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伟大时代的知识界普遍以政治与思考为己任。但是,亚里士多德所称的“人”并不包括女性。自亚里士多德始,“政治动物”也似乎从未将女性纳入其中。当政治人与思想者的标签遇到了女人,权利与能力突然都成为问题,需要反复论证。
在这样的传统下,一提到斯达尔夫人,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她一生中与贡斯当、塔列朗等著名人士的情史逸事,想到科佩特客厅里热闹非凡的沙龙—那是十九世纪初全世界思想者心向往之的精神圣地。她的文学评论和绯闻轶事为人津津乐道,关于文学和民族性格的著作广为人知。然而,她最看重的一系列政治思想和主张却在有关她的历史叙事中被边缘化。
这是一位追求自由独立,以思考为最大乐趣、以政治为毕生志业的女性。生长于变革时代与世纪之交的她承袭了十八世纪源自法国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思潮,又掀起了十九世纪德意志浪漫主义运动。在宗教与自然力量之上她肯定人的价值和能力;亲历法国大革命的暴力血腥让她厌恶极端的政治狂热,推崇平衡的政治与温和的变革;拿破仑暴政迫使她踏上十年流亡之路,也更加激起她对于自由的渴望;她正视大众的力量,也仍然坚持精英引领和教化社会的责任。在那个女人缺乏参与政治正式途径的年代,男人与社交便是斯达尔夫人通往政治的媒介。通过影响那些爱慕她并手握重权的男人们,通过流传颇广的政治著作,通过沙龙凝聚欧美的政治家、思想家成立精神共同体,她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欧洲舞台上以所有可能的方式思考并影响政治。正如学者摩罗·博格指出的,斯达尔夫人高于一切的热情并不是男人与爱情,而是对实现理想政治、延续启蒙精神、实现自由独立的渴望。
没有比政治研究更为崇高的知识追求
杰曼·内克尔(Germaine Necker)于一七六六年生于一个贵族之家。父亲雅克·内克尔(Jacques Necker)本是瑞士的银行家,充满野心与智慧,且又谨慎低调,他很快在巴黎获得一席之地,年纪轻轻就颇有作为,法王路易十六曾三次邀他执掌财政部。她的母亲苏珊·柯寇德(Suzanne Curchod)与内克尔结婚时已年近二十七岁。在结束与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对,就是著名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的爱情长跑之后投入了内克尔的怀抱。
在内克尔事业功成名就的同时,内克尔夫人的沙龙也在十八世纪盛极一时。如果说伏尔泰和卢梭这对冤家对头生前有什么共同点的话,与内克尔夫人的友谊算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之一。卢梭对她也评价颇高,曾说吉本根本配不上她。内克尔夫人还一度希望按照《爱弥儿》来培养女儿。她常常拜访伏尔泰,与狄德罗与达朗贝尔等百科全书派也交往甚密。她的沙龙汇集了启蒙时期最优秀的思想家。
虽然杰曼·内克尔与母亲为了争夺父亲的爱而始终彼此嫉妒,母女关系并不融洽,但母亲的影响与塑造无疑是巨大的。这不仅体现在她日后沿用沙龙这种形式作为女性参与政治的媒介,更在于她从小就是母亲沙龙的座上宾,耳濡目染同时代最杰出的思想而成长成熟。她从孟德斯鸠和伏尔泰那里学习到了有关政府与政治的基本知识,前者对于塑造她的政治理念和社会观念起到了首要作用,卢梭、孔多塞、马蒙泰尔、狄德罗和达朗贝尔的百科全书派也是她的精神导师。启蒙时期有关政治、文学、自然科学以及社会秩序的思潮终其一生影响着她。“她知道女性闯入政治领域可能的后果,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Tess Lewis, “Madame de Sta?l: The Inveterate Idealist”, The Hudson Review, Vol. 54, No. 3, The French Issue, 2001)家庭传统、教育背景、人际资源和学术兴趣都让她醉心于研究和讨论那些政治领袖们关心的议题。
