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然
一
清初杰出的书画家八大山人,其书名被画名所掩,似不如其画作在画史上那样的显赫,实际上八大山人的书法自辟蹊径,以鲜明的艺术个性凸显于书法史,有人称为“八大体”。
八大山人的书法渊源广深,他自幼学书,转益多师,遍临传统,研究创作数十年,晚年终于标树新格。其书法创作分期,王方宇先生认为:首次使用“八大山人”号(1664年作小行楷《内景经》)为界分两大时期,前一时期又分学欧、学董(其昌)、学黄(庭坚)三个阶段;后一时期分为五个阶段,其中第二个阶段已基本形成其典型书风。八大代表性书体为行楷、行、草等体,又以行书面目出现最多。《临河序》是八大山人颇喜欢写的题材,这里以二玄社影印“庚辰至日”(1700)《临河序》为例字,对八大山人书法略做赏析。
篆隶用笔反拨时风
八大山人书法不论哪种书体,给人印象深刻的一点是其点线用笔:始终运用中锋,随处圆转,取消提按,少引带、多实连,线条厚实、圆浑、润泽,字字珠玑,质朴又不乏雅逸。八大式的点线均匀,甚至若铁线回环,似缺少粗细带来的反差、提顿引发的节奏,看似单调,但正如邱振中先生说的:“线条内部的运动却丰富而微妙”。八大书法不以“点”笔取悦于人,他淡化“点”、强化“线”,不少点笔也缀连成线,这是类似草书一笔书似的潜意识调控,和黄庭竖、祝允明等的“点”笔汇聚形成对照,八大的书法是以匀净的线为特征的。
圆势曲转是八大书法的主调,右弓形弧笔充斥每个字中。但曲圆不意味软弱无力,相反,八大的点线劲力充盈,让人想起篆书中的李阳冰、楷书中的虞世南、草书中的怀素。八大的曲线之强势劲力来源,一是行笔较迟缓,二是持守中锋,三是运用秦汉篆隶古法。这第三点很关键,从用笔细节上说,就是力度贯注于线段的自始至终,外化形式即是笔画粗细一致、丰满厚实,这往往以牺牲提顿笔等技术为代价,这也是所谓“中实”与“中怯”的分别,后者正是唐宋以来因唐楷用笔独领天下的“副作用”,因重提按而忽略线段中截的充实,致使笔画、乃致整个字的“力势”削弱。
一般来说,重使转、少提按是草书常法,而八大山人将其全面应用到行、楷中,这在史上极鲜见。本该提顿的转折处八大处理为不停顿的环转,这其实是借用今草及汉代草书之法。今草如怀素等的大草;汉简草体中有普遍的弧形环转线式,单字右部都有右弓形弧笔如“つ”形,熊秉明先生称之为“括号形”,八大的个性线式与之暗合,即字的右部多呈向右上方突起的弧形,它们圆浑、富于几何意味,并且力度感极强。八大以他独特的技术手法,用中锋持进的曲势线段、圆转结构,来突出不同于方直用笔的“力势”和无所不在的“动势”。
行、楷书全用圆笔曲势实属不易,因为这与楷、行用笔之本——提按笔法相悖,八大山人解决了这一问题,这是他的高明处,是其历经数十年研究摸索而提炼出来的技术,也是他艺术个性的闪光点之一。
奇异结体神构空间
八大山人书法的结构方面新颖别致,令人神往。八大单字结构艺术特征大约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简化结构。八大做法是尽量地缩减、约省字内点画,以少量线条之“实”来划分空间之“虚”,以此构筑不同他人的字内外空间。有意思的是,他爱用实连而非引带虚连,这和省减笔画相矛盾,因为实连法引发更多的点线萦绕,就像傅山那样字内太过茂密。然而八大通过借笔、省减笔画、借用草书法等手段,令他虽为实连法也能构造出简洁、干净、空静的结体空间,这也是其书的奥秘。
二是字内空白。八大书法字内空间构筑颇具个性,往往余出较突出的空白处,使结构诡异多变。邱振中先生形容其留白:“少数被夸张的空间显得特别突出,像是长长的步道上几处突然出现的空场,留下的明亮让人难以忘怀。”(《八大山人的书法艺术》)他的许多字,如“南、亭、廓、闻、康、惠、當、势”等字,有意夸张某些区域或部首,谋求异于常规写法的字内留空,此时的字常常是“变形”的,或上下拉长,或左右拉抻,或斜向尽力拱挤,如此结体上的巧思与变化带给观者不同凡响的视觉体验。
三是字内移位。其作品中相当多的单字均做结构上的移位,比如上下结构的字则左右移位,左右结构的字则上下移位,还有斜向的移动等等,如此形成字重心游移不定,打破了汉字九宫重心定式,不稳定感陡生,字形于是变化多端。这是变化的要求,也是求取独特力势冲突效果的前提。
四是字态倾斜。也就是单字整体左右欹侧,又以左斜为多(左低右高),将传统字势的左低右高加以强化。不断地、成字组地批量欹侧,又不断地被某个端正或反向倾斜的字矫正,这样的节奏在全篇中多次重复,以致于通篇视觉上实现了由不稳定到稳定的平衡,亦即完成了章法上的完整的统一的构思。这样的结构章法也就是“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孙过庭《书谱》)。
二
