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瓜辞》解析

2015-05-30 10:48司海迪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亲情权力

摘 要:学界普遍认为唐诗《黄台瓜辞》是指斥武后为了攫取权力、屠戮子女的作品。本文通过考证,认为该诗是怨叹武后管教子女过于严厉之作。

关键词:《黄台瓜辞》 亲情 权力

《黄台瓜辞》是李唐宗室作品中知名度最高的诗歌之一,历来被认为是痛诉权力腐蚀亲情的佳作。然而,关于这首诗学界至今尚存在一些疑问,如此诗到底是李贤所作,还是后人感伤附会?此诗究竟作于何时?是何目的,又有怎样的内涵?本文试就这些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一、关于此诗的作者、写作时间、写作目的等问题

相传此诗作者为唐朝武后次子李贤有感于武后因争夺权力对子女痛下杀手而作。史载李贤自幼“容止端雅”,聪慧异常,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暂经领览,遂即不忘”,“深为高宗所嗟赏”,在兄长李弘死后不久就被立为太子。他的政治才能也不错,为太子期间奉命监国,“处事明审,为时论所称”{1}。高宗赞他是“国家之寄,深副所怀”{2}。他与武后因权力斗争等事关系日渐恶化,武后宠臣明崇俨被谋杀,他有重大嫌疑,后来,他以“谋反”之名被废,高宗欲宽宥处理,武后坚持严惩,将其废为庶人,迁于巴州。高宗驾崩后不久,武后废掉中宗李显,拥立并幽禁李旦,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为防止巴州的李贤有变,武后令丘神绩前去逼杀李贤,是年,李贤三十二岁。武后的其他子女之悲剧命运也或多或少与其权力欲望有关:武后长女早夭,有史料记载其是在武后争宠中被扼杀,目前学界倾向于其死于婴儿猝死症;长子李弘与武后因权力争斗等事失和,二十四岁即猝死;三子李显即位后不久就被她废黜,流放远州长达十余年后才被召回;幼子李旦被她立为傀儡皇帝并幽禁宫中长达十余年;幼女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受到诸王谋反案牵连,被武后饿死狱中。随后,太平公主被武后嫁给了武氏族人。

关于此诗的作者,也有人认为是后人感伤附会,托言在李贤名下。笔者认为不然,理由有三:第一,武后的六个子女(包括早夭的安定公主)中,目前已经认定直接死于武后授意的只有李贤。李弘之死虽然与武后有关,但武后并非直接凶手。李显、李旦虽遭流放幽禁,但并无性命之虞,李显后来还被武后重新立为太子{3}。太平公主更是多蒙武后宠爱。武后对亲生子女其实并不算十分暴虐,后人“抱蔓归”的感伤有些言过其实。第二,权力场中骨肉相残者比比皆是,又非独武后一人,后人何须特意为她感伤附会。第三,虽然武后屠戮了不少李唐宗室,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与武后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血缘关系较远,直系亲属其实并不多,后人作诗大加感伤似乎也没有必要。因此,我们初步认定此诗是李贤之作,然后再继续探究此诗的写作时间、写作目的和内涵。

再看此诗的写作时间。写作时间对理解此诗的创作目的和内涵非常重要。就这首诗流露出的深深忧虑来看,应是李贤极度伤感心寒时所作。纵观李贤一生,人生跌落是从流放巴州开始的,因此,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有三种可能:一是流放巴州前夕,二是幽禁巴州之时,丘神绩到来前,三是丘神绩来巴州以后。下面我们逐一进行分析。

此诗若是作于流放巴州前夕,那么应是呈给高宗和武后看的,意在求得宽恕怜悯。若是求情之作,显然此诗并不成功。在中国封建社会,父母的家庭地位远远高于子女,其尊严感和优越感也要大大强于子女。一般来说,父母与子女发生矛盾冲突时,无论孰是孰非,只要子女认错道歉,一般父母都会心怀怜悯宽恕,关系也会随之缓和。若子女得理不饶人,抱怨谴责父母,四处抱屈宣扬,甚至怀疑父母对孩子的感情,父母即使明白错在自己,也很难在感情上接受这个孩子,关系只会继续恶化。再者,当时高宗对李贤“谋反”有“薄其罪”的意思{4},“迟回欲宥之”{5}。因此,即使武后坚持严惩,李贤恐也不至于对亲情有彻骨之寒的感受。最后,李贤流放之前,武后对子女的打击其实仅限于李弘和李贤。李显资质平庸,耽于游玩,并无政治野心,李旦、太平公主年纪尚小,并不染指朝政,他们和武后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即使武后对李贤有些冷漠或严厉,他应该也暂无性命之虞,预言“抱蔓归”的悲惨结局未免对父皇母后(尤其是父皇)过于悲观失望,诗中的谴责、警告显然言之过甚、过早,反而会触怒武后,效果只能适得其反。李贤自幼聪颖无比,监国期间处事得当,受到满朝赞誉,应该不会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如此弱智。