一七八六年,二十岁的杰曼·内克尔与名不见经传的瑞士驻法国外交官结婚,正式成为了斯达尔夫人。这是一场没有爱情的政治婚姻。很快,她通过沙龙、通过有权有势有智慧的情人们,将所有的精力与才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政治思考与学术研究中去。
政治是什么?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回答。生长于启蒙沃土、沐浴理性光辉而成长的斯达尔夫人认为,政治是人类作为社会存在而自我治理的全部努力,宪法意味着人类对于社会生活的总体安排。政治权力并非武力的强制和压迫,而是智慧、情感和学习所施加的影响,是思想的力量。这本质上是一种源于十八世纪的乐观精神,人们发现幸福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不取决于神力恩赐或受制于自然环境。政治的重要性在于彰显了人的能力和价值。无论是通过政府指导下的社会计划,还是通过个人偏好引导下的自由市场,政治都是一种人类自我管理的艺术。
斯达尔夫人赋予政治的重要性,其实是在高声颂扬人类摆脱神明恩赐或自然束缚等非人力因素、勇敢塑造自己命运的能力。曾有人认为斯达尔夫人是位“环境决定论者”。的确,受到孟德斯鸠等人的影响,斯达尔夫人注意到了气候对人潜在的塑造作用。她在《论文学》与《论德意志》等书中多次区别温暖灿烂的南方人民与阴冷多雾的北方的人们在性格、观点和文化上的差异。她认为前者多理性主义者,诙谐幽默,想象力丰富,注重美感;而后者则深沉、内省、严肃、忧郁且较为情绪化。然而不能忘记的背景是,在斯达尔夫人的时代,气候对人的限制要远小于宗教对于精神和命运的束缚。与宗教宣扬的超自然力量相比,气候显然是人类更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以求得适应或者改变的因素。因此就自由而言,肯定气候的塑造力量不啻为一种人性从宗教桎梏下的解放。无论宗教和自然环境之前曾对世界施加过怎样的影响,她相信,十八世纪的人类已经认识到不必再为这些外界因素所奴役。正因为政治有这样的深义,斯达尔夫人相信,没有比政治研究更崇高的知识追求。
此外,政治不光能外向性地证明人的能力和价值,一旦确立又会被内化从而潜移默化地培育民族性格。人们常常将各国在实践中的差异归结到各自内生的民族特性上,斯达尔夫人则进一步认为所谓“内生的”民族性格也是由政治制度所塑造的。斯达尔夫人在《论德意志》中指出“只有政治制度能够塑造一个民族的品格”,又说“政府是民族国家真正的指导者”。一个民族的价值恰恰在于选择一个最适合本民族特性的政府形式。斯达尔夫人曾对英国倍加推崇—“不同于俄国人,他们在战争时对于损失和胜利都据实以告”—并认为其诚实品格来自一种源于自由宪法的道德完善。
斯达尔夫人承袭了十八世纪源自法国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又通过自己的作品将启蒙思想的精髓传承至十九世纪。《论文学及其与社会制度的关系》(1800,以下简称为《论文学》)、《论德意志》(1813)和《论法国大革命中的首要事件》(1818)是斯达尔夫人影响最为深远广泛的作品。《论文学》对于文学社会学和比较文学等领域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论德意志》作为她最著名的作品,向全世界介绍了德意志的文学与哲学,推动整个欧洲进入浪漫主义时期,激发起知识界研究德意志文化的热情。这本书在美国受到了空前的追捧,对于十九世纪早期美国知识分子的生活产生了尤为重要的影响。而《论法国大革命中的首要事件》则极大地影响了十九世纪法国的自由主义思潮,展现了一七八九年法国革命后的荒淫无度、雅各宾派的恐怖专制和拿破仑的暴政,揭示了实现法国革命理想的敌人。此书对于后世的历史编纂学也有很大影响。
