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梦之
01
父母留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藏在“无数人停留等待却是为了向前走的地方”,足够诗意,而我至今没能找到。我叫钟景,泽城大学一名普通的美院男生,平时上课画画,课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寻找我那失踪了两年的不靠谱爹妈,以及所谓的“最后一份礼物”。
昨晚我心血来潮参加了一个社团的美工入选测试,这个新近成立的影视剧社还没有名字,招美工的声势却十分浩大,包下了整个一号报告厅,应试者摩肩接踵。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是冲着课外活动加分来凑热闹的,真正坐下来静心画画的加上我只有三个。
“认真你就输了。”我交卷后才有人痛心疾首地告诉我,“社团负责人是孙逸尘。”
这个名字我知道,导演系出了名的“淑女”一枚,据说已经接连和校内所有影视剧社、话剧社以及摄影协会闹崩了,前一天她刚刚把剧本甩了不听话的话剧演员一脸,转脸便自立门户广招贤才。但即使我后悔也己经晚了,社团的摄影师路明打电话通知我:“黛玉同意见你。”
我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乘车来到泽城开发区一处名叫“香榭里”的高档小区。小区是新近落成的,入住率不高,灯光零零落落。远远便看见一个身形异常纤细的女生,垂着头研究手上的一张画纸,隐约是我的手笔。
“嗨,钟景!”她抬头冲我挥手,“我是林美美,‘时空影院项目的负责人,‘黛玉是我的行动代号。”
社团的美工入选测试要求画一棵缀着红色丝带的无花果树,而在画纸的最边角里,印着“黛玉”两个字。我曾经不止一次听父母提起过这个名字,所以才会在画纸上提出想见黛玉。
我哗啦啦翻开随身的速写本,取出一张照片给她看。照片上一男一女一小孩,小孩是十四岁时候的我,被感情好得如胶似漆的爹妈挤在中间,挤成了一片汉堡肉。照片的背面是清隽的手写体:送给小景的最后一份礼物,藏在无数人停留等待却是为了向前走的地方。
林美美手忙脚乱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怔住了。接着眼含热泪,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林美美向我解释说,她和我的父母一样,隶属公安系统的一个秘密机构——特别行动部。两年前钟晚晨和李源失踪,只留下一本内容诡异的笔记,与笔记一起的研究报告中,介绍了用影像还原文字的“时空影院”项目,而能解读这本笔记的人,只有我一个。所谓的美工测试,只是抽出了笔记中的一个片段,用来寻找我。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你画的这棵无花果树,虽然和实景还是有些差别的,但是已经接近大师的现场写生了。”林美美问我,“你来过这里吗?”
我突然愣了一下。该怎么回答呢?来过?可是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十多年前来过的“这里”,早就不是这里了,只有那棵无花果树还在,可树也早已不是原本的树了。
没错,这里确实有一棵近三十年树龄的无花果树,只是它的位置很诡异,与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绿化带相隔甚远,突兀地矗立在商铺前的空地中央。枝叶掩映间一条丝带缀在树枝上,黑夜都不能掩盖它艳丽的红。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皱了皱眉,拿出手机想打字给她看,林美美却突然露出惊慌的神色,毫不犹豫地扑过来。她这样瘦的女生其实力气很小,但是我毫无心理准备,就这样被她硬生生扑倒在地,后背撞在地面上的那一刻我几乎痛得喊出声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呻吟压在喉咙里,冷汗都渗出来了。
我听见莫名其妙的“嗖嗖”两声落在耳边,林美美低咒了一声:“阴魂不散的家伙!”
可能是电影看多了,我总觉得那奇怪的两声响是子弹破空的声音。正凝神去想,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再思考下去,脑海中像是有成百上千个气球同时爆炸,冲击波在瞬间就将理智淹没了。
我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沿着时间的长河回溯,最终停留在一座破旧得摇摇欲坠的桥上。水面上没有倒影,但我看到了奇妙的影像。
正值盛夏,而泽城市儿童福利院连台风扇都没有,热急了只能到院子里的树荫下乘凉。树荫下其实也并不凉快,湿热的风一浪接着一浪,卷裹着来源不明的腐败气味。七岁的男孩坐在无花果树的树影里画画,铅笔是从智障的大勇哥手里抢来的,纸是卷了边儿的打印纸,昨天晚上院长垃圾桶里新鲜出炉的,背面还有空白可以用。男孩看起来画得很认真,实际上注意力全在另一边大人们的对话上。
“你们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这种心情我能够理解。可是……这里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个孩子,几乎全部有残疾,谁家父母愿意丢弃健康的小孩呢?再穷也不舍得是不是?”院长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百五十多孩子里边能自己走路的,至少能坐轮椅行动的也不过二十五六人……”
年轻女子开口打断他:“我觉得那边画画的孩子就挺好啊。”
“他是个哑巴。”院长语气不屑。
“没关系的,我们只想快些有个孩子。”女子亲密地挽住丈夫的胳膊。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在这里算是最健康的孩子了,只是吧……我也不是迷信啊,这孩子……克父母。”
“嗯?怎么回事?”
“他一开始也能说话。五岁的时候爸妈死了,说来也奇怪,他家里新盖的房子,刚住进去没两天突然塌了,爸妈都被砸死了,这孩子命大被他妈妈护在身子底下保住一命。他被送到福利院不到一个月就被人收养了,养父母还特别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健康孩子……谁知道,还没过半年这对夫妻就死在车祸里了。”
“他也在车祸现场?”年轻女子问。
“是啊,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惜从那以后就变成哑巴了。”
对话声突然停止了。男孩感觉到女子正向他这边走过来,他兴奋得手指微微颤抖,落笔依旧很稳。
我站在桥上看着这影像,它比3D电影神奇得多,我可以闻到风里腐朽的气味,可以感受到盛夏的热度,我甚至可以体会到主人公的心境起伏。他在心底用一种颤抖的、满怀期待的声音说:“我可以画画,我画得很棒很棒,所以你能带我走吗?”
“画得真像。”年轻女子俯身赞叹。并不是大人对孩子的那种敷衍,而是真正发自肺腑的欣赏与震惊:“还原度已经接近照片了。”
——所以你能带我走吗?
“可惜缺乏技巧,绕远路了。”女子摇摇头,“看你的画,应该是从走廊那边看这棵无花果树的角度,你为什么会坐在树下画树本身呢?”
——因为坐在这里你能看到我。
女子又道:“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们会提供最好的条件让你画画。你愿意吗?”
我突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是了,年轻女子的名字是李源,丈夫名叫钟晚晨。收养来的孩子后来更名为钟景。真是奇怪,这分明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认出来呢?
我又漂浮了起来,眼前的景色飞速地逝去,就像电视里以延时拍摄记录下来的流云变换,一晃数年过去,镜头定格在两年前的某一天。
钟晚晨问我:“你还记得那棵无花果树吗?还能不能画出来?”
当然能。我毫不犹豫地落笔,一棵无花果树跃然纸上,与记忆中的实景分毫不差。十年的绘画技巧练下来,我已经可以做到比照片可靠了。
钟晚晨却说:“不,画得不对。十多年的时间,树早就不是原本的树了。”说罢涂掉我的画,重新画了一棵无花果树出来。李源擦一擦手上的水珠,随手在画纸上添了几笔,变成枝叶掩映间的一条红色丝带。
那天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02
我是被林美美的声音吵醒的。
“执行组的人都是吃白饭的吗?!什么?把嫌疑人逼得跳南湖了?南湖那么大你知道他在哪儿冒头啊,你是盼着我脑袋挨枪子儿对不对?”林美美神情激动地握着手机,“我告诉你杨柯,下次再让我碰着这人,我……我就……”
山寨机漏音厉害,连迷迷糊糊的我都能听见电话那头一本正经的男声:“你就怎么样?”
林美美的底气顿时弱了下去:“……我就不干了。”
“呵呵。”
这两个字杀伤力太大,林美美抱着手机欲哭无泪。
“记得每天跑三千米。”那人最终说,“别偷懒,我会派人监督的。”
“杨柯你简直是恶魔!”
