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溟
一
一九四九年,五十四岁的钱穆应华侨大学之聘自上海孤身南下广州,在街头偶遇老友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张其昀。张其昀说自己准备去香港办一所“亚洲文商专科夜校”,并已约好原浙江大学哲学系主任谢幼伟、农业经济学家吴文晖和原北京大学政治学者崔书琴等人。“本无先定计划”的钱穆当即决定赴港,稍后却在那篇著名的《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中与胡适、傅斯年一道被点名,被归入“被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中国反动政府”所控制的“极少数人”中。终其一生,钱穆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但“单枪匹马,一介书生”的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再也没能回到故土。(钱穆《新亚书院创办简史》,载《新亚遗铎》)
其后,吴文晖中途退出到中山大学任教,张其昀因被台湾国民政府聘请为“教育部长”未能赴港,谢幼伟又到印度尼西亚《自由日报》任总编辑。到一九四九年十月十日晚借用华南中学在香港九龙伟晴街课室三间开校上课时,亚洲文商专科夜校倒成了院长钱穆、教务长崔书琴的筹办之功。根据校友唐端正的回忆,开学典礼就是由钱穆亲自主持的。唐端正并不熟识钱穆演讲时慷慨激昂的无锡口音,只听懂了“复兴中华”、“复兴中华”、“复兴中华”。(唐端正《亚洲文商学院的回忆》,载《新亚校刊》创刊号)
在回忆这段往事时,钱穆坦言“文化教育是社会事业,是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生命”,自己见到许多因为战乱而流亡滞留香港的青年,“到处彷徨,走投无路”,实在不忍见他们失学,同时也觉得“自己只有这一条适当的路可以走。虽然没有一点把握,但始终认定这是一件应当做的事”。但多从难民营而来的学生们“皆不能缴学费”,只能帮学校打杂工以代学费,学校又为八成学生减免学费,难免出现严重的财政问题。(钱穆《我和新亚书院》,载《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亲睹学校创办全过程的新儒家主将徐复观称学校就像“乞食团,托钵僧”,创办者“日则讲授奔走,夜则借宿于某一中学课室。俟其夜课毕,则拼桌椅以寝;晨光初动,又仓皇将桌椅复原位,以应其早课之需”。(徐复观《忧患之文化—寿钱宾四先生》)直至在创校次年得上海商人王岳峰义助,租下九龙深水埗桂林街的两层楼房为校舍,才得以由夜校变为日校,并改校名为“新亚书院”。
纵然条件稍有改善,根据新亚书院第一批三位毕业生之一的余英时忆述,新亚书院仍远谈不上“大学”的规模。不到两百平方米的桂林街简陋校舍,竟被隔成学生宿舍、办公室、四间课室,以及供校长钱穆、新教务长唐君毅、总务长张丕介三家人居住的单间,更无可能备有图书馆。(余英时《犹记风吹水上鳞—敬悼钱宾四师》,载《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学校早期并无严格的系科,数十名学生只能被笼统归为文史、哲教及经济三系,依次由钱、唐、张三位先生主持。到缴付房租和水电费时,往往还需要钱穆以私蓄垫支,甚至要拿张丕介妻子的首饰去典当。(张丕介《新亚书院诞生之前后》,载《新亚教育》)
