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劫余灰》这部小说是吴趼人文化观的一个侧影——“中体西用”。其主题话语具有两重性:其一,以家庭伦理中的夫妻之伦为立足点,主张儒家传统道德的复归;其二,揭露了外国殖民主义者与帝国主义国家贩卖华工、迫害华工的罪恶。艺术方面,在传统中新变:第三人称限制叙事方式的引入、虚实交错的创作手法、结笔突兀、以巧成书,表现出对中国传统小说艺术的创造性转化意识。
关键词:《劫余灰》 主题话语 两重性 传统 新变
晚清小说高标独立,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并形成了数量可观的创作群体,吴趼人在其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盖因鲁迅先生提出所谓“谴责小说”,论者对他的谴责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多有论及。此外,对其言“情”小说也关注颇多,但多属统而论之,如魏文哲的《卫道者言——论吴趼人的写情小说》(《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2期)、钟晓华《论吴趼人写情小说》(《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4期),就“情”系列小说(《恨海》《情变》《劫余灰》)中的某一篇做专门研究者则稀见,尤其是《劫余灰》,笔者不揣浅陋加以谫论。
一、主题话语
经细致研读,笔者以为,《劫余灰》这部小说的主题话语具有两重性:
(一)以家庭伦理中的夫妻之伦为立足点,主张儒家传统道德的复归
吴趼人在《上海游骖录·自跋》中有言:“以仆之眼光,观于今日之社会,诚岌岌可危,固非急图恢复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维持之,非徒言输入文明,即可改良革新者也。”其鲜明的复古倾向使吴趼人急切地表达出肯定传统文化(先秦文化)的思想要求,其字里行间传达着吴趼人因传统文化遭到不应有的冲击而产生的忧虑。因为在吴趼人看来,以传统文化确立自强不息的民族文化精神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是以其后之学者大多认为吴趼人“恢复我固有之道德”是其小说和社会活动的原动力,“深受中国士人的道德救世思想濡染的吴趼人,执着地将‘恢复我固有之道德视为其毕生追求的理想,这也是统摄其全部小说创作的主导思想。其所主张的‘旧道德,是以先秦诸子著作中较合理的部分为基础,以忠孝节义为核心内蕴的儒家传统道德,其中包含了民权思想,容纳了一定程度上的平等观念,是一种开明的保守思想。”①
对此,笔者深以为然。但细想之下,乃觉此观点是立足于吴趼人小说的整体,如若具体到单本作品,恐失之宽泛。就《劫余灰》这部小说而言,所谓“固有之道德”的内涵可具体化为:
1.家庭道德——夫妻伦理
吴趼人所处的当时中国社会,危机四伏:外患——各国列强的军事、经济、文化的强势冲击;内忧——清政府的腐朽无能自不待言,就连中国传统文化中引以为要的社会道德大厦也行将倾覆,伦理崩坏、人心不古、世风堕落。《劫余灰》中,正是家庭伦理的败坏造成朱婉贞、陈耕伯的人生悲剧——朱仲晦为一己之私欲,天良丧尽,全然不顾叔侄亲情先后贩卖二人,使他们濒临死境,历经磨折。在整部作品中,我们所看到的是,朱婉贞、陈耕伯等人与朱仲晦形成鲜明的善恶、美丑对立,正是在这种矛盾对立中彰显出家庭伦理道德的重要价值。在儒家正统思想中,主张以家治国的治理模式,家安则国强,正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社会是由家庭组成的,社会的稳定以家庭的稳定为基础,家庭是以两性婚姻为基础的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的直接反应,夫妻关系是其轴心。因此,夫妻关系在家庭伦理系统中举足轻重。《劫余灰》开篇即引用了《中庸》第十二章中的两句:“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在作品第十一回中又借朱婉贞和老尼姑妙悟之对话加以强调:
“便是老衲,苦修数十年,无非是堪不破一个情字。”朱婉贞道:“敢问老师傅,是什么情堪不破?”妙悟道:“便是夫妇之情。我自问从出家以来,愈到心如槁木死灰处,愈是我情最深处。”