意识清醒后首先看见的就是高悬在头顶的点滴瓶,下一秒,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强硬地冲进了鼻腔。咳咳,虽然我加入的是影视剧社,但头一天就遭遇传说中的暗杀并被送进医院这种事情……不应该是一个负责场景设计的美工应该经历的。
“没有中弹。”一个冷冷的声音像是自幽深的水底浮起来,接着我看见了孙逸尘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她环抱着手臂站在病床前俯视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没有中弹。而且也没有摔到头没有骨折没有擦伤,顶多就是被吓晕了顺便睡了一觉,所以不要露出那种回光返照的表情来好吗?没事赶紧爬起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女人还真是刻薄。
林美美挤开孙逸尘扑过来,很认真地对我说:“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你的手机摔坏了……”
我似乎听到了心碎一地的声音,这只最新款的苹果是我攒了很久卖画的钱买来的。
“不不屏幕没碎!只是听筒坏了,不过你可以开免提……”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其实我是想说,我们的经费真的不算充足,这次事故你是被卷进来的,所以行动部勉强垫上了你的医药费。可是他们不给修手机的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回去让我们的摄影师路明帮你修。”
这领导太不争气,孙逸尘嫌弃地捏住她的衣领,把聒噪的人拎得远一点:“你应该庆幸的是人没死。”
“我的错,我的错。”林美美连声道歉,“不过你可以放心,那人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其实我刚进行动部就被那人盯上了,阴魂不散的,背后放冷枪的次数我两只手加上两只脚都数不清了……到现在也还好好的不是?行动部的成员都掌握着一技之长,而我的是预知并避开危险,提前看见弹道。”
我又听见气球争先恐后爆破的声音了,片刻的眩晕过后,我的眼前开始放映一段影像。是林美美将我扑倒前的那一刻,以一个十分神奇的、360度全无死角的客观视角的回放。
林美美站的位置距我并不算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近一些,我清晰地看到了那两颗子弹的轨迹,一前一后,笔直地穿过林美美和我的身体后钻入地面,好像我们都是透明人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林美美为什么会那么不顾一切把我扑倒在地,枪手的目标虽然是林美美,但是如果她仅仅是自己躲避,那么我现在躺着的地方就不会是病房了。
我似乎也突然明白,为何我一开始没能认出发生在七岁的我身上的事情,并非因为时间久远……那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是旁观者也是当事人的视角。
在孙逸尘的目光冰冻以及林美美对于钱的抱怨声中,我很果断地出了院,回到学校课都没能上一节,便来到社团活动室开始工作。
所谓“时空影院”项目,其实就是用影像的方式,来重现钟晚晨和李源留下的笔记内容。而我所负责的是解读笔记,以及场景设计和分镜头脚本的制作。林美美说,也许这本笔记能解释他们失踪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翻开笔记的第一页,李源的字迹清秀隽永,只有寥寥四行字:
“我在凝结着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眼睛。”
“街对面有个卖花的女孩。”
“钟晚晨越过桌子握住我的手。”
“咖啡被钟晚晨打翻了。”
我盯着这四句莫名其妙的话看了半个小时,一直看到几乎怀疑自己是文盲的时候,纸上的四十八个字蓦地被轰然打散,一笔一划都拆散开来,又拼图般一小块一小块地排列组合,最终变成一张定格的黑白照片:钟晚晨和李源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侧,钟晚晨在喝咖啡,李源微微侧身,手指点在凝着水汽的窗玻璃上。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给眼前的黑白照片上色,手法娴熟,当黑白照片摇身一变成全彩的时候,画面突然开始流动了。
那是个下雨天。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令气温骤降了十几度,咖啡厅里暖气很足,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令窗外的一切都像雾里花。李源伸出手指在水汽上画了一只眼睛,瞳孔是空洞的,洞彻窗外的人来车往。
街对面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卖花女孩,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坐在商店前的台阶上,垂着头看不清脸。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单薄的,像是没有预料到降温所以忘记添件厚外套。
李源收回了视线。钟晚晨越过桌子握住她的手,却不小心打翻了自己面前的咖啡,他拿过旁边的餐巾纸小心地擦拭着。
“这一天还是到了。”李源轻轻地说。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钟晚晨回应道。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然惊醒过来,心脏狂跳,浑身虚软无力。林美美道:“钟景你没事吧?叫你也不应,要不是见你还在眨眼睛,我们就把你送回医院了……”
纸还是原来的纸,字也还在原本的位置。我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这是我两天以来第三次有这种奇妙的体验了,就像接连看了三场电影,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只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一次看到的场景我并没有经历过。
我将笔记本推到桌角,备好笔和颜料,将画纸铺开。凡是看过一眼的东西我都不会忘记,更何况这种360度全无死角的“现场”。但是仅仅我记得没什么用处,我必须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向大家展现出来——这就是美工这一职位的价值所在。
最开始画的是那张定格的黑白照片,想要还原随后的一段影像就是个大工程了,我每一帧每一帧地画出来,每一个细节都不敢错过。
“这一天还是到了。”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们究竟遇见了什么?
和那个看不清脸的卖花女孩又有什么关系?
我把这两句对白标注在最后一帧中。看天色已近黎明,而全社的人都在陪我通宵。林美美坐在我对面打瞌睡,路明抱着电脑打游戏,不知困一般。孙逸尘看上去更精神,舒舒服服地坐在旧沙发里,边喝茶边读一本专业的电影理论书。我刚放下笔孙逸尘便有所察觉:“画完了?”
林美美的头一点又一点,额头嗑在桌角,醒了。她像只蚂蚱一般跳起来,反复查看铺了满桌的画纸,双眼迷茫仿佛仍在梦中:“咖啡厅?”
“北城咖啡。”孙逸尘端着她的茶杯走到桌边,只淡淡扫了一眼便下定了结论。
林美美诧异:“你常去的地方?”
“一次也没有。”孙逸尘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画,钟晚晨手中的餐巾纸边角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城堡图案,“但是这个商标我认识。”
她又将目光转向我,惯常的冷淡眼神中竟染上了灼灼的神采。
03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不同。
这不同与我是不是亲生的无关,而是在于钟晚晨和李源这对不靠谱的爹妈。
我十六岁那年升入高中,李源坚决不允许我乘公交车上下学,并且完全无视学校上晚自习的规定,因此每当傍晚,市一中高一年级全体靠窗学生都能观摩到这样一道风景:一辆私家车碾着下课铃声驶来,并在铃声落地的刹那稳稳停在教学楼下。车上走下来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温婉贤淑丈夫体贴优雅,堪称夫妻典范,然后丈夫会给妻子以及拎书包下楼来的儿子一人一个吻再将他们塞进车后座。
就跟电影里边演的一样,还是欧美电影。
有的同学会向我感叹:“你爸妈感情真好。”
有的同学从我这里套不出话,于是巴巴地跑去问李源:“阿姨您好,请问你们家每天都有重要的家庭活动吗?”
李源微笑着:“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我是钟景的班长,他从来不交作业。”
李源耐心地微笑着:“小景每天晚上都要学画画,所以没有时间写作业。”
“我知道钟景同学是美术特长生,可是文化课学不好还是考不上大学的。”
李源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小景学美术不是为了考大学哦,是为了……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真亏她编得出来。
这个前一秒还微笑着的女人刚关上车门就塌下了脸:“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钟晚晨笑:“我们是不是有点太高调了?”
“你不知道那位大侦探的话吗?‘高调到极致,就是隐蔽。”
钟晚晨问:“最开始是谁出的这点子?”
李源:“我。反正已经无法挽回了,继续保持吧,我想小景是不会反感每天一个吻的,你说是吧小景?”
片刻后李源惊呼道:“小景你脸怎么这么黑?!”
钟晚晨十分淡定:“今天轮到谁做晚饭了?”
李源:“我。”
“那么就是我教小景画画了。”
“如果你愿意做饭,我让给你也可以的。”
“……还是算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和别人的不同,我的爸爸妈妈是亲密得不得了的模范夫妻,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他们分给我的时间和关爱远远多于其他人,他们给了我最好的学习美术的条件,而除却绘画之外,他们从未要求过我其他。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家庭。
“时空影院”项目在北城咖啡厅正式开机,而我“观影”的形成契机总是不明确,酝酿过程异常缓慢,所幸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还是渐渐浮出水面了。
泽城的老城区有一片人口密集的区域,人们为了多拿点拆迁款拼命地在原有房屋基础上加盖二层三层,有的甚至挖空房子下面的泥土建造地下室。房子成了危房,人们纷纷搬离,因此夜晚的巷子里根本没有人的气息。
车停在巷口,钟晚晨和李源一前一后缓步走进来,下水道松动的水泥板在两人的脚下闷声乱响。李源突然上前一步挽住钟晚晨的胳膊:“你看那里。”
“什么?”钟晚晨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黑漆大门前有一束残破的红玫瑰,像是被人随意丢弃的。
“那个人告诉我,找到丢弃玫瑰的宅子,她在地下室等我。”李源在夜风中打了个寒战。
钟晚晨微微侧过身,在李源额头印下一个吻,同时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他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开车先回去,研究员不适合冒险,让专业的来。”
李源一把握紧了车钥匙:“钟晚晨你别想推开我,那个人要见的是‘时空影院的研究员,你一个人去是送死!”
“怕死就不会当执行员了。”钟晚晨笑着说。
李源抓住对方的袖子不放。钟晚晨问:“你在担心什么?”李源不停地冲他摇头。
钟晚晨思索片刻:“我们有过协议,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永远是小景优先。所以,你要回去照顾小景。”说完便挣开李源的手,踏过残败的玫瑰花,推门走进院子。李源犹豫片刻,大步奔往停在巷口的车,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
可是车子被动了手脚,无论如何都发动不起来。焦急中的李源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房子倒塌了。
“他死了。”一个少女的声音从后座传来,黑暗中李源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的怀里抱着一束玫瑰,幽香扑鼻,她很快便发现自己全身僵硬无法再动弹了。
少女幽幽道:“我在地下室装好了机关,一旦他推开内门,炸药就会爆炸。”
李源呼吸急促:“你为什么要杀他?”
“别紧张,我只是想和‘时空影院的研究员单独谈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它那么感兴趣,‘时空影院只是一个设想,就是用影像还原含义不明的文字记录……”
“只怕不然。”少女凑近李源的耳朵,呵气如兰,“所有人都以为‘时空影院是个拍摄项目,可我知道,它其实是一台分析机,它的功能十分不寻常。”
李源静默良久,再开口时呼吸已经恢复如常:“你是行动部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领导层的高层人员,而在高层中知道这个秘密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三个人。三个人中又只有一个年轻女性。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呵,你很聪明,但是有一点错了。”少女说,“三个人中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一个了。”
李源扫了一眼窗外,她看见远处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台机器在哪里?”
话音未落,少女左手边的窗玻璃轰然破碎,她灵巧地闪避,躲开了接踵而至的子弹,怀中的玫瑰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特制的子弹在花束中炸裂,花瓣四散飘扬。
香阵破了,李源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之后匆忙下车,狂奔三步便撞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钟晚晨双臂环着李源的肩膀,娴熟地更换弹夹,轻笑道:“别怕,她已经走了。幸好你昨天在北城认出了香阵,不然我也不会记得带特质弹。”
李源在对方衣襟上蹭了蹭:“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可是行动部最优秀的执行员。”钟晚晨笑着在她的额头亲了亲,“快回家吧,趁小景还没醒准备好早饭。”
04
每一场拍摄完毕,路明都会立即动手剪辑,再由林美美送往行动部接受审查。第二场提交上去还没过两个小时,林美美口中的“恶魔”杨柯便坐在了我的面前。
“钟景同学你好,我是特别行动部领导层的杨柯,林美美的上司。这次前来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你不必这么紧张。”
我们坐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四壁全白,只有简单的木质桌椅。有三四个工作人员带着特殊的仪器四处检查了一番,递给杨柯一台平板电脑,又将一台笔记本电脑放置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与墙壁同样颜色的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杨柯两个人。
“我明白这个地方让你感到不舒服,但我们的对话必须绝对保密。”他指指我面前的电脑,面无表情地说,“我提问,你回答。”
我嘴唇干得微微起皮,抿了又抿,却更加严重。
“在成为‘时空影院项目美工之前,你所知的钟晚晨和李源是做什么工作的?”
“爸爸是建筑设计师,妈妈是泽城大学美术系导师。”我敲字回答。
“他们有向你讲过他们在行动部的工作吗?”
“从没有过。”
他将一沓画稿排在我面前,画中的主角全都是钟晚晨和李源,他问:“那么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我看见了。”
“你在现场?”
