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熹
……发出这样的声音很重要,从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发出的真实的声音,肯定是最活泼的现成的关于世界的声音。
第一次听到“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感觉似曾相识,它当然不算是陈词滥调的表达,却总是和一种熟悉的语气和氛围如影随形。对现实生活长久的倦怠逼生出它语言的简洁和利落,对远方的迷恋和想象又让它浸染了人类共通的逐梦色调。基于对世界丰富性的承认,我们相信世界远远不止是自己生活里看到的这个样子,而对于一个想要甩掉现实无聊包袱,在发现世界和发现自己的路上走得更远的人来说,我们当然愿意给予他一些祝福。但当主人公是一位教师的时候,一句辞职信的分量更在关于职业的玩味里变得沛然和厚重起来。是的,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刚好是一位教师?
教师的职业对教师认识世界是一种束缚吗?如果我们相信教师之于学生,是认识世界的先行者,或者换言之,相较学生,教师更有把握优先去认识未知和介入世界,那假设他非出离教职方可认识世界不可,岂不是对自己教师身份最严厉的质问?从而似可得出“教职令人不得自由,教职令人不见泰山”的推论,既如此,一旦为师,便是自困,便将误人,岂非自成悖论?而事实上,这并不是逻辑的终点,因为我们在教者应然的“属性”中,同样可以选择关注其在探索未知世界上不竭的兴致,也就是教师参与塑造别人的心灵,更应有看到自己的“小”的敏感,因此从小世界里毅然脱身,到大世界里放牧灵知的行为也实无不妥,何况能拥有足够的冲动步出舒适圈,远足他处寻觅精彩,不正是闪烁着久未见及的理想主义的光辉吗?
但是问题悬而未决,教职遮蔽了教师看世界吗?世界在哪里?世界必定就是在远方吗?上世纪80年代的理想主义黯然已久,经济迅猛发展带来直白的现世感,关于“世界是什么”或“我的世界在哪里”等源头性问题早已从最初可贵的探索、琢磨、体验性的回答,裁制阉割成为“金钱可以带来美好世界、没有金钱就被世界抛弃” 的排他解答。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许多问题的开放性不知不觉消失了,金钱一跃成为标准答案。现世滚烫的资本浪潮卷走普罗大众的清愁曼思,而以商业享乐置换生活诗性,以欲望迷幻置换生存神性,让消费的曼陀罗开遍不再颂扬理想的暮色大地。如果说,前人试图深入人生表象而不倦远行,受力于我们经常谓之“冥冥中”——非现实的抽象外力的挤压,那么商业社会呢喃的那一套便是要把这股外力悄悄清算出去,顾老师的辞职信无意间通过网络演变成的流行语境似在邀请这股外力的归来,不过,吊诡的是,商业宣传再一次无孔不入,借由它轰炸出新一轮的购买狂欢——如某汽车广告:我们去看看世界吧!某手机广告:世界那么大,你边走边看……果真,人们未能在理想的审美中沉浸太久,紧跟而来的“没钱你根本无法这么潇洒辞职”的判定,又坚决地拥护了金钱社会的思维模式。
远方期待当然是值得集体“追忆”的,况且我们都有来日可追。而眼前的日常——事件背后隐藏的连同金钱回报在内的教师生存现状也值得深思,可能所有对教师造成不得不走的种种因素,便是让教师欲看世界而不从心的压迫性力量。人们总是强调教师可以改变学生的世界,如最著名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等称唤,以及围绕这类广泛美誉而生长起来的社会舆论氛围都长期在强化教师塑造别人的一面,而对教师自身的建设和发展保持了共同的漠然,总是对之索求太多、期冀太多,帮助太少、养护太少。于是,不少人听到人民教师自行发展去了,自行打造灵魂去了,便生愕然,甚至有人斥其自私,皆因对教师理解片面使然。我认为,育人琢才本身并不造成直接的遮蔽性,而且正是育人的特殊性使得教师自育自省成为更大可能,也就是说,教职的配套关怀、空间留取、充电更新的空缺,教育的急功近利,以及时代的浮躁病才一并在教师的眼前拉起了重重帘幕,正是它们阻碍了教师看世界!
我们说睁眼看世界,比如说,“魏源是近代第一位睁眼看世界的人”。这种说法很有意思,“睁眼”,就是睁开双眼,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略观之有所放任,也不是“视而无睹”“视若不见”,而是主动地视、努力地视,它不单强调眼光的出发,也强调抵达,更意在从芸芸众生的混沌和虚荣遁出,如两束强光冲出屏障,与世界直接照面!
