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在老根里化为平静

2015-05-30 10:48宋静思
书城 2015年7期
关键词:穆旦激情爱情

宋静思

一九四二年四月《诗八首》最初发表于《文聚》时,刚刚毕业于西南联大的穆旦才二十四岁。此前日本发动的全面侵华战争,使得“行年二十”的穆旦随清华大学长途跋涉到长沙,横贯湘滇黔三省,徒步跋涉三千里抵达昆明,备尝“辗转流徙”之艰辛。穆旦、郑敏、杜运燮、袁可嘉和王佐良等青年诗人却能在西南一隅受到朱自清、闻一多、冯至、卞之琳等前辈诗人和著名学者的熏陶和教导,同时还受到燕卜荪、里尔克、叶芝、艾略特、奥登等一大批外国著名诗人的影响,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正是在此期间,穆旦开始系统地接触英国现代诗歌和诗歌理论,求索现代人的抒情经验与现实结合的道路。这些让其很早便在诗中表现出感情的含蓄节制和较多的理性成分,呈现出“早熟”的特征。

穆旦在诗中很少燃烧一泻千里的激情,他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知性,去寻求个人对对象的最好关照点。穆旦曾在一篇关于艾青的诗评中写道:“作为一个土地的爱好者,诗人艾青所着意的,全是茁生于我们本土上的一切呻吟、痛苦、斗争和希望。”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他也在努力地用自己的笔触,用散发着芳香和温暖的文字去关照中国土地上的呻吟、痛苦、斗争和光明。

最难以忘怀的自然是那首脍炙人口的《赞美》。作者借助一个饱经沧桑的受难者形象—农夫,以不是“赞美”的口吻赞美着这“佝偻的人民”,这“无尽的呻吟和寒冷”中正在崛起的民族。诗歌表现的是希望和光明,是对中华民族坚韧意志和顽强生命力的颂扬,是一种对民族光明前途的坚定信念。作者以极大的热忱去关照客观世界,表现出强烈的悲悯情怀。谁能想到如此节制而深沉的诗歌出自于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青年,谁又能不惊叹于一位青年竟然可以把民族的苦难和人民的赞美表达得如此富有冷静而知性的美感。相比于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这样的呼喊,穆旦在诗歌中将现实、象征与玄思密切结合,表现出更为凝重的理性思辨色彩和知性美。

《诗八首》是穆旦对爱情关照的经典作品之一。整首诗歌的基调是冷静而感伤的,冥冥之中不具名的定律在破坏着个人对爱情的信仰,使得诗人无法寻求爱情的本质。穆旦不是仅仅站在个人的层面,也不囿限于某一时空之内,包括《诗八首》在内的爱情既是个人的诉说,又是对个人的抽离,实现一种更普遍、更广阔、更本质的爱情表达,就如同“虽然她竟说了一句谎,重复过多少世纪,/为什么责备呢?为什么不宽恕”(《隐现》)、“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诗八首》)等诗句一样,带有广泛的真理和智慧之光。

如大多数阐释者所阐发的那样,第一首讲的主要是随着成熟季节的到来,一种原始的情感不请自来,潜藏在我们身体内部的生命本能慢慢开启。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哎,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的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第一首采用起兴的手法,通过“你底眼睛”看到萌生出的一种强健的、发自个体生命本能的力量,一种野性,“一团猛烈的火焰”(《野兽》)。你看见了“火灾”,却看不见我为谁而点燃,这里形成一种暂时的隔膜—你对我的屏蔽,也是“少女在理性控制之下的情绪冷静”。燃烧的火象征着激情,“成熟的年代”指代的就是无法遏制的青春激情,一种源自身体本能的力量,“你底,我底”,在我们的身体内部都涌动着。这让我们联想到《春》中对欲望的抒写:“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有激情就可以毫无间隙吗?不是的。“我们相隔如重山!”你我在情感、心灵上还有很远的距离,但这种距离感是陌生前提下的距离感,更加强调外部的距离感。“自然底蜕变底程序”,这是一种生命的进化和演变,是一种历史的漫长性和变化的永恒性,但“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这里强调的是一种暂时性,在时间之维上短暂的搁置和停留,是漫长时间之维中凝固的点,是相对于永恒性的暂时性。后四句暗含着永恒和暂时的对比,和《隐现》一诗中的“虽然她的爱情限制在永变的事物里”表达了相似的主题。实际上,诗歌第一首的“暂时”、第八首的“偶然”与第五首的“永存”、第七首的“永续”、第八首的“永青”在更大的、整体的层面上呈现了一种永恒与暂时的辩证和对立。第一首诗是轻轻的开启,既含有“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感伤,又有一种永恒与短暂的伤感存在,但这两种感伤有着质的差别。

