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久
老家的老屋后有棵老柳树,老柳树下面有口老井。老人们说老井资格很老,比我那位年近花甲的老师年纪还老。
老井是村东唯一的水井,也是全村水质最好的水井,就连住在村西头的人也来挑老井的水。小伙伴常说老井的水好喝,比他们村西那井的水干净,抱怨他家不住在老井的附近。父母用老井的水养育了我,可是小时候我却怕那老井,因为老井很深,有两三丈吧,站在井台上往下一瞅,深深的远远的暗暗的一泓水映出一张小脸,不由得让我眩晕,便本能地立即后退几步,生怕掉了下去。那年五月节,母亲说我“苦夏”,应当午饭后走七家要七个饺子或包子,然后坐在老井的井台上,一个饺子或包子吃到剩一小口时扔进井里。我不好意思去要,弟弟便陪我,乡亲们都热情地挑大个儿的饺子或包子给我。我坐在井台上,小心翼翼地按妈妈说的去做,不敢探头往井里瞅。
夏日里,不管天气多热,老井的水一入口,便令人顿觉神清气爽,暑气全消。那时候没有雪糕冰果,我和小伙伴们总是用老井的水来解渴消暑。我们先找出一个玻璃瓶子,用水洗净,在瓶口处系上一根用线麻搓成的细绳,别在井绳的井钩上,慢慢地反转。整个过程,动作要稳当,以防瓶子撞碎在那石头砌成的井壁上。如果动作毛糙了,就会赔了瓶子又喝不上水。有一次,我和弟弟去提水,我摇辘轳把子,眼看瓶子提到井上了,可我动作加快不当,井绳猛地一晃,“啪——”的一声,水瓶撞在石头上破碎了。我心疼了好一阵子,因为那时候找来一个瓶子是很不容易的。过后,我琢磨出,提水时要注意动作快慢适度,不该快时千万不能快,以后就再没有打过玻璃瓶子了。
老井水源充足,从不枯竭,零下30多度的严冬井下也不结冰。冬天的早上,老井的井口往外涌动银色的雾气,像是井下之龙醒来在呼吸,有时老井旁边的老柳树上也结满白霜。这时节的老井井台上就常常冻冰,去担水就不那么方便了。我常看到父亲去刨冰,不然那冰越冻越厚,担水的人就容易滑倒了。我上学后,每当老井井台冻冰,便与弟弟,还有东院的小弟弟去刨冰,老人们见了就夸奖我们,说我们长大一定有出息。我们干得更起劲了,冻手了就搓搓手哈哈气,刨得冰碴子崩得满身。不过这时候却不怕老井了,大概是“长大”一些了吧。再后来,我和弟弟去抬水。我们俩拎着一只水筲,一只扁担,打水时我们俩一边一人握着辘轳把子共同努力往上摇动,提上来后抬回家去倒进水缸里。再后来,我们就去挑水了,除了灌满那大水缸外,天旱时还挑几担浇进房后那架黑葡萄的大水盘里。父亲为了方便灌水,挖了一个长长的木槽从房后篱笆外接到黑葡萄的大水盘里,那哗哗流淌在木槽中的井水不时地飞起几朵白色的浪花,好像唱着动听的歌。老井不仅滋润了众乡亲,也滋润了它周围的动植物!
人说水是生命之源,老井就是它周围男女老少的生命之源,因而老人们十分爱护它。老井最初的井裙是木制的,用四根粗壮的柞木制成,又用木板制成井盖,挑水时打开井盖,挑完了盖上,防止脏东西落入井中。后来用水泥和细沙砌成方形井口,比木头的结实了许多。平时,老人们很注意淘井,淘井时把井水迅速打出,再迅速将井底泥土清除。老人们胆大心细,双手攀着井壁的石缝,双脚也踩在石缝上,一会儿便下到井底,井上的人将工具用土篮子放下去,然后提水、提土,均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于是,老井的清泉总是源源不断,总是清清冽冽,干干净净。
老井还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令人尊崇它。老人说井是龙的化身,老井的清泉是天上的琼浆。后来,我看到了“龙吐天浆”这句话,更钦佩老人们的文化底蕴。龙的子孙当然对龙尊重与崇敬。于是,每年老人们总要对老井进行几次祭祀性的活动。一次是最大的传统节日春节,要给老井贴春联。我刚学写春联时,父亲就说别忘了给老井写个“清泉大吉”,除夕那天早晨,父亲亲自去给老井贴上。大红纸贴在井台上,显得红火、耀眼、欢快,老井也过年啦!一次是元宵节,即正月十五晚上放路灯,老人们将蘸了煤油的松树塔和草木灰从屋子里一直摆放到老井井台,点燃后一片光明,犹如一条火龙映得井台、大街、房宅、院子、小巷红彤彤的。一次是“二月二龙抬头”,这是专门祭祀龙的节日,早晨太阳还没出来,老人们便用草木炭在打扫干净的院子里围成一个个大圆圈,又撮满一筐草木灰从院子开始一直摅到老井井口,如同一条银龙蜿蜒在大街上。
有了自来水,老井依旧在。在我进城工作几年后,老家自来水工程上马,乡亲们都吃上了自来水,但是受过老井滋润的老人和孩子们没有忘记老井。我每年回老家时,一旦有工夫就去屋后看看老井。水泥井裙依然整齐,井壁石头依然坚固,上面还长着一些苔藓,往下一瞅,井水水位很高,上面漂浮着柴草枯叶。也许吃自来水长大的孩子们不知道老井对滋润村里人的功德,也许他们不知道老井现在还有什么作用,甚至不知道老井的存在,可是,我无论如何忘不了老井!现在不忘,将来也不会忘,父亲教我写的几个大字也会一直铭记在心:“清泉大吉”,老井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