像是下去了。马德山心里一阵乱跳。过了一会儿,他才看见陈瓦匠的车和他的头,像条蚯蚓一样的往前拱,油门终于加大了,陈瓦匠总算冲上了坡。陈瓦匠将车停在马德山的身旁,从怀里掏出一支烟,说,马师傅好了?马德山说,要睡烂了,起来走走。

陈瓦匠说,镇政府已经把车站和酒坊推了,要建一条新街,现在就缺小工,涨到两百块钱一天,我看你腿还不利索,我就介绍别人去了。

两百块钱一天?马德山耳朵里惊了一下,他恨不得把那条烂腿丢到猪槽子里去,这么好的活儿,自己不能接。马德山心里鼓起一个气包来,这个要命的锅底沟。还不知道将来腿好后,还有没有胆子再骑那辆三轮车过这个鬼沟了。人活一世不能摔死,还是要落个寿终正寝。

马德山想把这条路修好。这是心里一直就有的想法,这条路凶恶,害不到别人,害的都是要在这条路上进进出出的人,走这条路的人不说修这条路,谁来给你修?当官的?有钱的?人家又不从这里进出,凭什么给你修呢?等了这么些年,马德山也算看明白了,锅底沟这条路指望不上别人。

站久了,腿有点发胀。马德山往回走,在心里大致把这条路测量了一下,从那边坡到自己家门口,左不过5里路,宽嘛,差不多3米,水泥可能要用上个千多吨,一吨打两百块钱算,光水泥要花个两万左右。还有沙子,可能要用个两千多吨,一吨也打两百块钱算,也要4万块钱,光材料算下来估计就要花十几万块。马德山把这个数字从心里抹去,重新算,按最便宜、最节省成本的方法,最后算出修一条路至少也得10万。

10万块,到哪儿去弄这一笔钱来?马德山心里像失了火一般焦躁。

远远地看见刘桂芬来了。刘桂芬一看见他就骂起来了,你个老东西,不在床上躺着,还准备摔一跤吗?马德山瞪了她一眼,这女人好起来蛮好,坏起来也蛮坏,以自己这种情况,最好还是不发生冲突,她真要雄起来了,有那条拖后腿的腿在,他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一声不吭地回屋往床上躺,可一躺下,想起陈瓦匠说的,一天小工两百块钱,就无论如何也躺不下去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去偏厦捣鼓那辆三轮车,可是一想到那个阴风惨惨的锅底沟,马德山的后背就爬出一层细密的汗,这一跤跌的,把胆跌破了。要出去挣钱,还是得解决这条路。

5

进到了忙月里,刘桂芬家的晚饭向来吃得跟打仗一样。算着快到放学的点了,刘桂芬就得一路小跑着回家,择菜、淘米。马玉梅一家也在刘桂芬这里搭伙,人又多,做活的人饭量又大,刘桂芬这个当家的就得时刻瞅着锅里,稍有见底的嫌疑,就得预备着下面条什么的。

今天马德山坐在了桌边。马玉梅说,哟,爸你能走了?马德山说,还行,往后会越来越好。吃完饭,马玉梅跟姚大海把碗一丢准备出门时,被马德山叫住了。马德山说,今天别慌,我有事跟你们商量。

马德山说,现在小工的工钱涨到两百块一天了知道么?

刘桂芬手里捏着的一个油碗差点落在了锅里。刘桂芬啧啧了两声,又呵呵冷笑了两声,说,300块钱一天又怎么样呢?未必你还能去挣?

马德山说,200块一天,一个月就是6000块,一年就是7万块钱。我的意思是想修路,把锅底沟这条路修好,你要出去挣那7万块,你就得先把这条路修好。

姚大海说,修路不是一两个钱的事,而且修路也不该由我们来修,地是公家的,路也是公家的,应该让公家来修。

马玉梅说,别说给我们挣钱,您又不是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您还有儿子。我也知道爸的意思,无非是想探探我们的口气,让我们出点钱。我的观点跟大海一样,路是公家的,应该由公家来修。

马德山说,路是公家的路,可是你爹你妈你一双儿女都在这条路上走着。我这次摔一跤,万幸,还没闭眼睛,往后呢,万一真要出什么事了,公家会为你撕心裂肺吗?公家会为你后悔吗?姚大海每天开个收割机要在锅底沟来来回回跑几趟,你也有个摩托车每天也要在沟里跑几趟,谁能算准自己这一生就没个替死鬼跟在后面呢?

姚大海朝马玉梅瞟了一眼,马玉梅把脸一偏,朝洗碗的刘桂芬望去。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马德山顺手从案板上捡起一包烟,给站在门边上的姚大海甩了一根,自己点了一根。马德山说,我在心里大致估了一下,从锅底沟那条水泥路到我这家门口,大致是五里路,不超过六里,水泥、砂浆、石子,材料大概要个十万块。

姚大海说,真要修的话,能从这条路讨好的人,就都应该凑份子,不是光您一个人出钱。

马玉梅说,要出钱的话,玉华出多少,我出玉华的一半。

马德山说,我昨天给他打了电话,玉华说出两万。

马玉梅朝姚大海望了望。姚大海吐了口烟,说,那我们出一万。

刘桂芬说,这事儿还得跟锅底沟边上的几个住户通个气,真要修的话,每个住户还是要出一点的,我们也不是有闲钱做好事的人家。如果大伙儿都说不修,不拿钱,那这条路也修不成,老天爷让你摔了一跤,不会让你次次都摔跤。

起了头就趁热打铁。次日里,马德山就拄了根扁担串门去了。新堰加锅底沟那边的住户算起来,一共有十五家,有一家是五保户。留在家里的,都是跟马德山上下年纪的老人和一些学生伢。

马德山坐定后,就从腿伤聊到锅底沟,从锅底沟的从前聊到锅底沟的现在,掰手指算出一桩桩血案。被惊牛的铁犁划破肚皮的孕妇,被石头沉到堰底的耕牛,骑摩托车一头栽下来摔成憨头的李二;推一板车稻谷上坡,因用力过猛,把肚子里的肠子都挣断了的武彩哥。

还有五保户马齐大叔,怎么成五保户的?他的儿媳妇要临盆了,村里几个劳力将她绑在躺椅上送去卫生院,那天下了雨,爬坡的时候,一个村人脚一滑,躺椅跌落了,因在陡坡上,其他人也控制不住力,眼睁睁看着马齐大叔的儿媳妇连同那个躺椅像栽跟头一样栽到锅底,一尸两命啊!马齐大叔的儿子在他媳妇满五七那天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了后山上,可怜马齐大叔就这么绝了后,落了个晚景凄凉。

后来那个抬躺椅滑跤的人,觉得对不住马齐叔,举家搬迁到外地去了。

哎,不说了,不说了。方圆这么多土地,哪块土地有锅底沟这么旺的香火?别的土地都是过年过节才有几炷香,锅底沟的土地一年365天,面前的清油灯就没熄过,一天下来烧的纸钱灰可以肥一垄地了。