“不,在盯着笔记看的时候,这些场景就出现在眼前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以详细地向我描述一下吗?”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信任也看不到质疑。我详尽地向他解释我的“观影”体验,包括那不可思议的客观视角,末了他告诉我:“钟景,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获得了和‘时空影院分析机相似的能力。你一定和分析机有过接触。”
我诧异:“那个人说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我就是那三个人之一。”杨柯紧盯着我的眼睛,“两年前我突然遭到不明原因的陷害,并因此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
“那么你知道她是谁吗?”我问,“我看不见她的脸。”
“她藏在暗处。”杨柯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你想想看,钟晚晨和李源让你接触过奇怪的机器吗?”
“我接触最多的是画笔。”我的双手哆嗦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话敲出来。
“谢谢,我没有问题要问了。”
孙逸尘递给我一杯茶:“喝点吧,有镇定作用。”
我不懂茶,只觉得它很苦,但苦中有异香。一杯喝下去,狂躁的心跳果然平复了下来。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孙逸尘周身的高冷气息由何而来。我突然抬头,发现孙逸尘正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我,并且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我的心脏再次砰砰砰乱跳起来。
林美美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送走了“恶魔”杨柯,回头悲伤地向我们宣布:“我很抱歉告诉大家,‘时空影院项目被行动部取消了。笔记被带回资料处封存,拍摄经费全部收回,社团被勒令解散。”
孙逸尘淡定喝茶:“很正常。”
路明点头附和:“这次终于不是老大踹社团而是社团踹老大了。”
孙逸尘很果断地将他踹翻在地。
“我也没想到才刚刚开始就挖出了惊天大秘密,本来这个秘密连最高层的领导都不知道,现在突然变得人尽皆知了,行动部有些拿不定主意。”林美美向我们解释,“现在我们知道了‘时空影院并不是拍摄计划,这个剧组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大家……好聚好散,毕竟同为行动部的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我一如既往地不发表意见,心里却在翻腾。
分析机究竟是什么东西?
钟晚晨和李源的失踪与这台神秘机器有关吗?
影视剧社还没能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便在不可抗力之下崩塌了。我突然就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平常上课画画,课余时间……
得知爸妈真实身份后的我虽然不再盲目,却彻底地失去了方向。
社团解散一个星期后孙逸尘找到了我。
我正在画室画画,也许是心思神游天外的缘故,这幅画失去了惯有的写实风,变得抽象且色调灰暗。蓦地一片阴影落下来,我整个下午的劳动成果被一杯茶毁了。
“要喝杯茶吗,少年?”孙逸尘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
傍晚时分画室空荡无人,我们就坐在窗台上喝茶,夕阳从背后流淌入室内,静谧美好。茶很苦但有异香,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味道。孙逸尘问我:“你知道行动部为什么会强制解散社团吗?”
为什么?我用眼神问她。
“因为行动部有叛徒。”孙逸尘说着不寻常的话题,神色却淡若云烟,“你知道,她隶属行动部的领导高层,而你又毫无保留地展示出类似分析机的能力,你认为行动部会如何选择?”
她一字一顿地问我:“是继续探寻两个可能已经死亡的人曾经遇到了什么,还是尽最大努力保住你的性命?”
孙逸尘漫不经心地侧了侧身道:“看看楼下背书的那名女同学,走廊上等待女朋友下课的男生,坐在对面教师休息室的英语老师……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都是行动部安插在你旁边保护你的执行员。但是谁又能知道,他们之中有哪一个是叛徒派过来暗杀你的?”
如果不是这杯令人镇定的茶,我不知会作出怎样激烈的反应。
我拿过速写本写字:“我该怎么办?”
“找到分析机。”她回答。
我愣了愣。
“取消‘时空影院项目并解散社团其实是行动部的一种策略,敌暗我明的情况太过危险,所以我们的工作要转入地下。”孙逸尘说,“拍摄计划暂停,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寻找分析机。李源的笔记中可能有线索,所以我们依旧需要你的帮助。”
“其实还有一条线索。”我写道。
我把珍藏的照片展示给她看,在照片的背面,李源留下了一句话。孙逸尘喃喃念道:“送给小景的最后一份礼物,藏在无数人停留等待却是为了向前走的地方……”她猛地抬头看我,目光灼灼。
我一直在猜测这礼物究竟是什么,现在想来,这也许不是礼物,而是“遗产”。他们守护了它一生,同时用十多年的时间将我培养起来,在他们离开后,我将担下这一责任。
只是我不明白,这和绘画到底有什么关系。
05
笔记的第三个片段发生在两年前,一月份的第三个星期五,天色将昏之时。之所以能这么确定,是因为事发时我就在现场。而如今再回顾,心境却大不相同。
那天是期末成绩公布的日子,钟晚晨和李源照旧开车到学校接我,他们并没有问起我的成绩,而是兴致勃勃地讨论春节前要带我去哪里写生。商讨后决定,因为天气太冷放弃户外写生,转由李源对我进行人物特训。
车行过三四个路口,我们被困在一条异常拥堵的路上。钟晚晨拿出手机查路况,接着回头对我们说:“前面桥上有辆油罐车爆炸。真不幸,我们今天的晚饭要推迟了。”
“不对。”李源突然说,“你说油罐车爆炸?”
钟晚晨怔了一下:“该不会是……”
“我去前面看看。”话音未落李源已经打开车门奔了出去。
她去看了事故现场,回来后立即帮我系上安全带,用一种夸张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语气说:“棒呆了今天不用做晚饭了,小景我带你下馆子吃海鲜!司机先生加油欧耶!”
轿车在钟晚晨的手里突然就变成了小孩子的玩具,他猛地倒车,并在堪堪撞到后方车辆之时停住,加速向前冲并猛打方向盘,瞬间冲破隔离护栏驶上了逆行车道。
那天钟晚晨载着我们穿越了大半个泽城,最终停在一家很不起眼的海鲜馆门口。而他并没有下车,只是对李源说:“重要的东西,必须要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李源伸开手臂从背后环住我的肩膀,她的力气很大,我完全无法挣脱出来。她轻描淡写地对钟晚晨说:“祝你好运。”
“我会回来接你们的。“钟晚晨驾车绝尘而去。
我将一沓画纸卷卷折折塞进书包去上公共选修课,进门就往大教室的最角落走,孙逸尘和路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两分钟后学生们开始以潮涌的姿态进教室,林美美细弱的身体混在里面毫不起眼。
这是我们的新活动室。
课程是电影鉴赏,学生们将灯关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开投影仪。电影的声音很大,但是有利于我们讨论问题。
借着手机屏幕光,林美美细细翻过我的画,皱着眉头说:“这家海鲜馆曾经是特别行动部的联络点,也是成员们的临时避难所之一。”
路明说:“笔记中有‘看见油罐车爆炸现场这一句话,也许这不是普通的事故?难道是发现分析机的藏匿地点暴露了,钟晚晨只能先安置好李源和钟景,再去转移分析机?那么说油罐车爆炸的地点距离分析机并不远,也许就在事故发生地附近……”
“不可能。”孙逸尘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我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茶香,这才发觉孙逸尘用大号保温杯泡了茶。她挑挑眉,摸出一只精致的骨瓷杯倒茶递给我。
路明盯着我和茶杯使劲瞅,神色很奇怪。片刻后他转而去问孙逸尘:“老大,为什么不可能?”
“如果你藏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被敌人发现了,你是先去抢救眼前的东西,还是先将家人安顿到很远的地方再去抢救?”孙逸尘喝一口茶,淡淡道,“钟晚晨根本不着急。”
“也许是藏得严实,他不是很担心?”路明说罢自己先摇了摇头。
“事故发生地在泽城市中心,在那附近行动部共有三个联络点,车程均不超过十分钟。但是他偏偏去了近郊的海鲜馆。”孙逸尘顿了顿,“海鲜馆附近有什么?和那辆油罐车有关系的地方?”
林美美立即抢过我的手机查地图,片刻后她抬起头来说:“货运火车站。”
一瞬间大家全都兴奋了。
我们就“无数人停留等待却是为了向前走的地方”讨论过很多次,一致认为这个地方是车站,但是除去县区,泽城共有三个火车站五个汽车站,杨柯已经着手安排人搜索,至今毫无发现。我们偏偏没有考虑过货运站。
路明沉吟道:“有点牵强,但毕竟也是车站。”
“嗯。”林美美点头,“我马上回行动部安排搜索。”
散会前孙逸尘再次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不保证能找到东西,钟晚晨可能已经转移走了。”
林美美咬咬牙道:“我们不能放过每一条线索。”
林美美将路明拉走了,孙逸尘却没动。她替我满上茶,取出笔记本电脑摆在我面前,空白文档有光标一闪一闪。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样子。
“向我讲讲他们失踪前后的事情吧。”
她的语气中有种不容拒绝的锐利。
在我的记忆中,这次波澜之后的半个月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了,但平静的尽头往往藏着狂暴的海啸。春节过后就是艺术类考试时间,泽城大学考得较早,随后我还要到外省的各大院校参加考试。离家前一晚,李源突然把我拉到楼顶平台聊天。
“小景,妈妈需要和你商量一件事。”她说是要“商量”,用的却近乎是通知的口吻,“你已经长大了,爸妈不可能保护你一辈子,你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学会独立,学会保护自己。所以我和你爸决定,你的艺考行程我们不会再参与。”
那晚的风寒冷刺骨,我猛地哆嗦了一下。
我是在养父母的羽翼之下成长起来的,过去的若干年中,即使我小心翼翼地试着脱离这羽翼的保护,也会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拖回来,我甚至从未被允许过参加学校组织的远足活动。因此在听到这一决定时,我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恐惧。我摇头抗议,但是李源根本就不看我。
抗议无效,这一次,我被毫不犹豫地推出去了。
次日天将亮未亮之时,我拖着拉杆箱走出房间,钟晚晨正坐在客厅沙发里等我。面沉如水的男人将画纸摊开在茶几上,问我:“还记得那棵无花果树吗?还能不能画出来?”
这棵无花果树帮助我找到了特别行动部。如今想来,也许他们在那个时候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养育我十多年的父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如果能预见未来,我一定不会离开。”
孙逸尘问道:“在艺考途中他们没有联系过你吗?”