新亚早年的教师中不乏久负盛名的学者,如甲骨文专家董作宾、历史学家左舜生、教育学家吴俊升、国学家罗香林与饶宗颐、经济学家杨汝梅、书法家曾克端等。向香港教育司办理立案时,钱穆在申请表格的“教师待遇”一栏中写上“每月支给港币八百元”。教育司的职员问经费何来,钱穆回答说没有来源,只是“因为你们本地的官办小学,教员月薪都是这种待遇,而我邀请的老师,都是曾经在大学里教过十年二十年的教授,我绝不能把他们的待遇填得太少了”。职员又问:“万一他们知道了,来问你要钱呢?”钱穆笑着说:“凡是知道我空手办学校的目的,而愿意来帮忙的朋友,就不会计较这些的。”(《我和新亚书院》)
新亚书院开局虽小矣,但钱穆在心中为其谋划的格局却非常大。钱穆所谓之“新亚”,不仅仅是“新的亚洲文商”,更是“新亚洲”,“寄望我们将有一个稍为光明的未来”,坚信“中国民族当时的处境,无论多黑暗艰苦,在不久将来必然有复兴之前途”,并希望“香港也真成为新亚洲的一重要的新邑”。(钱穆《新亚四十周年纪念祝辞》,载《新亚遗铎》)其招生简章更是提出“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唯有人文主义的教育,可以药救近来教育风气,专为谋个人职业而求知识,以及博士学究式的专为知识而求知识之狭义的目标之流弊”。(《招生简章节录》,载《新亚遗铎》)
来访新亚书院的著名学人逐渐增多,但限于学校的规模和经费却无法一一聘请。在钱穆的倡议下,新亚书院设立了一个文化学术讲座,利用桂林街校舍四楼大教室晚间无课的时间,每周末晚上洽请各地来港知识分子做公开的学术讲演,校外来听讲者常至满座,留宿校内的学生只能挤立墙角旁听。在三四年间,讲演者有林仰山、徐、董作宾、沈燕谋、罗时宪等凡四五十人,一百五十多次讲演遍及新旧文学、中西哲学、史学、经学、宗教、艺术、社会学、经济学等专题,其中钱穆主讲有中国史学之精神、老庄与易庸、黑格尔辩证法与中国禅学、孔孟与程朱等二十一讲,成为讲座的核心力量。
钱穆在大陆时是“望重一时的学者”,像原在燕京大学历史系读书的余英时“早就读过他的《国史大纲》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也曾在燕大图书馆中参考过《先秦诸子系年》”。(《犹记风吹水上鳞》)但在香港这片殖民地,其影响力与号召力终有不逮。作为独立的非牟利教育机构,新亚书院在建校之初未能得到港英政府的资金支持,与是时香港唯一的精英学府香港大学相比,就像是隔着维多利亚港的九龙贫民区与港岛半山区那般有着天壤之别。
就像钱穆亲撰策励师生的新亚校歌所言,这些“手空空,无一物”的书生,为了护持、延续、发扬已经花果飘零、濒临灭亡的中国传统文化学术命脉,明知道“路遥遥,无止境”,仍然咬紧牙关办学,辛勤耕耘,百折不挠,终能克服诸般困难,让新亚书院逐渐成为一处傲然矗立的学术重镇,赢得各方的关注、尊重与支持,先后获台湾“总统府”每月拨给港币三千元、美国耶鲁大学雅礼协会每年补助二万五千美元,并得亚洲协会与哈佛燕京社资助新亚研究所,由美国福特基金会捐款在九龙农圃道自建新校舍。一九五五年,港督兼香港大学校监葛量洪在香港大学毕业典礼上授予钱穆名誉法学博士学位。一九六○年,钱穆又获耶鲁大学颁赠名誉博士学位,一生未上大学的钱穆,在典礼上依旧穿着普通衣服而非浮夸的礼服方帽,以强调他只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接受荣誉学位头衔。
但对钱穆来说,他本欲以读书为本身的责任,在香港办学多少有些阴差阳错、迫于无奈,“我不能安身国内,只身流亡到香港,这近百年来既属中国而又不算中国的土地”。(《新亚四十周年纪念祝辞》)然而也正是在这艰苦的数年间,钱穆完成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国史新论》及《人生十论》等著作。