是啊,是啊。都附和,都骂这狗日的锅底沟,骂这绝代的路,骂他们这吃亏不讨好的命,怎么就落在了锅底沟,这是鬼门关,这是替死鬼扎堆的地儿。

马德山说,应该把这路修一修。

是该修一修。公家要是把这条路修好了,那真是积了大德了。

这条路上出了这么多的事故,难道公家就不知道?村里的干部是住在山上?他们难道就不知道锅底沟,一条路拐弯抹角地修到王家台子那里,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王家台子有人,有人在财政局。你们仔细看看,从镇上弯来的几条水泥路,哪一条不是弯到有门户的家里去了?村支书门口是条水泥路,镇长的堂弟门口是水泥路,几个村干部的门口都是水泥路。我们锅底沟一没有村干部,二没有跟上面沾亲带故的,都是穷得一筷子插在灰里的农民。

说到修路,大家伙都是巴望着的;说到钱,大家的言语跟神情就跟醋一样酸,脑袋往回缩。都觉得这路是公家的路,不该由私人掏钱来修,况且为修路,大家伙已经交了几道钱了,等了近十年,水泥路还是没有通到自己家门前。

马德山说,这条路不用指望公家了,指望得上还用我们等上这么多年?在这条路上出出进进的是我们,说不定哪天摔死的也是我们,这条路只跟我们有关,修好了得便宜的是我们,不修,害的也是我们。

有人点头附和。头一扭,门前就可以看见锅底沟那个大豁口,看见楝树下冒青烟的土地,楝树上坐着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和芭芒林子里许多的替死鬼。

那就修吧。修好了,过年过节的,孩子们回来租个车也方便,自己也放心些,出门走个亲戚,脚底下也干净,没泥巴,往城里亲戚家一坐,也体面。

那么钱怎么出?每家情况不一样,有穷有富,不能按一个标准来出钱。标准不一样,争论就来了,平日里,大家都鼓着劲地比日子,这会儿都哭穷。

马德山说,我家最远,我出大头,我儿小华出两万,我出一万,玉梅他们出一万,我们这两家就是四万,出了一小半的钱了。余下的你们几户按路程的远近摊吧。这个两千、三千、五千,最后一拢账,还有两万的差额。

怎么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都憋尿似的,不能再松口了,钱袋子捂得紧紧的。但大伙儿都在积极出主意。填锅底沟不必用沙子,可以把村里几口吃水的堰清淤,把淤泥挖出来倒在下面,这样吃水也干净了,还可以省一部分沙子。

还有一个法子。说话人一说出口就扭捏起来。大伙都望着他,说,什么法子?他说,实在不行,可以偷树。

这法子让马德山打了个尿惊。这事跟在外面找相好的一样,怎么能说出口呢?但这话一出口,就跟敲了一记小锣一样,敲得心里都亮堂了。

守着这么大的山,谁家没干过偷树的事情呢?起房子,做棺材,打家具什么的,都是白天进山踩个点,看好后,用锯子把树放倒,把枝枝干干都去掉,然后藏在林茂草深的地里,等夜深人静了,就偷偷上山,把藏好的树往山下梭,人也顺着树往下梭。夜里起了月亮,照得山里一片鬼鬼祟祟,树和人梭动的“噗噗”声时常惊得树梢的鸟儿扇动大翅往远处飞去。运气差的,脑袋上还能得一坨鸟屎。边干还得边听着动静。山里有公派的巡山员——老宋,那家伙火气旺,白天睡觉,夜晚揣一瓶二锅头整夜在山里晃荡,一双眼睛像鹞子一样,他不怕无常,也不怕鬼,还马面无情。被他逮着了,不仅没收你的树,还要罚你的款。一根树不便宜,好一点的可以做檩条的那种,一根1000多块呢。谁不见钱眼开呢。

6

马德山的腿一天比一天活泛,热天过完,这腿差不多就还原了。

下雨天,马德山与刘桂芬在家剥饭豆。马德山突然起身将腿上的半边筛子一股脑儿全甩给了刘桂芬,把屁股下的椅子给掀倒了,惊得麻袋上躺着的一条黄土狗跳了起来,幽怨地跑开了。刘桂芬说,你操命呢。马德山也不绞嘴,径直出了门。雨差不多停了,但檐下时不时还滴几滴下来,里里外外都一股湿漉漉的烂味儿。

刘桂芬站在屋檐下还在高声骂这老东西。老东西只顾往前走,他有时是恨她的,这婆娘在言语上凌辱了他一辈子,年轻时有很多次他都想用薄刀宰了她,可最终还是下不了手,他看她四仰八叉躺在他身边,嘴巴张着,打着鼾,看她垂成吊葫芦一样的乳袋,看她水桶样的腰身,看她石柱样的双腿,她很丑,丑得让他心有愧疚。

擦黑了,马德山才回来,胶鞋和裤子上全是泥巴,怀里揣着个瓶子。马德山将瓶子放桌上。马德山说,这是到老山冲里打的野蜜,茶汤一样的颜色,里面还是半只蜂巢。他从粮仓下面拖出一只酒坛,是过年没喝完的烧酒,他把那罐野蜜倒了进去,再使劲摇了摇,蜜与酒融了,色也变浑浊了。马德山倒了点尝了尝,又给刘桂芬倒了点,刘桂芬吧嗒吧嗒嘴,说,蜜厚了点。马德山用塑料袋把酒坛口紧紧封住,复又放回了粮仓下。

雨接连下了三四天才放晴,天一晴,就晴成了秋老虎,地上蒸笼似的,热气从脚底板直往心里钻。电风扇吹出一股火风,热得人坐立不安。傍晚,知了死命地叫,园里的菜,路边的草像是得了晕病,倒伏在地上。堰里的水也死气沉沉的,边边角角的青苔裹着各种腐烂物散发着臭气,蚊子苍蝇满天飞。新堰的水葫芦开花了,长长的绿干竖起密不透风的一片紫。刘桂芬跟几个女人用绞杆绞了几篮子,回来剁了给猪吃,不吃,就用棒头杵,整得村里一片猪叫声。

再晚些,一辆摩托车架着一只喇叭就进村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防火护林,人人有责。声音过了锅底沟,过了新堰,过了竹园。刘桂芬打开边门,对着菜园喊,吃饭!马德山正浇水呢,一抬头就看见了浓眉赤眼的老宋。马德山说,宋师傅,来了。

老宋将车停在稻场上,喇叭依然响着。马德山说,吃了没?老宋说,吃了,吃过了。刘桂芬说,吃过了也再吃两口,喝几杯,今天去走了个亲戚,带了点卤菜。老宋站在稻场上嘿嘿地笑,马德山上前拽了下胳膊,老宋也就跟进来了。

一盘拍黄瓜、一盘青椒炒卤猪耳、一盘油煎团茄、一盘碎腊肉丁炒鸡蛋、一盘香菜辣酱拌皮蛋。老宋眼睛里开出一朵花来。正好,姚大海开着收割机轰隆隆地回来了,马德山说,来来来,陪你宋伯喝几杯,宋伯关照过你,咱不能忘恩,你结婚盖房子,打家具……

老宋连连摆手说,别的话不说了,不说了。

姚大海入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老宋倒了一杯。姚大海说,伯,我嘴笨,不会说话,您对我们的好,我们没忘呢,我先干了。一仰头,然后给老宋亮了个空杯。老宋也一仰头给干了。

这个酒头起的好,接下来就是一杯一杯再一杯了,三巡过后,连刘桂芬也端了杯子。不一会儿,新堰边上和锅底沟的几个村人过来串门,一见老宋都像见大官似的,连说稀客,都感念老宋的好,这几年护林护得好,再没有野火烧山的事了,把几座山养得跟弥勒佛一样富态,这几年笋子蕨子菌子明显多了,野味也多了,我们吃斑鸠野兔獐子麂子都念叨宋伯呢。