这一点在其余两部写“情”小说《恨海》和《情变》中亦能得到印证。由此,可以这样断言:吴趼人心怀救国济世之念,希冀以夫妻之伦为核心的家庭伦理的复归作为拯救乱世的良方,因此在《劫余灰》这部小说中,所谓“固有之道德”的核心应该是夫妻之论。为此,作者在朱婉贞身上用墨如泼,极尽渲染,她屡历险境甚至死境,结果都一一逢凶化吉,与家人团聚,与陈耕伯终成眷属(虽然后者已经婚娶,但这是陈耕伯在非常情形下的权变之策,并无损其道德形象)。在作者看来,他们之所以能够演绎如此传奇,实乃“情”的庇佑——合乎礼仪之情——夫妻伦理能使人走向幸福、走向新生,而所谓男女之情——追逐情欲、性愛的男女只能上演一场凄苦迷离的悲歌,甚至走向死亡的深渊——《情变》中寇阿男死于非命,秦白凤法场殉情,双双走完了沉沦滚滚爱河的人生之路。
2.自强不息——反抗暴行
《周易》有载: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孟子》言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儒家经典中所包蕴的抗争思想已熔铸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为无数仁人志士所践行,生生不息。《劫余灰》中,朱婉贞两番誓死不从并最终取得了胜利;陈耕伯沦落海外,历经波折,终归故里,与亲人团聚。他们二人的行为向人们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自强不息的抗争精神。一个文弱书生、一个纤纤小姐,柔弱的外表下却是不倒的脊梁;作者力图借此激发世人的爱国主义情感,在那备受列强欺凌、积贫积弱的时代无疑具有强烈的文化启蒙意义。
(二)对外国殖民主义者与帝国主义国家肆意抢掠、贩卖华人为劳工,并惨无人道地虐待、凌辱华工的揭露
鸦片战争之后,清王朝日渐式微,西方殖民主义国家在不断用坚船利炮掠夺中国的主权和财富的同时,也在美洲大肆扩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于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血腥屠杀,导致劳动力的匮乏,在贩卖非洲黑人奴隶贸易受挫的情况下,他们将目光移向了因外国资本主义经济入侵而产生大量闲置劳动力的中国,与中国的地方恶势力相勾结开展了罪恶的苦力贸易——贩卖华工充当劳动力。对此,朱恒夫的《中华民族的一段屈辱与反抗史——论晚清华工题材的纪实小说》(《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第3期)有详论,此处不赘论。《劫余灰》中的男主人公陈耕伯虽为一介书生也未能幸免,在人生即将展开绚丽一页之时——科考成功、姻缘有定,却经受了最黑暗的一幕——被贩卖为猪仔,遭遇非人的待遇,苦捱二十载后才得以脱身回家。如此这般,已属幸运,许多被贩卖者性命都难以保全,遑论回家了。陈耕伯的人生遭际,虽是梗概而言,但已然使闻者唏嘘不已,强烈地透视出晚清政府没落、国弱民困的时代特征。
这两种主题话语,就地位而言,前者更为突出,因其篇幅更长,也是作者有意用力之处。至于小说为何能够实现双重主题的同一呈现这一问题,下文将论及。
二、艺术表现
与吴趼人的其他几部小说相比,《劫余灰》在艺术上有其自身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叙事视角的新变
中国古代小说的一贯叙述方式是全知视角,即第一人称亲历叙述方式的一贯性,受西方小说理论的影响,时至晚清,小说叙事技巧发生了变化,逐步打破了传统的叙述方式,诚如陈平原所言:“当主要撰写长篇白话小说的新小说家开始创作之时,传统小说并没有提供什么采用限制叙事的成功范例,他们是通过翻译小说逐步悟出限制叙事技巧的。”②
吴趼人在《新石头记》《恨海》《劫余灰》等作品中亦大量运用了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可以说,比起对第一人称限制叙事情景的尝试来讲,吴趼人小说中的第三人称限制叙事情景运用得更为广泛和娴熟。两难选择的结果,是全知视角与限制视角的交替运用,但表面上还在尽力维护。《劫余灰》开篇亦由作者叙述人直接站出来,就“情”字发了一番宏论:
大约这个情字,是没有一处可少的,也没有一时可离的。上自碧落之下,下自黄泉之上,无非一个大傀儡场。这牵动傀儡的总线索,便是一个情字。……
通篇在总体上也属于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作品有相当大的篇幅是通过主人公朱婉贞的视角来聚焦的,因而出现了大量第三人称限制叙事。