“每天都联系,不过是通过短信。”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短信谁都能发。你回来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我突然不敢去回想那些日子。
直到我取出钥匙开家门的那一刻,这个世界还是正常的,只在下一秒,我就落进了诡异的平行世界。
我的钥匙打不开家门。
第九次尝试失败后,门突然从内打开了,开门的却不是李源或者钟晚晨,而是一个体重严重超标的中年妇女。她大眼一瞪,浓眉一竖,开口就蹦脏字:“你谁啊,赶紧滚滚滚,在这里戳戳戳跟小偷似的……”
她骂骂咧咧地关上门。我以为走错楼层了,可是看了看门牌号,确实是901。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回到一楼,这次没有乘电梯,我一层一层地向上爬,在心里默默地记数。九层楼我爬了很久,并且确定这一次绝对没有走错楼层,我放下行李箱,敲门。
猫眼中透出的光消失了片刻,那名中年妇女骂咧咧地推门而出:“谁家的臭小子,有屁快放!没事快滚!滚滚滚!”
我侧了侧身,努力地避开她一身的肥肉向里看。不对,我心里空了一片,这不是我家。我家是钟晚晨亲自设计装修的,色调以清淡为主,绝对没有这样暴发户般的艳俗。
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我的绝望。
我将行李箱丢在901门口,重新计算层数,从正午到深夜,一刻不停地上上下下但是不觉得疲倦。我给爸妈打过电话,可手机中提示它们是空号。我敲开了许多邻居的家门,但是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我。
我以为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也许我的家根本就不在这栋楼上,可能我活过的这十多年都是假的,钟晚晨和李源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切都是我做的一个梦。对,我还没能走出这个梦境……
孙逸尘帮我满上茶,定定地看着我说:“是的,他们失踪得非常彻底,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但是他们给我留了东西。”我一口将茶喝干,不说话却感觉口干舌燥。
“哦?”孙逸尘挑挑眉。
东西放在楼下的信报箱里。小区用的是那种带锁的信报箱,我的钥匙能打开901号,里面有个包裹。“除了一些必要的证件之外,有一份新学校的材料,可能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就替我办好转学了。另外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家最常用的那个,开户人是我,里面有十几万。唯一的留言写在那张照片的背面……”打字的手指顿了顿,“你知道。”
我闭了闭眼睛,投影仪放映的电影结束了。
孙逸尘伸手合上笔记本,然后环住了我的肩膀,安慰般地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
我感觉心里很暖,心满意足地嗅着她身上的淡淡茶香。
06
与往常一样,我选择了餐厅最角落靠窗的位置,这里有温暖的阳光,也有清凉的风。
刚刚坐下便见有餐盘重重地落在我对面,孙逸尘根本不动筷子,语速飞快:“有件事要通知你,我说完就走。”
林美美带领的搜查队在火车站有收获,孙逸尘说:“搜查队在火车站查到了钟晚晨的提货记录,两年前,一月份的第二个星期五,夜晚10点,在时间上与我们所知的分毫不差。钟晚晨将分析机运走了。”
我皱了皱眉,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转移分析机?
“知道这和爆炸的油罐车有什么关系吗?”
我摇头。
“类似的事故在那段时间里发生过很多次,仓库厂房之类,都是爆炸。行动部认为,敌人也许列出了所有可能的藏匿地点,然后制造事故一点一点地试探。油罐车的爆炸很可能让钟晚晨和李源误以为藏匿地点已经暴露了。一旦他们采取行动转移分析机,敌人就可以收网了。”
孙逸尘顿了一下,端起餐盘站起来:“但是就照片背后的留言来看,敌人并没有得到分析机。”
我突然就没有胃口吃饭了。
当晚我看到了笔记的第四个片段。这个片段异常地破碎,像是经过剪辑师之手,镜头与镜头之间切换得非常快速,几乎看不清。
冬日的夜晚。
路灯关照不到的地方皆是一片死寂,灯光下的植物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偶尔有夜行的车辆驶过,掀起一阵刺耳的呼啸。
李源看了一眼时间,2月6日零点整。
手机里是没有尽头的“嘟嘟”声。
李源声音颤抖着祈祷:“钟晚晨,快接电话……”
咣当——
李源被吓了一跳。她正走到一处公交站牌旁边,几个醉汉正用砖头砸站牌上的玻璃,响声持续了片刻,坚硬的钢化玻璃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醉汉们骂骂咧咧地走开。世界恢复寂静。
嘟嘟嘟——
李源快要哭了:“接电话啊……”
轰——
李源猛然转身,看见远处有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
嘟嘟的声音猛地断了。
我蓦然惊醒。
眼前一片黑暗。我正和衣躺在宿舍的床上,手里攥着李源的笔记本。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看到了笔记记录的场景,抑或仅仅是做了一个梦。
钟晚晨究竟遇到了什么?
我猛地翻身起来开电脑,不小心弄出的响声吵醒了室友,他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大半夜的不睡觉,钟景你发什么神经啊……”我不禁看了看时间,刚刚凌晨两点半,我只睡了一个小时。
我打开浏览器搜索《泽城晚报》,找两年前报纸的电子刊。据我推测,这个片段应该发生在当年的二月份,而爆炸这样的事故,总是会被当地晚报拿来大做文章。我翻过十多期的报纸,没能找到爆炸事故,却猛地被一条标题为“公交站牌惹谁了”的新闻吸引,报道的是二十余处公交站牌深夜被砸的消息。我看了看新闻配图,恰好是“观影”中看到过的公交站牌,连玻璃洒落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我心里有些震动,拿出手机准备通知大家,视线掠过电脑屏幕,突然就愣住了。我们一直认为“无数人停留等待却是为了向前走的地方”是车站,并凭借这一推断搜索遍泽城的所有汽车站火车站,再后来是货运站,但是我们唯独忽略了一个地方——公交车站。
由于地质原因,泽城并没有修建地铁,所以公交系统尤为四通八达,泽城的公交站点绝对比泽城的无花果树要多。说到分析机,人们的第一反应一般都是:这一定是台巨大的机器。可万一它只是一段程序呢?
我顺手把手机塞进衣兜里,轻手轻脚离开宿舍,那处公交车站距离泽城大学不算太远,走路只用了半个多小时。路上我顺手捡了块砖头,“模仿”那晚的醉汉把站牌玻璃砸了个粉碎——这好像不太道德,所以我摸出几张钞票,用砖头压在旁边权当赔偿。
我就凑着晦暗不明的路灯寻找,框架外缘、内部,随后一把撕下车次栏,仍然毫无发现。我想了想,开始用感觉最为敏锐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索,果不其然,角落的阴影里有一处异常的凸起,指甲抠一抠便抠下一片薄薄的胶带,颜色质感与站牌完全吻合,眼睛很难发现。
胶带的背后粘着一片小小的手机SD卡。
我急忙取出手机拨通了林美美的电话,此时的我激动得几乎拿不住这张记忆卡,手指一颤它就掉了下去,我连忙去捡。
弯腰的这一瞬间我突然察觉到不妥,首先是我的手机听筒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再者我又不能说话,怎么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打电话就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我弯腰去捡记忆卡,同时准备挂断电话改发短信。但就在我弯下腰的那一刹那,我的后脑被重重击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
手机脱手飞出,重击之下我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脑门嗑在粗糙的地面上。随即我被抓住领子拎了起来。
恐惧就在这一瞬间来袭,而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救命!
地上的手机就在这时硬生生闯进了我的视线,屏幕显示电话已经接通,林美美能意识到我遇到危险了吗?她是不是还在奇怪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她?
那人已经把我拎了两三米远,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小型厢式货车,他准备把我运走吗?
靠人不如靠己,我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喊出声来——
“救我!黛玉救我!”
我真的太久没有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07
我在一间堆满纸箱的大仓库里醒来,鼻腔里充斥着腐朽的气味,手脚被胶带缠得结结实实,完全不能动弹。
门外隐隐传来讲话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问:“现在你拿到分析机了,那小子的命该归我了吧?”片刻后他推门进来,我立即垂下头装昏,只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近。
他笑了两声:“别装了,一点儿也不专业。”
我睁开眼看着他,这个男人长着一张特别普通的脸,混在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但是我隐隐感觉到熟悉。
凡是见过的东西我都不会忘记,可我却不记得这张脸属于谁。
我哑着嗓子问他:“我见过你吗?”
“见过。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你可能已经忘了。”
“我只要见过就不会忘。”
他扬起嘴角对我笑:“在你五岁的时候,两次。”
我忽然间浑身颤抖。六岁之前我还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是这张脸化成灰我都能找得出来。五岁那年家里盖新房子,我特别喜欢在工人们之间跑来跑去,他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每天上工都会给我带糖吃。
有一次他对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建筑其实是最坚固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我懵懵懂懂:“为什么?”
“坚固和脆弱可能只是一块砖的区别。”
在我和爸爸妈妈搬进新房子的第一晚,房子倒塌,我成了孤儿。
再见是在半年后,我的养父母开车带我去游乐园,在等红绿灯时我透过车窗看见了他,他握着方向盘,对我微笑。两分钟后我们的车被他撞飞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摇摇头想挥去那些模糊的记忆。
“你知道为什么要建立特别行动部吗?”
我摇头。
“我们准备毁灭全人类,建立新的秩序。而行动部在阻碍我们。”他笑,“他们知道难以和我们对抗,所以要集结起一批特殊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很弱小,但是当他们汇聚在一起,就会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的上一代几乎与上一届行动部同归于尽了,所以这一次我们必须提前铲除威胁。黛玉是最关键的一个,我一直在试着暗杀她,你也是其中之一,除掉你的计划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展开了。”
我悚然一惊:“那天在香榭里!”
“没错,那人是我。你的新养父母把你藏得太严实了,直到那天我才发现你。”
“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我很想,但有人暂时想让你活着。”他突然狠狠捏住我的下巴,“告诉我分析机的密码。”
“……我不知道。”
我感觉他的手指收得更紧了,急忙说:“我知道我把密码给你就能痛痛快快地死不说就是生不如死但是就算生不如死我也不知道密码是什么最关键的是我根本就不想死!”
他眼角抽了抽:“你抢我台词了。”
“……我不是故意的。”
“钟晚晨和李源一定告诉过你密码,你只是不知道那是密码而已。”
我立即抢答:“我家最常用的密码是939291。”
他松开了我的下巴,将手机抵在耳边,片刻之后他说:“不对。”
“141414?”