然后就是敬酒,一杯一杯再一杯。这老宋真是有量,坛里的酒去了一半了,他还能谈笑风生。刘桂芬加了一盘苦瓜,快见底了。马德山坐不住了,这样下去自己亏大了。骑虎难下,只得继续喝。老宋终于团舌头了,摆手推辞,浓眉下的一双红眼睛都喝定神了,站起身来摇摇欲坠,皮带也散了扣,尿门大开着。他一手搭在刘桂芬的肩膀上,说,弟妹,我要跟你睡瞌睡。众人筛糠般笑,刘桂芬也笑,说,睡你娘。

醉了,醉了,狗日的终于醉了。众人架着他进了房,将他摔在床上。将桌上的残羹剩酒细细收拾了一遍,差不多就黑定了。各自从屋檐下拿了麻绳和砍刀进了山。

树早在下雨那几天里就砍好了,海碗粗的树有七八根,都是松木,众人闷着喉咙喊着号子将这些木料都梭下了山。木料顺着坡路往下滚,人也得随着木料一块儿往下奔,挥舞着镰刀,披荆斩棘,跌跟头、倒栽葱、崴个脚,爬起来继续奔,木料滚到哪儿,人就要滚到哪儿。

本来说好木料统一堆放在马德山家的暗楼里,然后偷偷拖运出去变现的。可是等木料下了山,村人又有点舍不得,说,还是各自放回家去,等联系好了木材商,再交货。马德山知道这是放王八喝水,这几根木料一旦分了就有去无回了。马德山说,咋能这样呢,都这样想,路还修不修了?

众人在暗夜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说修也不说不修。

姚大海说,修个鸡巴,心不齐,做什么都是一场空。

有人说,大海,话也不是你这么说的,我们又没有说不修路,我们把木料运回家,我们自己也可以卖钱,真要说修路,我们该出多少出多少就是了。

众人都点头。反正就是舍不得自己辛苦拖回来的木料。

马德山最后也只能同意,谁砍的木料谁拖回自家去。他一根,姚大海一根。木料一散,马德山修路的心气儿似乎也泄了大半。回到家,看到躺在自己床上睡得鼾是鼾屁是屁的老宋,恨不得把他扔到猪槽子里去。娘的老鳏夫,喝了点猫尿就发脬,手敢往刘桂芬肩上搭,还想跟她睡瞌睡。老东西,真是不要脸。

马德山用脚踢了踢老宋,老宋哼了一声,一动不动。马德山骂了句,猪。又骂,死猪。径直上楼去了,也不搭理刘桂芬,仿佛老宋真的跟刘桂芬睡了瞌睡。

马德山又开始做小工了,镇上那个两百块钱一天的活儿他揽下了,每天开着三轮车去镇上,每次出门马德山都把自己胀得饱饱的。他说,说不准这一餐就是最后一餐哩。刘桂芬朝地上连吐口水,说,大清早的,你要犯咒神哩。马德山每次过锅底沟,背上就冒虚汗,两腿都紧夹座板,全身的筋都绷着,双手握着龙头,不敢走半点神,过一次就跟过一趟鬼门关似的。几天下来,用马德山的话说,卵蛋都快磨出茧子了。

隔三岔五的马德山会带壶酒和野蜜回来,兑了后放在粮仓下。等巡山的老宋来了,就拿出来灌他,每次把他灌得死死的,每次他醒来都问马德山给他喝什么了,怎么那么容易就醉了,酒醒了也难受,昏沉沉的,十天半月都还不了原。马德山说,你就那点量,我还能给你放毒药不成。

老宋说,不对不对。是哪里不对,老宋也说不上来,只说再也不上马德山家喝酒了,可每次巡山巡来了,看见桌上的卤猪耳,老宋就硬不起来了,先是屁股软,接着是手软、嘴软、耳朵软,最后全身都软了。软了就任人摆布。

转眼就入冬了。农闲,村里多婚丧嫁娶之事,少不了要放鞭炮,气候干燥,山里毛啊草啊都枯了,随便一点火星就可以烧半座山。老宋差不多每天都要开着摩托车来巡山,车上的喇叭一个劲地叫唤,防火护林,人人有责。这次马德山照样留老宋吃饭,照样喝酒,喝到一半时,村里人照样来串门,照样来灌酒。老宋照样来者不拒,很快就软了,舌头说话打卷,眼皮也打架。

村人这次使坏,没把老宋扶到床上,他们把烂醉如泥的老宋摆在了地上,头朝西,脚朝东,还捡了两口土砖立在他脚边,左手插一根树枝,枝上系黑白两股棉线,线上吊个粑粑,脸上盖张黄表纸,纸上剪出两个明钱洞,头顶处还点了盏油灯,收拾完,村人哈哈大笑。

乐完了,众人捡了麻绳出去。

你们这帮狗日的,给老子回来。

刘桂芬把门灯拉燃,稻场上骤然一亮,村人们顿时就收住了脚步,看着金刚一样的老宋,都呆了。七八条影子向菜园倒去,长长的,像鬼魅。

老宋说,真当老子死了?酒里兑了点野蜂蜜,真当老子喝不出来?老子同你们玩哩。砍了老子九九八十一根松树,当老子不知道?瞎了?老子巡这山巡了几十年,连地老鼠打了多少个洞老子都一清二楚,知道你们要修路,我老宋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能太过分,你们太狠了,山都快秃了。我他娘的怎么向上面交代!

谁也没胆再往山里走了,都定在马德山的稻场上。连马德山也不敢动弹,乡里乡亲的,打交道都打了几十年,知根知底的,村人们都知道老宋的脾气。有一年,他亲妹夫偷树被他发现了,都交了罚款的,弄得他妹好几年都没跟他走动。后来老宋对他妹夫讲,说偷树跟偷人一样,你要么手段高明点,不要让我抓住,你犯在我手里了,那我只能对不起了。因为老宋巡山六亲不认,村里人才有点怕惧,不敢随便进山去偷树。

今儿个老宋的话都说这份上了,再进山去偷树,就对不住人了。马德山带头赔小意,姚大海也说了声对不住,然后村人都以不同方式赔了罪。进了屋,刘桂芬将捡进碗柜和冰箱的菜又端了出来,重新开席。村里人木讷,说不上许多感激的话,只一杯接一杯喝酒。马德山的酒坛子快见底了,众人也都喝得醉醺醺的了。

老宋捏着个酒杯,说,今天,你们去把砍好的树,拖、拖回来,记住,最、最后一次了。老宋仰头喝下,然后头往桌上一扣,屁股从板凳上滑了下来,跐溜一下就滑桌子底下去了。村人将桌子抬开,拍脸,拍大腿,掐人中,掀眼皮,用冷水激他,横竖不动,鼻子底下还是有气的。这是真醉了。

众人合伙将他抬到床上,还给他盖了床被子。砍在山里的树还是要梭回来的。提心吊胆砍的,不能白砍。往常知道老宋醉了,心里有底,梭树时有点大手大脚,整出点动静也不怕。今天老宋是真醉了,可是上山梭树反而畏手畏脚,稍微声音大一点,心里就发跳,偶尔山鸟扑腾下翅膀,身上都要冒虚汗,生怕惊动了老宋。