欲看“到”世界,须得有交锋不可——新与旧之交锋,客与主之交锋,大与小之交锋,不然纵使离开故地,依然沉溺于偏见之中,“徒劳车马迹”罢了。而勇向新知敞开内里,在精神史中做斗争性跋涉,如康德纵使一辈子不离开葛底斯堡,依然眼见天下,洞知心灵。
不少远行者认为,只要保持在路上,肯定可以看到更多,他们渴求总有一些“异物质”跑到自己身体里来,重组他们对世界的经验和理解。对于他们来说,世界需要用脚板去丈量。
但并不是所有的好奇者都需要到远方才能观妙,日常亦藏大千,所见者真,所思者深,世界照样纷沓而至。
由此可见,行者留者从来就不是绝对的分明,自有行者行,留者留,行者留,留者行。无论是行者之行,还是留者之行,能在世界的感受认识中有所进越,皆是乐看、善看,乐思、善思使然。两者都是面对自己的日常,不断摄入、琢磨、交锋、融合、进步。
明眼之人,处处得启,所以,世界在近在远已不是问题。问题更在于,面对世界,可以更换之为面对日常么?认识世界,可以缩略之为认识日常么?我们可能在谈及世界时茫然,但是对于自己的日常,每个人还是可以肯定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应从平均的日常状态着眼使在世从而也使世界一道成为分析的课题。必须追索日常在世,而只要在现象上执着于日常在世,世界这样的东西就一定会映入眼帘。”(海德格尔)——发出这样的声音很重要,从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发出的真实的声音,肯定是最活潑的现成的关于世界的声音。
但从世界转义到日常,并不是没有疑虑。我们总是期待尽可能逼近世界的本体,而世界一旦被描述、一旦“下放”到每一个人的日常,肯定不可避免带了描述者的主观性,我们能接受日常化把世界变小巧变个性化吗?加之日常的平淡无奇、细小散碎、人云亦云,极其容易形成平庸的氛围,我们不正在其中不断坠落么?
赋予日常相关于世界的意义,需要对日常加以定义,对日常“施加压力”,也就是我们必须在此操一点别的心,使日常从消耗模式转为增值模式,让日常朝向人文积淀出价值来,又以此反过来标识日常,再将反复洗发出来的“日常之价值”度量世界。
这样,疑虑就消解了吗?事实上,如果没有相对恒定的自己喜欢的价值,那么多的价值对自己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会陷入不知所措的迷惘中,也就是我们要有自己的站点,然后才有真正的交锋。相比较观望庞大的无边的世界,有不少人宁可选择认真把握住自己的世界,是的,选择自己喜爱之日常,没有比这个更符合人性的活法了。
那么如何“操一点别的心”呢?使得“世界最終映入眼帘“呢?
——结识自我。对自己慢慢建立透彻的认识,与自己对谈,剖析自己、发展自己,建立自我的基地,不是绵软的沙地,而是坚实而有弹性的泥土地,慢慢种植上树荫,开辟池塘,酿秫自酌。在这里读书、演习、静处、想象。不乔装,不自矜,不设限。在自己的领地,关注世间基本物质,金、木、水、火、土,甚至通过简单的纯朴的手作,从声电光色的虚幻里步出,感受世界最初的简朴。对自己深深关切的事情报以顽固的热情,不轻易掠过与之相关的一切消息,“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自能见人之所未见。鲁迅曾在《呐喊·自序》写道:“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许多人可能读到一些消极的味道出来,而于我,却是读出生命的芳香,这样的静持,这样的与历史幽对,令人徘徊远想。
——结识他人。试着理解别人,用心倾听。要有一些深度交往的人们,不要总是在别人的世界漠然路过,体贴其生存场景,关怀其感情发展,又要有所节制以保证关心和帮助得以妥切传达。在教育行为之中,师生关系并不居于从属地位,不是所有孩子一开始就可以被知识感染,他们会先被这个讲授的人感染,总是先喜欢这个人,再喜欢这个课。建立关系,在点滴中建立信任,与孩子们慢慢真正认识彼此,在生命的这一程,尽量完整呈现你一个人作为教师的精神生存状态,让孩子们得到立体的感受,而你也愿意一次次领受童心的灵动,尽管生命总是这样“暗暗消去了”,但是留走了年华,却厚实了对人生教育的体验,更重要的是识得他人,释放感情,让偏私之爱慢慢变化,变得细腻、变得宽宏、变得深悯,又流回心里,滋润生命的大地。
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爱,在别人的世界里爱他,交融这两个世界。
在别人的世界里到处观望,又回归“我”这一个人上来。再次从这个自我出发,真诚地出发去观看世界。
让“无所事事”的日常浓郁起来。
老子言“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解说者多从“学”与“道”、“益”与“损”做文章,我看重的是两处“日”字,每一个简单的日子是如何叠加以成学成道。每一个平常要何德何能,方能曰之“日日新”。古儒言修身,讲究经验的合理性,就是要契合每一个人的时下之境不断调试,边学习边思考,边思考边观察,规诫严谨,却又自然而然,日夜相扣,环环相关。
教师之日常,便是于渐渐之事中行寸寸之心,而有所恪守,有所专注,方能为各种环境的生存带来清明和卓见。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