如果按照寻常逻辑,第二首诗的开篇两句应该是“在子宫里孕育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水流山石间”,但诗人却别出心裁地表达为“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这既能紧承第一首诗歌永恒与暂时的对照,又形成一种强烈的隐喻。“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水流山石”、“沉淀”都强调一种时间的漫长性,也表现一种成长的庄重性,甚至有着坎坷和偶然性。但是,一个“而”字,作了转折,“在死底子宫里”,“子宫”指的是什么?子宫就是母亲身体里孕育你的地方,就是给你提供营养、温暖、保护的地方,但是“在死底子宫里”,既然是死的,那就意味着丧失了营养、温暖、保护,这是不是就有一种对时代的隐喻或者象征在里面呢?就如同王佐良所言:“在一个诗人探问着子宫的秘密的时候,他实在是问着事物的黑暗的神秘。”在这样的处境中,我们的变化和形成永远无法“完成”自己,“完成”强调一种动态的变化过程,具有比较深刻的哲学意味。

爱情的发展往往就是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过程,仅仅有生命本能和激情的开启是无法实现你我的靠近的,第一首诗中已经遭遇了失败,所以接下来需要心灵的交流,理智的开启。“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这是情感的交流,本身也隐含着由浅入深的变化过程。“这时候就听见我的主暗笑”,在爱的发展过程中,“你我”的理性仍然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情感和理智不断敞开和“相谈甚欢”之时,它们也在相互地警惕和冲突,呈现了对爱情淡淡的不安和忧虑感。

爱得正浓烈时,理智是经受不住激情和本能的不断冲撞的。我们通常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实际上,深陷爱河的男人也是很难自拔的。第二部分讲的就是随着情感的不断加深,爱情将在摩擦冲突和半推半就中得到深化。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青草一样地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智慧底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的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王佐良曾评论说:“他总给人那么一点肉体的感觉,这感觉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不仅用头脑思想,他还‘用身体思想。关于爱情,他的最好的地方是在那些官能的形象里。”第三首诗对肉体的感觉、官能的形象是体现得比较明显的。“小小的野兽”是随着年龄变化的生命本能力量,“是潜意识中产生的一种爱的冲动”。与《春》中“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一样,“和青草一样地呼吸”既是本能、激情的蔓延和生长,也是一种生命的绿色,一种充满“芳香”、“丰满”和活力的生命本能的表征;理性里却有野性在涌动。

很多研究者认为“大理石的智慧底殿堂”突出理智的坚硬、冷静,但我们是否还可以从相反的方向来丰富一下呢?我的“越过”、“惊喜”恰好有我的情感因素和生命本能的作祟,你的理智正好和我的激情相映衬。如此理解可以更好地看出,这里既有感情的深化,又有灵与欲连续而又激烈的博弈。此处的“草场”自然不是指“放牧的草场”这样的普遍含义,它在句子中的真正意义已经偏离了它在字典内的普遍含义,从一个指称语义场(Field of reference)转向了另一个指称语义场,形成富有张力和跨越意义的隐喻。前文的“野兽”、“大理石”、“殿堂”以及后文的“巨树”等都有着相同的效果,丰富着我们对诗歌的阅读体验。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前四句是以“你”开启的,而接下来的四句是以“我”来开启的,上下两节分别反映出“你我”的激情,但激情背后又有理性潜伏着。这样的表达将激情推向纵深,这不是某一方的单相思,而是“郎有情妾有意”的“长相思”。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这里用到“静静地(的)”一词,既是一种提醒和转折,更形成一种热烈与沉寂的张力。这首诗歌是感情的进一步深化,可以说已经到了交融的境地,但是“未形成的黑暗”慢慢袭来。对前三首诗歌的不断深化而言,此处的黑暗袭来对全诗形成一种回环,是一种预感,或者说是一种潜藏的危险。

有研究者认为此节中“未生即死的言语”指的是想要表达而又未能说出口的胎死腹中的甜蜜情话,其实是有很大商榷空间的。我认为此处的“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指的是,当深情拥抱或者情感正浓时,那种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全都顺势而来,令人沉醉。这种甜言蜜语有生命力么?就如《隐现》中“我永远爱你,永不分离”这样的许诺有真正的意义么?这都是“重复了许多个世纪”的谎言,是虚幻的,没有实质内容的,所以本质上说它是“死的”。此处的生命力不是看你使用得有多长久和频繁,而是强调一种实质,真实的内容。《自然底梦》中有这样的句子:“那不常在的是我们拥抱的情怀,/它让我甜甜的睡:一个少女底热情,/使我这样骄傲又这样的柔顺。/我们谈话,自然底朦胧的呓语,/美丽的呓语把它自己说醒。”这两种解释最终的旨归都是“美丽的呓语”,但是其意义是有差别的。后一种解释更强调爱情的本质性,爱情的实质到底是什么,这是善意的谎言容易蒙蔽的。

