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20年的礼物

建云

1

我两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自从继母进了家门，我生母一切的痕迹就从家中被涂抹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祭奠的牌位中也没有我母亲的名字。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和继母所生的弟妹是不一样的。继母对我永远是礼貌相处，那种客气与呵护，总带着“人心隔肚皮”的味道。同样犯错，她会打我的弟妹，却从来不打我，甚至没有骂过我。

我的弟弟妹妹都因此而怨恨我，他们羡慕我自由自在，我内心却非常恨我的继母，最恨的是她让我再也找不到生母一丝一毫的痕迹。在我们家里，继母入门之前的事情是不许谈的，连我爷爷奶奶都不能提。

继母是个漂亮而厉害的女人，我常常怀疑父亲也被她洗了脑子，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傀儡。每当我询问父亲有关生母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支支吾吾，不愿意多讲。

有一次，我过生日。在我强烈要求下，父亲陪我在外面吃饭。独处时，我问他：“爸爸，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我长得像我妈妈吗？”

父亲的眼中闪烁着一丝顾虑，他说：“很像，你比你妈更漂亮。不过，那些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小李阿姨不是对你很好吗？”

我气愤地离席而去，一边哭一边跑，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

2

就这样，我一天天长大。没有真实地被爱，也没有真实地被管教过。我的性格变得乖戾而任性，继母看到我总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失望。

考上中专之后，我便离开了家，从此很少回去。我勤工俭学，经济上能够自给自足。这时候，我对父母的悖逆不断增长，我终于可以恶狠狠地瞪继母，也可以粗暴地对父亲说：“我不让你管！”

虽然我学习不错，毕业后也进入银行工作。但是，我的内心却一直觉得自己是孤儿。人家都说我是“行花”，追我的人很多，但我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我瘦成一把骨头还在减肥，用各种“跟自己过不去的行为”发泄着内心深处的不满。

我坚强而独立，工作得心应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相信爱情的我用很功利的眼光为自己选择了配偶。

还好，丈夫很爱我。很负责任的他，一直撮合我与家人的关系。但是，我常因此冲他发脾气。

3

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我45岁了，儿子读大学，老公事业很忙，我竟不知不觉进入了空巢期。

父亲今年3月份去世了。

我哭得不多，但是继母哭得好伤心。看到她肝肠寸断的样子，我心里竟然有一份说不清的解恨：她终于尝到失去最爱的人的感觉了，我内心这么多年找不到生母的痛苦她终于可以感同身受了……

父亲的治病与丧事，我出了大部分的钱。这些年来，我贴补给家里很多钱，却极少付之于感情。葬礼上，我整个过程没掉眼泪，老公说我冷静得好可怕，我说：“我从小眼泪流干了，这个父亲在我生命中早就缺位了。”

老公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事横亘在我与父亲之间，以至于老人家离世时，我还放不下。我告诉他：“是他对我生母的无情。如果，他让我看看生母的照片，跟我讲讲生母的事情，我就不会这么恨他……”

4

过了两个月，继母打电话要我回家吃餐饭，顺便把葬礼没花完的钱还给我。

我拒绝的时候，继母说：“我找到你生母的照片，你来看看吧。”

于是我一个人来见继母。吃过饭，继母拿给我一个包裹，她眼睛红红的，“这是我整理你爸遗物的时候发现的。你爸藏了整整43年……”

哇！包裹里是我生母的东西！我生来第一次看到了母亲的照片，她烫着卷发抱着我，跟我梦中模糊的样子完全相符……

一时间，泪水像溃堤一样淹没了我，我怎么都看不清楚照片上母亲的脸。看到我这么动情，继母说：“我也不知道你爸还藏着这些，如果知道我一定早给了你……”

包裹里有我母亲的信件、发夹、手绢……每一样东西都保存得那么好，发黄的信纸一点褶皱都没有，每样东西都用透明的塑料纸封起来，塑料纸上还贴着父亲亲笔的注释。

我就捧着包裹，静静坐着。过了几个小时，我还沉醉在这包东西里。40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个有家有根的人，这包东西却让我好似突然面对着自己灵魂的归宿，沉重到无以复加。

最让我感动的，是母亲抱着我的那张照片：我那24岁就离世的母亲，竟是那么美丽，那么有气质……这张我只有在梦里才见过的面庞，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流泪还能做什么呢？照片的背面是母亲的手迹：

“漂亮的孩子好多，唯有我的小雅是最可爱的。”

5

从小到大，无数人夸过我漂亮，但是我从来都讨厌自己，我从没觉得自己可爱过，老公每次说这类的话我都觉得好恶心……

这一刻，我感觉到失落了几十年的母爱在对我的心说话：“小雅，你是可爱的。”

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仿佛我的生母就在我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继母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抱住我。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从没让她抱过。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趴在她肩膀上哭了起来，越哭越凶，好像要把几十年积攒的眼泪都流完一样。

等我略微平静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继母早已哭成了泪人。她抽泣着说：“40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爸忘了过去，我错了，你爸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妈……过去是我不好，我太强势，我不许你爸念及旧情，我希望你能把我当做唯一的母亲。我错了，我伤害了你们……”

满头白发的继母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一样呜咽着，在我印象中，坚强的她从不会向人道歉，也不会承认自己有错。

我帮她擦擦眼泪，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那天，我下楼的时候，继母嘱咐我开车小心点。当我下楼时，看到她瘦小的身影依旧映在窗户上，那个影子好孤单，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也让我想到了我父亲所惦念的人。

6

我带着这包东西回家的时候，老公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出事儿了。当他和我一起又看了一遍包裹里的东西以后，他久久沉默着。

其实，这些年，老公对我很好，但是我们夫妻之间总像是缺些什么。老公常说我很冷漠，我丝毫感觉不到。我很少对他表达爱，也从未问他是否爱我。

两个人傻坐了很久之后，我突然问他：“杰名，你爱我吗？”

老公想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20年了，小雅，我为你赚钱、调动工作、买房子、做饭，陪着你旅游、看病、住院、安葬你爸。20年了，你莫名其妙发了多少次火，闹了多少次离婚，我都没离开你。如果这不是爱，你说爱是什么？”

我说：“如果我死了，你再娶个老婆，你会像我爸一样么？”

老公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理解你爸，他要顾全整个大家庭，他有他的苦衷……其实他是爱你妈的，也是爱你的。”

我哭得更凶了，不知道是为我妈哭还是为自己哭，还是为那个我又爱又恨的父亲哭。

老公把我拥在怀里，用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头发，“小雅，为着已经去世的人，好好活着。别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我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那颗石头一样的心开始融化了，40多年的恩恩怨怨开始解冻，流动，消逝……我听到了老公的心跳。结婚这么多年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现他身上的气味这么好闻。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时，我忽然又想到了继母。或许，她多么羡慕我身边还有个男人可以依靠，而她却只能孤孤零零地与丈夫的遗像对望……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低声对老公说：“后天我生日，一定要邀请她。咱以后改口吧，不再叫她阿姨，叫她妈……”（责编/诗坤ranbaoma@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