有一年暑假,香港奇热,余英时去探望得了严重胃溃疡的钱穆,发现老师孤零零一人躺在空教室地上养病。余英时心中难过,问可有事需要帮忙,钱穆说想读王阳明的文集,于是余英时去商务印书馆买了一部文集。多年以后,余英时依然难忘自己回来时的情形,“他仍然是一个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亚书院全是空的”。(《犹记风吹水上鳞》)辗转流离、漂泊异乡的钱穆,心中该有多孤独、多疲惫,旁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了。
二
新亚书院创办之初,学生学力程度参差不齐,依余英时的说法,“在国学修养方面更是没有根基……因此钱先生教起课来是很吃力的,因为他必须尽量迁就学生的程度。我相信他在新亚教课绝不能与当年在北大、清华、西南联大时相提并论”。(余英时《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但这些学生不少都来自于难民营,早上干采矿修路的苦活,傍晚赶回学校听课,“更有在学校天台露宿,或晚间卧于三、四楼之楼梯者”。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我们进教堂,只可以获得半天的安慰;我们进了新亚书院,好像重新得到了一个家,整个心灵获得了寄托和慰藉”。(《我和新亚书院》)这种对知识如饥似渴的追求,令人肃然。而自新亚开校以来,从没有学生因为欠付学费而被退学,也让人对新亚书院的敬意油然而生。
叶龙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一九四九年,高中毕业的他到南京找工作,却遇上政局动荡,踟蹰观望一年后,他离乡赴港就读教会学校。一九五三年入读新亚书院哲学教育系当工读生,后再就读于新亚研究院,自此与钱穆结下师生之缘。
从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八年,叶龙修读了钱穆任教的“中国通史”、“中国社会经济史”、“中国经济史”、“中国文化史”等八门课程。身为江浙人,他能完全听懂钱穆无锡音调的普通话,每堂课都会仔细抄录笔记,又因自小习毛笔字,还做过少尉书记抄录国军通讯密码,故抄写速度极快,“他讲一句,我便写一句。读书都跟他读了这么多年,写的字也跟他一样的了”。
数十年来,叶龙将这一页页发黄的手抄讲稿笔记悉心保存,每每重阅细读,将其中的“讲学粹语”抽出加以整理补充,并寄给钱穆批改注释,在香港最具影响的中文财经报纸《信报》上开辟“中国经济史”专栏予以连载一年半后, 又辑录成《钱穆讲中国经济史》一书。幸得如此,才得以填补了钱穆八十余部著述中无经济专门史系统著作之缺憾。
作为一位有着文化关怀的历史学家,钱穆在讲稿中提纲挈领地论述了由春秋战国至明清中国社会的经济情况,既以纵向角度梳理了历朝历代的土地制度、财税制度、货币制度、水运及漕运方面的起承转合,又横向地考察了每一历史时期的经济与社会、政治、文化、思想乃至军事、法律、宗教等领域之间的勾连互动,以明了经济盛衰、王朝兴替、政策得失。
可以说,钱穆是从史学角度谈经济,从文化视野看中国,强调要在文化一体性中做研究,看重中国古代经济的历史作用与社会功能,将其流变沿革视为大文化传统的一部分。此种思维,正契合了他在另一本由叶龙记录整理的演讲录《中国历史研究法》中的总结:“我们治中国经济史,须不忘其在全部文化体系中的表现。若专从经济看经济,则至少不足以了解中国的经济发展史。……我们当从政治史、社会史来研究经济史,亦当从政治思想、社会思想来研究经济思想,又当从政治制度、社会制度来研究经济制度。在此三者之上,则同有一最高的人文理想在作领导。”
而支撑此种大视野、大气魄的史识史见的,是钱穆对散见于浩若烟海的文史典籍中的史实史料的娴熟掌握、旁征博引、见微知著与融会贯通。例如,他在讲解古代农业经济时,引用了《诗经》、《礼记》、《易经》、《管子》、《淮南子》、《左传》、《战国策》、《吴越春秋》甚至晋人束晳的《补亡诗》;在论述上古时代的井田制度时,则指出在一般人研究的主要参考书《孟子》、《周礼》、《春秋公羊传》、《汉书·食货志》之外,还应当从年代更早、与井田制时期相近的钟鼎文等史料中寻找例证;谈到唐代经济时,除了《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唐六典》、《唐会要》、《唐律》等常见史籍,连李白与杜甫的诗句、柳宗元与陆贽的文章、《太平广记》与《册府元龟》等这些看似与经济史相关性不大的文献,钱穆也能信手拈来,发掘材料,释疑入题,考据、词章、义理,皆在此中。
