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什么像什么

周凌峰

我有位表哥，比我早出生八天，也比我聪明许多——这是家中长辈的一致评价，他打小手巧，学什么像什么，初中毕业以后，因为种种原因，他没有继续念书，转而去学做木匠，我则按照大人期待的那样，上高中，念大学，自此经历迥异。

一年暑假，我在表哥家住了几天，当时正在读《庄子》，于是拉着他一同看，书中有个寓言故事是这样的：子贡见到一位老农用原始的方式打水浇地，就好心提示，有种农具叫桔槔（也就是辘轳），效率高出百十来倍，比拿罐子打水快多了。谁知老农不买账，反唇相讥：“用机械的人必定做事讨巧，做事讨巧的人一定会生机心。”子贡听到这话，很惭愧地低下了头。

看完之后，表哥立马一摔书本：“都是胡说八道，没有机械，只怕现在我们还要住在山洞里。”

我顿时和子贡一样羞愧地低下了头。时至今日，表哥那句话仍是我心里的一道梗，我所学的中文，很容易被视为“百无一用”的专业，相形之下，表哥的木工手艺，显然要实在许多。

我很难跟表哥解释，庄子的说法是能够逻辑自洽的，这样的解释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尤其前几天看到表哥自己动手，将家里的入户花园装修成了一间漂亮的儿童房，而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却连个毛坯房的图纸都画不好，平时熟读的庄子还有其他的什么子，在这当儿是很难帮上什么忙的。

既然如此，我读的那些书，跟表哥挥汗如雨锯下的那些个木板子之间，有什么关系呢？绕来绕去，我的思路又回到了那个古老的话题：技与道之间的关系。

这个命题同样是庄子提出来的，他认为人们如果能全神贯注于自身的艺业，假以时日，必能从中悟出天道，庖丁解牛是如此，大匠运斤是如此，庄子的思路经后人一再引申，还可以牵扯到当下热传的“匠人精神”：如果你看过那部著名的纪录片《寿司之神》，想必很能有一番体会。

我的一位朋友就痴迷于追寻各种民间技艺造就的珍品，雕塑、器作、琉璃……他订制的茶叶匣子，采用的是从前常见的榫卯结构，竹片严丝合缝，打磨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人专门买了回去做陈设。他送给我的一个琉璃罐，通体莹白如玉，工艺之精湛一望可知，这位朋友常说的一句话是：好东西都是时间打磨出来的。

光靠时间显然不够，我们家还有一位老木匠，浑浑噩噩做了四五十年工，连个门窗都做不严实，老家的窗户每逢大雨必定漏水，母亲总是感叹地说，看看这手艺，半辈子米饭白吃了。

或许庄子只说对了一半，没有机心的人，才能痴迷于技艺，但人也得有点心机，才能把事情做好。技道之间，同样是需要取舍的。

有位工程师朋友从美国回来，入住故乡新建的宾馆，开始各种兴奋，觉得硬件设施和美国相去不远，可见进步之一斑，等到打开电脑上网的时候开始抓瞎了：房间的设计有缺陷，网线和电源接口之间相去甚远，如果坐在办公桌上联网，就不能接电源，如果接上电源，又够不着网线。情急之下，他趴在地毯上用了一晚上电脑，叫苦不迭，最后感慨了一句：光有硬件可不行，还得用点心。

按大儒王阳明的说法，人要想有所成就，光靠静坐是不成的，须在事上磨练，这才是知行合一的功夫。事上磨练，既能长见识培养能力，也能提升心性，这么一理解，技进乎道，原本是需要认真做好手头的事，同时，还得时不时把头轻轻抬一抬，看看头顶的星光和远方的路，不致沉溺在手头繁琐的工作中不能自拔。

大道理落在每个人头上，结果可不一样，有些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更多的，如同打了个闷声雷，全无下文。现代社会专业已经细分到令人发指，理工科自不待言，就连从前的人文学科，也从文史哲一再分擘，细分为许多个子科目，这是社会发展之必然，学完一两门专业，有一技傍身，或许可保短时间内就业无虞，但这只是一切的开端。《庄子》中还有一则寓言，说的是有人花费千金，三年学成屠龙技，最后无处施用。如何将技能和自身的条件喜好融为一体，是需要一辈子去实践的。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