文学、民族性格和政治,是她研究中三个紧密联系的主题。首先,文学受到民族特色的决定性影响,是同时观察精英思想和大众文化的途径。在宽泛的意义上,文学作为文化背景和社会土壤又塑造了一国的政府和政治制度。其次,政治制度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种总体安排,决定性地塑造了一个民族的性情。最后,民族性格既决定了政治制度、社会思想和文学,又是他们的产物。她一方面通过文学与社会政治制度的关系来阐释所有文学,另一方面又在共和制的黎明来临之际试图引领欧洲延续其思想文化遗产和自由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斯达尔夫人普遍被认为是一个文学家和小说家,但几乎所有作品都是关于政治的,即便是对于文学和民族性格的思考也是在政治的维度展开。她从未单纯地就文学论文学,而是片刻不离对于文学植根的政治背景和社会制度的分析。政治是如此迷人而重要,斯达尔夫人又怎会满足于只置身于文学的狭窄天地呢?事实上,比起文学,她对政治的兴趣更为浓厚。文学不过是她通往政治研究的一个路径。
一个巴黎容不下斯达尔和拿破仑
拿破仑无疑是对斯达尔夫人影响最大的男人之一,这位法兰西皇帝与思想女王斯达尔夫人的斗争持续了十七年。父母为斯达尔夫人成为热心政治的思考者提供了成长的沃土,拿破仑则像磨石一般不断砥砺着她的才华,使之成熟。
审查制度和出版禁令让她亲身感受到专制暴政对于自由的窒息,拿破仑的驱逐令使她被迫走上十年流亡之路,却让她的思想远播欧洲各个角落。她路过意大利、英国、俄罗斯与德意志地区,所到之处会见王室,了解学界新动向,并以自由的名义凝聚反对拿破仑的力量。其间她从未停止过思考和写作。关于拿破仑崛起、执政、倒台全过程的分析更成就了她最重要的政治著作和理论主张。《论法国大革命中的主要事件》和自传《流亡的十年》集中讨论了拿破仑和“暴政的艺术”。《流亡的十年》正如书名所示,正是拿破仑掌权并下令驱逐斯达尔夫人之时,完成于流亡路上,是个体对于专制暴政的控诉。而《论法国大革命中的主要事件》则写于拿破仑倒台之后,关注拿破仑的政治角色,是政治学家对于拿破仑如何掌权、如何行使权力、又如何走向衰亡的理性分析。斯达尔夫人的全部努力都旨在让她的同代人和后代明白,拿破仑绝非启蒙运动与大革命孕育的那些崇高思想的传播者,“我相信我已经表明,拿破仑是自由最致命的敌人,无出其右”(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一七九七年年底,拿破仑在意大利战役后以征服者身份回到巴黎,成为斯达尔夫人沙龙的座上宾,这时拿破仑给斯达尔夫人留下不坏的印象,她还曾幻想拿破仑能够实践她理想的政治。“她找一切机会接近他,感到既被他吸引又被他压倒,每每设法引他注意却总是瞬间无语凝噎。有一小段时间,她肯定想成为这位当代恺撒的朋友,当她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时,她感到极度失望。从这时起她就加入到他政敌的队伍中来。”(勃兰兑斯《流亡文学》,《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张道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在斯达尔夫人的一次聚会上,她长达十二年的恋人与学术伙伴本雅明·贡斯当对她说:“今晚你的客厅里挤满了你喜欢与欣赏的人。一旦我发表演说公开反对拿破仑,这儿明天就会门可罗雀,荒无人烟。”她的回答很简单:“人需要跟随他们的信念。”为此得罪脾气与权力与日俱增的拿破仑也在所不惜。
