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一条挣扎的鱼
老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晚风把酒意从脚底吹上头顶,把烤肉摊上的炭火味吹进鼻子,还把广场上乱糟糟的音乐吹进耳朵,感官上的触动突然让老马觉得自己是个刚刚复活的人,他像已经被宣布的死亡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是失而复得的福分,都比先前美好无数倍,老马跟着音乐轻声哼着小调,也许是他从没听过的音乐,但是并不妨碍他跟着哼唱,老马哼着唱着追着音乐走到了友谊广场,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年纪的人摇动着腰肢,晚上的广场已经被他的同龄人主宰,一支支形状各异的队伍跳着大同小异的舞蹈,时不时有人加入,大号扩音器放着他们想听的音乐,老马的脚轻了,他随便走入一支队伍,笨拙地跟着旁边的人做出类似舞蹈的动作,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僵硬,也没人嘲笑他的笨拙,他感受着自己正在复活的身体,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快乐,不一会儿他便不再看旁人,只是放肆地挥动着双手蹬踏着脚步,汗微微沁湿了汗衫,老马惬意极了,这一整天是他人生中最惬意的一天,为什么总觉得别人在看你?其实根本没人注意你。
跳够了,跳累了,广场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人在收拾残局,老马终于想到该回家睡觉了。家,他该回哪个家?按照现在的情况,他似乎应该回到女儿女婿那里避一避,他的心是这么想的,可他的脚却又习惯性的向胡大芳那里走去,虽然吵过了也闹过了狠话也说了,但老马觉得胡大芳不会让事情就这么结束,他暂时还是不应该到女儿那里去,他明白胡大芳一定会吵上门来,他不愿意女儿再掺和到与胡大芳的战争中了。
老马摸索着打开家门,房中漆黑一片,胡大芳或许还没回来,对于饭桌上的冲突他的了解仅限于他离开之前,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觉得就海军、张亮亮平日的表现来看,他们无非就能砸两个杯子,冲突想再进一步也难,倒是女人们可能会撕扯几下,也不会导致太大的伤,他老马一走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这样想来,胡大芳应该是在家的,关着灯并不代表是睡了,她是在营造压抑的气氛,老马对胡大芳的招术已经摸清了,他故意摸着黑换上拖鞋,还弄出了不小的响动,哪怕胡大芳是真睡着了也得惊醒。他心里算着时间,这个时候胡大芳应该坐在床上,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当一只脚迈进卧室门时,胡大芳肯定要开口。
果然,黑暗中胡大芳发出了一种极其恐怖的声音,那个声音里既有痛苦和愤怒,还满是遭受背叛后的哀怨,却也透露着胜利的得意和喜悦:“你还死回来干嘛?”本来胡大芳没以为老马会回来的,她晚上吃了大亏,既丢了面子又在争吵中处于下风,最主要的是放跑了老马,里外里输了个底掉,正怒火中烧盘算着扳回一城的计划,谁料计划还没有雏形老马自己就送上门来。
老马并未理睬她,双眼适应了黑暗,借助窗外的月光隐约看得到物体的影子,胡大芳的轮廓好像比记忆中小了一圈,老马在沙发上躺下来,他等待着,胡大芳一定会来撕扯他、捶打他、咒骂他,企图用仇恨威慑住他。
“你不是要自首?你不是要出家?你咋不去了?”胡大芳顿了顿,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老马像不存在一样,黑暗中,胡大芳看不到老马的样子,她的心里也有些没底。
“你把灯打开。”胡大芳命令老马。
老马依然无动于衷,接下来的话更是她自言自语,“我问你呢,你咋想的?你为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难看?咱俩有仇吗?还是我哪对不起你了?你摸摸良心,我做啥事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咱们家?既然你还回来,我就当啥都没发生,咱俩还能好好过,挑个日子把证领了,我跟了你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也得给我个交代!你听见没有?我问你呢!你要是不说话就代表同意了!”胡大芳越说越急,她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没人呼应的对话,她希望老马回来就是为了忏悔,就是回心转意,她摸索着解开老马的外套,继续说:“我知道有些日子没和你亲热了,前些日子乱糟糟的,我不也是心里堵得慌吗?”她抓着老马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往常只要老马的手抓住了她的胸脯什么话都会听她的,可今天老马的手像块枯木头一样,僵硬地由她摆布。
老马觉得时候到了,如果再这样被她摆弄下去自己可能又要软化,于是淡淡地说:“我回来怎么了?我回来是应该的,这房子是我租的,我想住就住。”
胡大芳以为老马还在说气话,她便笑起来:“好好好,你想住就住,想走就走,行了吧?”
