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露依
1
姨妈是我家族里,最强大、优秀、爱美的好女人。
她是我母亲这辈人中唯一一个走出山沟、考上护校、分配到大医院、并且嫁了省城人的“凤凰女”。
从小,姨妈就是老人给我们这代人的励志对象。她几年才回一次家乡,我们都是远远瞻仰她。她相貌平庸,比我妈大6岁,看起来却年轻很多。姨夫是医院的外科主任,家里条件很不错。姨妈对家人很慷慨,对贫困的亲戚们更是如此。
我考上省城大学之后,姨妈的儿子刚好出国读书,我们有了较多的机会相处。
最刻骨铭心的经历是跟她第一次去吃自助餐。她说:“把你宿舍的小姑娘都叫上吧,平日里大家要互相照顾!”
那天,看着我们这群小丫头对着意大利面狼吞虎咽的样子,她谆谆教导:“既然来了,就要吃那些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说着,她将一只滑溜溜的生拌鲍鱼塞进了嘴里。我们也学着她的样子,猛吃那些奇形怪状的食物。
那天晚上,我们3个小姑娘都发烧,上吐下泻,显然是吃不惯这么好的东西。把我们送进医院之后,姨妈无奈地感喟:“有些人啊,没享福的命,也没享福的嘴。”
2
我住她家的时候,姨妈每天都把泡过西洋参和铁皮枫斗的渣滓倒进花盆里。于是乎,那盆绿萝长势喜人——油光光的叶子,每天都抽穗,长得贼快。看到邻居家有人给植物浇茶渣,姨妈说人家“暴殄天物”,不会怜惜生命,不会享受美丽。
人如其名,姨妈叫陈美丽,也很在乎美丽。家中所有她会坐下来的地方,都有进口的护手霜。1000多块的护手霜,她放在办公室抽屉里,最多也就用半个月。她常教导我:“女人最要紧的就是把手护好。”
姨妈年轻的时候是护士,快退休了才调到医院的行政部门。工作原因,护士要不停地洗手,据说姨妈每洗必涂,姨夫打趣她:“哪个病人要是出现紧急情况,陈美丽一定会涂好护手霜再去抢救。”
这只是一个笑话,听我妈说,姨妈年轻时工作“很拼的”。有一次去基层巡回医疗,她竟在紧急情况时口对口地给老农吸痰。当我翻看她们医院院史的时候,竟然发现记载着她在80年代用手给患者扣大便的感人事迹。
当我问起这些时,姨妈不愿意多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拿出来叨叨干什么。”
3
姨夫是外科的“一把刀”,人又长得风流倜傥,他在中年出轨的事儿搞得人尽皆知。稀奇的是,姨妈的态度很坚决,为了孩子,分居但不离婚。
无论姨妈内心多么痛苦,她都丝毫没有怨妇和泼妇的样子,依旧从从容容地过着美丽生活。
姨妈、姨夫、那女人,大家同在一个单位,风言风语传来传去。
姨妈对这些充耳不闻,照旧把本职工作做好。她时不时去那女人工作的档案室晃悠一下。这位“极品小三儿”,见了姨妈就“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个不停,姨妈一副领导视察工作的淡定,偶尔还教她怎么打理花草。
难以想象,姨妈的这场婚姻拉锯战,竟然持续了20年。姨妈45岁的时候,她30岁,那是一朵将残的花与一朵浓烈的花。姨妈60岁的时候,她45岁,二人从气质上来说已经不分伯仲了。
姨妈这些年,千方百计和时间赛跑,精心的保养加上心灵的强大,越老越有味道。那女人呢,20年感情没着落,还在单位里落尽了骂名。大家调侃说:“看着陈美丽这精神头儿,小三儿怕是转正无门了。”
在我们看来,姨夫这种“渣男”,早离早干净,甚至连姨妈的儿子也认为自己父亲太过分,支持姨妈离婚。但是,姨妈一直不愿离,她内里憋着一股气:总有一天,这个丈夫会发现自己的价值。
4
姨妈62岁时,查出了乳腺癌。
这无疑与她悲剧的婚姻有关,姨妈这些年都一直认死理——咬定了不离婚。但是,在得到“晚期”病理报告的那一刻,她竟做出离婚的决定!
这时候,姨夫死活不愿意离婚了。他甚至远离那女人,在姨妈住的房子楼下租了一间,立定心意要好好照顾她。我不知道:姨夫这么做是害怕别人的唾沫星子把他淹死,还是出于仅存的良心发现。
姨妈对这一切都笑纳了,她化疗的时候反应很大,吐得昏天黑地。但是,她总会在吐过之后接着吃。我劝她别那么为难自己,她却嘿嘿笑着说:“你为难自己,别人就没法为难你。”这话听着好有哲理。想想看,我初入社会时遇到的工作困难跟姨妈的困难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
姨妈生病的时候,一直在鼓励同患的病友们。很多同事来看她,不少人带着满腹牢骚向她倾诉,无论哪个“怨妇”一肚子苦水,只要姨妈劝导一番,立刻就会充满正能量。
老太太鹤发童颜,擦着口红,吐着最时髦的词汇——再了解到她与癌症搏斗、与小三儿暗斗的人生内幕,人们都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励志的呢”?
姨妈在缠绵病榻的痛苦之中,终于醒悟——无论姨夫现在对她多么好,她还是要离婚。
“如果你不签字,咱们就上法庭。”姨妈对哭成泪人的姨夫说,“你也尝尝被甩的滋味。我陈美丽一辈子没输过,要离也是我先提出来。”
姨夫含着眼泪在协议书上签字,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伤心。这么多年,他都没有真正为自己的过错后悔过,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不但失去了一个爱他的妻子,也失去了亲戚们的尊重,失去了与儿子之间亲密的关系。
姨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我最大的错,就是没有早点儿离婚,重新生活。你们这些女孩,不要再犯我的错,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一生。该狠的时候,就要狠得下心……”
姨妈的追悼会很隆重,领导还没讲话,姨妈的老同事们都哭成一片。哭声更汹涌的是姨妈的病友们,黑压压一大片的女性抱头痛哭。领导情不自禁地讲起了姨妈生前的小事。他说80年代,姨妈打热水总会在暖瓶外面套个布袋子,免得弄脏地面;他说姨妈为病人处理脓疮时,从不怕脏,吸痰掏便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他说当自己还是穷巴巴的实习生时,姨妈总会馈赠他“自己买多了”的东西……
病友们的即兴悼词更是感人——有人说姨妈手把手教她放义乳,告诉她义乳也有生命,要好好宝贝。有人说姨妈教她在化疗后涂口红,一支口红点燃她生命的盼望。还有人说姨妈给她的假发扎最流行的鞭子,那个假发套她一直珍藏着……
这种气势的追悼会已经不多了,无数人真诚落泪,是在怀念一位神话般的老太太。我偷偷观察,姨夫也哭了,如果他现在才领悟到姨妈的好,那简直是太晚、太晚了。
姨妈的一生徐徐落幕,她在别人心里永远是个勇敢的得胜者。无论她曾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她都将自己最亮丽闪光的一面显示给世人看。她那种生机勃勃活的劲头儿,不认命不服输的韧性,都永远令我怀念!(责编/诗坤ranbaoma@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