斯达尔夫人很早就敏锐地洞察到拿破仑的暴君性格、政治野心和对异见人士的狭隘不容,而拿破仑对于斯达尔夫人的政治抱负和影响力也格外敏感,还曾专门派兄弟约瑟夫·波拿巴劝说斯达尔夫人保持沉默和归顺。雾月政变后,关于政治哲学的写作被禁止,而斯达尔夫人则遵从内心的意志继续出版作品,这些书在为她赢得巨大声誉的同时,也让她付出了十年流亡生涯的代价。拿破仑认定她是令人生畏的女阴谋家,下令将她驱逐出法国。虽然有着瑞士血统,但巴黎才是斯达尔夫人的精神祖国,“不得靠近巴黎十四里”的命令给她带来的痛苦可想而知。科佩特,这个流亡中的栖身之所对她而言只是策划重返巴黎的落脚之处而决然不是归宿。她曾深情地写道:“没有任何一座欧洲都城对于国家的意义像巴黎之于法国那样重要。不朽的艺术丰碑,天才们的永恒记忆,睿智而又伟大的社会,这一切都使得巴黎成为欧洲大陆文明的中心。”因此,“禁入巴黎、被迫流亡的恐惧使得所有人甘心成为拿破仑帝国里的奴隶”(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然而流亡的恐惧并没有让斯达尔夫人甘心变作沉默的奴隶。
按照斯达尔夫人的理解,拿破仑夺取政权的方式就是利用人们对雅各宾派暴政的恐怖记忆,不断提醒政敌和公众不与他为伍的恶果,塑造自己救万民于危难之中的救世主形象。他不惜驱逐流放异见人士、窒息言论自由来树立绝对权威,他用特殊时期、国家和时代需要、稳定秩序等借口为自己逐步攫取的绝对权力进行辩护,为专制暴政披上了自由的外衣。
高压政治是不是通往自由的道路?无数的暴君以此为借口上台,无数生活在暴政下的百姓也以此为借口自我安慰。在《论文学》中,斯达尔夫人承认,一定程度的专制措施对于自由的建立是必要的。然而绝不能心存幻想:“专制政权下的制度会不遗余力地以一切面目冒充自由,但这绝不是真正的自由。”因此,对自由的呼吁反而使得革命的反对者都去支持拿破仑。专制暴政下人们不再进行个体的思考,拿破仑采取暴君的惯用伎俩使其支持者成为可悲的依附者,反对者则沦为恐惧的大众。斯达尔夫人总是期盼勇敢的人们能够大声驳斥拿破仑:“我们能够打败雅各宾派,也能够打败你。”
拿破仑曾感慨:“世界上只有两种强大的力量,即刀枪和思想;从长远看,刀枪总是被思想战胜的。”拿破仑用刀剑扩张帝国版图时,斯达尔夫人也在流亡途中扩张她的精神版图。在帝国土崩瓦解、灰飞烟灭的时候,思想的力量却绵延至今。
疯狂的政治与民众的力量
政治狂热与极端主义被斯达尔夫人看作是自由与理想政治的另一大敌人。宗教狂热通过描绘彼岸“遥远而美好的未来”来吸引信众,而政治狂热势力则试图让拥趸们相信此岸的享乐也可以毫无约束,二者都是社会生活中极端主义的典型代表,都是在错误的信念支撑下让一切事物都走向极端。
斯达尔夫人认为,“对于某些抽象思想的绝对忠诚滋生了政治狂热主义。”这种狂热在雅各宾派恐怖时期(1793-1794年)尤为明显。“在两个对立党派焦灼冲突的领域几乎不会有什么共识。所有的意见都因为差异而剑拔弩张。一点点反对意见就足以激起狂热党派的深仇大恨,每个人都不得不聚集在一群观点相似的人中间,在强盗丛生之处人们不得不结伴而行。在一个仇恨横行的国度,人们不得不加入政党以求得庇护。”(Madame de Stael,“Of Public Opinion”,转引自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狂热势力和极端主义总是寻求无限扩张,无形中加大了社会各势力之间的张力,直到冲突各方形成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隐患是巨大的。斯达尔夫人将政治运转比喻成滚滚向前的车轮,权力顶端的人总是不惜一切代价来维持统治,而社会底层的民众却热衷于翻身换天地。她并不支持权力的车轮在底层力量的推动下迅速转动,也反对权力的车轮在掌权者的抵制下牢牢锁住长久停滞。她期待着社会能够根据既定规则实现稳定的更替与温和有限的改良。
