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陆小曼有个小名,叫眉。
徐志摩与她恋爱时,相思熬身熬心,写信,写日记,长一句是眉,短一句也是眉。那些鸿雁传书,那些甜蜜而私密的日记,后来编成了书—《爱眉小札》。
常想,一个女子叫“眉”,父母在取名时,是怎样于云雾般的汉字里忽然灵机一动呢?不叫那些带玉字旁的字,也不叫那些草字头的字,金枝玉叶都不做,只做清素的眉。
想起黛玉,宝玉为她取字颦儿,意为皱眉,别有意味。这名字源于西施捧心皱眉,有弱柳扶风之态。《红楼梦》里,曹公将多病的黛玉比作病西施,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叫她颦儿。弯弯的眉垂下来,像西天的晓月,清冷孤寂。
小小的眉,原有一番深远的过往。只是一般人家,哪敢轻易去取!
眉弯弯,一弯就弯出了风情。
唐朝的仕女画,画女子,丰硕圆润的脸庞,小小的嘴,细细的眼。最美是那两弯袅袅细长的眉,像渺远的海岸线。
日本的浮世绘,用笔墨色彩一笔一染画出来的弯弯细眉,仿佛高天瘦月,清光一泻千里。华贵里有种清风徐徐荡过的开阔与明净。和唐朝的仕女画有着隐秘又紧密的渊源。都是小小的红唇,丰腴的面庞,清远细长的眉。只是,唐朝的仕女画更多了一种闲逸富贵之气。
可是,不变的是眉。眉弯弯啊,一脉相承下来。
而我总以为,眉弯弯那样的清美,是属于少女的。白袜子,白色平底运动鞋,及膝连衣裙,浅蓝或浅粉,棉质。然后,素面,清眉,轻盈穿过长街短巷……
还记得14岁时照镜子,忽然发现自己的眉如此之美。它们芳草萋萋,苒苒生长,像长在湖湾边的芦苇。那样的眉不像旷野上的野草,长得无收无管。它们有自己的纪律,懂得节制,保持姿态。
我的眉,长得最美时是少女时。后来长大了,人云亦云地修,结果越修越糟,再回不到当初了。
也记得刚恋爱时,有一回,他捧着我的脸,环视五官,一一点评。他说我的双眼皮油光发亮,好像火眼金睛。说我的鼻子小巧,看上去安静,其实缺少高瞻远瞩的夺人气势。说到我的下巴,瘦削而尖,还凉,是少女的凉,洁净的凉。唯独没说我的眉。
我的眉,清瘦,弯弯,卧在刘海之下,贞静自守,寂寂等待着被发现。是过了好久好久,一次洗脸,抹开刘海,他忽然惊觉我美丽的眉。
怎么今天才知道啊!
我嗔道,为我的眉感到委屈。一个女孩的眉,朴素而沉静地存在着,好像日月红尘里一颗绵密爱着的素心,不被发现,或者容易被漠视。
要穿过多少逶迤的岁月,多少烈焰红唇与粉面桃腮,你才能抵达一个女子最素最远的眉。
眉弯弯啊,你何时才能穿越浮世奢华,一身轻盈地抵达我湖湾一样寂静悠远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