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元散曲中以屈原为题材的作品约有五十首,嘲讽屈原的占了绝大多数。元散曲作家大多对屈原的政治理想持否定态度,也否定了历史上很多文人志士追求功名的行为。而他们则选择归隐村居,寻欢作乐。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颓废、悲观、消极,反而是对人生、生活的极力追求。
关键词:元代散曲 屈原 生活态度
一
在元散曲作者的笔下,历史上建功立业者身上的光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副凄苦惨淡的面目。那些有志者的结局大都有着浓厚的悲剧色彩,元散曲作者对他们的悲剧结局不但不同情,反而采取冷嘲热讽的态度,觉得他们积极追求功名的行为不值一提,非常愚蠢可笑。
通过对中华书局1964年版隋树森《全元散曲》进行检索,并以其他书作参考,统计发现元散曲中以屈原为主的作品大约有五十首,嘲讽屈原的占了绝大多数,这位“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先哲,这位最具忧国情怀的三闾大夫竟然成了元人的嘲讽对象。
白朴在【仙侣·寄生草】《饮》中写道:“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两个功名字,醅千古兴亡事,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文中用了“皆”“尽”二字,也就是说不只是白朴一人这么认为,而是在暗示,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态度倾向。而对屈原的否定更是通过对陶渊明的肯定表现得更为突出。
屈原是中國历史上杰出的爱国诗人,他把功成名立作为个人生命价值实现的重要标志,一心想在楚国实现美政理想,使楚国强盛起来,称雄诸侯,完成统一事业。但是,污浊的现实没有给他实现价值的机会。由于小人的馋害,屈原遭流放,理想既已破灭,他觉得生存已无价值可言,最后自沉于汨罗江。屈原“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南徙,更壹志兮”的高洁操守和为理想而献身的行为成为后代文人人格力量的垂范,李白诗云“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杜甫诗云“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皆表达了对屈原的敬仰之情。
可是在元散曲作家笔下,屈原却成了被唾弃的对象。他们认为屈原对君王与祖国的忠贞、对理想矢志追求的行为都是毫无价值的。张养浩认为,其投江殉国,简直是“胡来”的行为,只是“空快活了湘江鱼虾蟹”,还不如“向青山影里,狂歌痛饮,其乐无涯”(张养浩【中吕·普天乐】)。曾瑞写道:“有见识越大夫,无转理楚三闾,正当权肯觅个脱身术,那的是高才处。”(【中吕·快活三带朝天子】)将范蠡与屈原加以比较,范蠡功成身退,全身远祸,才是明智的选择。马致远说:“屈原清死由他惩,醉和醒争甚?”
但当我们读更多的散曲会发现,他们所嘲笑的,不仅仅是屈原,如邓玉宾【快活三】写道:“一个韩昌黎贬在水潮,一个苏东坡置在白鹤。一个柳宗元万里窜三苗,一个张九龄行西岳。”韩愈、苏轼、柳宗元、张九龄,都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有的文才盖世,有的功劳显赫,都对朝廷忠心耿耿,都渴望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可是他们无一不遭遇贬谪边荒的命运。
“在散曲中,一部载着先王之道的历史,一部可资治通鉴的先圣贤良之盛迹,却被视作一种毫无价值的存在。”元散曲作家对追求功名行为的否定,也就意味着他们自己不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反而是背道而驰。
二
元散曲作家隐退村居,弃绝尘寰,归隐林泉,逍遥自然,独善其身,便成为十分自然的事情。张可久在【中吕·满庭芳】中云:“营营苟苟,纷纷扰扰,莫莫休休。厌红尘拂断归山袖,明月扁舟。留几册梅诗占手,盖三间茅屋遮头。还能够,牧羊儿肯留,相伴赤松游。”在他眼中,建功立业、名利富贵,都是营苟之举,应当加以摈弃。有幸入仕的张养浩也持相同的看法,他在【雁儿落带得胜令】一曲中将入仕与隐逸的两种生活加以对比:“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对水忘名利。往常时趁鸡声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犹然睡。往常时俯仰承权贵,如今逍遥渴故知。”无论是入仕还是没有机会入仕者,他们都选择了独善其身,远离政治官场的纷纷扰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元曲作家选择隐退村居,保全生命,他们又怎能只甘于保全生命,甘于平淡呢?他们更需要通过一些方式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对于文人骚客来说,他们的首选非饮酒莫属。据初步统计,元散曲中写到饮酒的篇章多达三分之二以上,关于“春宴”“席上”“夜宴”“饮兴”等题材的作品数量也相当可观。可见饮酒已经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重要方式,更成为他们精神的支点之一。元好问对酒津津乐道:“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双调·骤雨打新荷】)白朴更是以李白式的狂歌赞美诗酒的乐趣:“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尽樽前有限杯。回头沧海又尘飞,日月疾,白发故人稀。”(【中吕·阳春曲】)