此诗若是作于幽禁巴州之时,丘神绩到来之前,那么就有自叹身世、谴责武后的意思。堂堂一国太子,被废为庶人,长期失去人身自由,此等精神苦闷非一般人可以了解和承受。他在巴州生活清苦,深陷不满、苦闷和落寞之中,自觉永无出头之日,因此悲愤之际写诗感伤身世,谴责武后。此时武后尚未对李显、李旦等宗室人员下手。李贤联想起武后对哥哥李弘的严厉打击,对自己的冷眼排斥,同时由于长期流放的精神压抑,他可能出现了被迫害的妄想心理,故而在诗中有一再“摘瓜”的意象,后面的“三摘”“四摘”是悲观的想象和预言。这是说得过去的。

此诗若是作于丘神绩到来之后,那么此诗就是李贤悲慨控诉的遗作,是哀伤兄弟的处境,对母后冷酷无情的一种控诉、警告和规劝。从李贤自杀前的背景来看,这是合乎情理的。当时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永淳二年(683)十二月,高宗驾崩,当时李贤已被流放巴州三年了。次年正月初一,李显即位,二月六日就被武后废黜,七日,李旦即位,旋即被武后幽禁,如同傀儡,八日,皇太孙李重照被废为庶人,九日,丘神绩来到巴州李贤住处,三月初五,李贤被丘神绩逼杀。可见,从丘神绩来到巴州到李贤死亡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丘神绩的到来说明朝局有变,李贤应该不会不知道两个弟弟的处境。这种境况下的李贤是有时间和心情完成此诗的。他感伤李家子孙的悲惨处境,让天下人来对武后进行道德拷问。笔者认为此诗作于丘神绩来到巴州后還是比较合乎情理的。

此外,还有人认为此诗写于李贤立太子之后至被废前这一段时间。他由于害怕像哥哥李弘一样遭遇不幸,故而写诗规劝母亲,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首先,李弘确与武后因权力争斗失和,但其死却与武后并无直接关系。与武后、李弘时常来往的李贤应该不会不清楚,他即使担心武后再生猜忌之心,也不至有诗中如此悲凉之意;再者,李贤为太子期间,即便武后对他有排斥打击之意,但当时李显、李旦和太平公主均生活安逸,武后也并未对李唐宗室有所动作。这种情况与诗中一再“摘瓜”之意不符。其次,史载李贤身体康健,精力充沛,初立太子之时意气风发,刚健有为,处事得当,这种心理状态下的李贤应该不会有此悲凉之作。为太子后期他“颇好声色”,还沉迷于《俳谐集》等“俳谐鄙说”,并不接受劝谏{6}。这种生活状态下的李贤可能是因武后的排斥打击而伤心堕落,因此这种自暴自弃的生活状态下恐怕也很难写出《黄台瓜辞》这样情真意切的作品。最后,史载宫内流传李贤是武后姊韩国夫人所生,李贤“内自疑惧”{7}。他对身世有所怀疑,对武后就不会有很高的感情期待。武后对他排斥打击,他心境愤懑,但是应该不会作诗指斥武后寡情。

根据上述分析,我们大致可以认定此诗可能写于李贤幽禁巴州之时,到底是在丘神绩到来之前还是之后,尚不确定,然而这并不影响我们理解此诗的内涵。

二、《黄台瓜辞》的内涵

关于此诗的内涵,学界几乎一致认为是言武后再三屠戮子女之事。李贤借“摘瓜”之喻感伤兄弟姊妹性命朝不保夕{8}。要探讨这一解释是否合理,我们先要搞清楚这四个“瓜”到底指谁,究竟是指武后的全部子女,还是指武后的亲生子女,还是仅指武后的四个儿子,下面我们一一析之。