极端的狂热势力会撕裂整个国家,而国民议会则是全社会的黏合剂,以真理的名义团结起所有人。斯达尔夫人曾说:“赞成君主制的不一定是奴隶,赞成共和制的也不全是暴民”,“那些信仰联邦制是大国共和唯一可能的人,那些信仰君主制是领土统一唯一方式的人,都应该站出来在国民议会里大声说明自己的观点。”(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国民议会将重新建立起公共讨论的平台。
为了实现温和改良而非极端的暴力革命,斯达尔夫人支持含有一定民主元素的制度安排。她特别推崇英国“代议制政府支持下的继承制”,继承制对于保障社会安定来说必不可少;而选举又为个人雄心开辟了渠道。继承制不符合理性的逻辑,因此由于出生的偶然性而登上权力顶峰的统治者必须被社会中最优秀者制订的宪法所约束。斯达尔夫人倾向于世袭的统治者,不一定很聪明,至少个性温和且没有太多权力欲望;由民选领袖也许更有能力,但也更有野心。在见证过拿破仑统治下的欧洲后,斯达尔夫人最倾心一个中等之才的统治者通过最完善的宪法实行统治。需要注意的是,她强调含有一定民主元素的制度安排并不意味着她崇尚民主,事实上她更信赖由精英领导的政府。
古代人和现代人在政治态度上的差别及其根源是斯达尔分析政治舞台上民众角色及政府对策的重要基础。关于古今自由之别的观点摘自斯达尔夫人《论法国大革命中的主要事件》中的“论公共舆论”一章。该书写于一七九九年,却迟至一九○六年才首次出版发行。从一七九四年开始就陪她一起流亡的爱人、政治与学术上的伙伴本雅明·贡斯当于一八一九年发表了为世人所熟知的演讲《论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斯达尔夫人文集的编撰与翻译者摩罗·博格认为,这些思想是早年斯达尔夫人与贡斯当一起完成后由贡斯当加以延伸扩展的。
斯达尔夫人认为,在古代,政府的一切行为都直接、紧密地影响到每个个体的生活。因此,古代人的自由是“政治的自由”,是行使政治权力的权利。每个人都与生活其中的政治共同体同呼吸、共命运,积极投身政治活动,直接参与政府决策。“罗马的福祉包括了所有罗马人的福祉,所以极大地激发了个人利益的牺牲来促进公共的善。”(Madame de Stael, “Of Public Opinion”,转引自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然而在法国这样的大型现代国家中,农业和工业的发展让人们独立于政治也能维持生计。很多阶级不参与政治、不关心政事,舒适并闭塞无知地生活着。“法国人一直相信政府的不作为会让一切变得更好。民众把政府视为障碍而非生活之必需。既然私人生活轻易地提供了如此多的乐趣,政府就不该再插手个人事务。”因此“公民的自由”或曰“个体的自由”才是现代人最需要的自由。现代人确信自己的利益在狭窄的政治领域之外,个体有权免于政事烦扰而只通过选举代表来影响政府决策。在大型现代共和政体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在实际上参与政治过程和政府决策,“在所有人不能充分享有和行使政治权力的国度,就必须充分尊重公民自由和个体自由。”(同上)
“古代的自由意味着尽一切努力使得个人最大限度参与和行使国家权力,而当下的自由则意味着尽一切努力保持个体对于国家的独立。”现代的治国者们必须考虑到这种差异,不要再指望多数人能牺牲自己舒适的私生活来承担起公共责任。“政府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在法国唯一能让民众支持共和制的方法就是尊重私生活和个人财产权。”“社会组织技术的发展使得个体福利易于达到,也使得所有公民日益远离牺牲小我成全公共之善的原则。”(同上)
