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摘童年的花朵

2015-05-30 03:52李金荣
安徽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田野鸡蛋母亲

李金荣

不曾留意过率真的年纪,不曾在乎过简单的经历,日复一日。如今人到中年,蓦然回首,才发现,曾经平淡无奇的童年,不知在何年何月,已被岁月酿成芬芳无比、余味无穷的老酒。把酒临风,我期待着生命中的绝世酒友与我相遇,一醉方休。

田 野

也许是因为我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我从骨子里对田野有一份特殊的爱恋,此情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前。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和村里的一帮孩子玩儿逮。记得当时到处都是绿色,凉风习习如母亲手中的梳子轻柔而舒适。我们的奔跑,惊扰了隐藏在绿色之中的小动物。兔子、黄鼠也赛跑一样在麦浪里奔窜,野鸡、麻雀、鸽子从草地上飞起,于是,整个田野显得繁华而富有,天空显得生动而美丽。我看呆了,甚至忘记了后面还有小伙伴的追赶。

从此,田野于我仿佛施了魔法,一有空儿便到田野里闲逛,尤其是在阳光明媚的春天。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花儿朵朵,一派庄严与欢欣。蒲公英、蒿子梅、榆叶梅,这些自不必说,就是“燕子尾”也会久久地不枯不败。其中要属蒲公英洒脱,要抽一支茎,就抽一支茎,要抽五六支茎,就抽五六支茎,要一起开花,就一起开花,要只开一朵,或者什么花都不开,谁也管不着。就连蒲公英的茸毛,也是想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反正有风托着。

这时候,我也变得不羁起来,想光着脚就光着,想在草丛里躺着,就躺着,一切随心所欲,就像草叶子自顾自地长着,不掩饰什么。风来了,我就轻轻地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这田野的风,贪婪地吮吸着风中泥土的气息,野花的气息,庄稼的气息。每当这时,整个人仿佛飘在空中。

其中有一件事特别令我难忘。有一回,我在田野里扑蝴蝶,蝴蝶没逮着,却在沟边与一簇野花乍然相逢,它像一簇燃烧着的火焰尽情怒放,每一片细小的花瓣仿佛都用尽了毕生的精力。它摇曳着,像是突然落在我面前的一只天堂鸟;又像是与我情定三生,特意在这儿等着我的到来。我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在另外的地方,有没有另外的一簇花,也在寂寞而热烈地开放着呢?那它又是在等谁呢?

从此,田野仿佛融进了我的血液,渗透了我的每一个细胞,不仅无法忘却,还时常有意识地去回味和寻找这种感觉。尤其是到了三十五岁以后,尽管命运不时跟我开着各式各样的玩笑,但我对田野始终是眷恋的。这美丽富饶的大地,赋予诗人和艺术家多少绝妙的灵感!我常想,如果有一天,再也感受不到田野的美,那我们的心灵就会枯竭,世上一切的美都会凋谢。

独坐田野,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老树昏鸦、枯枝衰草,还有那些草丛中的匆匆过客——各种小动物,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又共同构成了一部线装书,展示一种典雅的人生哲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或者“鸡犬之声相闻,人至老死不相往来”均在其中,朦胧之中又给人以思考和选择的余地。

野葵林

在这晚秋的黄昏里,童年的记忆如童谣般缠绕在我的脑海。

记得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正是秋收的时候。父亲那时在县城工作很少回家,母亲还要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下地擗棒子、削高粱,两个姐姐都去上学了,没有人照看我和弟弟。没办法,母亲怀里抱着4岁的弟弟,手里牵着7岁的我,把我们带到了地头。当我俩的小屁股刚一落地,再找母亲便不见了,只看到地里一望无际的黄灿灿、火辣辣的庄稼在秋风中涌动。

高粱地的边上有一片野葵林,矮小如我的个头,纤细如我的胳膊,黄得耀眼,偶尔从里面会蹿出一只野兔或是芦花鸡。只要看到它们的影子,我和弟弟就会立刻丢下手里正玩着的红胶泥,站起来张望,想那一定是野兔和芦花鸡在赛跑或争食。想着、想着,我俩便忍不住了,朝着葵林跑去。

