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东舒
已故西泠印社社长、浙江图书馆馆长张宗祥先生,字阆声,号冷僧,浙江海宁硖石镇人,卒于1965年,终年84岁。是近代著名学者和著名书法家。 据张先生自己说,在将近八十年间,就书法研习方面,从没有一天间断过,清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练字,写足四五十个大字后,才准吃早饭。七十岁后,每天早餐之前,总是背临一通《神龙兰亭》。他一生中除创作了许多书法作品外,还用毛笔手抄了六千多卷孤本和善本书,校印了数百万字的古籍。
张宗祥先生在进行书法创作时,最讲究用笔、用墨和章法。他认为这是构成一幅书法作品的成功与失败的基本条件。他写字时'喜欢用硬毫笔作行、草书,在表现效果上,要求纸墨调和,他常说:“写字要纸墨相称,写旧纸最好用旧墨,写新纸最好用新墨,这样写出的字才能纸墨‘不打架儿,显得气韵和谐、生动。”当他提笔写字时,总是聚精会神,“一鼓作气”,其用笔之陕,用力之匀,简直叫人吃惊。看他写字,很容易联想到他称颂明末清初的傅青主草书时所写F的诗句:“笔如风雨气如虹,积健为雄见此翁!”当然,他的书风与傅青主不同,傅是以雄浑见长,他则是以飘逸取胜。他作草书用笔讲究起迄分明,反对刻意缭绕和故作狂怪。这一点在他评论王觉斯的草书诗中曾明显透露过:“颇有传奇倜傥情,微嫌缭绕不分明。”他通晓各种书体,但最擅长的是行书、草书,字与字间虽似“各自为战”,互不联属,但由于用笔灵活,书写时一气呵成,从整幅看,就给人一种浑然一体或者“一笔书”的感觉。在书法理论上,他很赞赏清代包慎伯所倡导的“气满”,他认为只有“气满”,写出的点画才经得起推敲:“如果就整幅看,一张字能象一个字一样和谐才成。”
张宗祥先生一生积累的书法经验非常丰富,现在仅就书写技法和学习方法等方面再简要地介绍以下三点:
一、执笔和用笔。在张先生的《临池随笔》—文中开头就说:“执笔之法,聚讼纷纭,半是欺人之谈。予不为古人所欺,自守予法。”其实,他所说的“自守予法”之“法”,就是现在一般所公认的“五指执笔法”,要求“掌虚指实”。至于悬腕与否,要从实际出发,他说:“凡不须运用腕力之字,而必悬腕以赴,此真烦恼自找。”在执笔松紧高低方面,认为“虽作小楷……大指距毫必须二寸以上”,执笔松紧则以适中为宜。在笔法上,他是主张“中锋”用笔的,其理由是:中国书体的点画要求如此,毛笔的构造特点和使用性能如此,“五指执笔”“掌虚指实”之后,就能笔正锋正。他常说写毛笔字,特别是写大字,总是要根据点画以及笔势笔意的规律要求,将一支笔不停顿地起倒使转地灵活运用,但笔心(锋)却必须“常在画中行”。关于这个问题,他在《临池随笔》中有一段论述,他说:“聚毛成笔,概名之日毫,毫之端日锋。毫有逆用、顺用、转用、侧用,或逆入顺出,或顺入逆出种种不同,然其锋笔居毫之中,方能无弊。何也?锋者毫之将帅也,此中锋之说也。世人乃就字形中求之,碰壁宜矣。”为了证实中锋用笔的正确,他在《论书绝句》中曾批评了翁同稣,说翁晚年的字“极姿肆苍劲,然一生用笔毫不能直,锋不能挺,时有浮烟涨墨之病”。但中锋笔并不是绝对的,他认为在整幅书法作品中偶用几下侧锋或偏锋是可以的,而且也是善书者所惯用的技法之一。为此,他曾多次指点晋唐法书中的某些点画给学生们看,说:“这里是用的侧锋,侧锋是为了取妍。”
二、硬毫和软毫。书体是跟随时代的演变而演变的,书写工具也在跟随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因此,学习书法在工具上也应“趋变适时”,他在《临池随笔》中曾说:“至篆则笔墨皆异,汉人所写碑头已因工具不同之故,变其体势。”在书写工具的使用上,他十分推重邓石如,认为“完白山人(邓石如)深知后世笔墨悉异古人……故篆书专仿汉碑头,且笔锋转折尽皆露锋,此实深明古今作书工具不同之理,不能以其异古而议之也”。当前,毛笔的种类很多,但就其使用性能来说,大致不外硬毫、软毫、兼毫三种。张先生一生惯用硬毫或兼毫,但他却经常教导学生说:“硬毫软毫各有各的好处。”“但作为初学的人来说,最好先用软毫,因为用惯了硬毫改用软毫很难,但软毫用好了改用硬毫,不仅容易,而且写出的字,会别具一种韵致。”
三、读、摹、临。他认为读、摹、临、临碑帖和法书、墨迹是继承书法优良传统的一个好方法,也是从事书法艺术的人必须毕生坚持的一项基本功。从他收藏的大量碑帖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红、黑小字眉批和夹注,这就是他在学习中所体会到的一些心得记录。在学习进程中,他主张“学书要吃透一家,遍学百家,自成一家”。他反对那种不讲传统空言创新的“才子气”,也反对那种死守师承、食古不化的腐迂陋习,以及见帖就临的“大杂烩”作风。他临法书主张整幅对临,“这样可以学到章法”。对于碑刻,尤其是魏碑,必须注意刀与笔的关系,不能“浑刀笔而不分”,他认为碑与帖之笔法实“出自一源”,“碑之误于刻……帖之亦误于刻”,尤其是辗转翻刻,更易失去原来笔意,而学者往往不察,“并其刀刻方棱之处,亦皆仿之”。他认为,当学书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就要遍览勤临各家,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使自己从古人的窠臼中跳出来,写出新的独创风格。
我拜识张宗祥先生是在1949年秋天,当时我正在《浙江日报》编副刊,但真正做张先生的学生,向张先生学习书法,却是从1962年春天开始的。张先生对学书的要求很严,但主要是“要想把字写好,第一要学做人,第二要多读书,第三才是学写字”。我每次从张先生那里回来,总是把他的谆谆教导记录在专用的笔记本上。然而深感痛心的是,这些笔记本在十年浩劫时,连同我的其他一些有关书籍和学习资料统统被“红卫兵”抄去,一把火给烧掉了!不久前,编辑部要我写一篇纪念张宗祥先生的文章,我遥望南天,痛心疾首,最后只能凭借零星记忆和手头劫余资料东拼西凑地写了下以上这么一鳞半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