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时代一个女人的成人礼

2015-05-30 10:48
记者观察 2015年7期
关键词:灵魂英雄医生

新作《床畔》这个名字其实有点太具体了,就像我们的思维定式一样,太过于从名到实的具体演绎了,一个护士守护在一位英雄的床畔。在《收获》杂志刊发的时候,名字还是叫做《护士万红》,这个以人物和工作组合的小说名字,看起来更有联想的空间,关于那个刚刚过去的年代、英雄、女人,不管这一切在不在由一个人物漫延出的历史窠臼中,都有一种随着生长而迤逦蜿蜒的意象。

故事从1976年的西南小城讲起,19岁的万红,护校刚毕业就来到川贵深山间的一个野战医院。她的使命是护理铁道兵张谷雨连长这位植物人“活烈士”,医院的白铁床是艘船,“床畔的一切都在流动,流动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两个人没变,一个是床上的张谷雨,一个是床畔的万红。万红是唯一连接床和床畔的艄公,来回摆渡在谷米哥和她以及其他所有人之间……”小说也因此更名为《床畔》。

这是一个阅读起来有点让人气馁的小说,好像所有的故事都在一个无解的诗意和神圣的问题上打转,这是一个有点单薄平面的故事,每一层的小故事都只有一个终点,用万红的话说就是,人们铁了心,合伙拒绝领会懂得躺在病床上的张谷雨连长。

而整个故事好像是一道复杂的证明题,知道了结果,知道了永远正确之处,回溯历史就像拆解答案,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一样倔强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走在打官司的路上,只不过万红更加戏剧化,持之以恒地守候在床畔,从少女时期的单纯到遭遇冷漠误解,吴医生的追求,甚至是“英雄”概念的颠覆,都没有让她动摇过内心的坚持,直到把张谷雨的情绪内化为自己的,两个人合二为一抵挡外部世界的现实。

相对于秋菊,万红少了荒诞感多了悲壮,她以一己之力剥离了世俗、亲情、政治、经济等加诸张连长身上的荣誉和冷漠,过完无爱的青春,撑持张谷雨的特护,以不死的激情以一当百地证明他活着。

这部小说有—个强力的后视视角,大概跟严歌苓不断地修改和重新写作有关:

“我拖着这部小说的手稿从美国到非洲,从非洲到亚洲,又从亚洲到欧洲。在台北居住的三年中,我再次开始写作《护士万红》,写得也很艰涩,最后还是放弃了。2009年,我们全家搬到德国柏林,我一直想把这部作品重写……直到去年,我才把这部小说的所有手稿再次翻出来,各种稿纸堆了一桌子,我推翻了之前全部的构思,重新写作了目前这部《床畔》。”

在小说中,有两个人是这个视角的体现者,一位是陈记者,他因为被万红和她的行为所感染,写过以她为主角的报告文学《普通天使》,把万红本人推上神圣的祭坛。

多年以后,陈记者重新翻阅那篇报告文学,他发现文字带着那个时代固有的讴歌腔调,那种他现在认为是肉麻的激昂修辞,让他意识到他从那种浪漫过渡到现在,是颇大的生存变革。

他拿着这篇发黄的颂歌,用了21世纪的流行词,叫作“穿越”,这是一篇带有召唤旧灵魂的作品,万红到底是谁?是什么样子的人?陈记者是这样描述她的灵魂形象的:她应该有种宁静的热情,有种痴狂的专注,有种随和却是独来独往的局外感。

另一位是挚爱过万红而最后败在植物人张谷雨手下的吴医生,到底是不是植物人这个医学问题,被爱情和痴狂遮挡,吴医生是唯一一个曾经跟她站在一个战壕里的人,并以医学背景为支撑最接近为张谷雨正名的一个人,希望总有一天能够破译出生命的动作和声音,证明他活着,是活着的英雄。

