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家的秀儿

2015-05-30 10:48:04张寄寒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侄女大饼上桌

张寄寒

01

小学毕业后,我在家待了半年。一过春节,妈妈说让我去上海大哥那儿,让他给我找个工作。年初七的晚上,妈妈心急火燎地给我缝缝补补了哥的一件旧长衫,用一块青布扎成一个小包袱,这便是我的全部行李。次日一早,妈妈便送我去航船码头。

我坐了两天一夜的航船,到了上海。

三轮车驶进了石库门的祥顺里,停在55号门口,我付了车钿,下车便去叩55号的门。

“谁啊?”一个女孩尖尖的声音。

“这儿是我大哥的家?”

“你是大哥的小弟?我是你大哥家的保姆,你叫我秀儿。”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给我开了门。她大不了我几岁,天蓝色的褂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黑色的棉裤,模样天真活泼。

“是的,是的……”我朝她边笑边说。

我环顾四周,幽暗的灶屋间,煤炉上的锅内冒着白色的热气,屋顶上悬挂着一盏昏暗的电灯,屋内朦朦胧胧。

“我带你上楼,你大嫂在家。”秀儿用双手搓着胸前的围裙,操着一口苏北话说。

“大嫂,你家小弟来了!”秀儿推开亭子间的门说。

“哦,小弟来了!快叫小叔叔!”大嫂让她身边的两个小女娃叫我。两个小女娃可乖了,立刻扑到我身上,一个拉左手,一个拉右手。大嫂说大的叫茹芳,小的叫茹芸。茹芳给我两块奶油饼干,茹芸剥了一粒糖塞进我的嘴里。

“小弟,你大哥知道你来吗?”大嫂突然问。

“不知道,都是妈妈的意思,说是让大哥给我找个工作。”

“你妈一直喜欢打如意算盘,她不知道上海找工作有多难啊!”大嫂哀怨地说。

听了大嫂的话,我心里像堵了似的难受,鼻子酸酸的。想起刚才给我开门时秀儿那张亲切的笑脸,我一边宽慰自己别难过,一边下楼去找她。

“你肚子饿了?”秀儿关切地问。

“不饿……”我边说边揉眼睛。

“这里吃晚饭一直很晚很晚,要等你大哥七点下班回家哩!”秀儿睁大了眼睛对我说。

门口的腰门“咿呀”一声,大哥推门进屋。

“大哥,你回来了!”我兴奋地说。

“小弟,你怎么来了?妈也真是,连招呼也不打就让你一个人来了。”大哥皱紧双眉边说边上楼,把我的一股兴奋劲儿全部打消,我垂头丧气地尾随大哥走进亭子间。

“你看,我这个屁股大的地方,让你住在哪里?妈又不是不知道……”大哥依然埋怨地说。

秀儿把菜端上桌,盛了一小碗一小碗的米饭,再摆上一双双筷子。

“吃倒无所谓,添人不添菜,五个人住十个平方米的亭子间,螺蛳壳里做道场。”大嫂帮腔地说。

大哥大嫂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确实不该来,我打扰了他们的生活,心里越想越觉得愧对大哥大嫂。

“吃饭吧!”大嫂边说边拿筷子吃饭。

上海的饭碗真小,一碗饭三口两口便吃完了,大嫂看我吃饭的速度几乎惊呆了。

“小弟,你怎么不吃菜?”大嫂边说边给我夹菜。

吃完饭,我坐在靠窗的一只靠椅里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在想,我的出现给大哥家带来的不是欢乐而是烦恼。今夜我睡在哪里?我做了许多猜测,抑或大哥带我去小旅馆投宿,抑或是让我在亭子间坐一夜,抑或我去流浪街头,越想越觉得可怕。

吃罢晚饭,大哥大嫂漫无边际地聊了很久,两个小侄女打起哈欠,秀儿忙着给她们洗脸、洗屁股、洗脚。抱到床上时两个小侄女嬉闹着钻进了被窝,露出两张甜甜的小脸,朝我做鬼脸。我忍不住哈欠不断,用双手捂住了脸。

“小弟,今晚你就睡在秀儿的脚跟头!”大哥一脸无奈地说。

“和她睡?”我不解地问。

“不和她睡,你睡床底下?”大嫂幽默地说。

秀儿上楼了,她看着我一脸困倦的神情便问大嫂说:“小弟睡在哪里?”