“那是当然,倒是我想问你,你来干啥来了?”
胡大芳愣了,她等待的是老马服软后的沉默,怎么也想不到老马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竟然敢明明白白地反抗。
“今天晚了就算了,明天天亮了你再走吧!”以前那个好说好商量的老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陌生的老马。
“你给我起来!”胡大芳正在抚摸老马的手一施力便把老马拉扯起来,她的臂力是常年劳动练就的,接着她按亮了屋里的灯,灯光下的老马闭着眼睛,一脸债多了不愁的平静。
老马说:“走到今天这步,我也是为你着想,你应该感激我,不要胡搅蛮缠。”
“我呸!”
老马继续说:“我跟你明说吧,我要是想甩了你,简单的很,我藏起来就是了,还用费这么大的周章吗?”
胡大芳还真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可又转不过弯来:害的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反倒是为了她好?
“我为什么不跑?我是怕我跑了你心里放不下啊,索性就跟你们大家都坦白了,我没法跟你继续过了不是因为你胡大芳不好,是因为我老马有问题,我想出家,每天睁开眼睛就想出家,我要是这辈子不能出家……死不瞑目你懂吗?我必须出家。”
“你出家我咋办?我这辈子要是不能跟你结婚,我也死不瞑目!”
“糊涂!你怎么这么糊涂!没有我老马,还有老刘、老张、老郑,你条件也挺好,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你还有选择,而我,如果不出家,我就没别的选择了,你明白了吗?”
胡大芳想了想,也是。但很快又觉得不对,“那你为啥早没说?从啥时候开始的?”
老马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胡大芳恍然大悟一般抡起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都怪我!我怎么能麻痹大意了!我怎么就忘了,医生说你有病!”
老马自己也差点忘了,他那些难以启齿的日子如今反倒变成了最好的借口,他松了口气。
“赶紧睡吧,明天咱就上医院!”胡大芳解开了心结,所有的尴尬和痛苦都被老马有病合理地解释了,她轻松了,也踏实了,她关掉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老马肯定也没睡,呼吸声就听得出来,胡大芳想:老马今天可能是喝多了酒,也可能是被马涛教唆的,说一阵胡话就罢了,但是我管你有病没病,现在必须有病,你病了我胡大芳才能好好活。
老马回忆着,当时医生是怎么说的来着?医生是说有精神病么?明天得看看以前的药瓶上写的主治项目是啥,好像不是精神病吧?自己这些日子过得如同行尸走肉麻木不堪,难道真的是因为有病?不可能!但是既然胡大芳愿意往这方面想,那就顺水推舟权当自己有病吧。想到这里老马差点乐出了声,谁知道病人能做出点什么呢?老马舒坦了。
听着老马的呼吸逐渐进入沉睡状态,失眠的胡大芳心里不平衡了,就这样放他走?他走了我胡大芳损失了什么吗?没有!但我得到了什么吗?也没有!哼,凭什么?放他走?还是我亏了。我得到什么了吗?我沾什么便宜了吗?没有!他想走,想出家,想毫发无损撤退?门儿都没有!坚决不行,绝对不行,他装病、装傻、装疯、装楞,想骗过我胡大芳,门儿都没有!想到这里,胡大芳呼地坐起来,目光直视夜空,一股怒气从鼻孔冲出来,灼热地喷在她的脸颊上,让她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怒,她想冲进厨房,找来菜刀,把这个躺在身边的男人剁成肉酱。但她不能那样做,她要忍着,要耐心地像摘掉进网里的鱼一样小心地把他摘着,然后再放进自己的鱼篓,不能弄死他,不能毁了自己的财宝,他啊,就是自己的一个便宜,怎能就毁了呢?怎能放他跑掉呢?