毋庸讳言,钱穆在裹挟与洗刷了所有个体人生轨迹的时代洪流面前,依然从传统中苦苦寻求应对时代变迁的新价值,同时又不可能完全回避殖民地香港处处可以感受到的新文明的挑战。这种内心的矛盾、挣扎、困苦与彷徨,在讲稿中亦处处可见。他认为“魏晋南北朝时代的人,生活上可算十分自由写意,但弊在国家不统一,社会不安定,贫富不平均,所以不算是一个好的时代。今日的英国,三岛仍不统一,可见也称不上好,只是有殖民地而已。所以,如有人要崇拜欧洲,则不如看看自己国家的南朝时代,欣赏自己的魏晋时期”。他感慨“西方国家在民主政府未出现时,王室可随便动用国库的钱,其弊病乃是不懂得将国库与王室之税收分开管理。故西方要逼出民主政府,由政府设机构监管,才使财政上轨道,中国则不必有民主政府,早有一良好制度了”。他也宁愿相信“中国贵族较西洋的好,因为是讲人情。如中国将来有资本主义,可能亦比西洋的为好”。
不过,钱穆的“博古”并非“好古”、“嗜古”,更非无原则的“厚古薄今”、“恃古昧今”,而是由“稽古”出发而至“知时”,观其会通,用乃随时。唯有如此,才能有效地避免乾嘉学派钱大昕所点出的“史臣载笔,或囿于闻见、采访弗该;或怵于权势,予取失当”的“俗儒”、“迂儒”之弊陋,真正做到博古、知时、达变。讲到汉朝鬻爵制度,钱穆提出这不过类似于近代国家发行公债,“持国家公债券者,得向国家取其券价应得之本息”,民户买爵,目的在于免徭役,而朝廷卖爵,则为济国家之急,却丧失了多数徭役,“此犹如发公债必偿其息”,寥寥数语,却可令听讲者耳目一新。在论及影响中国经济上千年的两税制改革时,钱穆更是直接联系到当时的现实:“今日台湾的平均地权政策或大陆的共产主义土地制度,可以说是民国以来,中国已回复到两税制度以前所看重的土地问题上来了。”
值得注意的是,对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历史意义、是非曲直的判断、分析与评价,难免受到史家所处时代之文化背景、价值观念、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余英时在新亚书院所作《史学、史家与时代》的演讲中曾以王国维的《殷周制度论》、郭沫若的《十批判书》等名著为例,说明他们如何受到史家现实关怀的强烈影响,而其师钱穆也并未成为例外。
钱穆将《史记·货殖列传》中“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一语,对应翻译为“让人民放任自由”、“领导他走向一条规定的道路”、“教诲他们,灌输以哲学”、“用社会主义的统制计划经济来管制人民”以及“最下等则是与民争利”这优劣五级,更称之为“这番高明的经济理论见解,是西方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学者能说出的”。在对比汉唐两代经济政策时,钱穆又将之分别比作“不准人民太富有”但节制资本的苏俄共产主义与“不让人民太穷”又不节制资本的美国资本主义。在讨论唐代两税制时,钱穆又感叹“以付税给政府而言,大家一律平等看待……其实中国并不需要革命,因所定制度合理之故”。联系到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更为详细的阐述:“中国社会只在融洽的气氛下逐步向前推移,并不能在仓促间用暴力推翻这个,再在霎时间陡然来兴起那个。如先秦时期的封建贵族崩溃,唐代之士族门第崩溃,皆是社会内部之大变。”钱穆对新生“主义”所抱持的这种种不理解、不认同、怀疑与顾虑,很难说与他在一九四九年那个夏天的际遇全然无关。