“……”
“那就是233333。”
“只有三次机会,第三次密码错误会自动销毁。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我闭上嘴巴不敢说话了。
他没有说错,我确实在拖延时间。我都豁出去喊救命了,如果林美美听不见,那就真的是天要亡我。
我突然听见咔嚓一声响,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抵在我脑门上,男人的眼神冰冷又凶狠:“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活着,要么去死。”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依旧强撑着:“不,你已经把后者写到标准答案里边了,我根本没得选……”
枪响。
但是我没有死。
自门外飞来的子弹打中了男人的手腕,男人的枪飞出去,几滴鲜血溅在我的脸上。下一秒林美美破门而入,手中握着枪,以超级英雄救世主的姿态……
喘了喘,蹲墙角吐了。
我:“……”
果然不能对她抱太大指望,因为在她跑吐的时间里,杀手已经用左手捡起枪,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枪再响。
杀手怔怔地看了看我,又吃力地转头望向门边,孙逸尘正站在那里,平举右臂,眼神同枪口一般淡漠。我有点读不懂杀手倒下时的表情,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像是在嘲笑自己。
孙逸尘收回枪走到我面前,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柄匕首,动作利落地划开缚住我手脚腕的胶带。她摊开我的手,用沾染了茶香的手指将一只读卡器放在我手心里,笑容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温柔:“最后的礼物。”
08
劫后余生的我被通知要到特别行动部本部提交行动报告。
我那多灾多难的手机已经过路明的抢修,所以林美美是打电话通知我的。她痛心疾首地告诉我:“进门直接找杨柯,他的规矩是,行动报告绝对不能少于八千字。”
我顿时就激动了:“为什么我也要写?我又不是行动部的人!”
“谁说你不是的?从你见杨柯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是行动部的研究员了。”
“……我有一种自己把自己卖了的感觉。”
“其实吧……”林美美神神秘秘地说,“行动部的工资挺高的,虽然你只是兼职。”
还真的是把自己卖了。
三天后我顶着黑眼圈带着报告去总部报道,哆哆嗦嗦走进泽城市公安局大楼,说我找杨柯。警察小哥笑眯眯地看着我:“特别行动部的新人?我带你过去。”
刚转身便看到一警服美女迎面走过来,越瞧越面善,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林美美?”
“嗯。”林美美挥退警察小哥,笑眯眯地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怎么可能?!”我小声嘟囔,“蛇穿了乌龟壳也不显胖啊。”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我们肩并肩爬楼梯,刚上到三楼林美美就开始喘,我很好奇:“你不是警察吗?身体素质这么差?”
林美美恨恨地说:“再差也救了你一命。”
“救我的明明是孙逸尘……”我说,“不过你的枪法很不错。”
“虽然很想收下你的这句夸赞,但我是个诚实的孩子,实话就是……我从来没有练过枪。”看我一脸疑问,她又解释,“这全靠我的特异功能,我能看见别人的子弹,当然也能看见自己的。”
“……继续保持。”我摇了摇头,这次并没有什么影像在我意识中重现。
“一颗子弹换八千字报告这种事我再也不愿意干了!”她喘着瞪我,“告诉你,我身体素质一点都不差!杨柯那混蛋天天让我跑三千,我刚跑完,身体很虚弱。”
“哦……”我忍不住摸摸鼻子,“跑圈是为了让你看起来不那么林黛玉。”
她呵呵一笑说:“你知道黛玉如何一秒钟变壮汉么?”
“来条士力架?”
“……你抢我词了。”林美美叹了一口气,“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装哑巴了,因为废话太多招人厌。”
我被她呛了一口:“我能说话了,但你好像并不惊讶。”
“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哑巴。”
林美美的回答令我意外。
“你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在压制着自己不说话,你甚至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过。”她顿了顿,“我一开始以为是心理原因,但是现在发现你竟然那么聒噪,我就把这个可能性排除了。”
“林美美……”我十分认真地说,“其实你长得比高中生还高中生,你究竟是怎么混进公安系统的?”说完我就想到了杀手的言论,不禁怔了怔。
林美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抿抿嘴唇说:“其实我就是高中生……”
“哈?”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没骗你。虽然我的档案上是22岁,实际上我还没满18,高中都没有毕业。”她说,“但是行动部领导层要求全职。所以你真的不能怪我娇弱……”
聊着聊着我们已经踏上了最顶层,杨柯站在办公室门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别信她,她曾经是泽城一中人见人怕的大姐头,没事最爱装装林黛玉。”
林美美:“滚!”
我:“……”
我和杨柯聊了三个小时,林美美就在办公室门口等了我三个小时,见我出门,她挥了挥手中的餐卡道:“我们继续聊聊?正好请你吃午饭,我们的食堂师傅和五星级大厨比试过,结果赢的是我们食堂师傅……”
她怔了怔:“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的心情很低落:“杨柯说,分析机的密码可能就藏在李源的笔记里,既然前四个片段中没有出现,那么一定就在后两个。再排除最后无花果树的部分,我们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
“那不是挺好的嘛?”
“……可是我不能画画了。”
“为什么不能画?”林美美道,“不画也没什么吧?反正你现在不用装哑巴了,看到什么直接跟我们讲就好……”
我打断她:“我看见实景的能力,似乎也一起消失了。”
林美美愣愣道:“没懂……你解释下?”
曾经有很多人认为我是美术界的神童。在我六岁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过目不忘的本领,并且做到画如照片的“神还原”,凭借这本领,我才能被李源和钟晚晨收养。在这之前我曾有一对养父母,他们死在一场惨烈的车祸里,而我得以幸存。精神上的创伤使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闭口不言一个月之后,我就突然变成了“神童”。
在新的家庭中我感到很幸福,昔日的心结也慢慢打开。有一天我决定开口说话,为了给爸妈一个惊喜,我先找校内书报摊的阿姨练了练以使我的声音不那么难听,但是结果令我惊恐。
我发现我过目不忘的本领消失了,拿起笔却什么都画不出来……不是不会画,我没有办法在脑子里重现要画的东西,所以不知道应该怎么下笔。李源和钟晚晨对我很失望。我原本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喊一声爸爸妈妈,可是在那个时候我非常害怕,我连唯一的做他们儿子的资本都失去了,我甚至害怕他们会因此抛弃我。
林美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问道:“如果你继续保持不发声,需要多久恢复?”
“一个月。”我回答,“最少30天,最多不超过35天。”
“你还做过实验吗?”
“爸妈失踪之后我一直在试着找他们,不说话总会有些不方便,所以有几次不得不开口。”
“你说看见实景的能力也消失了,是怎么回事?”
“杨柯说我拥有和分析机类似的能力,也许我在爸妈的安排下接触过分析机,所以能看见笔记中过去的场景。这种能力和我过目不忘的本领是相连接的。”我很沮丧,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开口说话。可是如果我当时不向林美美求救,也许现在正有一帮警察致力于翻遍泽城市的泥土。
林美美一脸震惊道:“这能力和分析机类似!所以说只要有了分析机,我们就可以轻松解读很多秘密记录了对吗?”
“……”她的关注点似乎有点奇怪。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密码的!”林美美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像是看到了从杨柯的压迫下翻身把歌唱的希望。
09
我们没有顾得上吃午饭,林美美回办公室换了便装,我们一起乘公交车去泽城中心广场。李源在笔记中提到了中心广场的标志性建筑。
路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我好像一直都没有见过孙逸尘和路明?”
林美美正在研究笔记,头也不抬地说:“在忙。”
“忙什么?”
“路明是行动部的技术员,正在寻找破译分析机的其他途径。”
“那孙逸尘呢?”
“陪着路明寻找破译分析机的其他途径。你知道,她跟路明的关系不太一般,虽然她嘴上从来不说。”
“哦。”心里莫名其妙有些失落。我记起那天出现在仓库里的孙逸尘,她灵巧的手指握着枪和匕首,就像握茶杯一般得心应手……我突然想到那只插着记忆卡的读卡器,“她是怎么拿到分析机的?”
林美美回答:“被丢在仓库外面,人跑了。”
“那个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分析机,会拱手送回来?”
“原因很简单……”林美美挑眉,“没有密码的分析机就是废物,而有可能找到密码的人只有你。”
我蓦地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
我说:“感觉那个人一直在盯着我。”
下车看到广场雕塑的那一刹那,我便强制自己进入状态,想象着我就是李源,并以李源的视角来重现她所看见过的一切。
——人很多,我往音乐喷泉方向快走。
今天不是周末,中心广场很少有人来往,音乐喷泉也没有被启动。我想象着自己是在人群中穿梭,步履飞快,左躲右闪。
——我穿过喷泉中心,全身都湿透了。
林美美跟在我身后问:“为什么要到喷泉里边去?那时候还是冬天,肯定不是为了凉快。”
我想了想说:“也许是有人跟踪。”
——一只氢气球飞向天空。
穿过喷泉后我一眼就看到一处杂货摊,这家杂货摊终年位置不变,卖小吃冷饮玩具,以及小孩子最爱的颜色鲜艳的氢气球。我想了想,花十块钱买了一个。氢气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随手塞给林美美继续往前走。
——我从一个小男孩手里取了一张宣传彩页。
这是最后一条线索了。我突然停下脚步,一直跟在我身后的林美美却没及时刹住,把我撞了一个趔趄。“哪里不对?”林美美问。
我盯着自己的双手,想象自己正捏着一张宣传彩页。一般人被发广告,最可能的反应也许是扫一眼随手扔掉,如果遇到自己感兴趣的商品大概会多看两眼,李源会怎么做?等等,关注点不应该是这里……李源不是被动接受的传单,她是主动去取的!我呼出一口气,问林美美:“一般来说,在广场上发传单的都是什么人?”
林美美想了想说:“假期做兼职的学生?”
这就是异常的地方了:“可在这里发传单的是个小男孩。”
“童工?”林美美将氢气球的绳子一圈一圈绕在手指头上。
“广场上人很多,发传单的人也不少,小男孩会是个非常明显的目标,不是吗?李源甩脱跟踪者,从目标人物手里拿到宣传单……雇佣小男孩的人是谁?是钟晚晨吗?他不应该拖无辜的人下水,所以小男孩大概不认识李源,他手上可能真的是普通传单,只是有李源能懂的暗示……”我感觉自己有些急躁,该死!如果我不那么莽撞地开口说话,我是能看到传单内容的!
