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媛们

2015-05-30 19:43倪玮
大学生 2015年7期
关键词:学校老师

倪玮

几个月前,心血来潮想学韩语,我借机认识了在学校交换的两个韩国女生。

一次互相推荐电影,我推荐了《霸王别姬》,她俩推荐了《素媛》。于是看了。

然后,内心激荡,辗转难眠,有一种情绪如鲠在喉。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6岁的小女孩素媛,模样乖巧,笑容可爱。她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位于街角的家中。家里经营着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杂货店,母亲作为老板娘日夜忙碌不得闲暇,父亲则在工厂干着繁重的工作。在一个飘雨的早上,素媛打着雨伞独自上学。在离学校近在咫尺的地方,她遭遇一个相貌猥琐、酒气冲天的大叔,悲剧发生。

手上满是鲜血的素媛拨打电话报警。抢救时,医生告诉爸爸,素媛的直肠到大肠的最顶端有多发性创伤与撕裂,要想保命,得把大肠和肛门全部取出,做一个人工肛门,把小肠的一端拽到肚子外面。手术后,素媛逃不开媒体的聚光灯。有一次为了躲避记者进行紧急转移,素媛又无法控制便意,污秽弄满了洁白的床单。她羞愧地哭着、闹着。爸爸心疼地要给她擦干净,她的脑海里闪回性侵的经过。她蹬着腿,不让爸爸靠近,差点儿因为窒息再次送命。

在那之后,素媛不愿面对自己的父亲。这个笨拙的男人找道具公司借了一套旧的“可可蒙”(素媛喜欢的动画片角色)人偶服。从此,素媛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大大的人偶“可可蒙”,给她表演,陪她康复。最后,素媛终于问陪伴她回家的“可可蒙”,你是爸爸吗,你不热吗,主动拉着他的手回家。笑脸的“可可蒙”背后,满头大汗的素媛爸爸泣不成声。

打动我最深的,是一段素媛和心理医生的谈话。“为什么觉得去不了学校?”“丢脸。”“为什么觉得丢脸?”“那件事。”“那件事?”“我不会跟朋友们说的。”“你觉得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应该会知道吧。”“那你怎么跟大家解释你这段时间不在?”“我想了一下,我就说和父母去亲戚家了,或者去旅游了。”“在发生这事后,我们素媛最伤心的是什么?”“上不了学,爸妈因为我上不了班,还花了很多钱。”“出院之后,素媛最想干什么?”“最想去学校看朋友们,也想看弟弟出生。但是学校应该是去不了了,假期作业也没完成。我还想等弟弟出生,抱抱他。但我戴着这东西(排便袋),我会弄脏他。我也害怕,因为弟弟太可爱,爸爸妈妈会更偏爱他。”

素媛看着不远处广场上玩闹的小孩子们,眼里是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忧伤,“阿姨,你有没有想过,有天一觉起来,就能回到过去了。昨天我感觉,一觉起来就能回到过去了,所以,我没把药吐了,乖乖吃完了药之后才去睡觉。但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还是一样。”心理医生问:“那么,素媛是什么心情呢?”素媛说:“很伤心。以前我奶奶老是说:哎哟,要死了,哎哟,要死了!我现在似乎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心理医生问:“是什么意思呢?”素媛说:“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电影毕竟是用了诗意的手段去处理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素媛》。对于她的痛苦来说,任何安慰都是隔靴搔痒。那种伴随一生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厌弃,你不经历,就不知道那是多大的一个黑洞,多深的一道伤口。就像尼采所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让我难过的是善良人的眼泪。实施性侵的大叔没什么愧疚,他用“醉酒后神志不清”为理由辩护,最终被判处12年刑罚。是最善良的一群人,为他的罪恶用一生买单。素媛睁着她依旧纯洁的大眼睛说:“那个大叔让我给他撑伞,我也本想直接走掉,但我觉得该给大叔撑伞,不让他淋雨,所以就给他撑了。但大家都觉得是我的错,谁也不夸我……”素媛的小伙伴荣植大哭:“我那天早上本来是想等素媛一起上学的啊!”素媛的妈妈说:“是我要她走那条大马路的。”……

不,你们都没有错。我多么希望一觉醒来,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只有自己的普通小烦恼,而不用为别人的恶付出代价。

如果能对阳光下的丑陋视而不见

我对素媛有那么多共鸣,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两个好朋友,N和J。

N是我的大学同学。有一年暑假,她在一家报社实习。但直到毕业之前一次非常偶然的交谈中,她才突然告诉我,那次实习中,带她的老师是一个50多岁、文采很好、见识渊博的主任记者,平时会装作不小心地摸到她的胸、打到她的屁股。