先看第一种假设,即这“被摘”的四个“瓜”指武后的全部子女。史载武后共有八子四女,包括武后亲生的四子两女(包括早夭的安定公主)、四位庶出皇子(李忠、李孝、李上金、李素节)和萧氏所生的两位庶出公主(义阳、宣城)。我们来看这几个庶出子女。李忠在麟德元年(664)因上官仪事件被赐死于流所{9}。李孝于麟德元年(664)早薨,与武后并无直接关系{10}。天授元年(690),李素节与李上金“同被诬告”,李素节被缢杀,李上金恐惧,自缢死{11}。萧氏二女被武后幽禁掖庭,老大不嫁,后被武后随便许配给卫士。李贤在调露二年(680)因谋逆罪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文明元年(684)被逼杀。也就是说,李贤写作《黄台瓜辞》的时候,李忠、李孝已经去世十余年了,他此时在诗中对这两位皇兄之死大发感慨似乎太过矫情,更何况李孝之死与武后也并无直接关系。李素节、李上金因武后排斥早就在地方任职,并不在长安和洛阳活动,与李贤应该并不亲近,虽然处境不妙,但尚在人世,其死亡均在他之后。因此,李贤也不太可能为他们作诗感叹。两位庶出公主在李贤出生不久就因母亲萧氏之故被幽禁掖庭,应该与他来往不多,在他立太子前就被许配卫士,更没有密切来往之可能,恐怕也谈不上姐弟之情。李贤也无必要对她们感叹过甚。不难看出,李贤诗中的“瓜”若是指武后的全部子女,覆盖面着实有些过大。

再看第二种假设,即这“被摘”的四个“瓜”指武后亲生的六个子女(包括早夭的安定公主)。从这六人的死亡顺序来看,“一摘”应指安定公主,“再摘”应指李弘,“三摘”应指李贤,“四摘”则是带有警告悲慨意味的虚指,因为当时李显、李旦和太平公主和武后关系尚好。这在数量上倒说得过去,但明显不合逻辑。安定公主在李贤出生前暴夭,并且在很多年里,王皇后都一直背负凶手之名。根据高宗不久就将武昭仪立后并委政于她来看,高宗并未疑心。李贤没有亲历姐姐暴夭事件,成人后即便听说一些闲言碎语,应该也没胆量和必要在诗中向武后提起此事,还说“一摘使瓜好”,难不成影射母后杀姐姐杀得好?再者,若一摘是安定公主,那么再摘就是指李弘。史载李弘和李贤关系良好,李贤说“再摘使瓜稀”,对哥哥之死难免过于冷漠。前文已述,李弘之死与武后并无直接关系。李贤即便对母后打击哥哥有所不满,也不至于像外界一样怀疑母后鸩杀哥哥,更不可能写诗影射。最后,若“一摘”“二摘”指安定公主、李弘,那么“三摘”就是指李贤自己,诗中何言“犹自可”,“四摘”的预言更是让人难以理解。李贤将安定公主和李弘的死亡完全归罪于母后,并预言李显、李旦和太平公主也将惨遭不幸,他对母后的失望和指责未免有些夸张。

我们再来看最后一种假设,即这四个“瓜”仅指武后的四个儿子,即“一摘”指李弘,“再摘”指李贤,“三摘”“四摘”指李显和李旦,这也不合逻辑。前文已述,李贤不应该怀疑母后鸩杀李弘,李显、李旦虽然在李贤死前已被流放、幽禁,但没有被“摘”,怎么会有“抱蔓归”的过激说法?或许李贤当时已知死期不远,由自身境遇出发,将一切都归罪于母后的严厉苛刻,遂预言李显和李旦不久就会死于武后之手。或许他此时境遇糟糕,产生了很严重的被迫害心理,遂捕风捉影将李弘之死也完全归罪于母亲。这都说得过去,说不过去的仍是“一摘使瓜好”的说法。

看来,以武后杀子来解说此诗看似很有道理,实则经不起推敲。要解开此诗的内涵,关键在于解开诗中的“摘瓜”之喻。这是有植物学依据的,从植物的生长规律来说,在茎叶并不茂盛之际结瓜会耗损养分,影响瓜秧的继续生长,故而果实往往长不大。适当摘取初生瓜能让瓜秧获得充分的营养供给,瓜秧茎叶繁茂后再结出

的瓜往往饱满丰硕。诗中对适当摘取初生瓜表示赞同。若是以此比喻母亲屠戮子女,在逻辑和感情上都让人

很难接受。笔者认为,“摘瓜”是指武后对子女的严厉教育,并非指杀戮。我们知道,父母适当的管教对孩子成长是有利的,此为“一摘使瓜好”之意,如果管教过于严厉则会适得其反,“再摘”“三摘”“四摘”指父母管教的