“别着急,你能猜想到这个层次上已经很棒了,我们慢慢来……”林美美还在把手指头当绕线器,她说着说着愣住了,盯着被自己缠成木乃伊的左手中指,“你有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
“哪里?”
林美美扯着氢气球的绳子说:“这气球用的不是常见的那种塑料绳,是成本比较高的用来包装礼物的那种的红丝绳……你没觉得像什么?”
我也愣住了,半晌才惊叹:“无花果树上的丝带!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林美美思考片刻,摇头道:“如果这只是巧合,那么李源的笔记还有什么意义呢?”
巧合出现太多次就不能称作巧合了。
假如这一切都是钟晚晨和李源事先安排好的,用无花果树指引我找到行动组,用含义不明、实际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笔记指引我一步步追溯过去……这是一个精密的九连环,有因必有果。
我下定结论:“宣传彩页大概是楼盘广告。”
按照时间来看,那时候的香榭里小区正处于集中推介期。建造小区的泽建地产正是钟晚晨就职的公司,所以他可以轻易拿到大量的宣传彩页。小区的设计者也很可能就是钟晚晨。这么一说,故意保留无花果树并且留在突兀的空地中央这种不合理之处,也便有解释了。
——又一个环。
看似与终点距离不远。
实际上却转回了原点。
我和林美美一致认为那条红色丝带是关键。
入夜时分的香榭里小区像是逐渐隐入黑暗的巨兽,沿街的商铺中有一间正在装修,最晚下班的工人关灯落锁,临走前面向位置突兀的无花果树停顿了片刻,摇摇头叹口气,表示不能理解。
我攀上铁艺栅栏,伸手去扯缀在枝条上的红丝带。丝带色彩鲜活,触感柔滑,因为系的是活扣,轻轻一拉便滑落在手上。
“怎么样,上面有写字吗?”林美美仰着头问我。
“没有。”我从栅栏上跳下来,把丝带递给她看,“可是丝带是新的。我上一次来的时候,丝带颜色稍微比今天的淡一点点。”
林美美双手捧着丝带,凑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细细研究,半晌后表示看不出区别。
我问:“你警官证带了吗?”
“带着,怎么了?”
“我肯定李源还活着。”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她就住在香榭里小区,并且隔段时间就会来更换丝带。
这其实是她留给我的路标吗?
二十分钟后我们从售楼中心出来,直奔小区四号楼,因为在一单元802室户主那一栏上,填的是我的名字。
我们两个运气不太好,电梯门偏巧先我们一步关上。但只稍微等了片刻我便觉得不对劲,“电梯为什么每一层都要停一次?这栋楼的住户还不够五家吧?”我疑惑道。
“你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吗?”相比于我,林美美就显得云淡风轻,“有些熊孩子总是闲不住,把每层的按键都按亮,特气人。”
我盯着变换速度堪比蜗牛的楼层指示灯,没来由一阵焦躁。
“去走楼梯吧。”
林美美脸上立即浮上一层青灰,连声道:“不!不要!”
“只有六层。”
“……会死人的。”林美美哭丧着脸,“有电梯坚决不爬楼梯,不就是多等一会儿吗?”
她能等我等不了。我走向旁边的楼梯间,转身时我扫了一眼林美美,她低头盯着脚尖,像是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没有跟上来。
走到三楼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枪响,整栋楼都像是随这一声响震了震。我脚步一顿,又立刻加速向楼上奔。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根本就不存在有乱按电梯键的小孩,有人用电梯拖住我们,先我们一步进了802房间!
我撞开虚掩着的门,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我立即猜到这是香阵,只是香味杂乱,我的动作也并没有因此受阻。客厅里没有亮灯,窗户大开,轻薄的纱帘被夜风吹得四下翻飞。地板上一个玻璃花瓶咕噜噜滚了几圈,数朵红玫瑰散在一汪清水中。
“小景?”声音从沙发的方向传来,近乎呢喃。
我的眼睛立刻就酸了,喉咙里像是卡着核桃,疼,堵得难受。
这声音属于李源,她最爱这样叫我,小景小景,好像我永远都长不大。
我有两年没有听过有人这么叫我了。
李源半坐半躺在沙发里,白色的裙子晕开一大片血迹,在黑暗中越发狰狞可怖。我想起刚刚的那声枪响,顿时头皮一麻。我听见林美美的脚步声传过来,回头冲她吼:“快叫急救车!”
林美美惊慌失措地翻手机。
我想去找急救箱,刚踏开一步,手腕就被李源拽住,她唇角勾起一个苍白的笑容,对我说:“小景别走……陪我说说话,我时间不多了,我这一辈子都没能好好地和你说说话呢……”
我顺势跪在沙发旁边,喊了一声妈。
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母子之间的“对话”。
在等待急救车的那短短几分钟里,李源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你六岁那年我在福利院看见你,我一眼就知道你并非常人。你是行动部要集齐的特殊人才之一,而我是你的负责人,我要用自己的命保证你不死……
“你一直都那么乖那么乖,好像一旦不听话,我们就会抛弃你似的……
“那天你突然不能画画了,我和你爸爸很吃惊,后来发现这和你的语言能力有关,想和你谈谈。你坚决不和我们谈,还以为自己不被喜欢了……傻瓜……”她继续说着奇怪的话,“不论最初目的是什么,我们永远都是真正爱着你的。”
“小景你别哭,”她伸出手指抹去我的眼泪,也许是手上的鲜血不小心粘在了我的脸上,她换了干净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替我擦拭,“你小时候都从来没哭过,长这么大了还哭什么哭?”
我问她爸爸在哪儿,她叹口气道:“他在爆炸中受了伤。我根据他留下的暗号找到这里时,他人已经……”
急救人员冲进客厅时,李源说:“小景,靠近一点,我要和你说两句悄悄话。”
她靠在我的左肩,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呼出的气流轻拂在我耳边,像春天里最温暖的风。
我没有跟随急救车去医院,而是跑到小区外,徒手挖无花果树下面的泥土。
我挖出来一只木头盒子,里面盛的是钟晚晨的骨灰。
我抱着盒子在花坛边坐了整夜。期间我接到杨柯的电话,男人语气一如既往的无悲无喜,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
节哀。
天快亮了。
崭新一天中的我,一无所有。
10
泽城大学有后山,山不高,但未经开发山路又奇陡,被学校明令禁止攀爬。山顶有一间废弃倒塌的古庙,我约了路明在这里见面。
“我刚刚在宿舍区遇见林美美了,她疯了一样找你。”路明一看见我就说,“可能是怕你想不开。”
“你怎么说?”
“我说我刚回来,准备回宿舍拿几身换洗衣服,就只遇见一个同事。”他哈哈笑了两声,找了块比较平整的石头,大咧咧地用手擦了擦灰,可惜灰太厚擦不掉,他只能继续站着,“怎么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见面?”
“这里清静。”在那个夜晚过后,我就难以忍受喧闹的环境,安静有助于我思考。
我问:“最近工作很忙吗?”
“都要忙得双脚碰不到地了,分析机破译不了,人脑简直要当电脑用了……哎,钟景,李源真的没有告诉你密码吗?”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路明连声抱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这事……”
“我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绝对没问题!”他拍着胸脯保证,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沓画纸,随意翻了翻,“我听说你现在不能画画了?”
“所以才要找你帮忙。”我说,“这都是我艺考前画的,李源那段时间给我做人物特训,每天在路上随便指一个人让我回去画出来。那天晚上李源告诉我,她其实不是随便指的人。她不知道叛徒的名字,可是知道那人长什么样,所以将那个人的相貌拆分出来,藏在这十七张人物肖像里。但是五官的重新组合方式太多了,现在的我根本发现不了什么。”
路明很显然惊了一跳。
他离开之前回头问我:“林美美最近都在学校,为什么你不找她帮忙?”
“你是技术员,交给你可以防止知道这件事的人再多一个。”我顿了顿,“而且我不信任林美美。”
“她可是行动部的‘黛玉!”路明很激动。
我很好奇,所以问他:“这个代号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黛玉是救世主。”
我不明白这其中有着什么典故,虽然我知道她是“最关键的人”,但是,“不信任就是不信任。”我指指路明怀中的画纸说,“十七张画全部都是女生,李源的笔记也显示,叛徒是女性。”
路明揉了揉鼻子说:“除非她是伪娘。”
“除非你喜欢当伪娘。”
路明一声不吭地走了。
隔天晚上九点半下课后,我估摸着路明的工作应该有进展了,甩开影子一般的林美美去行动部总部。
路明在五楼有个独立的工作室,小套间,外间会客室简简单单两张沙发一张玻璃茶几,内间不明乾坤。路明没想到我会来,手忙脚乱烧热水要泡茶。我本来想说不用麻烦,转眼注意到茶几上摆着一套颇为精致的茶具,还有一只装茶叶的青花瓷罐,不禁问:“这是孙逸尘的茶?”
“对,老大常来,为了方便就放了罐茶叶和一套茶具在这里。”路明说,“怎么?你不是喜欢吗?”
我点点头说:“喜欢,味道很香。”
孙逸尘身上也总是沾着这种若有似无的茶香,这似乎是她身上唯一柔和的地方了。
路明皱着眉道:“上次,就是在教室开会的那次,见你喝老大的茶我就很不理解,老大的茶最苦了,从来没有人能喝到第二口。”
“刚开始是很苦,但是慢慢品就有香味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路明,你好像总是喊孙逸尘老大?她是你的上级吗?”