八大山人代表作中有多件《临河序》。《临河序》为《兰亭序》的异名。《世说新语·企羡篇》有“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南梁刘孝标注中引《兰亭序》文,称为《临河序》。刘孝标所引《临河序》短于《兰亭序》,加附记共153字,而传本《兰亭序》为325字。伴随着《兰亭序》与《临河序》内容差异等问题,曾有一段持续长久的《兰亭序》笔墨官司,即肇始于清末李文田、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的有关《兰亭序》真假大争论。一般认为,刘孝标所引《临河序》只摘《兰亭序》内容主干,省去其中的议论部分,保留写景抒情部分,并加附记,即“右将军……罚酒各三斗”。二刘(《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注者刘孝标)分别使用《兰亭序》及《临河序》,可能是晋人不同的命名,两人所见抄本不同而使用不同名称。
从文本看,《临缶河序》记述简单,但更完整,包括修禊日聚会赋诗咏怀之环境与过程,文末的附记记明部分参与人物、人数及赋咏罚酒情况(这一点《兰亭序》则不完备);但《临缶河序》只列了框架,《兰亭序》文采上则更丰满而深刻,多出《临河序》的议论与畅叙胸臆部分感人至深,能引发人们对人生与世事的思考,被看作《兰亭序》具有文学色彩和主体精神光芒的地方。
八大山人所写各篇全部为“缩减版”的《临河序》,而未见那篇我们熟悉的传本《兰亭序》,他当然见过传世《兰亭序》临刻本,如他在《临河序》文尾提到“近世所传定武本凡三百廿五字” “子昂北道”兰亭十三跋云云,或许八大不太认同众多唐摹本《兰亭序》,因而只写《临河序》,或许他觉得《临河序》文字长短适宜,较适合酬酢之书。另外,八大书写的所有《临河序》与《世说新语》所引《临河序》有数处文字差别,如“此地有崇山峻岭”作“此地迺峻领崇山”,“惠风和畅”作“惠风何畅”,“信可乐也”作“洵可乐也”,“又有清流激湍”作“更清流激湍”,“畅叙幽情矣”作“畅叙幽情已”,另外少了“暮春之初”的“之初”,这可能是所依版本的不同。另外,有的八大写本将“娱目骋怀”的“目”写作“日”。可见他的《临河序》另有版本。
三
八大山人流传于世的《临河序》有十多件,都用行楷体书写,大多写得比较工整而谨严,这或表明一种态度,对书圣经典的景仰,对临本样式体格的尊崇,也可能是书家题材用体方面的固定模式,正如稍早些的王铎总以立轴大草临“二王”法书那样,抑或八大所本《临河序》异于流行的唐摹本《兰亭序》,总之八大的《临河序》和流行的兰亭摹本迥然不同,和王羲之的书迹也差别较大。
这些书于1693至1700年(书家68到75岁)的《临河序》总起来说不算是特别典型的八大书风,显得有些归靠于传统技法,这或许是受制于临写经典的观念,其实八大的其他临作,如《临钟太傅书》《临王侍中书》《临索靖书》等,一样加入所临对象的某些影子。不过我们从《临河序》中很少看到我们常见的唐摹兰亭式的技法,反而更多东晋江左小楷的温雅与淡定,当然八大独有的圆势劲力感总能贯彻字里行间。众多《临河序》是八大个性独具的,只是少了一些恣肆与奇异,少了些字径对比,以及结构上的诡异移位与奇变,极力欹倾的不稳与冲击感等等。正如邱振中先生《八大山人的书法艺术》中说的,这些《临河序》可看作他对通行之见、之法的抑制,同时展示了他对简淡的晋人书风的向往。晚明清初,意临或以个人风格临写晋贤法书成为时尚,张瑞图、傅山、王铎、八大等均擅长此技,这丰富了他们的创作世界。
除了卷册类小品《临河序》外,八大也有大幅立轴《临河序》。如广州美术馆藏八大山人《临河序》立轴,书于丁丑年(1697),纵202.5厘米,宽75厘米。八大山人书《临河序》有竖幅、册页、扇面等多种尺幅,每件都有风格上的差异,风采各具,或用楷书,或用行书,或杂有草书,但均以自我风格书写,绝无他人痕迹。此件《临河序》立轴可谓巨制,纵两米的书作八大写得并不多,此件竟以该题材作巨制,一则可见他对《临河序》的专宠,二则也让其《临河序》系列从形制到尺幅大小都十分丰富。这件《临河序》立轴的艺术特色大约有:
第一,此作在书家众多《临河序》中较能代表其典型书风。八大《临河序》大多相对工谨,南朝小楷的体式被有意识地体现,多体掺杂以及力势与空间感的追求并不特别明显。丁丑《临河序》轴则一任己意挥洒,展现了其典型面貌。
第二,八大巨尺大轴的书法风貌在此显露无余。虽不是大字榜书,其字径也不算小,在大字大作上,八大圆转为主、力度十足的笔墨形式,高古拙朴的艺术境界,被表现得更加突出。值得注意的是,书家的个性风格在简札小品和巨尺大轴上并无二致,即便是楹联大字(如<山水还鄣郡,图书入汉朝>等联)也风格如一。
第三,章法上,运用他常用的散漫式、错落式排字行款,不求行与列的分明,整篇天真烂漫,稚拙与雅逸相映成趣。文中加入部分草体,如“年、春、亭、带、朗、惠、虽、足、序”等,这些草字作为一个个节奏点,调节着全篇的笔势与进行节奏,改变着观者的視觉体验。八大小品《临河序》一般不作拉长笔画,而竖幅则常有“带”“序”等字拉长尾笔,特别是“带”字,竖幅均纵向拖长一到两字,这对调整章法构局意义不凡。
该作有两处落字:“会稽”的“稽”、“更有清流激湍”的“有”,但这无关宏旨,正像八大改变《临河序》其他文辞一样,文本在此可能仅是书家抒情写意的手段、艺术个性展示的媒介,比如八大另一幅《临河序》轴(故宫博物院藏),因篇幅所限仅写至“列坐其次”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