三
元代文人的生活态度,要从元朝这个特殊的时代说起。
元代是令文人绝望的时代,蒙古贵族成为中原大地的主宰者,他们重武功而轻文治,对汉文化与汉文人有着无法消除的心理隔阂,最强大的汉民族在元代成为最下等的民族。张养浩途经骊山时,写下了【中吕·山坡羊】《骊山怀古》:“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纤,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可见,他们对这个时代的绝望。
更可悲的是,科举制在元前期废除了八十年之久。而后期的恢复也是形同虚设。这就使众多的汉族士子失去了步入仕途的机会,大量的文人士子沦落到社会底层。不仅如此,文人由原来的四民之首沦于娼、丐之间,失去了往日的地位和尊严,成为社会的弃儿。宋谢杭《叠山集》卷二《送方伯载归三山序》云:“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嗟乎卑哉!介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文人儒士处于连娼妓都不如的地位。
儒家的人生观,以成就道德人格和社会功利为价值取向,内以修身,外以济民,这便是内圣外王之道,其人生态度是积极进取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兼济之志是儒家文化的核心部分。孔子奔走于各诸侯国之间,孟子周旋于王公大臣之中,也是为了让自己的政治主张能够被统治者所用,实现兼济天下之志。这种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自居的思想,使传统文人怀有兼济之志,渴望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所以读书仕进是文人生命价值之所在。不幸的是,元代这种社会现状,使仕路逼仄,元散曲作家根本看不到仕进的希望。为官入仕,伸展抱负,对大多数文人来说更是一个难圆的梦。沉抑下僚,志不获展是元代文人的共同遭遇。
四
通过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元曲作家嘲笑屈原,实际上是传统的人生之路走不通时发出的愤激之语,面对无奈的现实,他们只有另寻他处,所以他们选择归隐,选择“绿树便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的生活;他们选择饮酒,在麻醉中寻求乐境,忘却尘世的苦闷;他们沉湎于纵欲,享受生命。
对于这种追欢逐乐的行为,我们当然应该持批判态度。但他们就真的只是在寻欢作乐,只剩下颓废了吗?李泽厚就曾指出:“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这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欲求和留恋。……表面看來似乎是无耻地在贪图享受、腐败、堕落,其实,恰恰相反,它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深刻地表现了对人生、生活的极力追求。”他们隐退村居,是为了独善其身,寻求心灵上的平静;他们花天酒地,是还想让生活多些色彩,他们没有对生活绝望,他们还想找到生命的张力与活力。
所以白朴以长醉不醒的酒徒自称,糟功名,埋虹霓大志,放浪形骸,流连于白萍渡口、红蓼滩头,充当“傲煞人间万户侯”的“不识字烟波钓叟”(【双调·沉醉东风】《渔父》);乔吉【绿玄遍·自述】宣称:“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以自信、自许、自傲的姿态,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仕途进取,表达了鄙薄功名的超脱意向。同样,张可久也认定:“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因此他选择“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鲈鱼,何必谋诸妇,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中吕·齐天乐带红衫儿】《道情》)
《老子》曾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就如元朝这样一个文人墨客无法落脚的时代,即使时代会抛弃他们,但他们却没有抛弃自己。所以,元散曲家对于个体生命分外珍惜,他们要极力实现所信奉的善待今生享受现世的人生理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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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马梦真,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