“不不,老大是执行员,跑外勤的,我们根本就不属于一个系统。我是在学校社团认识老大的。”路明说起这些来特别有精神,“当时我们在拍校园剧,有个女演员人特别横,家里有背景,大家还都不敢惹。她那天闹脾气差点把我单反砸了,我是新人,所有人都看笑话,只有老大扯着她衣领把她扔进了莲花池。”
……霸气侧漏。
“后来我就跟着老大混了。老大性子冷,总是和剧组成员闹崩,我就跟着老大一次次地换社团。老大很喜欢做导演,可惜运气不太好,至今没能出一部作品。”
路明猛地一拍脑袋:“嘿,话题扯哪儿去了!你要的东西我做好了,我去打印出来给你。”他走进内间时顺手带上了门。
电热水壶里的水开了,孙逸尘的茶很诱人,我便不把自己当外人,取了茶具泡茶。
我不懂茶道,只隐约记得孙逸尘泡茶工艺繁复,而我只知道把热水冲进茶叶里。简单泡出来的茶味道却出人意料,水汽蒸腾而起,一股浓烈的异香也随之扑面。那是一种不掺杂丝毫苦味的香气,和之前喝茶时感受的味道不同,相比春季的清甜,更有盛夏热浪滚滚的不容抗拒。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林美美,但我不准备接起来。我坐下时顺手将手机放在了茶几上,手机带得整个茶几都在震,我放下茶壶盖,伸手去拿手机,想要赶紧挂断它。
我的手还没伸出去,动作突然顿住,一阵无力感涌上来。
手机仍在震动着吵闹着,心烦。
空气中茶香浓郁,却并不是那种一波一波地撩着人,香气极其均匀地弥散在小小的会客厅里,萦绕在身体周围,无处可躲。
香阵。
里间的门锁转动,我喊道:“路明!别出来!”
可惜已经晚了,路明手里握着张纸,一脸惊惶地开门出来:“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会……”
扑通——
路明话只说了一半,身体一沉摔向地面。他倒下时砸到了右胳膊,顿时疼得呻吟,却无法移动一下身体。
手机铃声停了。不过片刻,林美美再次打过来。我坐在沙发里,同样一动也不能动,我试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可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不禁想起李源,那个夜晚,李源也是这样无力地看着死亡降临吗?
门响,罪恶的天使踏着一地灯光走进来,将门反锁,也锁住房中的异香。
手枪就像是幼童的玩具,在她的手中翻舞。
她勾唇一笑,笑容中泛出千万冰花。
“好久不见,钟景。”
11
“你杀了我爸妈。”我死死地盯住她。
孙逸尘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隐去笑容,从散发异香的茶壶中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动作优雅高贵。
“钟晚晨是个大麻烦,我不得不除掉他。至于李源,为了分析机我必须逼一逼她,我给她留了口气,这样她才会将分析机密码用遗言的方式交给你。”她很遗憾地说,“谁知道李源这么不识大局,向你透露的竟然只是关于我的线索。”
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逸尘道:“或许你低估了路明对我的信任。”
手机铃声停下,并且再也没有响起来。我听见路明压抑着呻吟了一声:“不!”
我思考片刻说:“这种线索的真假太难辨明,毕竟五官的随机组合找到叛徒的方式太牵强了,如果是没见过的脸永远都找不到,可如果是认识的人就简单得多。所以你一直在监控路明的工作进程,果然发现随机组合的结果中出现了自己的脸。”
“很好,继续。”孙逸尘露出赞赏的神情。
“你事先换掉了这里的茶,因为你知道除了我没有人对你的茶感兴趣。一旦事情无法控制了,你就会用香阵控制我的行动。”
“可惜有一点你错了。”孙逸尘冲我举了举茶杯,“茶还是原来的茶,我并没有换掉。”
“那为什么……”
孙逸尘打断我:“从前我一直用花来做香阵,因为花香可以掩盖这种特殊的香味,但其实这种香是来源于茶叶。只要用特殊的手法冲泡,就能洗去浓烈的异香,露出隐藏的苦味,虽有轻微的镇定作用但对身体无害。我从小到大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喝茶,因此即使原香的茶也对我没有作用,更不会受香阵影响。”
“从最开始你让我喝茶,就是在防备着这一天吗?”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让你喝一口镇定一下,没想到你竟然爱上了它,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又说:“我不觉得你是真的爱电影,你为什么会进入泽城大学,又为什么不停换社团?为了分析机吗?”
“分析机名叫‘时空影院,李源曾经在提交给行动部的报告中提到,‘时空影院项目启动有一个人是必不可少的,他应担当美工的职责,而最优人选是他们的养子。”孙逸尘淡然地叙述着,“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养子是谁,名字,甚至是长什么样子,李源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于是我进入李源工作过的大学。你很低调,我一直没能注意到你。”
我的呼吸有些急促。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李源和钟晚晨,没想到与罪魁祸首仅仅隔了一层纱。
“任谁对‘时空影院项目做解读,都会认为它是李源对外宣称的那样,是文字的影像化项目。所以我才会选择与之相关的社团,高调行动,等待时机顺便学点东西。我进入‘时空影院项目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怀疑过我。”
她说罢放下空掉的茶杯,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冷冽了起来,她一边为枪装消音器一边说:“既然再也拿不到分析机密码了,那么就毁掉好了。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多活了这么一段时间,如果不是为了分析机,你第一次到香榭里的时候就被枪子儿崩掉了。”
“你真狠,连自己的同伴都不放过。”
她冷笑道:“他不是我的同伴。我们有不同的任务,他的目标是你,而我的目标是分析机。特殊情况下,高级别的任务优先。”
枪口抵在脑袋上,一重暗影落下来,我下意识闭上眼睛。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
我硬撑着睁开眼睛道:“你为什么不再看看那幅合成图呢?你觉得那是你吗?”
孙逸尘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去捡起路明身边的纸张。
我突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几乎被来电铃声淹没了,在我耳中却无限放大。孙逸尘直起身的同时,门被大力撞开,林美美一枪崩碎了茶壶,因为手枪后座力踉跄后退两步。在这一瞬间香味的变化非常明显,与上次感觉到的类似,非常杂乱,再不复之前的均匀与规律。力气回到了身体中,我迅速站起来,闪避到沙发后面。
孙逸尘很镇定,应该说她无论何时都是镇定的。她不顾得看一眼捡起的东西,随手将纸扔掉顺便拎起路明的衣领,用枪口抵住他的后脑。
毫不留情。
相反的林美美就显得很紧张,她胸膛起伏着,说话时也结结巴巴:“你……你把枪放下!把路明放下!”
孙逸尘冷笑着看她。
“你别以为……别以为今天能全身而退!”林美美额头直冒冷汗,“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你、你往窗户外边看看!”
孙逸尘随意瞟了一眼,楼下很安静,但是黑影重重。走廊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和枪械声,我心里明白,这里已经被包围了。这里本就是警察的地盘,更不用说行动部的一大批精英执行员。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站直,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你为什么不看看那张合成图呢?”
那张纸静静地躺在孙逸尘的脚边,正面朝上。孙逸尘扫一眼,怔了一下,再仔细地看了看,一贯冷峻的眉头皱起来。
我问她:“是你吗?”
人对容貌的记忆力和辨识能力其实很差,即使是熟悉的人甚至是自己。
那幅合成出来的人物肖像,一眼扫过去确实是孙逸尘,然而如果仔细去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下颌,没有一处是和孙逸尘相像的。整幅画只一处是孙逸尘,眼神。无论脸再怎么变,眼神总会泄露一个人的真实面目。
孙逸尘做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勾了勾嘴角:“我输了。”
她突然抬枪指向我,动作太迅速,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林美美向我扑了过来,子弹擦着我的头发飞过去,没进墙壁。
大脑停机了一瞬,随后我意识到林美美凭借她的特殊能力再次救了我一命。
就在这个空当里,孙逸尘已经丢下了路明,三两步奔到了窗户旁边。
她直接撞碎了窗玻璃跳了下去!
林美美道:“放心她逃不掉,楼下全都是……”
后半句被她咽下去了。孙逸尘破窗之后并没有往下跳,而是顺着两栋大楼之间架起的一条细韧钢索斜向下滑,瞬间脱离了行动部精英们的控制范围,进入了隔壁的建筑工地。她并没有进入建设中的大楼,半途中松手下落,踏破民工住的简易板房屋顶,就像一尾游鱼,回到永不见光的深海。行动部精英的动作也十分迅速,从四面将那间板房包围。
我看着跃跃欲试的林美美:“你要追上去么?”
林美美盯着钢索,铁青着脸色挥手道:“算了,我们去走楼梯……”
出门时我一转身,看见路明还坐在原地,一动未动。他的右臂很不自然地低垂着,看起来来令人揪心。我忍不住告诉他:“我马上叫医务人员过来……”
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我忽然间一阵茫然,这次的行动,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最开始对孙逸尘抱有怀疑,是在杨柯办公室门外。
那时我刚刚向杨柯提交了报告,并且在他的引导下,发现自己失去了过目不忘和“观影”能力。我很沮丧,并且向林美美提及,我的能力和分析机类似。
林美美当时的反应很奇怪,她并不知道分析机的用处。
随后我稍微回溯了一下之前的经历。我想起来自己与杨柯的第一次对话,那次对话是对外完全保密的,但是后来在画室里,孙逸尘说我“毫无保留地展示出类似分析机的能力”,她怎么会知道?
我列出所有可能知道分析机功能的人,钟晚晨、李源、杨柯,以及来自行动部高层的叛徒。
当晚李源遇害的事情对我打击很大,想尽快将凶手揪出来。可是我对孙逸尘仅仅是抱有怀疑,我没有丝毫的证据。
于是我就找林美美商量对策。
林美美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因为李源临终前对我说,也许全天下的人都不值得信任,但这里面不包括“黛玉”。
我们最终敲定了一个方案,依照这个方案,如果孙逸尘真的是叛徒,那么她会为了杀人灭口而暴露自己。如果孙逸尘没有问题,也造成不了什么影响,我们可以推翻重来。
我翻出来许多大学期间画的人物肖像,带着它们和孙逸尘的照片去找美院一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老教授对人的面貌有很深的研究,我们最终敲定十七幅画,老教授说,无论如何随机拼凑,总会有一张似曾相识。
很久之后,老教授才对我说:“李源曾经是我的学生,她很优秀,我相信她的孩子也一样优秀。”
我那时才知道他也是行动部的秘密研究员之一。
这次行动方案我们连杨柯都没有透露,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我与林美美约定,我进入路明的工作室之后,她会一刻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如果我立即拒接就说明我很安全。如果时间较长或者根本不拒接,连续两次,她便会以自己“黛玉”的号召力带大家救我。再打一次电话,就说明一切已就绪。
为了让“拒接”计划顺理成章,我必须装作是摆脱林美美的“监视”偷跑出来的。
说到底,是我利用了路明。我向他传达“黛玉不可信”的暗示,而他尤其信任孙逸尘,一定或多或少地向她透露一些。
但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也许会伤害到路明。
“对不起。”我说。
“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路明扶着右胳膊站起来,慢慢地移动到沙发上,神色木然。
我怔怔地站在门边看着路明。
行动成功了,我却并不开心。
12
这一晚的泽城不太安宁。
后来有不少人在网上说,晚归路上目击到车辆互相追逐,有警车,也有低调到几乎隐在黑暗里的黑色轿车。车辆碰撞遍地都是残骸,还能听见枪声,像是在看电影。
当晚我和林美美一起坐上一辆警车,司机是个年轻的美女警察,几乎把警车开成了一辆城市观光大巴。
车行至一处立交桥,美女警官将车停在桥栏边,抱起单位配给的相机冲出去疯狂拍照,一边拍还不忘招呼我和林美美:“快来看快过来看!吴师傅发威了!”