在第二部分中,笔者已经提示道“未形成的黑暗”的慢慢袭来对全诗形成一种回环,有一种潜藏的危险,而第三部分主要讲的就是“我”对爱情的求索和爱情遭遇的危险。这部分由对爱情的认识到对爱情方法的求索,是对呈直线上升的情感的抑制,是螺旋式发展的转弯处。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我底使唤,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纵观全诗,出现明显时间变化和界定的就只有第五首中的“夕阳西下”一处,在全诗的节奏中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它既是时间的变化,也是一个激情消退的黄昏,“那满天的火舌就随一切归于黯淡”。“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这是激情过后的平静,但还不是一种平淡,也不是永久的平静,只是一种暂时的平静。“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什么移动了景物呢?从上文来看,似乎这里“移动了景物的”指的是“微风吹拂”,但从诗歌整体来看,这里“移动了景物的”指的是更久远、漫长、永恒、沧海桑田般的东西,那就是时间。“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古老的时间从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一种宁静的状态。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这个句子实际上没有主语,“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只是一个形容词词组,一种限定。那此处的主语最可能的是什么呢?就是时间,一种可以形成一切的时间。它会让“我”此时的渴望永存,在时间的历史上被记载下来。“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这句的主语是“美”、“时间流逝中的美”,它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这里是一种强烈的探索自觉。整首诗的玄思终于在此处有了着落,让我们懂得了诗人的用意,原来求索爱这个动作的方法,是认识论上的方法论。

第五首诗已经不是热烈的爱,而是一种宁静的“安睡”状态,第六首是爱情矛盾性的思考,是呈直线般上升的爱情的回环。“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你我”的相互吸引建立在相互认同的基础上,就是你我心中对对方的认同感,寻找一种相通之处,但是,爱情的长期相处在让“相同”加深融合的同时,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疲劳,自动化(automation)的习惯经验无法带来新的激情和波澜。“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此处的“陌生”不是陌生化的陌生,不是一种好奇,而是一种长期相处后新的发现—对隔阂的发现,此处的距离感是相熟基础上的距离感,强调内部的障壁。“距离感”存在于陌生之间,也存在于相熟之间,这就形成一种爱情的二律背反。那该怎么办呢?“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这是一个危险的两面不讨好的游戏,但是“我”不可能逃避,还必须自己驱使“自己”在“窄路”上旅行,这可以说是乐于挑战,也可以说是乐于受虐,但这就是爱的必然之途。正如诗人自己所言:“爱情的关系,生于两个性格的交锋,死于‘太亲热、太含糊的俯顺。这是一种辩证关系,太近则疏远了。该在两个性格的相同和不同之间找到不断的平衡,这才能维持有活力的爱情。”整个四句诗其实都阐释了一种矛盾,而且是一种普遍的矛盾,从个人的特殊性上升到人类群体的普遍性。

后四句很难理解的词语便是“他”。总体来看,这里的“他”应该是相同的,因为在贴紧的三句话换用三种不同的象征意义,这于作者和读者都具有挑战性。结合前面四句的分析,此处的“他”指代的是相同与差别的平衡状态,也就是相同和差别巧妙的交集,是那条“危险的窄路”。作为寻求爱的方法的“我”(追求者),只要“我”愿意求得你的高兴,“我”就可以驱使我自己认同你,去扩大我们的交集。“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诗人在最后两句对爱情的这种道理作了总结,这种平衡状态和交集(求索爱)的痛苦就是要去不断地寻求“你底秩序”,求得了我就必须对自身作一个背离,因为要认同你。

这一部分作者思考的复杂性是令人惊叹的,诗人把爱情矛盾的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超出了个人的层面,使之普遍化,形成一种爱的辩证法。

经历了热烈和冷却的起伏之后,诗歌进入了它的尾声,爱情也走到了它的结尾处。这部分对爱情进行了歌颂和赞美,也作了冷静的审视,更看到爱情的悲伤。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据穆旦夫人周与良回忆,她于一九四八年三月由上海坐船出国留学时,穆旦曾专程从南京来送行,一直送到船上,送了一张相片,相片的反面就写着第七首诗的前四句。特定的人、特定的场景或许对我们的理解有很大的帮助。“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这两句强调孤独感和时间的漫长感。“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历经了坎坷和漫长,遭遇了孤独之后,爱情可以让恐惧安憩,这是对爱情的一种歌颂和赞美。但是作者并没有因为赞美而让情感放任,而是用理智进行冲淡,最后发现了更深刻的悲哀:“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无法相交,无法融合,孤独地笔立着。前后两节正有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般的情思和哀乐。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这看似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但是“没有更近的接近”还是没有交融,一个“间”字就表现出了两人差别的存在。三四句的“相同”不是说“心”相同,而是阳光播撒的方式、状态相同。后四句用了比拟的手法,将你我比作两片树叶,而时间、历史比作巨树。“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既是生命的飘落、爱情的未实现,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又是一种短暂和永恒的对比。“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爱情最终没有永恒,也没有获得其本质,这是时间之维、历史之维对我们的嘲弄,最终都化为彻底的平静。恰如史铁生所慨叹的那样,“一个永恒的悖论,就是一个永恒的距离,一个永恒孤独的现实”。