或许因为授课节奏把握欠当,讲稿中对唐及之前的历史论述较为详细周密,对宋元明清的中国经济情况的论述却极为粗略,草草带过,终有头重脚轻、论说未尽之憾。不过,“王羲之写字,一辈子生活无忧,才可专注精神于书法艺术,这乃靠其有良好的经济背景。但在历史上,此一时期却是一中衰期……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的评价甚低。这种观点,其实比西洋人的看法为高。因为西洋人只看伟大的建筑艺术、伟大的雕刻艺术,却忽略了贫穷黑暗的一面,忽略了垂死挣扎的奴隶。”能在字里行间读出此等人本关怀的闪光,“洋洒而谈的尽是政经制度,但见士人之心怀总与民生相系”,叶龙对乃师的这番点评,至为中肯。
三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香港人口已超过三百万,却依然只有以培养殖民地文官人才为教育目的、以英语为教学语言的香港大学一家高等学府,大批在中文学校接受教育的青年升学压力巨大,让政府不得不开始着手扶持或设立新的高等教育机构。
一九五七年,新亚书院、崇基学院(1951年创立)、联合书院(1956年创立)组成中文专上学校协会,为香港成立第二所大学作准备。
一九五九年秋,新亚书院已成为一所拥有八系一所、四百五十余名学生并享有盛誉的学校。同年,书院接受港英政府建议,改为香港第一所私立专上学院,参加统一文凭考试,并接受政府直接补助。
钱穆出于收容流亡学生的意义不再、提高书院待遇、保障经费来源、让毕业生文凭获得政府承认等方面的考虑,亲自出面一一说服那些担心加入大学后书院原有人文主义教育理想不易维持的教员,促成了新亚书院在一九六三年与崇基学院、联合书院合并为香港中文大学。
不过,在钱穆欢迎英国大学委员会代表富尔顿考察新亚的讲辞中,也体现了新亚当时的这种矛盾。钱穆从香港教育界的立场出发,认为香港的确应该添设一所大学,而作为一个中国社会的香港需要的应当是一所中文大学,既可保存中国的优良文化传统,又可谋求中西文化的沟通。另一方面,钱穆站在新亚书院的立场,甚至用恳切的语气说:“这一段(新亚十年)精神,我们自认为值得要请校外人士了解与同情。”(钱穆《欢迎英国大学委员会代表福尔顿博士访问本院讲词》,载《新亚遗铎》)
钱穆既坚持要用“中文大学”的校名,又坚持要用中国人担任第一任校长,以区别于当时香港大学盛行的英国精英教育。在合并后相当一段时间里,三所书院实行的是事实上的联邦制,保有各自独立的校董会并维持教学及行政上的独立,大学仅负责颁授学位等工作。
但逐渐地,书院的文化学术理想被殖民地政府刻意扭曲和压制,在种种摩擦与角力后,新亚的精神只变成口头上的名称,其内涵几乎荡然无存。
在一切渐上轨道后,钱穆称需要时间进行学术研究,露出倦勤迹象。在多次请辞不成后,钱穆向新亚书院请长假。一九六四年六月,钱穆辞去新亚书院院长一职,并于一九六五年正式离开新亚,结束了在香港十六年倾注心血的办学生涯。
“余自新亚决定参加大学,去意亦早定。”在八十八岁高龄出版的厚厚一本自传《八十忆双亲·师生杂忆》中,钱穆对这一段历史,只以这短短一句淡淡带过。
究竟是什么让钱穆心灰意懒?是与殖民地行政模式和中文大学办学理念的龃龉?抑或是新亚内部人事纠纷与“新亚精神”的渐渐变质?至今未有定论,而今人已不可知。唯一能够确认的是,钱穆放弃了可以补发的新亚自成立以来未发的一大笔薪水,而且并未申请在当年足以买房囤地的一次性数十万港元退休金,坚持辞职以示明志存节,不带走一分一毫。时年已过六十的他从无置产,其晚年不可谓不清苦凄凉。
