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峰 陈地 周相吉
笔者近日在四川大凉山、秦巴山、乌蒙山等连片特困地区调研时发现,从条件恶劣的贫困地区向相对富裕区域自主搬迁移民的群众大量出现,并有逐渐增多趋势。移民后的贫困群众生产生活条件明显改善,收入迅速增加,很快摆脱了贫困。自主移民已成为贫困地区群众自己用脚走出来的一条重要脱贫之路。不过,在大量贫困山区农民通过自主移民实现快速脱贫的同时,由于其自发性和无序性,也带来了大量的私下交易、无序垦荒、乱搭乱建以及与当地群众出现资源争夺和冲突等一系列问题,须尽快出台政策予以规范引导。
走出大山就是“走出贫困”
群山环抱、交通闭塞的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也是最贫困的连片地区之一。但州内又因地理条件差异形成了经济发展的巨大反差,以州府西昌市为代表的安宁河谷地带,资源丰富,气候宜人,经济发达。近年来,安宁河谷地区吸引大量周边山区自主移民拥入,当地政府部门估计自主移民已达10万人。各个乡镇都有很多“自主移民村落”,且有逐步增多趋势。自主移民们或自己动手开荒建房,或私下购买当地人外出留下的房子和田地。对于这些曾经深居大山的贫困群众来说,走出了大山就等于“走出了贫困”。由于能够耕种到收成较好的土地,外出务工也有了门路,许多贫困家庭收入明显增加,迅速甩掉了“贫困帽”。
在西昌市川兴镇焦家村,66岁的吉木五支莫是最早搬来的自主移民之一。她的老家原来在国家级贫困县昭觉的普诗乡沙木树村。“那里气候冷得很,粮食产量低,饭都吃不饱。”吉木告诉笔者,后来听说焦家村这个地方不错,就和老公带着四个孩子迁了过来。“当时啥都没有,我和爱人就一起开荒,自己搭房子住。”吉木说,“现在,4个孩子都在西昌市附近打工。家里养了15头黄牛,还开荒种了2亩地,每年剩余的玉米就拿到山下换大米。生活比在山里头好过很多。”
西昌市佑君镇纸房村68岁的亚码吉姆,去年年底才从贫困县——美姑县苏洛乡红曲觉村搬来,私下向当地村民购买了房子和1亩土地。面对笔者的询问,不太会讲汉语的亚码老人只是笑个不停,简单地重复着:好啊、好啊。在亚码家周围,类似的自主移民家庭比比皆是。佑君镇镇长吕移祥说,全镇户籍人口为1.5万,而自主移民估计已超过3000人。在纸房村3组,自主移民人数甚至已超过本地村民。
“梯度转移”渐成趋势
自主移民不仅出现在最贫困的大凉山,秦巴山區、乌蒙山区以及地质灾害严重区、汶川震后重建区等地,大量渴望脱贫和防灾避险的农民,也自发向较为安全、生产条件好的农业区转移,接替当地常年外出或实际落户城镇人员的农村房屋和土地,形成农民的“梯度转移”。
在贫困山区、革命老区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空山乡,笔者见到了从后坝村迁到龙池村的农民李兴华。过去他所居住的后坝村黑木沟,两面是山,中间是峡谷,唯一通往外界的道路是一条河沟,一遇到涨水,路就断了,不能进出。“从家里到乡上要走5个多小时,买个米就要花掉一天的时间。”李兴华说,黑竹沟有100多口人居住,一般只能在乱石坡上种点土豆和玉米,一年几百元的收入,没人能娶到外面的媳妇。
2007年,空山乡开始鼓励黑木沟群众往外搬迁,给予每户5000元的补助。李兴华又通过借款、贷款,凑够了钱,在地势平坦的龙池村买了两间房子。房子是龙池村76岁老人杨在尚的,他搬到了儿子家里居住,又将自己无力耕种的2亩土地,一并赠送给了李兴华。现在,李兴华爱人在家种地,他外出务工,年收入两三万元,基本摆脱了贫困。据了解,黑木沟如今已搬迁得只剩下两户农民。
四川贫困人口的分布与山区、生态脆弱区高度叠加,汶川地震等强烈地震又加剧了地质灾害的威胁,不少农民重建后的房屋被频发的山洪、泥石流冲毁。当地农民不仅脱贫难,生命财产安全也无法得到保障,“一到雨季,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因此,一些地质灾害严重区的贫困农民开始自主迁徙,通过亲友介绍等途径,到平原区购买闲置农房、转包耕地。据统计,仅汶川地震重灾区广元市青川县,震后自主迁徙到县外的农户就有5200多人,占全县震后异地安置人员总数的五分之一。
用脚走出一条脱贫路径
四川省社科院副院长郭晓鸣等人认为,扶贫攻坚有两条路径,一是利用地方资源等优势,发展产业,让贫困人群就地脱贫;二是让贫困人口“走出去”,通过移民或务工方式,增收脱贫。自主移民脱贫见效快、带动性强,是群众自己用脚走出的一条重要脱贫路径。
首先,人们摆脱了恶劣生存条件,生产生活方式彻底改变,脱贫致富有了基本条件。这些农民自主搬迁异地后,摆脱了世代耕种山区坡地的命运,种上了更肥沃的土地,务工也更加便利。交通、信息、教育等条件与山区相比更是天壤之别,对后代的教育与发展更加有利。笔者采访发现,多数贫困家庭移民之后,如果仅按每年2736元的扶贫标准计算,基本上当年即可脱贫“摘帽”。此外,这些山区农民终于摆脱了地质灾害的威胁,生命财产安全得到保障。一些自主移民对笔者说:“搬到外面来,是这一辈做的最勇敢、也最正确的事儿。”