正因为共同体规模的差异造成了个体与共同体关系的颠覆,所以掌权者统治和动员的方式也应随之改变。“为了赢得公共舆论支持,古人们常常要通过征战、胜利、纷争甚至是动荡来触及灵魂,激发起爱国热情,调动起公民的所有情感。”然而,现代的国家精神本质上需要安定。“在法国虽然有某种程度上的民族精神,但我们绝不能忽视的事实在于:公众舆论只会出于对安稳的热爱、对获得和保有财富的渴求。”“大众只图自己的幸福,全然不关心意识形态的争论。”(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无论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民众只求安稳。但身处和平的人很难居安思危,老百姓也不会为了安定而战,为了将来的长治久安而放弃眼前的安稳生活。
斯达尔夫人认为公共舆论的这种被动性一方面可以成为社会稳定的力量,但也有其消极之处。在《流亡的十年》中她曾尖锐并悲哀地写道:“如果暴政完全依靠被充分说服者的支持,它将绝对难以为继。但令人震惊的事实是—也最能揭示人类可怜又可鄙之处—大多数普通人只会为胜利的一方服务。”(同上)但公共舆论对于任何有政治抱负的人都是不容忽视的力量:“公共舆论对于任何一点权力的宣称都很平静地顺从,但与此同时也恰恰是最无敌的力量。它从不应战,所以绝不会被征服。其影响不会被消除,因为它受到一切事物的影响。除了幸福安定它别无所求。战事一起它就会被忽略,但公共舆论作为真正的民族力量,只要我们想将政府立足于真实,我们就必须将公共舆论团结在共和制周围,否则政府将永无巩固之日。”(同上)
全欧思想家共同体
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让她不可能仅仅作为法国公民(或瑞士公民),而是自豪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世界公民。她追求一种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和谐共生。欧洲精神是斯达尔夫人作品中隐含的一个重要思想。在《论德意志》中,斯达尔夫人曾特别提出“全欧洲思想家共同体”的设想,她描述道:“欧洲的精英们散落各地、素昧平生,一旦相遇则整个世界也无法阻挡他们相识相知。并非是宗教信仰、相似的观点或研究领域让他们彼此吸引,而是对真理的崇拜让他们惺惺相惜。”这是一种超越民族、超越国家边界的普世情怀,颇有全世界的精英(贵族)团结起来共同促进人类进步的意味。这不仅是她的思想与主张,更是她在现实中的生活方式。在她的时代,斯达尔夫人通过小说和理论著述将欧美各国的主流文化介绍给彼此,通过沙龙将全欧洲和北美的有识之士联系在一起,而她自己则是疏通、凝聚这张精英之网的核心结点。科佩特,这个全世界的思想者心向往之的沙龙在一八○七至一八一○年达到鼎盛。在这里,不仅有政治学家本雅明·贡斯当,文学家和经济理论家莱纳德·希思蒙蒂,翻译家和评论家奥古斯特·威廉·施勒格,还有德意志与波兰的亲王和公主们。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个团结在斯达尔夫人周围的小群体甚至被后来者称为“科佩特派”。
精英们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在思想文化艺术等精神领域开疆拓土,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然而更重要的是,精英们在人类社会实践中的主导和引领作用。斯达尔夫人最为理想的政治状态是政治精英与知识精英二者结盟合力推动国家的进步。前者即各国的掌权者,能够直接干预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方向及其路径;而后者是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群体,他们对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可能产生巨大影响。政治权力并非是强制的武力压迫,而是智慧、情感和学习所施加的影响,是思想的教化力量。正如她在《论文学》中常常论述的观点,精英们的思想与道德品质对民众会有极大的引领作用,因此绝不能离开政治而孤立地看待文学。即便是那些鼓吹回避政治的作家们也是如此,“他们的不表态只是在纵容政治的邪恶势力,或者像科学家那样忽略它,或者像歌颂暴君的诗人那样欢迎它。”(同上)由此可见,精英们应该肩负引领和教化整个社会的重任,义不容辞。