我很疑惑:“吴师傅是谁?”
林美美得意洋洋:“厨艺赢过五星级大厨的食堂师傅吴道。”
我跟随她们趴到栏杆上去看,只见一辆黑色轿车正紧咬着孙逸尘的白车疾驰而来,孙逸尘几乎甩脱了所有追踪车辆,唯独这一辆她甩不掉。美女警官赞道:“吴师傅是行动部厨艺第一刀工第一车技第一!”
两辆车呼啸着往桥下驶去,我们从桥这边狂奔到另一边的桥栏杆,俯身下看,恰好看到两车一前一后自阴影中驶出。黑色轿车猛然加速,几乎与白车持平,随即从侧面撞击白车的车尾。白车在突如其来的力道下横翻过来,被黑车霸道地向前顶了很远。
两车在冲过高架桥下之后根本没能行出多远,黑白两道影子在深夜空旷的路面上纠缠,车身都是破碎不堪的,不知经过了多少轮的撞击。我在桥上看得心惊胆战,林美美和美女警官却是兴奋不已,挥舞手臂蹦跳着大呼小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疯狂球迷。
白车被逼得越过绿化隔离带,冲进水河公园,最终愤然跃入河中。车子接触水面的刹那爆炸了,轰鸣声令人心中颤动,火光冲天而起,着火的碎块四散飞溅,尽数落进水里。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叹口气对林美美说:“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
“总部。”
“现在没什么事了,你不回学校吗?”
“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扶住车门,缓缓地说,“是时候开启分析机了。”
我上车,林美美也跟着跳进来,不解道:“不是说没有密码?”
“有。”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李源微弱的呼吸拂过耳畔的感觉,她对我说,黛玉是可以信任的,她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还记得那棵无花果树吗?
我第一次进入特别行动部总部的地下实验室。
大概事先做过安排,空旷的大厅只有我、林美美和杨柯三人,紧闭的门外一排荷枪实弹的武警把守,严格保密。
我坐在电脑前,深吸一口气,点开桌面上那个翡翠色的小图标。弹出的界面整体是黑色的,纵横交错的暗黄色细条纹隐约可见,正中一个白色的密码输入框,光标一闪一闪。输入框下显示:三次输入错误程序将自行销毁,您还有两次机会。
林美美坐在我身边,不停地絮絮叨叨:“所以说密码就是无花果树吗?那到底应该是无花果树还是无花果?是直接用拼音吗?需不需要大小写?万一密码是用的外语拼写呢?”她回头去问杨柯,“无花果树的英语怎么写?”
杨柯坐在稍远的地方,仰头盯着高清大屏幕,直接将林美美无视了。林美美悻悻地转回来,继续盯着我。
我随意输了一个六位数字进去,按下回车键的时候,林美美捏扁了盛着热咖啡的纸杯。
“叮”地一声提示框跳出来:密码错误,您还有一次机会。
只三秒钟,提示框倏地消失。
“你你你!”林美美激动地站起来,“刚刚那数字跟无花果树有关系吗?有关系吗?你为什么要浪费这一次机会啊!”
“坐下。”杨柯毫无感情地下命令。
林美美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坐了回去,面对她的不解,我只能解释:“你看见这些细条纹了吗?”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觉得它们看起来像什么?”
林美美瞅了又瞅:“地图吗?”
“对,是泽城地图。所以它绝对不是简单的背景图案,而且极有可能,和分析机的加密有关。”
杨柯赞赏道:“很好,继续。”
按照我的估计,分析机使用的并非普通密码,无论在密码框中输入什么,程序都会提示错误,突破点在于能否发现地图的秘密。这次我仍旧随意输入一串密码,待到提示框弹出的时候,迅速在红色的叹号标志上点击了一下。提示框和密码输入框迅速隐去,地图自动地放大再放大,竟是非常详尽的卫星地图。
画面最终自动定格在中心广场。这里是泽城的最中心,数条主干道由这里向外发散,四通八达。这才是真正的开始,它就像是一个藏宝游戏,密码就隐藏在地图中。地图就是另外一个现实世界,没有方向的人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接受指引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宝物所在之地。
我按照实际的行车路线慢慢地拖动地图,当鼠标在无花果树的位置单击下去时,红色的舞台巨幕拉开,展露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个名为“时空影院”的视频文件。
这段录像是李源用手机匆忙录制的,光线昏暗,只能模糊看见李源面色憔悴。她不急不缓地叙述着:“为了保证‘时空影院分析机的安全,我和钟晚晨已经做好了‘消失的准备,可能是隐藏行迹,也可能是死。我的手机SD卡是加密的,所以我留下这段视频,留下关于‘时空影院的一切,作为上交给行动部最后的研究报告。
“‘时空影院计划最初启动是在1995年,当时我并未参与,据研究组遗留材料展示,如果我们可以掌握记忆的节点,那么构想中的分析机就会自动分析补完点与点之间的线,并且扩展成面,将整个事件完整地展现出来。设计分析机是为了破解上一代‘异能者留下的琐碎材料,还原他们与敌人斗争的经历。研究进行到1999年,分析机正式进入测试阶段。然而这之后半年,秘密研究室被炸毁,研究员全部丧生,遗留资料少之又少。
“正是在那一年我进入行动部,成为‘时空影院的继任研究员后我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分析机并不是众人所想的大型机器,它是模仿上一代某位异能者的能力制造出来的,形态有很大的可能类似于人类的脑部组织。研究组从医院找到一个脑部受伤的年幼男孩,作为‘时空影院的实验对象……”
李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难以继续下去。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一阵阵头皮发麻,杨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伸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强硬地压制着我逃离的冲动。
“实验手术后男孩恢复得很好,几乎与常人无异。一段时间之后研究员将他从福利院接出来继续观察,结论却是‘时空影院计划失败,男孩并未表现出异于常人之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研究室被毁灭了。
“作为这个男孩的负责人,我得知一切后立即赶往福利院,以领养的名义,实际上是回收‘时空影院的失败品……后来我才知道,‘时空影院计划并没有失败,分析机不知为何与语言系统相互关联,压制住语言能力,分析机的部分作用才能够显现出来。”李源顿了顿,换上一种私下里聊天的语气,“小景,对不起,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瞒着你。”
我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令研究室覆灭的罪魁祸首,来自于行动部内部的高层,而在接回钟景的那段时间里,我查出另外有人一直在追杀钟景。他受到了两方的威胁,所以我才会向行动部隐瞒‘时空影院的一切信息,将钟景严密保护起来。在这期间我和钟晚晨一直在提高钟景的绘画技能,由于分析机的强大的记录能力,钟景擅长于此,也算是为了弥补语言表达的缺失。同时为了压制他真正的异能,我们一直在避免他受到刺激。
“在我与钟晚晨‘消失之后,‘时空影院也即将回归行动部,他的能力觉醒之后,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历史,为以后的战斗做准备。”
李源最后深吸一口气:“报告人李源,行动部编号ZC4580。辅助人员钟晚晨,行动部编号ZC4581。报告完毕。”
尾声
李源总是私下里对钟晚晨说,小景是青涩的无花果,你只需要等待他成熟。
钟晚晨问:“这是什么意思?”
李源回答,看上去是一颗不起眼的果实,其实它甜如蜜糖。
孙逸尘抹消掉了行动部内有关自己的所有痕迹,即使最终查到了她是高层一名从不露面的特殊人员,也根本无法获得一丁点的个人资料。别说资料,就连她在路明工作室里用过的茶杯,都找不见指纹和唾液。
她的尸体被打捞了回来,据说已经面目模糊,法医们无法确认尸体就是她本人,于是连我也被请去解剖室辨认。
路明比我先到,我进门时他正站在解剖台旁边,盯着尸体唯一露在被单外的手腕出神。随即我看见他揉了揉眼角,很缓慢、很缓慢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离开后轮到我,法医正要揭开白被单,我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不用,直接转身出门。
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了。
林美美对我说,她准备重新组建起影视剧社。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社团是有必要存在的。”她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分析给我听,“首先影像的方式比静止的画要直观得多,以后我们可能会接到许多对于过去的‘点线面重塑任务,‘时空影院不就像是个电影院嘛,最后拿给大家看的是电影,就比较容易隐藏制作过程。这样有利于你真正身份的保密工作。”
“……”我想来想去都没能理通林美美的逻辑。
“第二,我准备给咱们的社团取名叫‘时空影院电影社,嗯……真是个好名字。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潜移默化,大家就不再记得‘时空影院是分析机了。更不会有人会猜到分析机就是你。”林美美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至于第三……第三还没想好,以后再补吧。”
“……”我不太想理她,向旁边挪了一个位置,继续整理我的课堂笔记。
林美美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我好像好几天都没有听见你说话!你什么时候就闭口不言开始修行啦?我根本就没有发现!”
某天晚上我突然梦见那棵无花果树,属于福利院时代的那棵。
有一群腿脚不太健全的孩子在打赌,今年谁摘到的无花果多,谁就当班长“统帅全军”,因此无花果还未成熟便被摘光了。被摘下来的无花果最终全被扔进了垃圾桶,大家不停地抱怨着,说无花果一点味道都没有,不如把树砍了种桃子。
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只是不愿意等到最后。
我看见幼年时候的我从屋子里搬了三张凳子,叠起来,去摘无花果树顶最后的一颗果子。最后一颗果子已经成熟得裂开了,露出紫红色的果肉。垫脚用的椅子不稳,为了一颗果子,我不小心折下了整根树枝。
那是我吃过的最甘甜的果实。
我十分庆幸自己双腿健全可以爬高。
我也同样庆幸,有那样一棵枝条在努力地向上生长,将最后一颗果实托举在最高、最温暖也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