其次,农民自发性地移民,以经济吸附力为导向迁徙,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和持久性,不会出现行政性移民带来的一些问题。凉山州移民扶贫局局长黄玉超说,自主移民都是农民自愿的,都是向着适合自己、经济发达的地区搬迁,是一种主动性的、市场化的选择,具有较强的持久性和生命力。笔者了解到,这些自主移民大多是通过亲戚邻居介绍或带动完成迁转的,没有拿政府一分钱补贴,从选房、交易到重新生产生活,都由农民独立自主地实施完成,成本不高,状态稳定。而一些地方政府主导的集中移民,反而出现了返迁现象。
再次,缓解了平原地区农村外出务工人员房屋闲置、土地撂荒等问题,为解决农村“空心化”问题找到了新出路。一些基层干部表示,许多平原农业区中,大量农民举家外出务工,其中一部分人实际上已基本成为城镇人口,工作、居住都在城镇,其留在农村的房屋长期闲置,土地撂荒或简单耕种,造成资源浪费。山区农民自发进入这些农业区,购买他们的房屋,耕种他们的土地,在解决自己脱贫问题的同时,客观上也有效利用了宝贵的农业资源,缓解了农村越来越严重的“空心化”问题。
自主移民陷入政策“真空”
近年来,大量贫困山区农民向经济发达区自主移民,在实现快速脱贫的同时,由于其自发性和无序性,也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管理问题。部分基层干部和专家认为,贫困山区农民通过移民脱贫、追求幸福生活合情合理,但大量的私下交易、无序垦荒、乱搭乱建却不合法,加上与当地群众出现资源争夺和冲突,合法权益难以得到有效保障,社会管理陷入“真空”。
目前,自主移民大致有两种途径:一类是和当地百姓私下交易,买房购地,由于存在协议,双方矛盾尚不明显;另一类则是在迁入区域私自开荒建房,这就严重威胁到当地人的资源占有,双方矛盾和冲突开始出现并激化。
自主移民的无序迁入,缺乏与之相适应的管理政策,“怎么管”成了移民迁入地的一大难题,这也给移民自身带来许多困扰和麻烦。
不论是买房购地还是开荒建房,自主移民都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没有当地户口。凉山州委党校民族文化研究室主任薛昌建说,在我国现行户籍管理制度下,保险、婚姻、教育、医疗等,每一样都绕不开户口这道坎。
吉木五支莫多年前就移民到了川兴镇焦家村,但她的户口依然在老家昭觉县。在焦家村出生的几个孙子,都是回老家上的户口。吉木说,目前孩子在当地勉强入学了,但每人每學期要多交400元的“跨地费”。至于“医保”,她表示“从来没听说过”,生了病都是到小诊所拿药吃。
西昌市佑君镇镇党委书记刘光宇说,不久前,镇上给适龄儿童打“荨麻疹”疫苗。尽管知道很多移民儿童属于接种范围,但数量无法准确统计,移民又有“逃避”心态,因此很多孩子都没有接种。刘光宇忧心地说:“这些孩子肯定也没在户口所在地接种,健康安全怎么保障?”
四川省广元市青川县关庄镇雍涛一家,2010年从山区迁移到了条件相对较好的德阳市罗江县慧觉镇二龙村4组,曾一直无法落户。雍涛对一家人的未来十分担心:“现在只能转包原户主的2.2亩耕地,生了病还要跑回青川去报销。和我一起搬过来的青川人中,原来村里发的低保也取消了。最让我们难以接受的是,由于户口不在这里,处处都要钱,而且交钱也比本地人多。”
自主移民户籍不在现居住地,又天天与当地人朝夕相对,“管不管”“怎么管”成了当地政府最头痛的问题。一些基层干部表示,他们经常陷入当地村民和自主移民之间的矛盾,两头受气。据了解,不久前某地曾出现当地村民驱散移民的情况,移民又反过来状告村民。刘光宇说:“有的移民自己建房,明显属于违章搭建,我们到底管不管?怎么管?没有明确的管理办法,只能拖下去。”
接受采访的基层干部群众和专家认为,自主移民是当前我国加快贫困地区群众快速脱贫、稳定脱贫的重要路径。但是,目前大量的无序迁移流动,合情合理却不合法,如不采取措施加以科学规范和合理引导,可能会引发严峻的社会问题。他们呼吁,各级政府应尽快研究和出台明确的管理政策,使自主移民有序化、合法化。
一些基层干部群众还强调,面对当前客观存在的自主移民问题,地方政府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能推诿塞责。移民无论来自哪里、属于哪个民族,迁入地政府都要关心他们遇到的问题,尽力解决。政策出台需要时间,在此过程中,政府也要解决移民就近上学、就医、资源分配等问题,且不能附加不合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