理想的政治
由此,斯达尔夫人关于理想政治的轮廓逐渐清晰。总的来说,无论是立宪君主制还是共和制,只要是理性且温和的政治都是斯达尔夫人所向往的。思想上在十八世纪理性主义的母体中孕育成熟,实践中又历经专制暴政下的痛苦体验,这都使得斯达尔夫人崇尚温和与法治。一七九五年与贡斯当一起重返法国后,她的目的正是在于通过在法国建立起立宪君主制或德治共和国来重建秩序与良好政府,从而结束法国与反法同盟间的战争。(同上)
历史大势,浩浩汤汤。虽然不甚情愿,但斯达尔夫人也尊重已经到来的“共和时代”,并进一步提出共和政治最重要的美德应是平衡。不仅仅是各阶级间的平衡或是政府各项权力间的平衡,更重要的是政治参与主体间的平衡。她并不像民主派那样主张大众广泛的政治参与,一方面公民在政治过程之外不问政事只追求个体幸福的权利应该得到尊重,另一方面大众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参与政治过程也不利于自由和秩序的建立。因此,民主社会中的统治精英与知识精英(思想家)应该充分地参与政治过程、影响政府决策来确保启蒙的、自由的、温和的政治。此外,平衡对于斯达尔夫人还意味着要意识到各种价值和理想间内在的张力,诸如自由和秩序是不能兼顾的,必须以某些价值的牺牲为代价,但这种代价不能太高。斯达尔夫人曾将个体和民族国家的幸福定义为对立面的和解与协调:没有恐惧的希望,没有背叛的爱情,没有派系斗争的竞争等等。这就需要用平衡的方式在确保积极影响的同时尽量避免随之而来的负面效应。
这种理性、温和的政治绝非易事,对于平衡的追求更是难上加难。斯达尔夫人从一开始就预见到曲折的道路:“可以想见,两端的极端势力都会攻击这一个共同的敌人(指政治中的温和派)。”(同上)在写于一七九一年的论文《我们如何确定什么是国家中的主流意见?》中,她开始主张富有激情的温和立场。她并不认为中间的温和立场意味着软弱或无足轻重,相反,革命期间的温和政党比起其他政党而言更需要“来自灵魂的勇气和思想的包容”。因为它必须同时针对两端的敌人展开两场战役从而避免两种危险。她坚信,一个更强大、更直接、更富有希望的超越两个对立极端的中间立场是绝对有可能实现的。斯达尔夫人所有的政治行动、思想和著作都致力于实现这一理想。
斯达尔夫人不仅在政治哲学层面指明了何为可欲的价值,更在政治科学层面试图探索出可行的路径。在这方面她深受十八世纪法国启蒙运动时期最杰出的代表、数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学家马奎斯·孔多塞的影响。
孔多塞将实证的数学方法应用于社会科学中,其著作《多次投票达成正确决策的可能性》暗示着对于群体特性的计算将提高正确决策的可能性。早在一七八五年,这本书就征服了年仅十九岁的斯达尔夫人。她曾在日记中写道,孔多塞和他的实证主义在政治领域和社会科学里的开拓作用,正如牛顿和万有引力定律之于物理界。她相信这种新的方法论能够使哲学焕然一新,成为精密的科学,能够用于分析和理解人类行为和社会制度。
斯达尔夫人认为对于概率的计算使得评估特定事件的发生概率和基于过去而预测未来成为可能。政府的决策应该充分建立在概率统计结果之上。斯达尔夫人曾大胆地想象这样一种情况:社会需要充满热情的人来推动国家进步,然而这样热情的人同样不会被动接受外界的安排从而给政府造成一定的麻烦。他们的能量为社会所需要,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会危及社会的稳定和秩序,因此随着政治科学和社会学计算方法的发展,政府应能够计算出个体热情被激发和安抚的程度,并在计算国民热情的可能分布的基础上制定政策,从而增加群体的福祉。用数学来衡量和统计人的情感,这是多么大胆的设想!