震惊。我问N,这是实习多久后发生的事情?N说,实习两周后。我继续问,你后来不是还实习了很久吗?N说,是的,在那之后,她继续跟着那名记者老师,实习满了8个星期。8个星期后,她拿着厚厚一叠发表的、有她署名的报纸,拿着那名小有名气的记者的推荐信,觉得哭都哭不出来。

我问N,就算要继续完成那份实习,难道不能巧妙地和记者老师说一下?N叹了口气说,自己当时太小。是啊,那时N刚刚满18岁,她在记者老师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心生不快,但以为那只是偶然。没想到,后来他越来越频繁、不那么高明地反复碰到她的胸、她的腰。

终于有一次,在报社吃完晚饭后,N爆发了,她的委屈她的愤怒全部倾泻了出来。她冲着记者老师喊,你能不能别装了,能不能别故意装作碰到这里那里啊?没想到平时儒雅的记者老师顿时变了脸,几乎是狰狞地冲她说:“什么玩意儿啊,自己想多了吧?真恶心。”他又走近她,说:“小心点,你信不信我让你在学校都混不下去!”

N大哭。醒了。原来和老师的对质只是一个梦。N说,如果真的发泄了,老师的反应也许比梦中更加不堪。当时的她,根本就没有勇敢到去处理这种复杂的场面。梦境中的恐惧,一直伴随着N后面三年的大学生活。

那天,我俩坐在操场的草坪上,本来是想快毕业了,说说掏心窝的话。没想到N第一次和人分享她这段不开心的经历。震惊的同时,我更多的是苦涩。我知道N的个性,早慧而坚强。但有谁教过一个女孩初入职场、甚至是第一份实习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呢?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洒在我和N的身上,我们不再交谈,静静坐着,看着操场上男生们挥汗如雨地踢球。青春真好,简单真好,阳光真好,如果能对阳光下的丑陋也视而不见的话。

没想到,两年后,类似的叙述又在耳边响起。在我研究生快毕业前,在宿舍楼下的快餐厅,我和J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到了即将步入职场的种种注意。J说,大一暑假,18岁的她在家乡的电视台当实习记者。一次报道时政新闻,她坐着,对面是当地的一个官员。她穿着格子衬衫,话筒别在了胸口的位置上。采访的两个小时,她注意到那个官员不住地往她的胸口打量,来来回回。到后来,对方的视线已经连隐晦都算不上了。

J不知道该对那种打量做些什么,只觉得怪怪的。等到暑假结束再回到学校时,同学们都说她瘦了。她笑笑,很勉强。后来一到夏天,她出门前都要束胸。在炎炎的夏日,她除了穿内衣,还要用非常紧绷的白色背心掩饰住自己青春蓬勃的身体。她单纯地觉得,对方的打量可能是自己的错,因为,“我胸大”。

她们原谅了自己

不知道你有没有像我一样,有那种感觉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的顿悟时刻。N和J的对话,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

这世界的复杂之处在于,我开始成长,我也开始认可,有些私德有问题的人,他可能文采出众、可能才华卓然,他可能就是平时你敬重的师长、信赖的伙伴。但这不代表,你在和他相处的时候,不需要武装,不配得到基本的尊重。他对你的骚扰,是他的问题,不是你青春美好的身体犯下的错误。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中国特色的问题。在国外,我们的同龄人也面临着同样的苦恼,不论是在职场上,还是在校园中。只不过因为文化的不同,这个问题以另一种路径展现了出来。在对美国和加拿大报警的强奸案例进行统计后发现,对女性实施这一行为的,并不是大家印象里的“鬼鬼祟祟地藏在院子外树丛边的陌生人”,更多的,就是女性的朋友、亲人、师长,认识的人。

在传统的东方文化里,人和人之间的依附关系比较深。这是一种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提到的“长老统治”——一种不民主的横暴权力。文化逐渐内化成了思维方式,大部分人开始服从这种看不见的权力。对相对年轻、涉世未深的女性来说,这种权力的影响还是多重的——年龄上的长对幼、地位上的尊对卑,还加上性别上的男性对女性。当然,这样的金字塔,已经随着中国社会的变迁、现代化的进程,悄然地发生着变革。

J跟我说过,她其实和她的母亲巧妙地说过这件事,只不过在那个叙述的版本里,不是她本人遭到了不友好的骚扰,而是另一个朋友。J母亲的态度,是习以为常,而且,是“离那些个风骚的女同学远一点儿”。越是传统的人,对这种传统的思维方式越是信服。所以往往遇到了这种事情,父母反而成了我们最不敢倾诉的对象。

好在,我身边的N和J成长为出色、有智慧而善于倾听的人。她们没有被教过怎么巧妙地向隐性骚扰说不,她们靠自己摸爬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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