一走进葵林,我们便发现,地上除了有荒草和野菜,并没有野兔和芦花鸡,连影子都没有,很失望。当时大概已近晌午,我们有些饿了,索性摘下如手掌般大小的野葵,把嫩黄的花蕊拍到地上,坐在草地上吃起来。野葵籽和向日葵籽一样饱满,形状也一样,如家中油灯里燃烧的灯芯,不同的是野葵籽小了些,不过我和弟弟都觉得那白嫩嫩、甜生生的葵仁很好吃。然后,我俩在葵林里玩捉迷藏。为了不让弟弟轻易找到,我向葵林深处跑去,当我蹲下身子时,无意中看见地上散落着两三枚鸡蛋,我兴奋得大声喊着弟弟,迅速脱下身上的花外衣,把鸡蛋一枚枚拾起放在上面,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我俩没了玩的兴致,在葵林里搜索起来,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个野葵林走了个遍,又捡到了两枚,甚是惊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和弟弟感到又累又饿,看着鸡蛋又有点馋,我俩决定到地头等母亲,让她带我们回家煮鸡蛋吃。那时,田里的高粱大都躺在了地上,麦场上也堆满了棒子,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小山。我们依稀可见远处那弯腰劳作的背影,只是分辨不清哪个是母亲。我和弟弟大声地喊着母亲,没有回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清香。无奈,只好守着那几枚鸡蛋,等母亲回来,不知不觉渐渐睡着了。当母亲轻轻摇醒我时,我看见弟弟还在母亲臂弯里睡着。我急急告诉她:“妈妈,我这有鸡蛋,是芦花鸡和野兔赛跑时丢下的。”母亲微笑着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我的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乖乖,回家给你和弟弟煮着吃。”

记得那几枚鸡蛋分几次才吃完,不是吃不了,而是舍不得。从此,每当我俩跟母亲下地,我们都要去那片葵林吃葵花籽,找鸡蛋,可惜的是不曾再遇到过。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只有在过年时才吃肉和鸡蛋,平日差不多天天吃玉米饼子、土豆和大白菜,生活可以说是极其清苦的,但我却感觉很幸福,给我留下一生的怀念和眷恋。

在这晚秋的黄昏里,那个走出土坯房,穿着带补丁的粗布小花袄,领着弟弟跑在葵林里的童年,如电影里的蒙太奇又一次走进我的心中。

冬 夜

站在岁月的夜幕下回眸,觉得飘雪的夜晚是最能够把柔软的温馨和浪漫的诗意浓缩起来的时光。这种感觉,特别是在童年时感受更深。

屋外是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飘着雪,大朵大朵的。屋内却是暖融融的,炉火正旺,火苗在舞蹈,在烟囱里吹奏着人间烟火的调子。坐在火炉边,感到格外温暖,格外安全。

雪通常是从傍晚开始下起,很大,不出一个时辰整个村庄就变成了雪国。此刻,天地间很是安静,似乎连风也很小,轻轻地带着白蝴蝶般的雪花在天地间轻盈地飞舞。然后,雪停了,月亮出来了。站在窗前向外望,朗朗的月光映在莹莹的雪上,让人沉醉,绝无半点寒冷的味道。

在这样的夜晚,家里显得比平日里多了一份既宁静又祥和的气氛。我们在炉膛里烤些山芋、土豆一类的东西,还兴致勃勃地帮着父亲煮汤,大多是白菜豆腐粉丝汤。偶尔也奢侈一把,父亲用鸡蛋和面粉自制些煎饼给我们解馋。冬天,大家的胃口好像也比平时好,能吃,而且吃什么都香。吃饭时也可以变一变总是坐在饭桌边的规矩,拿几个小凳围着炉子坐,让总是不肯安定的我拥有了一份随意。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很忙碌,不分昼夜。父亲好静,内向得近似古板,不好言谈。但在冬夜的炉火边,父亲却饶有兴致地给我们姐弟四个讲许多他从前的事情,那是留给我的最亲切最具父爱的情景。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体会到了母亲纳鞋底、缝补衣裳的劳苦;我走进了父亲的童年,了解了他学生时代求学的艰辛和背井离乡的孤独与乡愁;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母亲给我们炒过花生瓜籽,熬过梨汤;父亲给我剪过指甲,剥过花生、削过甘蔗,还把我搂在怀里讲些他从书里看来的故事。当我说长大了也要写故事的时候,他先是大惊,然后很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说:“我的老闺女想当作家,好!不过,要写就写那种留得下去的东西。”