7

今天锅底沟一户人家杀猪,刘桂芬去买了两个猪腰子,想等马德山回来一块儿吃。直等到天擦黑了,马德山才回来,后面车厢里还跟着个不认识的人。马德山说是个司机,打算夜里拖木料的。刚吃饭,就听到防火护林,人人有责的喇叭声了。听声音大致在新堰那边。自从那次醉酒后,老宋再也不把摩托车停马家稻场上了,进山下山啥的也不在马德山家落脚了,有意避着。马德山刘桂芬就不好打招呼了,有时不小心碰上,说个话都觉得别扭,不知道为什么,怪怪的。几个月前在家里吃啊喝啊,热闹得很,发酒疯还要搂着刘桂芬睡瞌睡,怎么一下子就跟变天刮北风似的,冷下来了。

拖树也得深更半夜才能拖,都是悄悄地干活,还得防着老宋,让他撞见了总不好。等到夜里转钟两点,才看见老宋从山里下来,骑个摩托车不知到哪儿去了。估摸着他不会再回来了,马德山才去敲有树的几户人家,一起谈价钱,都是上好的松木,都是可以做大柁和檩条,按300块钱一根,90根松木要两万七千元。司机看了看松木料,用脚碾了碾,又掏出手机给一个叫王总的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司机朝马德山举了一根食指,说,就这个价,多一分都不行。马德山跟村里人面面相觑。姚大海说,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样的料?这么粗,这就是老话说的栋梁之材,100块,你把我们山里人说得也太值钱了。

司机说,现在盖房子都是水泥檩条,谁还用木头檩条?松木做家具也比不了榆木和橡木,就是柏木也比松木强。

马德山松动了,说,两百。

司机说,一百。

马德山蹲在屋檐下点了根烟。这90根木料得来不易,多少个日夜没睡觉,费了多少烧酒和野蜜,给老宋设局,花心思,奉承话说了一箩筐,不仅要下力气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智勇双全得来的这几十根松木,一百一根,太贱了。可是不卖出去不变现也不成,等于白忙活了。马德山不开口,村里人也不开口。都只反复说一百太贱了,如今一百块不说在城里买不到什么,在农村里也买不到什么了。可是司机那张嘴像是钉了钉,咬着一百块死活不松口。

马德山抽完一支烟,说,一百五。

司机说,一百。还得你们把木料抬过锅底沟。

村人说,那不行,抬过沟,90根木料抬到什么时候?你有车,你把车开过来不就行了。

司机说,我把车开过来,我要是车翻了怎么办?我就不愿意跟你们锅底沟的人打交道,赚不到一分钱不说,还可能把命赔上。

生意谈黄了,司机拍了拍屁股就走了。村里人也是不欢而散。熬了多少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白瞎了,不上山偷树,坐在牌桌上,指不定赢了多少钱呢。里外里一算,亏大了。刘桂芬也烦,说,老子两个猪腰子,被这个狗日的吃了一大半。几根木料到最后还是各回各家。

8

雪一下,就靠近年根了,时不时闻得几声鞭响,杀年猪的,杀牛的,杀羊的,杀鸡的,畜生过刀都放挂小鞭,人畜一般,都是条命。马德山不出工了,帮着刘桂芬忙年,打豆腐、熏腊肉、晒阴米、炸枯鱼。姚大海饭一吃碗一甩就打牌去了,马玉梅也是。

腊月二十四了,锅底沟渐渐热闹起来,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锅底沟的摩托车和轿车没断过线,嘀嘀声从早嘀到晚,虽然时不时翻个车,托老天爷的福,还没出人命,但跌断根把骨头、脸上跌破相是很寻常的。出去走一转,满村都是伤病员,还有一些人的脸被创可贴欺负得只剩双眼睛了。

锅底沟的土地这几天香火格外旺盛,几乎家家都在攒着劲敬这位土地爷,还有的连猪头肉都端来供在龛前,有的供烧鸡,也有供王八甲鱼的,弄得整个锅底沟一股子油荤混合纸钱的味儿。

玉华打来电话,说腊月二十九到家,他跟小楠都回来。刘桂芬说,好好好,一年忙到头,就盼着三十晚上能团圆呢。说到团圆,刘桂芬在眼睛里抹了一把。玉华在电话里忽地叽叽笑了起来,说,还有一件大事呢。刘桂芬说,还有什么事,我的儿。玉华说,小楠有了。刘桂芬愣住了,迟疑地问,什么?玉华说,小楠有了,怀上了,一个多月啦,妈呀,你要抱孙子啦。刘桂芬抱着个电话不知道该说啥,只一个劲地叫哎呀,哎呀,哎呀。马德山丢了挖锹赶过来,问,你咋啦?刘桂芬白了马德山一眼,说,小楠有啦,他们二十九就回来。

马德山顿时嘿嘿地笑,老马家的香火这么快就续上了。这喜讯是生活中的一道亮光。马德山走下屋檐,今天太阳很正,马德山朝王家台子望了望,看见王邦发的小孙女正在稻场上写作业。马德山心里忽然就敞亮了,王家再有钱再热闹也没个指望了,女儿在农村是不顶用的,出了嫁终是别人家的人。马德山固执地觉得自己是一定能抱上孙子的,小楠怀的一定是个男孩。马德山暗暗掐了遍手指,用年份与月份算,也是个男孩。马德山觉得身上全是劲,劲鼓鼓的,背座山都可以。

得了闲,马德山就催促马玉梅进山里去放几铳,看能不能寻些野味。马玉梅说,现在弄野味不能靠铳了,得靠挖锹去挖。马德山真的就背把挖锹上山了,一挖锹下去恨不得把山都翻过来,忙活了三四天寻了几只野兔子,总算没空手,总算有些底气见儿媳妇的肚子了。

二十九的夜里,玉华跟小楠才到镇上。马玉梅在镇上租了辆小轿车,车上挂了个桃木剑,车座上摆了个毛主席鎏金像,上面写着出入平安。玉华扶着小楠,小楠扶着肚子坐到了副驾驶室里。这姿势看得刘桂芬和马德山老两口眉开眼笑,转过去趴在司机窗口过细地叮嘱,师傅小心点,小心点,千万慢慢开。给了司机一个红包又给了司机一包满天星黄鹤楼,还递给司机一瓶康帅博绿茶。

到了锅底沟,刘桂芬叫司机停一下。她从车上拿了个黑袋子就直冲下坡,然后拐弯去了土地那儿,从黑袋子里取出香蜡纸烛点燃,屈膝跪下,屁股对天高高撅起连磕三个响头,又蹒跚着爬起来,拜了三拜。完事后,才站在锅底挥手。然后轿车晃晃悠悠开下来,开进暗无天日的锅底里,刘桂芬看着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车子晃晃悠悠爬上了那边的锅岸,刘桂芬才长长舒了口气。谢土地公保佑,总算可以过个热闹年了。

过年那天出了红火大太阳。刘桂芬早早就做好团年饭,开饭前,马德山和姚大海马玉华带着外孙女放了挂长长的炮竹,点了两盒冲天炮,嘭嘭嘭,比马玉梅的铳还响。跟王家台子对着放,那边嘭一下,这边嘭两下,专门放给狗日的王邦发听。