之所以说穆旦总是用理智抑制着情感,达到知性的美,不只是指他对激情的抑制,还指他对悲伤的理性处置。当爱情最终走向幻灭和死亡时,诗人表现出的还是极富魅力的智性,是对冥冥中不具名定律破坏的淡然处之和深深沉思—“爱着是困难的”(《隐现》)。诗人自己也曾说,《诗八首》是“写在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那里也充满爱情的绝望之感”。或许正是因为有迫切和重压,才有了诗的结晶,才有了“纯粹爱情的诗”。

相比于徐志摩、戴望舒等人远离时代脉搏去关照个体生命体验的低徊,穆旦深知诗歌“一和生活有距离,作品就毁了”。他是深入生活内脏的理性表达,他要始终保持时代的痛感,“要把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

志摩的诗带有极强的书卷气,执著地追求着爱、自由和美。他在诗歌里表达自己的生命体悟,表现自己真实的情感和不羁的个性,执著地吟哦着来自“性灵深处的诗句”。就像一位骑士,去和“黑暗”、“荒野”决斗,追寻着“水晶似的光明”。他所追求的爱、自由和梦想往往与现实的羁绊形成张力,而他就在这种张力的缝隙中缓缓地低徊。实际上,在徐志摩的部分诗歌里也已经有了现代派的端倪。就比如《为要寻一颗星》一诗,夹杂着诗人的忧郁、怀疑和颓废,以及一种是否“寻求光明”的犹疑。而“雨巷诗人”戴望舒则更具了现代派的气质,但他和众多同时代诗人一样,都从乡村来到大城市,无法融入大城市的生活,成为都市的精神流浪汉,也就自然而然地犯上了“都市怀乡病”。《雨巷》带着温婉和哀伤,是一首朦胧的赞歌,但是它总有一种隔膜在,既不属于古老的乡村,也不属于现代的都市。它的隔膜反映出的正是诗人的尴尬,也是一个时代的尴尬,一种介乎现代主义都市与浪漫主义乡村的相遇,糅合的是冷静传统与热烈情感的复杂情绪。

穆旦所生活的时代,恰好是不安定的,不正常的,个人的生命发展也是变形的。因此,对于一个渴望表达生活的真实的诗人而言,其诗必然内涵着复杂性。穆旦在早期的一篇文章中开拓性地提出:“为了表现社会或个人在历史一定发展下普遍地朝着光明的转进,为了使诗和这个时代成为一个感情的大谐和,我们需要‘新的抒情。”穆旦要在斗争的时代里放逐“牧歌情调”和“自然风景”,“有理性地鼓舞人们去争取拿个光明的东西”。在他看来,“新的抒情”不只是要应用任何熟悉的事物,更要“充足地表现出战斗的中国,充足地表现出她在新生中的蓬勃、痛苦和欢乐的激动来”。

对于每一首刻画光明的诗,抒情的诗,穆旦都希望并且实践着“新的抒情”。《诗八首》作为一首有关爱情的抒情诗,作者实现了意象和情绪的“健美糅合”。正如前文分析的那样,开篇以“火”起兴,实际上是生命本能(欲望之火)的象征,“死底子宫”指涉着那个黑暗的时代,“青草呼吸”巧妙地表现出“野兽”的涌动,“大理石的理智底殿堂”形象地表现出理智的特性,“夕阳西下”表现出激情的消退,形成一种热烈与沉寂的张力,“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更是采用比拟的手法,将“你我”比作两片树叶,而时间、历史比作巨树;不仅如此,这些意象的运用,还伴随着诗歌整体节奏的律动。总体来看,自然风景和意象深深地融入到诗歌的背景和发展节奏中,以其丰满和丰富表现诗歌的内涵。

作者抑制冲动和激情,在肉体感官的知觉和理性的表达间寻求智慧。通过前文的细读可以发现,《诗八首》中有较为丰富的意象群和“官能形象”的表现,知觉和情感深深印入诗中,但同时这种整体结构上的永恒与短暂的对立又充满了思辨和理性,每一次激情的涌动,都紧随着理性思辨的冲淡,一种“野兽”般的激情最后也在“老根里化为平静”,全诗在起起伏伏中螺旋式地发展。情感的节制和理性的思辨使得诗歌呈现出一种知性美。诗人在表达中深深嵌入了历史和现实的烙印,融入个体的生存经验,使得诗歌不是简单的激情充斥,而是有着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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