……

站在岁月的夜幕下回眸,在我的情感世界里,这些已经没有了明确的时间标定,只是浓缩成了一团暖洋洋的图景,还有父母亲美丽而慈爱的脸。

流年似水,一晃儿我也到了当年父母的年纪。每次回家,在飘雪的夜晚,我偶尔还会像当年那样在炉膛里烤些山芋、土豆、山药一类的东西。但时过境迁,父母已经年迈,很少坐在炉火边和我们聊天,常常是天一黑就睡下了。晚辈对这些“零食”很是不屑。纵使我不停地弯下腰来捡炉膛里的东西,也捡不动孩提时代浓浓的情怀了。

春 节

童年的春节跟现在比不仅缺衣少食,而且连个电视都没得看;一年下来最多也只盼得一件新衣,盼得几天有肉吃。但在我的记忆中,那种特有的年味却是百分之百的纯,至今让人怀念。

一过小年,年味就渐渐浓了。家家户户开始扫房子、擦玻璃、杀鸡、炖肉、蒸馒头。胡同里渐渐有了炮声,伴着小男孩们的嬉闹声;小女孩们则一边跳着皮筋儿,一边兴奋地念着:“新年到,新年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顶新毡帽。”“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合子往家转,初四烙饼炒鸡蛋,初五破五饺子宴……”等等。整个胡同成天热热闹闹的。

转眼间,大年三十到了。一大早,我和父亲、姐姐一起打扫胡同里的卫生。平日积攒的垃圾,这天一定要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是取出父亲写的春联,和姐姐剪得吊钱和窗花,与年画一起张贴,把门窗墙壁布置得红红火火。再然后是焚香祭祖。最后是放鞭炮。这一系列的“节目”都完成后,便开始享用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餐”了。

全家人围坐在炕上,有说有笑,快乐的情绪仿佛要把屋顶撑破。屋外适时地飘起雪花。大锅里的水汽热腾腾地往上蹿,半空中白雾迷离,家熬鲫鱼、炖猪蹄、熘丸子、拔丝山药等等,冒着热气端上来,哪样都特别好吃,也都特别解馋。母亲跟往常一样,还是最后一个坐下来,先不吃饭,而是先给我择鱼,把去了刺的肉递到我嘴边,还一声声地叮嘱着“慢点吃,小心刺”……现在想来,心里暖得有些疼。

午饭后,穿上新衣服去姥姥家显摆,听舅母们夸我长得好看,夸母亲手巧。风光够了,撺掇姐姐和弟弟,还有仅年长我三四岁的小舅和小姨一起去河上滑冰。一直玩到天黑,再由大人们陪着在胡同口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和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天空半明半暗,洒满了“火树”破碎的花瓣。

放完了,一哄而散。接着,回到屋里催促母亲分吃的。别看母亲嘴上说着“一群馋猫”,动作却极麻利,迅速从柜子里拿出花生、瓜子、水果、糖块和糕点,堆放在桌子上,四个孩子每人一份。东西不多,但已是很大的口福了。记得每次都是让我和弟弟先挑,我往往举棋不定。挑完了,站在原地不动,看大姐要哪份。她要哪份,我就觉得哪份多,便喊着跟她换。反复数次,最后以大姐让给我一个苹果收场。逗得在旁边看的父亲哈哈大笑,把我揽入怀里逗我:“老闺女,告诉爸爸到底哪份多呀?”后来,这段童年的小插曲成了我们家过年的保留节目,至今母亲有时还会“客串”一把,模仿我当年的样子,博得一片笑声。

小时候过年,还特别喜欢帮父母包饺子。母亲有很多忌讳,不让我掺和,越是这样我越来劲。父亲只好找来一本残缺不全的古诗词搪塞我,说是背下一首就可以包一个饺子,最后究竟背下几首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还有印象的词句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韦庄的《菩萨蛮》,与它偶遇的那一刻,我流下泪来。

第二天,跟着父亲挨家挨户地拜年,给长者说吉祥话,赚回大把的糖果或瓜子。然后,跟一帮小孩们在胡同里像杂耍一样地瞎玩一通,直到天黑。春节的烙印就这样深深地烙进我的记忆。

近年来的春节,如同流水线上复制出来的一样:请家政做卫生、到酒店定年夜饭;除夕夜全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有一搭没一搭的看春节联欢晚会;零点放炮;然后上床睡觉。第二天象征性的拜个年,给亲朋好友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这个年也就过去了。

这并不是说现在生活富裕了不好。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于不经意间,你会怀念旷野的风与山间的流水,你会怀念流逝的一段岁月,就像此刻的我怀念童年的春节,怀念那种快乐的感觉,怀念那个年代特有的那份本真和单纯。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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