不一会儿,马德山的稻场就热闹起来了。这里的风俗,团完年,都得给先人送灯亮,这方圆几十里的先人差不多都埋在后山上,所以门前这条路人气渐渐旺了起来,一个个红光满面的,穿得也是崭崭新,头发都洗过了,澡也是洗过的,一股舒肤佳和大宝SOD蜜的味儿。有许多开了车来的,摩托车、小轿车、自行车、三轮车都有。马德山的稻场就成了天然停车场。那些小车哼哧哼哧像老爷一般摇上来,吱一声停在大门前,吱一声停在猪圈旁,停在草垛旁,横七竖八地把马德山的稻场给霸占了。开小车的多半眼睛都长在了额头上,车门一开,一家大小光鲜亮丽地下车来,连招呼都不打一个。马德山坐在门口吸烟,看衣着,听口音,这些人有的在县城有的在省城,有的出了省,有几个,马德山估摸还出了国,但不管怎么样能到这里来,根总是在这里。

有带了小孩的,需要冲个奶粉,上个厕所的,喝碗水的,马德山都一一照应,过年嘛,图个和气。也有走不动不愿上山给先人送灯亮的,就在马德山这里讨把椅子坐。有几个穿了皮鞋,黑得发亮,推着平头,有几分官样。马德山麻起胆子卑躬屈膝地过去奉茶,找话讲。山里埋的什么人啊?怎么过世的啊?问完死人问活人。您是在中央工作不?在省里市里?是做官的吧?市长局长?嘿嘿,随便问问。是开车来的吧?锅底沟那路可险,可要当心!回来次数多吧,清明节、过月半总要回来,后山的坟都发后人呢。你看,这些车,都不差,可不能亏待先人。马德山七弯八绕的,见火候差不多了,就问,像你们这些公家人,就没想过把家乡这条路弄弄。弄一弄还是好一些。

那些“官”们就笑,就摆手,就摇头,说,修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这条路我们一年走不了两回,修这路干吗?

也有说,你们想修路找镇上去,找县里去。现在上面都有村村通工程的专款,你们去要。路修好了,你们也讨好不是。

也有说,大伯,你跟我们说不着,我们在单位里都是属于放屁不响的,你要找那种头头。

说得马德山心里凄凄惶惶的,盘算了很久的心思又白瞎了,这些发达起来的后人来后山也不过走走做人的过场,有几个后人对先人有真感情呢,都是人走茶凉。坟都长草了,还指望后人来修路,笑话。马德山还是端出开水瓶给客人们续水,但客人们有点坐不住了,都站起来活动活动腰和腿,钻进了车里,不再跟马德山说话。马德山意识到了自己讨人嫌,自己刚才活像个叫花子似的。这些人眼里瞧不起农民的。

有点冷场。满稻场的车,白的、黑的、蓝的、红的,马德山过年前的夜里都在想,这都是有钱人,是从后山这条根发出去的有钱人,这些人随便给点,那锅底沟的修路款就齐了。所以他今天早上破天荒刷了个牙,怕跟人讲话嘴巴有臭味。

马德山喝了几碗茶,还是继续跟人搭讪。在傍晚时,终于认得了一个说在县广电局当副局长的人,攀起来还是八竿子能打得着的亲戚,估计一百年前两个人的先祖在一个锅里吃过饭。副局长架着个二郎腿,不停地抖动着,脚底像是安了马达一样,马德山感觉水泥地都在跟着他一块儿抖,马德山手里端的一碗茶总是荡来荡去的。副局长说,这条路真是烂,我刚开着车,差点翻了,今天亏得是晴天,要是下了雨,准滑田里去了。险。

这个局长仰头喝了一碗茶,说,我到时候给你们解决三万块钱,不多,但也算是份心意。我呢,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们到时把我爸的坟给弄一下,用水泥打个圈,把碑前那块地也糊上,后人们磕头干啥的也方便干净些。

马德山说,这个没问题,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马德山点头哈腰,恨不得一膝盖头跪在副局长面前。

9

正月初六了,小楠跟玉华要回去了。马玉梅一早就联系车,先前的那辆车说是不在镇上,又联系了一辆,也是说在外地,反正一听说锅底沟,都推托有事。马玉梅打了一大圈电话,没一辆车愿意过锅底沟来接人,加钱都不来,都只愿在锅底沟那边等。到最后忍不住在电话里骂起人来。骂也不管用,不来就是不来。正月里,跑车的都图吉利。

最后决定就让玉梅用摩托车把小楠送到锅底沟那边。小楠说,既然这样,还是走路吧,走路最妥当。刘桂芬说,那条路,下坡冲得很,你没肚子无所谓,有肚子的人那样子奔,很危险,刹不住脚的。还是坐车安全些。

众人把小楠扶上玉梅的摩托车,刘桂芬对玉梅交代了左一遍右一遍,弄得玉梅掌龙头的手瑟瑟发抖。玉梅说,算了,还是大海开吧,他开耕田机的,车技还是好一些。大海推托不过,只得跨上车。一家人神色紧张地跟在后面。刘桂芬忽然捏着玉华的手说,不该让你们回来过年的。玉华说,没事的,妈。刘桂芬说,不知怎么的,我的心跳得老高。

刘桂芬依然先行到土地那儿磕头跪拜,等妥当后才叫大海下来。车子轧着土块碾着石块一路蹦弹着俯冲下来,然后就是冲这边的坡了。刘桂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两腿不住地打颤,索性就坐在了田埂上。

大海的摩托车呜呜地轰鸣着,他想加足马力,一口气顶上去。车子开始冲上坡了,冲到锅腰时,摩托车的龙头突然摇晃起来,车子的后劲明显不足,竟熄火了,大海脚踏地,撑住,车开始在往后滑,小楠吓得伸手紧紧抱住了大海。玉华和玉梅立刻跑上去。大海伸手将小楠从车座上一把拽了下来,小楠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大海连车带人一起滑下了坡。玉华赶紧去扶小楠,玉梅赶紧去扶大海。大海还好,除了擦破了皮,没有伤到筋骨。小楠也还好。刘桂芬的心这才落到肚子里。

众人扶着小楠上坡,出租车在水泥路上等着。上了车不一会儿,马玉梅手机响了,是玉华打来的。挂了电话,玉梅就哭了,说,玉华说,小楠动红了。他们现在打算去卫生院。刘桂芬顿时瘫痪在地,一脸惨白。等人赶到卫生院,B超结果都出来了,胚胎已经掉到宫颈口了,必须马上做清宫手术,以后能不能再怀上还另说呢。刘桂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盼了好多年的孙子,就这么没了。马德山坐在医院的台阶上,像是断了气一样,脑袋快垂到裤裆上了。

这年过得扎心。马德山血管里憋着一团火,恨不得炸了锅底沟,炸了那片土地。磕了那么多的头,白磕了。天上人间一般黑,菩萨也向着有钱人,供了猪头肉、烧鸡的没事,只供了香蜡纸烛的,磕头磕死了也没用。

第二天小楠出院,把刘桂芬也带走了,小月子里不能沾冷水,得要人伺候,小楠父母要上班,只有刘桂芬去照顾。服侍媳妇坐小月子,一样的吃红糖鸡蛋,一样的吃乌鸡炖当归,可是这滋味就大不一样了。