朱婉贞被叔父骗至梧州卖于妓馆,老鸨软硬兼施逼其就范,朱婉贞誓死不从,寻机自缢未遂遭毒打,佯装顺从设计赴庙还愿,待县令路过之时拦轿喊冤,回原籍途中船翻落水,被候补知府武钟救起后不肯给其做妾遭毒打并被装进棺材扔在荒野,遇暴雨死而复生后被尼庵禅师救治并收其为徒等情节,占了小说一半的篇幅,这些故事情节是该著最吸引人之处,尽管其叙事声音依然是传统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其叙事眼光却基本上聚焦于视角人物朱婉贞,所叙所写均是朱婉贞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显然属于第三人称限制叙事情景。
(二)虚实交错的创作手法
虚实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概念,相辅相生是其要旨,它浸润于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小说艺术自不必言,《劫余灰》也不例外。
1.两线结構
《劫余灰》在结构上呈现出鲜明的虚实特性——陈耕伯是虚线,朱婉贞是实线。在小说的前两回中二人在同一平面内展现着各自的性格,但到了第三回变故突起,陈耕伯在院考结束后下落不明,二人从此天各一方,绝别二十载。从小说文本而言,形成了独特的虚实结构。如果我们用形象化的方式展示朱婉贞和陈耕伯二人在小说中走过的人生轨迹,那就是两个相交的圆,交集部分是他们在小说开端和结尾共同走过的历程,连接两个圆心的是对婚姻的忠贞、对家庭的责任,也即对夫妻伦理的恪守。
这两条线,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为生发,相生相伴。但是,对听众或者观众而言,人们往往聚焦于朱婉贞这条实线上。依照传统绘画理论,无画处最有画意,也即空白的艺术。陈耕伯被拐,使他从人们的视域中消失了,但在客观上为朱婉贞性情、道德的展现提供了现实场域,为小说情节的发展提供了足够张力,没有陈耕伯的“离场”也就没有朱婉贞的“上场”。所谓实离不开虚。如果陈耕伯下了考场荣归故里,二人又回归于同一平面内,整部小说就会失去应有的光彩和生气。
故事最后大团圆的结局未能脱于陈窠,但也造就了小说文本封闭性的圆形结构,这也暗合了中国古代文化中虚实合一、相生相克的观念。此种一实一虚的两线结构成就了小说主题的双重性:朱婉贞生而死死而生的传奇经历令人感受到传统道德的神奇伟力;陈耕伯飘零海外二十年的经历,自然而然地让人们想到海外华工血泪斑斑的非人境遇。一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身上分别承载了不同的主题,花开两朵各表一家。所以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将《劫余灰》列入《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是不无道理的。
《劫余灰》的这种两线结构是对早年胡适、鲁迅所谓的晚清小说“没有结构”说的一种反驳。
2.两种笔法
虚实结合,这在中国古典小说创作中是比较常见的笔法。
(1)写实之笔
小说中,作者刻意强调写实之意,其目的在于让读者通过“句句实话,件件实事”的客观叙述来领会文心所在。就内容而言,亲族的欺骗陷害、娼门的堕落险恶、官僚的野蛮欺压,还有海外华工的悲惨境遇,这些都是当时社会面貌的真实写照。不仅如此,在表达方式上也带有强烈的写实性,作者多次插入议论反复强调他所书写之人之事是真实的,唯恐他人不解个中滋味,如:“在下这部小说,却是句句实话,件件实事,并不铺张扬厉的。所以,还是照着事实说实话。”(第五回)“看官须知,他那薄棺并不到半寸厚,草草用几个钉,钉起来的。朱婉贞又是一双天足,被他恨急一踢,如何不开。”(第十回)
(2)虚幻笔法
为了表达复归传统道德的主题话语,作品在塑造朱婉贞形象时具有理想化特征,写实之笔显然已不足以充分表现人物性格,于是作者借用虚幻笔法。在第十回“情扰成魔魂游幻境死而复活夜走尼庵”中作者让朱婉贞经历幻境,生而死,死而生。虽然这种情节设置方式早已有之(如《牡丹亭》),但对这部小说而言,一则使得故事本身突现波澜,增添了曲折,提升了可(听)读性;二则创造了朱婉贞和陈耕伯相逢的时空场景,借此场景不但凸显了夫妻伦理的价值——朱婉贞魂魄回家后,父亲不闻不见,公婆不理不睬,情何以堪。而就在此时,路遇陈耕伯,柳暗花明,心中哀痛才得以抚慰——“到底是夫妻情重,与别人又自不同,也不枉我一向出生入死的,代他苦守。”而且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做了铺垫,埋下了伏笔。由是观之,此处虚笔之用颇有一石二鸟之效。
(三)结笔突兀