在离校前最后一个毕业典礼上,钱穆弃着博士袍,只穿一身黑褂,从容寄语:“人生有两个世界,一是现实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真世界。此两世界该同等重视。我们该在这现实俗世界中,建立起一个理想的真世界。我们都是现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须同时成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转引自小思《理想的真世界—新亚教晓我的》)
一九六六年,钱穆移居台北,在张其昀任董事长的中国文化大学指导文史哲研究所的研究生,并为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每月薪酬仅二万新台币。
一九七○年,张丕介从中文大学退休,不久即在忧郁中病逝。
一九七三年,中文大学全面迁入新界沙田马料水现址。
一九七四年,唐君毅自中文大学退休,专任由钱穆创立、一九六三年随新亚书院一起并入的新亚研究所所长一职。在中文大学停止对新亚研究所的经费补助后,研究所改在台湾教育行政部门立案,自此脱离中文大学。
一九七五年,港督麦理浩以香港中文大学校监的名义,宣布任命校外人士组成“香港中文大学调查委员会”,研究中大改制事宜。
一九七六年,港英政府通过由联邦制改为单一制的“中文大学法案”,各成员书院的主要职权缩减为管理书院动产及建筑物、负责学生福利与通识教育、推展学术及文化活动等寥寥数项,大学本部转而全面掌握办学主导权。钱穆、吴俊升、唐君毅、李祖法、徐季良、沈亦珍、刘汉栋、郭正达、任国荣等九位校董联名在各报章发表辞职声明,抗议改制方案有违当初成立中文大学之原意,强调“同人等过去惨淡经营新亚书院以及参加创设与发展中文大学所抱之教育理想将无法实现”。
曾返港担任新亚书院院长、中文大学副校长的余英时如此评说自己亲身经历的“改制风波”:“问题也不是一边是理想,一边是现实;一边是很脏很臭的殖民心态,另一边是伟大的儒家理想,是现实糟蹋了理想或者殖民破坏了传统那么简单。”(张丰乾《在普林斯顿访问余英时》,载《中华读书报》2008年2月20日)那事实上是钱穆辞职离开新亚一事的延续,也体现了新亚血统中与生俱来的关于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张力、争持与纠结。
从某种意义上说,新亚精神其实就是当代新儒家的文化、学术和教育精神。在文化学术上,新亚精神主张以传统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为本位,进而有机地吸收和结合其他东西文化之长,同时矫正自己文化之短。在教育方面,主张除了学习一般的知识与技能外,还需要注重个人品格的培养,使每个学生将来都成为对社会、国家、民族真正有贡献的博雅之人。时至今日,凡此种种仍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新亚书院成立三十五周年那年,钱穆以年迈之躯辛苦自台北回港出席院庆。席上受邀出席四十周年院庆时,他慨然叹谓:“如果人死后有灵魂的话,我是会回来的。” (叶龙《〈中国经济史〉序》)
钱穆一直到八十多岁时才退休,他拖着衰老的身躯上最后一堂课,知道自己再也上不了讲台了。钱穆弟子孙国栋忆及:“那个已然衰弱到连走路都费劲的先生,宣布下课,在大家答礼要离开的时候,钱先生突然在讲台上大喊:‘你们是中国人,永远不要忘记中国!”(蔡宗达《贫民区里的大师》)
我们不知道,在那一刻,他的眼光是否越过了海峡,投向那遥远的燕园里一泓他取名为“未名”的湖水,那依山傍海、天高地博,被他暗合“文化”之意,坚持取名为“中文大学”的校园,以及那处曾在贫民区里坚忍傲然地矗立的、名为“新亚”的瑰丽国学殿堂。
一九九○年八月三十日,钱穆逝于台北杭州南路寓所。
一九九二年,钱穆归葬苏州太湖之滨。
一九九六年,《钱穆讲中国经济史》在香港发行繁体中文版。
二○一三年,《中国经济史》简体中文版出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