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青
炎炎夏日,挥汗如雨、满脸灰尘的安徽籍二代农民工时小平,被问到对“爱情”的想法时,脸上竟有了一丝尴尬浮现。
“他非常自我却渴望被理解,经常会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状态。”这是同乡兼玩伴汪小华对他的最深印象。
“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6月30日晚,时小平在QQ上发了这么一条“状态”。三毛的话搭配下巴快修成锥形的美颜自拍,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每发完一条“状态”,他就会催促小伙伴们速速来点“赞”。赞的越多,他的存在感便越强。
在凸显存在感的背后,更多的是一个人的空虚和寂寞。当下,部分90后新生代农民工正逐渐进入适婚年龄,但“爱情”对他们来说,却是难以体味的“珍馐”。
时小平渴望爱情,但也抗拒爱情。他已经给未来作了番“理性”筹划:“我的未来,就是到了不能再躲的年纪,找一个女人凑合着过日子。也许还会离婚。”可他,连一次完整的恋爱经历都没有过。
时小平没意识到,他的想法与经历,并非只是他个人的问题。
遇到爱情,还是先挣到钱
夜深人静,躲在墙角看网络小说,是时小平保持多年的习惯。由文字传递的爱情,可以给他带来莫大的宽慰。
寂寞的时候,他喜欢幻想:自己是能力无边的救世主,是风流潇洒的奇侠。角色可以多种多样,但身边必须得有善解人意的女孩子陪伴。
他将“幻想”内容悄悄告诉小伙伴,却惊讶地发现原来大家在做相似的事情。
他是独生子,也曾是留守儿童,一年和父母见面几次,早就生疏得可以一整天不说话。
2009年,15岁的时小平初三辍学回家。与他年龄相仿的七八个小伙伴,几乎都没有读完初中。父母在外打工,孩子和爷爷奶奶生活,到了青春叛逆期随即放弃学业,这几乎成了附近村庄同龄小伙伴的共同轨迹。
书既然读不下去,就得学一门手艺,作为以后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依靠。父母虽然在外打工多年,却因为性格内向几乎没有门路可言。无计可施,父母只好拜托沾亲带故的打工者,希望他们不嫌累赘带着儿子去学理发。时小平笑言:“一段时期,村里你带我我带你,大家都去干理发,都说剃头的比狗还多。”
时小平也走了这么一条路。“理发是室内工作,体面一点,还能接触到异性,收获爱情的机会多。”抱着这样的想法,时小平和三个小伙伴都选择了理发行业。
想象往往比现实美好得多。看似体面的理发行业,实际上收入微薄且不稳定。在天津某高校理发店做学徒的一年半时间里,时小平每月工资100元(早餐费)。吃的是学校食堂最便宜的菜,住的是8个人挤在一起的宿舍。每天的工作是扫地、洗头、洗毛巾、叠毛巾、煮饭和杂活。
“每天早上7点起床,8点到店里吃早饭然后干活。生意要一直忙到晚上11点才结束。”每天周而复始的运转,让时小平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打工的生活并非没有晴天。工作之余,时小平与校园里卖汉堡的女孩小玉产生了朦胧的情愫。“也许互相的同情大于感情,但这是第一份爱情。”可微薄的收入让时小平看不到一旦分隔两地后各自的未来。随着他离开天津,这段朦胧的爱情也就无疾而终。
能遇到爱情,却挣不到钱,父母显然不乐意。这些年,农村地区讨媳妇的标准水涨船高。礼金八万八是标配,还得城里有房,一轮一轮的压力压得父母和孩子喘不过气來。
为了挣钱,早先学理发的小伙伴们陆续转行。有的干装修,有的干木工,有的跑运输,清一色都是来钱快却远离异性的行业。
时小平也选择了和父亲一起干装修。装修工的薪资不低,生活却非常苦闷无聊。在他身边,只有父亲、三叔,再加一位50多岁的苏北大叔。4个人,平时在上海的工地上干装修,累了就在地面铺上木板、被子,伴着蚊虫而眠。
父亲等人,显然并不属于懂他的那类人。“现在的小青年大手大脚,哪有我们那个年代人知艰苦。”在时宗月的眼里,儿子时小平一点也不理解父母挣钱的艰辛。
而父亲只知埋头挣钱的行为,儿子照样费解。时小平说:“父亲每天就知道干活,买彩票,一点也不关心我,想不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泡面”爱情,难成正果
时小平既渴望爱情,却又畏惧爱情,甚至抗拒爱情。现实中能供他选择的爱情,往往只有“泡面”这一类。
他不知道,有人将二代农民工的这种爱情比拟为“泡面”,意为爱情滋味就像那些只能满足基本需要、缺乏咀嚼感的速食品。
恍惚中,时小平本能觉得:现在谈恋爱,更像是两个人没办法再耗了凑合过日子。
他身边的“泡面”爱情,随处可见。
小伙伴汪小华在上海嘉定一工厂上班。因为有形的经济压力,后来跟随父亲做木工。木工虽然辛苦,收入却是蓝领的两倍有余。谈吐幽默的孙小华和同乡的女孩谈起了恋爱,可惜一个上海,一个首都。每天两人都忙得昏天黑地,只有春节时能乘着夜色在公路边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相思虽甜蜜却也痛苦,不久两人就分了手。时小平陪着汪小华喝闷酒,听他叨叨最多的就是“等哥有了钱,想去哪去哪,想找谁谈找谁谈。”不过从农民工行业里出人头地,几率渺茫。时小平工作了6年,基本没有什么盈余,小伙伴也多是如此。