严厉程度逐渐加深,“抱蔓归”指父母过于严厉的管教对子女产生了不良后果。李贤被立为太子后,成为武后攫取权力的障碍,母子也因此产生了种种嫌隙。这种微妙的母子关系是不可言说的。武后当然不会以此为名大张旗鼓地排斥打击太子。碍于政治形势和亲情,她更不可能采取对付王萧二妃、魏国夫人的那种极端方式来整治太子。她的不满只能表现在管教太子上,因为父母管教孩子天经地义,即使孩子没有错误,外人也不便插手。李贤为太子期间表现出色,又招集学者“注范晔《后汉书》”{12},高宗嘉奖,满朝赞誉,然而此时他和武后的关系却渐渐紧张起来。时偃师明崇俨“常密称‘太子不堪承继,英王貌类太宗,又言‘相王相最贵”{13}。明崇俨是以“左道”{14}“符劾之术”为武后所任使的偃师{15}。这种人以招摇撞骗、装神弄鬼为生,其察言观色的本领远远高于常人。他敢进此等间隙之言,应是看出了武后的心思,顺势迎合之。果然,武后非但没有斥责他,还对李贤大加训诫,施以眼色,似乎是认可“太子不堪承继”的话{16}。这件事给李贤的心理打击是沉重的。此前,武后对他出色的政治表现视而不见,他闻听自己并非武后亲生的传言后心下疑虑,不愿主动求证,更不愿与武后亲近。武后非但不澄清事实,还听信妖人对他的贬损,他的伤心失望可想而知。此后李贤“颇好声色,与户奴赵道生等狎昵”{17},就有自暴自弃、消极抵抗的意思。后来明崇俨被暗杀,“天后疑太子所为”,“使人告其事”,又“诏薛元超、裴炎与御史大夫高智周等杂鞫之,于东宫马坊搜得皂甲数百领,以为反具;道生又款称太子使道生杀崇俨”。明崇俨一介妖人,社会关系非常复杂,其被杀真相也不太容易调查清楚。李贤“谋反”之事最多只能说是有嫌疑,不能完全坐实。李贤暗置皂甲极有可能是惶恐不安、自我保护的意思,倒不一定有谋反之意,不料反成了谋逆的物证。武后本是派人调查他的私生活,反倒搜检东宫,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这种苛严之态说明武后准备对他施以重拳了。事发后,高宗想宽宥之,武后曰:“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名为大义灭亲,实怀苛酷剪除之意。此中深意李贤当然明白,联想起哥哥李弘,李贤对苛严的母后难免会有所抱怨、谴责,反映在诗中就成了“摘瓜”之喻。这样来理解此诗内涵,意思就顺畅了。同时,我们不难看出李贤的天真幼稚,他将自己的人生悲剧归结于武后的严厉管教,殊不知这是武后的权力欲所致。

综上所述,《黄台瓜辞》一诗应是李贤在被废太子后所作,流露出了对武后管教子女过于严厉的哀怨与无奈。

{1} (后晋)刘等:《旧唐书》第九册卷八三《高宗诸子·章怀太子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831—2832页。

{2} (唐)唐高宗:《皇太子上所注后汉书手敕》,见董浩:《全唐文》卷一四,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5页。

{3} 司海迪:《武则天的人格与重要人际关系考论》,武汉大学博士论文,2014年7月。

{4}{14}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八一《太宗诸子·章怀太子李贤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929页,第2928页。

{5}{6}{7}{13}{16}{17}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0二“高宗永隆元年八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397页,第6397页,第6357页,第6397页,第6397页,第6397页。

{8} 如王海文就认为此诗比曹植的《七步诗》更有艺术魅力,其前提就是认定“摘瓜”之喻的本体是武后杀子。王海文:《李贤〈黄台瓜辞〉赏析》,《社科纵横》2006年9月第1期。

{9}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0一“高宗麟德元年十二月戊子”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342页。

{10} (后晋)刘等:《旧唐书》第九册卷八六《高宗中宗诸子·原王孝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825页。

{11} (后晋)刘等:《旧唐书》第九册卷八六《高宗中宗诸子·许王素节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827页。

{12}{15} (后晋)刘等:《旧唐书》第九册卷八六《高宗中宗诸子·章怀太子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831—2832页,第2832页。

作者:司海迪,西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武汉大学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編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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