结果吴医生还是放弃了这个希望,并且带着巨大的创伤放弃了爱情,他最终也认为张谷雨不过是一个肠腔动物、活死人。但这两位出现在万红生命中的真实活着的倾慕过她的男人,始终是万红生命价值和灵魂的守护者,尽管这种穿越了年代的守护有点力不从心,流于怀旧的伤感。

小说的结尾,在海外居住多年的吴医生每天都关注国内的时事和时尚,“万红,亲爱的丫头,你就是不识时务。吴医生突然悟到,难道不正是因为此,他此生对她的爱才如此不可愈合”。

与怀旧共存的是对灵魂这种重大词汇的再次触碰,严歌苓在借着万红这个圣母般的女性形象在小说中提出一个问题——灵魂的等级。一再受挫的万红不想再费劲跟人们解释:张谷雨是个活着的英雄,他好端端地活着呢,只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他,作为心灵、知觉活着,他此刻眼睛里的伤心,在万红看来那么明显,而胡护士对此完全瞎着。

万红明白,他很爱曾经叫他“古米哥”的玉枝,以及从不会叫他“爸爸”的儿子花生。他们几乎放弃了来病房看他这回事,他们看重的是他带来的礼物和工资。

包括一度给万红带来幻觉和希望的吴医生、陈记者,人们其实都是对张谷雨的表达装聋作哑。众人一味地否认他活生生的只不过是沉默的生命,否认沉默和静止是更加活生生的感觉。别说张谷雨会急疯,连她万红都会疯的。人们宁可去相信胡护士这样舌头乱搅、躯体乱动的生命,他们难道看不到,这样的生命因为缺乏灵魂而该被降一降等级?

灵魂的等级既是对生命更深层次的理解,也是对当代失去力量、内在、沉默、灵魂生活的批评,古人说病树前头万木春,但我们的春天却在这株病树那里裸露出了浅薄的面相。

万红第一次见到英雄张谷雨时跟他有个刹那间的目光相遇,她心跳加速,这一幕直到多年以后,人是物非,才重新在万红心中获得一种解释,最初的目光相遇,是他们交流的开始。

她会揣测张谷雨也许活得比人们更敏锐,他所有的生命功能都浓缩在感知上,不然,谁能解释他眉宇间出现的舒展?感官得到满足,脸才会这样舒展。她甚至看出他双眉间的距离拉宽了,以使他原先微微上挑的眉毛改变了方向,趋于平直,那一点点坏脾气没了。

万红对于一个人爱的偏执,已经脱离了对象本身,变成自我原宥和生产。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任何厉害计较,正是在陪伴和观察一个处于静止状态的生命时,万红不仅仅发现了张谷雨生命的种种迹象,也在这种发现中洞悉了自己与张谷雨或者人类孤独的秘密,这种制造现实痛苦和绝望的发现,却丰富了我们对生命和灵魂的理解,尽管这种理解越来越成为孤独的高峰,生活在周遭的人们只会围着它转圈散步,除了那些远方的旅行者,很少有人愿意再费力攀爬上去。

小说的结尾,多少让这种乍然而起的隆重感出现了雷声大雨点小的效果,万红在张谷雨的葬礼上流下了与众不同的泪水,在众人提前十年已经经历过的葬礼中,她是如此一抹红似地贴在贫瘠蜿蜒的乡村风景中,小说终于露出了那颗对于如此沉重的故事来说一颗孱弱稚气的少女心

“那时深藏一个梦想,长大嫁个小连长,在外勇猛粗鲁,在家多情如诗人。她将陪他从连长做起,做到营长,再到团长,她陪他去边疆,去前沿,最后看着他成为将军。假如他作战受伤,或者残废了,那似乎更称她的心,她的万般柔情就更有了去处”。

在一个识时务者为英雄的年代,破天荒地放映了一个英雄时代女人涣散而残酷的成人礼,隆重而苍白恐怕是难免的吧,把如此沉重的话题归于个人的性格总归是偷懒油滑方式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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