“我国小说,起笔多平铺,结笔多圆满;西国小说,起笔多突兀,结笔多洒脱。”③此言极是。中国小说体裁,往往先将书中主人公姓名来历叙述一番,然后按照年代顺序直线式地叙述故事情节,几近一种模式,为读者所共知。《劫余灰》也属“起笔平铺”之列,结局也圆满,但这种圆满是一种“突兀”性的圆满——当陈耕伯被拐后,叙事重心几乎完全落在了朱婉贞身上,就在人们逐渐淡忘了陈耕伯的存在时,他却以另一种姿态重新进入读者的视野——在父亲九十大寿之际,奇迹般地从万里之外归来。他的出现如同被拐一样突兀之极,令人错愕不已。所以有评论如是说:“《劫余灰》的团圆因过程的艰难和久远使团圆结局显得侥幸而蹊跷,只能说是一个勉强为道德完成的苦尽甘来的生活。”④但笔者以为,这种谋篇布局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吴趼人对当时西方侦探小说手法的借鉴——倒叙、设置悬念、曲线描写,将西方侦探小说中的开局突兀手法移用到了该小说结尾,故而产生了特殊的艺术效果。是中西方小说艺术的融合、创新。
(四)以巧成书
中国古代小说创作和理论界流传着一句话——“无巧不成书”,小说作者为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增强小说的可读性,有意设置诸多巧合之处,高明的写手往往会让这些巧合不露痕迹,让读者感觉自然而然。《劫余灰》中也有诸多巧合之处,这里试举几例:
朱氏兄弟二人早年分别娶了杨氏姐妹,而且这姐妹二人均是短命之人,先后身亡,正是这种巧合为后来朱仲晦借拜寿之名行拐卖之实埋下了长长的伏笔。虽不能与《红楼梦》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相媲美,但也值得称道。
第三回中,朱家为朱婉贞行聘过后不久即得知陈耕伯失踪,朱小翁道:“若是早两个时辰得信,这个劳什子聘,便可以慢一着。”就是这短短两个时辰改变了朱婉贞此后二十年的人生轨迹。
第四回中,朱氏兄弟二人买两盆罗汉松时讲定价钱是两元洋银,可巧的是朱小翁只带了一元,以致下文中无钱支付酒水费用,给朱仲晦以可乘之机——拐走朱婉贞。
第四回末尾,陈公孺与朱小翁各自去香港寻子、寻女,归途中在船上巧遇。
第七、第八回中,朱婉贞机智拦轿喊冤,知县李琛正巧认识朱小翁,这才有恶鸨受惩、朱婉贞脱困等一系列故事的发生。
第十三回,在偌大的长沙,陈六皆与朱仲晦在街头巧遇,于是有了下文朱小翁和陈六皆一同前往湖南的情节。
这些“巧合”就像一个个关节点,将整部小说串联成为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
此外,还有一些巧合情节,露斧凿之痕,有失自然,如:第八回中,在李琛的帮助下跳出火坑后搭乘廖春亭便船回家,与家人团聚近在眼前,孰料中途遇风浪船翻,众人皆得救,就连杏儿这个七八岁的孩子也獲救了,单单不见了朱婉贞。作者这样安排设置,恐也有些许无奈,因为没有朱婉贞的落水,下文的跌宕情节便无从铺陈开来。
三、结论
《劫余灰》这部小说是吴趼人文化观的一个侧影——“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题话语方面,表现出对以早期儒家伦理道德为主干的中国传统道德文化回归的期望,揭示了国弱民困的社会现实,传达着作者因传统文化遭到冲击而产生的忧虑;在艺术表现方面,作品呈现出对中西方文化的兼收并蓄,既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继承和保护,又借鉴吸收世界文学艺术潮流中富有价值的观念和技巧,表现出对传统艺术的创造性转化意识。在前瞻的同时又凝望往昔,以回溯的目光探索中国未来的道路,体现了一位富有智慧和热情的小说家对中国文化、中国社会的理性思考、倾情关注。
{1} 胡全章:《吴趼人小说中的传统道德内涵》,《中州学刊》2007年第1期。
{2}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
{3} 觉我(徐念慈):《电冠·赘语》,《小说林》1908年8号。
④ 钟晓华:《论吴趼人写情小说》,《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4期。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
项目——《新疆各民族大学生中华文化认同研究》(项目批准号:11YJCZH029)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董晔,文学硕士,新疆农业大学中国语言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