这天晚上,睡不着的还有别人,马涛两口子就是其中一对。他们是在等老马回来,在饭店里和胡大芳一家吵的那一架,惊动了饭店经理,饭店经理冲进来看到遍地狼藉和傻了眼的服务员们,经理经验还是丰富,说:“你们赶紧赔钱走人,上外边爱咋打咋打,打死我也不管,你们再不走我可报警了。”
一帮人立马静下来,没人再吭声,这个时候老杜认为自己身为老马的至交应该挺身而出,他站在客观公正的角度发言:“大家都消消气,依我看,这事都有责任,一家出一半钱,谁也别觉得亏。”
“那不行!”张亮亮媳妇不干了,“是她爸张罗我们吃饭的,谁张罗的谁掏钱。”
“凭什么呀,我爸叫吃饭的,但这一桌子菜谁吃的多?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马涛不甘示弱。
眼看着双方都没有要付钱的意思,战火又要点起,老杜急了,他没精力陪这家人折腾了,他说:“这样,这钱啊我先垫上,今天实在不适合再谈下去了,等大家都冷静冷静再说。”
“那可咋好意思让我杜叔垫钱呢?”马涛语气缓和了一点,接着对老杜笑眯眯地说:“算了算了,我们家和他们家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今天这顿我结了,反正以后也坐不到一张桌上,没机会了,就当请我胡姨吃了顿散伙饭,”马涛掏出钱包,“服务员,刷卡。”
胡大芳从来没在吵架上输过,她擅长的是泼妇骂街,面对马涛绵中带刺的攻击居然猛地无力还击,只能张着嘴干喘气,胡大芳的老闺蜜拉着她的手:“咱们先走吧,事情都解决了。”老杜也在一边连拉带哄地领着胡大芳一家出了门。
张亮亮悄悄对胡大芳说:“行了,妈,她没让咱们出钱,咱就别跟她计较了。”
“赶紧滚!看见你就闹心!你这猪脑子全随了你爸!”
马涛一直开着客厅里的灯,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也没见到老马,她推醒还在沉睡的郭海军,“我爸能去哪呢?”
“没准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了呗。”郭海军不情愿地坐起来,套上衣服。
“咋不回家呢?”马涛心中依然充满疑惑。
“嗨!要是我,我也不回家,看见你心烦呗,想自己静静!心情好点自己就回来了。”
马涛瞪了海军一眼,事情已经挑明了,老马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还有什么可心烦的呢?马涛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胡大芳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最好还是多留个心眼吧。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睡眠不足的脸上仿佛又蒙上了一层暗灰色,她叹了口气,拿起梳妆台上的美白霜狠狠地挖了一块抹在脸上。
天刚蒙蒙亮胡大芳就下楼买好了早点,她小心翼翼地叫醒老马,去医院要赶早,尤其是找专家,专家号每天就几个,放完就白跑一趟,大早赶去都未必排得上,她决定多花点钱也要给老马挂个专家号,专家给出的结论肯定是权威的,谁都不敢质疑的,“老马,起来了,咱们今天去找医生给看看。”
老马翻了个身,“我不去,我今天有事。”
“啥事啊?先去医院吧,看完了我陪你……”
“用不着,改天再去医院吧,我今天得找庙去。”
“找庙?”胡大芳心里咯噔一声。
“对,找庙,我说了我要出家。你别管我,赶紧张罗张罗自己的事吧。”
胡大芳愣住了,他到底唱的是哪出戏?难道真疯了不成?胡大芳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她心一横,好,我就要看看你到底要念什么经!你不是找庙吗?我胡大芳就跟着你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