时小平曾陪着同乡女孩萱萱去相亲。“相亲对象人一般般。”自始至终时小平对这个男孩都没什么好印象,萱萱却在两个多月之后就决定“闪婚”。“听说要了15万元的彩礼,萱萱爸留给她弟弟了,感觉就是把女儿给卖了。”
婚后的琐碎生活,立刻让毫无感情基础的两人陷入了激烈的争吵。孩子的降生也没能挽留住两人的婚姻。孩子不到一岁,两人就去民政所办了离婚手续。男方诉诸法律获得孩子的抚养权,法院也支持了母亲探视孩子的权利。但男方父母却拒绝萱萱再进家门一步。无计可施的萱萱思子成疾,剑走偏锋,纠集了几个社会青年,开着一辆面包车到男方村里“闹事”。男方父母被这么大的阵势给吓住了,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同村人只得报警,萱萱因此被拘留了半年。“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转眼就变成了这样子,想想就可怕。”时小平从内心里认定,“泡面”爱情风险高,不可取。
而表姐的遭遇,更在时小平的心里留下了阴影。表姐和表姐夫是同县人,通过相亲认识。“可能双方父母觉得再处下去太麻烦,直接就领了结婚证生孩子。”可惜在繁华的都市生活里,女的爱上了打麻将,时常夜不归宿,男的则喜欢泡吧解闷。紧随而来的是双方因感情和经济纠纷大打出手,险些弄出人命。“表姐被打后负气离家出走,杳无音信。表姐夫则到处找表姐,为的是要存折的密码。”时小平只能做旁观状,偶尔苦涩笑笑,原来就算是同乡,变成了“泡面”爱情也是如此。
一时间,时小平对父母安排的相亲很抗拒。“一天能给安排七八个,我一开始还去,后来就直接爽约。”
他的表哥,则反其道而行之,奉行“广撒网”策略。“为了节省成本,他居然和同村不在一地打工的三个女孩谈恋爱。”虽然有些不齿,时小平却对这种做法表示理解,“你想想,和一个女孩子谈恋爱,光时间、精力、金钱就得花多少?我们这种每天从早干到晚的农民工,哪有那个资本去谈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因而,时小平视恋爱为奢侈品,有着强烈的抵触心理。“我的条件不允许谈恋爱,只有婚姻没有爱情。结婚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和过日子。”
时小平的感触并非孤例。据有关调查资料显示,近年来,二代农民工对爱情的期待一直走低,也愈发现实。
在一系列复杂的社会因素下,二代农民工择偶范围开始缩小,逐渐转向知根知底的“同乡”。时小平发现,自己身边的人,慢慢都开始回乡找媳妇。但即使是同乡务工者,彼此之间的熟悉程度也大不如从前。加上工作繁重,甚少能抽出时间培养感情,许多都是在彼此妥协中才走进婚姻殿堂。
27岁的小军,凭着较为出众的相貌,曾谈过七八个女朋友。可一旦进入实质性的谈婚论嫁阶段,他便逃之夭夭。
“城市里每天人来人往,属于各自的时间实在太少,恋爱已经谈不起了。”所以像时小平这种自认还算“正直”的人,单身至今。
难以降临的“爱情鸟”
为了“爱情”,时小平和父亲曾一度关系紧张。
6月29日的上海,湿闷得像个蒸笼,烦躁的时小平和父亲爆发了相处一年半以来最激烈的争执。
而这次父子激烈对立的起因,仅仅是关于时小平追求“爱情”路线的分歧。
“我要进厂去。”这是他和表哥合谋许久之后得出的结論。
“等到学徒出师,就进厂找女朋友,找到后再回来干装修”,时小平曾对这个“曲线救国”的妙计沾沾自喜许久。如今面对父亲的强烈反对只得暂时作罢。
表哥的父亲更是对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歇斯底里,并将怒气撒到了时小平身上。“肯定是你想的主意,害自己不够,还要多害一个人啊。你知道你表哥因为你少挣了多少钱?”
在舅舅的眼里,儿子和时小平都有“前科”。
2013年,时小平和表哥受不了装修木工的枯燥和繁重,相约离家出走跑到了合肥郊区的一家食品企业上班。工作虽累,但能和同龄人在一起,两人收获了辍学后最快乐的时光。“大家有共同话题,聊得来谈得开,比之前开心多了。”两人也合谋开始追求厂里的姑娘。
可惜按部就班的计划在2014年的春节被打断。双方父母联合施压,禁止两人再去企业上班。而上班几个月下来空空如也的口袋,也让他们在长辈的劝导前底气不足,反驳无力。
“干装修挣钱不少,但吃睡都和中年男人混在一起,压根没有和异性接触的机会。进厂有女孩,但工资少养不起如今的女孩子。”光是女孩子手中明晃晃的6plus,就让他望而却步。
最终,在七大姑八大姨的轮番轰炸下,两人放弃了继续进厂上班的打算,回归到了木工行业,继续和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生活、工作在一起。
此后,也只能在网络世界里,他们才掀开面纱,恢复了年轻人的本色。可惜,爱情的际遇却远离而去了。
“难道这是我的宿命?”整日里和中年男性一起生活,时小平感觉自己的“爱情鸟”很难降临。
令他忧伤的是,再等几年,当父母觉得他不能再耗了,就会逼着他频繁去相亲。“也许哪一天我扛不住了,就找个女人凑合结婚了。”
“不过我要努力赚钱,给孩子一个好条件,不让他重蹈我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