在玉华这里勉强待了半个月,刘桂芬就待不下去了。在城里生活不习惯,而且小楠一天到晚也不开笑脸,弄得刘桂芬也无趣。回到家里还是散淡些。当初过年时,昂起脑壳放冲天炮,一副咸鱼要翻身的样子;如今回到村里,刘桂芬都是低头走路。马德山半月不见,竟是一脑袋白发,整个人老了一圈,也瘦了一圈,颧骨突出来,眼窝陷进去,活像个骷髅头。而且马德山天天泡牌桌,赢了多少钱、输了多少钱自己都不知道。

刘桂芬也不去管他,她自己的心里每天就像腌菜坛里的稻草,又烂又酸。

正月过完了,村里的年轻人又要出去打工,像是约好的,这几天晚上都有后生来马德山家里坐坐,有几位身上的纱布还没拆。说起锅底沟那条路,后生们都表示,如果马德山要修路,他们是支持的,都说修路的钱都已经留给家里了。他们说,马德山听着,没说修也没说不修。

人都劝他,说伯别说丧气话,玉华弟跟小楠妹子都还年轻,用不了几年您准能抱上孙子。

马德山大手一摆,说,上辈子作了恶,这辈子遭报应呢。村里面跟马德山一般年纪的,孙子都能骂人了。玉华婚头硬,二十八九了才结婚,结了婚两口子又不着急要孩子。孙子盼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了,可是很快又没了。马德山觉得像是心里使劲冒出的一棵芽,突然被连根拔起了;又像是心里起的一堵墙,突然倒塌了。所有的念想都烧成了灰。没意思极了。

刘桂芬从玉华那儿回来后,每天清晨都要进山一趟。她记得马家坟地往前的山上有一根石笋,那石笋打粗看有几分观音菩萨的样儿,过去村里有很多女人去拜,都说很灵验。后来说是有一根电缆要经过那地儿,山就给挖了,把那根石笋弄得孤悬在山顶,上去一趟人要累个半死,渐渐就没人去了,天长日久,路也被荆棘和杂草给封了。刘桂芬一时兴起,凭着记忆爬到山顶找到了那根石笋,果然像尊观音,刘桂芬激动得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此后,她每天都去那儿磕头。有段时日,腰疼脚又肿,遇到陡一点的路,刘桂芬是爬着上去的,好几次险些坠了崖。刘桂芬不相信这辈子就抱不上孙子。

半年后,玉华给刘桂芬打电话,说小楠又有了,怕流产,已经住进医院保胎了。刘桂芬挂了电话,忽然流出两行泪来,一个人站在墙角里兀自哭了好半天。然后换上套鞋,又从门背后摸了把伞,她要去找马德山,她要让马德山早点知道这个喜事。

10

这日子又有光啦。马德山又开始夹着三轮车出工了,又开始积极张罗起修路来了。他给那个副局长打电话,提到他亲口承诺的3万块钱,副局长依然是手拍胸脯的口气,说没问题,只管开始弄,他是绝对不会食言的,他会找钱路子的。马德山对着话筒点头哈腰,笑得一脸灿烂。

说修就修。修之前,马德山把自己的钱和乡亲们给的钱都码在桌上,一共是9万块钱。马德山还整了两桌饭,把巡山的老宋也请了,几个老家伙都碰了杯,要修路就把路修好。修桥铺路自古就是善举,做善事总是有好报的,老天爷看着呢。

很快石子就一卡车一卡车往锅底沟拖了,住在锅口处的几户人家主动腾出稻场供车卸货。锅底沟出了多少条人命了,这条路早就该修了。每家每户都在为修这条路贡献自己的力量。锅底处要抬高,一车车石子往下倒,全村的垃圾也都往下扔,一点一点积累着厚度。垃圾沤烂了,臭气熏天,一下雨,污水横流,村人都忍着,为修一条路,这点不顺畅这点臭气能忍。

几口堰的淤泥都挖出来填那个坑。不用惊动村里干部,当他们死了,这些年,他们在锅底沟人眼里跟死了也差不多。马德山当头,跟当年修青龙水库一样,马德山打个赤膊将斗车推得呼呼作响。一天填一点,像古书上说的精卫鸟填海一样,填了一个月,那沟总算垫起来了。为了更平一些,还得垫,淤泥填起来的,到时候就怕路基发软。马德山想到了那90根松木料——用木料填。村人都一致同意,马德山是主心骨,他说咋搞就咋搞。各家都把木料抬了出来,一根根码得四平八稳,整整齐齐地放置在沟里,用抓钉狠狠钉牢,锅两边也放置了几层木料,这条路大致已经由急变缓了。90根松木整齐排下去,锅底的黑暗就给镇压了,锅底沟壮观的气势就出来了。

忙月来了,村人又忙田里的又忙路上的,谁家有空谁家就多做一点。跟过去上堤修水库一样,修这条路,没人惜力气,都巴望着快点修好。村人都说,这是为自己后人造福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离天远离地近了,修条路,也是给后人们留个想念。人活一世,总还是要干一件事的。

路修了两个月,几十车石子铺在这条路上,钱也去了一半了。接着是砂浆水泥,钱有缺口。马德山给县里那个副局长打电话,副局长说你莫催沙,没钱你先借,我保证给你把钱弄来,我答应你了的,不兑现,我今年过年还有脸去送灯亮?马德山一想也是,人家堂堂副局长,听说还是宣传部的副部长,那么大一个官,说出口的话,能失信于你一个农民?找谁借呢?掐指一算,自己的姐妹,刘桂芬的姐妹,最发财的也不过是县城卖锅块的。只有找玉华借,只要说是修路,玉华应该会借的。给玉华打了电话,玉华默了好久,最终还是答应说,过几天就打钱过来。

马德山说,是借的,借的,一定会还啊,不会让你太吃亏的。

马德山觉得有点愧对儿子。

拖完石子拖水泥拖石灰,河沙拖回来用细网筛过,用沙子围个坑,倒点水,把细沙水泥用力搅拌,搅得匀匀巧巧的。一桶一桶往坡上倒,然后用木板推开,推平。六月的太阳跟黄蜂一样毒,抵着后背烤,皮都被烤焦了。发起烦来,村里人恨不得丢了家伙什,拍屁股走人。可是工程已经起了小半,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村人都骂马德山,都说上了马德山的当,被他哄得团团转,出钱又出力。修个什么路,人活一世总是要死的,管他是老死的还是摔死的,锅底沟世世代代住了这么多人,没有在这条路上死绝。别人门口的路政府出钱又出力,老子们门口的路就由老子们自己修,狗日的王八世道,混账世道。骂,都骂,像堰里的青蛙一样,不停地呱呱呱,对面王家台子的门都不敢开。

马德山反正不绞嘴,闷头闷脑地推水泥,一天弄一点,一天弄一点,水泥都快推到新堰了。这进程还是很鼓舞人心的,马上就是一条溜光大道。到了过年时,让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妇在这条路上来回走它几遍;再过几年,小孙孙就能在这条路上蹦蹦跳跳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一个夏天过完,路差不多有了个大概。锅底用沙石淤泥和松木抬高了,两边的坡平缓了许多,再也不是先前面目狰狞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了。但有些地方还需要修补修补。男人们都现学起泥瓦匠,一人一把三角铁,乌龟似的趴在路上刮啊抹的。女人们都帮着提灰桶,为防滑,用麻绳在半干的水泥上弹出一道道细小的凹槽。

一条水泥路总算跟马德山的稻场连接上了。最后一三角铁的水泥抹在自家的稻场上时,马德山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