与十八世纪的很多启蒙思想家一样,她相信这样一门“人类科学”必须遵循自然科学的发展模式,但她同时坚信道德—即人类的需要和判断—必须成为终极标准而高于概率计算。关于人类行为的研究一定不能光基于概率计算,更要立足于道德,“一旦计算的结果不符合道德,那一定是计算有误,无论第一眼看上去它显得多么正确无误。”她认为任何消弭个体情感或忽视个体苦难的计算都是错误和野蛮的,是没有说服力的。作为科学的政治将人类视为群体大众,而道德则重视个体。她得出这样的结论:“道德一定要引领我们的计算,而计算一定要指引政治。”(同上)
对于敌人与困难的清醒认识并未阻挡斯达尔夫人无可救药的乐观精神。关于“进步”的理念是斯达尔夫人思想的核心之一。她认为自然科技领域和哲学思想领域(即人们对社会生活的自我认知)的进步是坚实和逐步推进的,但文化艺术领域的进步则与道德观念的命运相同,其发展历程时常受到政治状况的干扰而失去自由,迂回曲折。与早期进步主义的先知孔多塞一样,她不仅看到了个人生活和国家命运中的进步,更进一步观察到了人类世界范围内的各种进步。她认识到她那个时代的首要问题之一在于抹平民族国家间的不平等。只要国家间广泛的不平等存在一日,欧洲就永无宁日。“社会的进步应当是普世的,正如自然界的万物都趋于同等水平。”(同上)因此她乐观地认为,经济和文化优势的平等化有利于减少国家间的对抗。
斯达尔夫人的政治思想千头万绪,不乏逻辑漏洞、自相矛盾不切实际之处。她寻求稳定、秩序、等级制、群体联系和宗教信仰,也致力于进步、人与思想的自由往来、个人主义和世俗主义。与其说这些思想是她理性思考的结果,倒不如说是敏感、热情的斯达尔夫人用炙热的文字对于亲身经历的历史变革最真实的感性记录。剥离自由主义者、女权主义者等光环,这就是一个敏锐、智慧且多愁善感的个体对一切好的价值的热情赞颂。需要警惕的是,有些人习惯性地放大斯达尔夫人的女性标签,并将上述特点都归因于性别因素。但是,在那个政治论著也能写成诗歌的激情年代,她的思想、她的性情或是根植于变革时代的总体基调,或是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赋予的个体差异,决然不能荒谬地归结为性别导致的思考力差异。即便是拿破仑也无法轻蔑或嘲笑斯达尔夫人思想的力量。我们不必去苛责她有些地方不能自圆其说,也没必要纠结她高举理性的旗帜却无法摆脱浪漫多情的基因。恰恰是这种敏锐与真实让她凭直觉捕捉到了真理的影子,在政治思想的历史上留下一曲深情的咏叹。她炙热的文字、深沉的思考、对知识的执著、对真理的不懈追求,都体现出女性作为政治思想家、作为人类严肃思想者的可能,体现出那个时代女性参与政治的努力和最高水准。
参考文献
Elisa A. Carrillo, “The Political and Social Views of Madame de Stael”, 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26, No.4, 1964.10
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Roberta J. Forsberg, H.C.Nixon, “Madame de Stael and Freedom Today”, The Western Political Quarterly, Vol.12, No.1, Part1, 1959.3
Tess Lewis, “Madame de Sta?l: The Inveterate Idealist”, The Hudson Review, Vol. 54, No. 3, The French Issue, 2001
勃兰兑斯《流亡文学》,《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张道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