抽几捆稻草把路盖一盖,天气热,水泥干得快,盖个两三天就行了。连着一个星期,马德山都担水去泼地,这样对水泥路有好处。还剩一点水泥砂浆,马德山抽空和一和,提到山里,去把县里副局长交代的事儿给办妥了。

把坟弄好后,马德山又给那个副局长打了个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说是手机已关机。第二天再打还是关机。马德山想,该不是死了?托王邦发去打听,说此人死倒是没死,但最近很霉气,出去玩小姐被同事给揭发了,现今这官还能不能当下去得另说呢。马德山一听肺都气炸了,自己还盼着那三万块钱好还给儿子呢。顺着脾气,马德山准备拿挖锹去把修好的坟毁掉的,是被刘桂芬拉住了,马德山才没去。马德山说,明显把老子当猴耍,没这个能耐,发什么脬?老子不要他这三万块钱,老子照样把路修好了。狗鸡巴日的们,我倒要看看今年他拿什么脸来给他的先人磕头。

马德山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个三四遍,时不时还俯下身去看看。这凹槽、这水泥,这路真是太漂亮了。路顺畅,心气儿也跟着顺畅了,见了人知道问个好,打个招呼,有了痰都舍不得吐地上,活活咽回肚里去了,人一下子都变斯文了。到了晚上,太阳落山了,别的村都黑了,就锅底沟还是亮的,亮得跟盏矿灯似的,村人就把麻将桌端来了,躺椅搬来了,下棋的,斗地主的,碰啊杀啊炸啊对啊,吵得热火朝天。奇怪的是许多绝经多年的女人自这条路修好后,竟然又来红了,对家里的老倌子又重新温柔起来,夜深人静,竖起耳朵听,还能听到夫妻干架时的嗷嗷声。锅底沟的人个个都红光满面,再不似从前印堂发黑的样儿了。

这条路不仅人喜欢连畜生都喜欢,鸡啊鸭啊猫啊狗啊雀啊鸟啊也都爱在这条路上凑热闹。马德山家的鸡下蛋都改在这条路来下,凡是在这条路下的蛋都是双黄蛋,真鸡巴怪哉。村里的公狗跟母狗要办事了也选在这条路上,打都打不脱。夜里更甚,田里的乌龟、蚂蝗,林子里的刺猬、蚂蚱,山里的麂子、獾子,连土里的鳝鱼、泥鳅都奔到这条路上来了,拖家带口地在这条路上闲庭漫步,仰望星空。

多么好的一条路。村里人自己修的,里外里也就12万块钱。听说到王家台子的那段路花了100多万。马德山跟村里人觉得那简直在鬼扯,他们用脚跺跺自己这水泥路,说,给老子们100万,老子们能把路修到县城去。

11

渐渐地,村里人感觉到路上车明显多了起来,镇上的、县城的都往山里赶,说是要吃野味捡菌子,说是要挖树苗回去栽,各种名头。周末车更多,一辆接一辆,牵线似的,县城几所驾校的学员也都把车开到锅底沟来,在新路上练上坡起步、练倒车、练转弯。黑色的轮胎在路上碾过去又碾过来。碾得马德山心肝肚痛,每次见有车开到这路上,马德山就要捂住胸口,他怕自己那颗心开裂。当初修路几艰难,顶着红火大太阳,黑汗水流,这些开车的老爷们谁来帮过忙?谁来出过一分钱?现今路修好了,都把车开来了,山里空气好啊,水好啊,菜好啊,鸡子是土鸡,鸡蛋是土鸡蛋,好啊好啊,好你娘的锤子。村民们也有意见,这条地基是用木桩夯的,不比机器,经不起这么多的车这么密集地碾轧,到时候坏了,谁出钱来修呢?修路不比日女人,难啊。

村人说,政府修条路弄个收费站收费,收的钱又还路债又养路,我们也可以这样。

又说,我们干脆学镇政府,镇政府门口建了个广场,在广场四周摆了很多水泥球,只允许人通过,不许车过,我们也在路上摆两个水泥球,只要让小车过不来就行了。

村人说,那不行,摆两个水泥球,你就阻了所有的小车了,咱们村里也有几户人家有车,他女婿大海还有两台收割机呢,他难道不出去了?收钱吧,只要不是本村的车,外地的车过这里就得交钱,把价格搞高,过一次30块,来去都收,收得他们蛋疼了,就不来了。

大海说行,玉梅也说行。少数服从多数,马德山也只得同意。马德山起先对于收钱很是扭捏,可是见了几次活钱后,也就坦然了。是得有个约束,不然这条路任车来碾,没几下那垫高的锅底就会塌了。

把路一拦,收费的牌子一挂,锅底沟一天到晚不得清净,总有扯皮打架的事儿发生。有的人把车开来,一见要收费就骂骂咧咧把车开走了,“呜”一声朝村人身上喷一管黑烟;有的人钱是给了,说话难听,说他们要钱打棺材的,要钱抓汤药的。村民刚开始还回嘴,后来就不作声了,只管要钱,你把地骂出一条缝也没用,给钱就让过。收过路费不轻松,人就轮换着来。

转眼是月半,鬼节。这天轮到马德山收过路费。他吃过早饭就来到锅边坐着。两把烂椅子在路边各摆一把,一根长竹竿横着搁在椅子背上。中间用纸箱壳做了个牌,用毛笔写着大大的“过路三十”四个大字。马德山手捧着废弃的铁月饼盒,里面有些散钞,是备着找零的。盒子里还有一个本子和笔,过一辆车还要记一下,回头好算钱,好对账。

一个上午过去了20辆车,20个司机都把马德山的先人日了一遍,把马德山的心都日肿了。中饭是刘桂芬送来的,托死去祖宗的福,中饭有鱼有肉还有他最爱吃的鳝鱼红薯粉。刘桂芬还特地给他揣了一小瓶酒,去年的野蜜泡烧酒还有一点没喝完,趁着有几个好菜,犒劳犒劳屋里人。马德山喝口酒,眉头便一紧,有滋有味的样子。媳妇快有五个月的身孕了,玉华找关系做了B超,说小楠怀相是个男孩。马德山想起这事来心里就舒畅,今年一过完就能抱孙子了,实在是高兴。吃一口菜,抿一口酒,这酒存了大半年,酒跟蜜完全交融,带着滑性,跐溜一下,就从嘴里滑到了喉咙里,甜滋滋的带着辣劲,好酒啊好酒。喝到耳朵发热了,将酒杯高高举起,对面没有碰杯人,南风吹来了,就跟南风干一杯;看见路边的辣蓼花开了,就跟辣蓼花干一杯;看到自家下双黄蛋的老母鸡趴路上了,那就跟老母鸡干一杯。嘿嘿,日子总算到亮处来啦。

前面嘀嘀嘀,有车来了。马德山把竹竿正了正。车好像没有减速的样子。马德山站起来立在竹竿前,把手挥了挥。一辆白色本田车“吱”的一声,急刹在马德山的脚前,把马德山吓了一大跳。车门打开,下来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子,顶上头发竖着,一件鱼白色衬衣滴水不漏地收在黄色休闲裤里,中间一根黑色牛皮带,这装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很精神很干净。他说,这是搞么事?听口音是本地人。

马德山把竹竿上的牌子指了指,说,过路30元。

那男子朝两把烂椅子和这根竹竿看了看忽地笑了,说,你们这还挺跟趟的,城里干什么,你们也干什么。

马德山说,修这条路不容易。

那男子说,大爷,现在城里的路到了节假日都不收费了,你们OUT啦。

马德山说,老子没呕吐,你才呕吐呢,我们这里过年都要收钱。

那男子笑了笑,瞄了瞄马德山搁在凳子上的酒和菜,说,大爷过鬼节都过得这么带劲啊。

马德山说,你管得老子。

那男子上前把竹竿抬了抬,马德山赶紧冲上去,板着脸,问道,你干吗?你要过去就给钱,你要不过,就把车开走。

那男子说,瞧大爷急的,我就掂掂这根竹竿,弄得跟掂了你二兄弟似的,淡定,淡定。

马德山听得似懂非懂,但从那男子说话的口气觉出这话好不到哪儿去,便急了,说,淡定你妈的逼,你要过就给钱,不过就给老子滚。

那男子说,我没说不过啊,也没说不给钱啊。大爷您不知道吧,现在这世道最难的就是把别人荷包里的钱弄到自己荷包里来。大爷这辈子肯定没玩过小姐,现在小姐拉个客人,还得先给客人跳个脱衣舞啥的。大爷你也给我表演表演吧。

马德山一愣,说,你要老子给你跳脱衣舞?

那男子扑哧一声笑,说,哎哟,大爷你真逗,你跳脱衣舞鬼的妈都不看。

路上趴窝的鸡咯咯了两声。那男子说,你看,连鸡都笑话你。

马德山忽然火了,酒劲直往脑门顶上冲,冷不丁还踉跄了一下,马德山说,你到底过不过?不过就滚,滚!

那男子收住笑容,说,大爷,真不幽默。这样吧,你就跟我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我一乐,不说三十,五十,一百我都给,钱对我来说,算他妈个鸡巴。

马德山憋住火,嘴巴动了动,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忽然马德山的火憋不住了,说,你给钱给钱,不给就滚,老子没有这么多闲工夫陪你玩。他想到了那个广电局局长,修路时说好给3万块的,到现在也没兑现,连手机都打不通了,城里人都是一张嘴,最不能信的。马德山说,你说钱对你来说是个鸡巴,那你把钱掏出来沙。

那男子哈哈大笑说,大爷,鸡巴能随便掏吗?你掏个我看看,你掏我看了,我给你两百。那男子说着真从钱包里拿出了两百块,还很拉风地掸了一下。

坡上的鸡又叫了两声。这只下双黄蛋的母鸡没生下来,那蛋憋得它难受,咯咯叫得跟杀人似的,其他的鸡看着它,一只公鸡还上前扒拉了一下,可这只母鸡还是生不出,蛋太大了,它浑身鸡毛奓开,嗉子鼓得像气球。这鸡一天一个双黄蛋,这鸡就是来我马家还债的。看着这鸡受磨难,马德山眼眶都红了。就冲这宝贝鸡,老子也不让你过。钱算个卵,你一万块钱能买来这样的鸡吗?

马德山说,滚滚滚,老子不要你的钱,老子不让你过了。给钱都不让你过。

那男子说,大爷,你这就不对了。路是公家的,你凭什么不让我过?钱是小事,你今天把道理给我讲讲,讲通了,我就走。

马德山被酒精麻得昏头耷脑的,说,讲个鸡巴理,老子就是理,不让你过就不让你过。

那男子也恼火起来,说,你疯了吧,你有病吧?有病上医院啊。看你喝点小酒,还真以为你是个懂生活懂乐子的爷们儿,想跟你逗一逗,你竟不识抬举,你不就要钱吗?来,给你,男子将手里的两百块钱扔在马德山脚边。

周围的村人听了响动都赶出来。那男子一看来了这么多人,赶紧打开车门钻进车里。马德山彻底激怒了,拍着车门说,你个杂种,你今天有本事就朝老子身上碾过去!那男子说,算爷今天倒霉,爷今天不过去了还不行吗?车咆哮起来,却是往前在开。马德山把手伸到车里,企图控制他的方向盘,但是车速加快了,“呜”的一声响,马德山应声倒了下去,然后滚进了车轮里,然后顺着坡一直往前滚,那车一遍又一遍从他身上碾轧过去,血一摊一摊的,流了一满坡,顺着麻绳弹出的细缝四处流淌。

路上的鸡啊鸭啊扑腾着翅膀飞到半空里,猫啊狗啊一跃跃到半空里,都受惊了,惊慌失措地叫,咯咯咯、嘎嘎嘎、喵喵喵、汪汪汪。鸡毛鸭毛猫毛狗毛从半天空里飘落下来,它们结成黑压压的一大片,铺天盖地的,像被絮、像木板,遮挡了太阳,遮挡了一切光线,锅底沟此刻就真像倒扣过来的一个锅底,彻底黑了。

原载《长江文艺》2015年第5期

原刊责编 何子英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宋小词,女,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0届高研班学员。发表了《天使的颜色》《血盆经》《开屏》《太阳照在镜子上》《呐喊的尘埃》《锅底沟流血事件》《声声慢》等中长篇小说。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

创作谈:一条道走到黑

宋小词

每次回到老家,踏上那条泥泞烂路,我就有种愤怒,这条烂路仿佛烂在了我的心里。我一直想为这条稀烂的乡村之路写篇小说,构思良久,终不能成型。这路是村里一条主公路,从我在村里上小学时就铺上了石子,一直说要修的,如今20多年过去了,这条路依然是条石子路。几条水泥路从此路上擦肩而过,绵延伸向远方。老家的乡亲们愤愤不平地说,这些水泥路都通往了一些县里、镇里、乡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去了,咱们队连村干部都没出一个,这路便一直就这样。逢有车过,偶尔会从轮胎底下飞溅出几块石头,不留神会砸向人,不少村人被袭击过,蒙天照顾,还没死人。

我不知道那些水泥路是不是真的只通向了官家,我没有去考证,但是我相信我的乡亲,他们为人忠厚朴实,他们说的就是乡村的现实。对于上面摊派下来的修路的钱,他们出过几次,但是路一直没有修,他们找村里反映过,但村里说没钱。村里确实没钱,知情人透露,说乡里大部分村子都是负债,奇怪的是村干部却一点都不穷。

回到家乡,我总是思绪翻腾。几口池塘漂浮着许多农药袋,袋上画着一个个骷髅头,有鱼在水草里翻尸了,默默散发着臭气。几十年了,村人的精神风貌并没有得到多大改变,他们依旧面目黧黑,目光呆滞,一脸皱纹。他们喝着被剧毒农药污染的塘水,近年来,许多村人都相继死于癌症。他们都怪命。

站在那条硌脚的石子路上,我总能感到自己的无力与无能。村里出了大老板的,有大老板可以捐钱修路;出了当官的,有官员可以利用权力来修路。唯有我们的村小组,连小小的村干部也没出一个,村人便只能忍受飞石的突袭。再一次站在家乡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了,发誓一定要写出个什么东西来。

我没有写这条石子路,我写了比石子路更险恶的锅底沟,也许这路化入我的锅底沟去了。这是一条令人浑身不爽的路,我还是用笔细细地走,有些恐怖,有些血腥、有替死鬼潜伏吃人。乡村残酷的生存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人们像蝼蚁一样在上面奔忙,一碾就死。低贱,微小,不被尊重。进“村”只有这条路,我就沿着它走呗,一条道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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