“睡在你的脚跟头!”

“什么?”秀儿张大嘴巴诧异地说。

“我家小弟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不介意吧?”大哥边笑边说。

“不介意,不介意……”秀儿直率地说。

秀儿立刻带我下楼洗漱,上楼时她摊开地铺,一头是她的花枕头,一头她用一条棉裤作枕头。

“小弟,你睡这头。”秀儿指着那花枕头说。

我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秀儿一边关灯一边脱衣服,也钻进了被窝。

亭子间里一片漆黑,我久久不能入睡,想起遥远的乡下,想起妈妈和妹妹,一股埋怨与思念的情绪在心中冲撞,左思右想,亭子间里发出一片均匀的鼾声,伴着它,我也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02

天刚亮,秀儿一骨碌起床,我随她起床。她利索地收拾地铺。我下楼帮她生炉子,炉子生着,秀儿把一铝壶水放在煤炉上。

“你和我一起去买早点!”秀儿拉着我的手,兴冲冲地走出石库门,来到了一家离祥顺里不远的大饼店。做大饼的是个憨厚的中年人,收钱发货的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买六个大饼!”秀儿对站在炉子旁的小姑娘说。

“今天怎么多买一个?”小姑娘好奇地问。

“喏,东家大哥的小弟来了!”

小姑娘朝我一瞥,从一只团匾里挑了六个大饼放进秀儿手中的钢精锅里。

回家路上,我对秀儿说,明天我去买早点。秀儿连忙说,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帮我干活了。

次日早晨,我和秀儿一起起床,她生炉子买菜,我去买早点。

装好大饼,我急匆匆地赶回家,走进石库门时忽然发现手中的大饼钱还没交,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去交钱吧,大哥要上班等着吃大饼,不交吧,我的良心受到谴责。我带着矛盾的心情走进亭子间,大家吃大饼,我却一点没胃口,大家吃完了,我还没咬一口。

秀儿再三盘问我有什么心事,我不敢告诉她,整日里闷闷不乐。吃罢晚饭,我下楼时秀儿又盘问我,我像逃遁似的躲进亭子间。

大哥大嫂和孩子们都睡了,秀儿正在摊地铺,我们刚钻进被窝,大哥的呼噜声已响起来了,忽然秀儿蹑手蹑脚地翻到我的一头。

“你今天一定有什么心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告诉我,我来帮帮你!”秀儿压低了声音说。

“没有什么!”

“心里有事不说出来,自己难为自己,何苦呢?”

面对秀儿真诚的态度,我终于把买大饼没交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明天一定要把六个大饼钱还给人家!”秀儿的正直让我羞愧难当,同时也舒了一口气。

03

一天傍晚,大哥回家时,大嫂的话特别多,说话声音变得柔声柔气起来,秀儿轻声地和我耳语,今天是你大哥发工资的日子。晚饭桌上,大嫂兴致勃勃地对秀儿说,明天吃红烧肉,小弟来了还没吃过一回。大嫂的话把我的思绪带回乡下老家,我家平日不吃红烧肉,只有爸爸、哥哥从外地回家,妈妈才烧红烧肉,饭桌上计划供应一碗饭一块红烧肉,半碗只加汤不加红烧肉。

次日早晨,秀儿买回一块肋条肉,吃罢早饭,秀儿便在灶屋间忙碌开来,一会儿杀鱼,一会儿斩肉。我在亭子间里给两个小侄女讲故事,讲啊讲啊,一个接一个地讲。从楼下飘进来一阵阵浓浓的红烧肉香味,我的思想一直开小差。

不多一会儿,秀儿把一碗烧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端上了楼,再把白汤鲫鱼、扁菜苋端上楼。秀儿忙给大家盛饭,大嫂未上桌,两个小侄女还在玩。我趁大家不注意,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往嘴里杀杀馋头。

大嫂和小侄女上桌了,秀儿也上桌。大嫂笑容可掬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朝我碗上边塞边说,吃红烧肉!我仔细一看,果然是一块三精三肥的红烧肉,天哪,刚才一块的滋味还没辨出味道,这下可要细嚼慢咽,享受美食。我暗自佩服秀儿小小年纪已有一手好厨艺。我添了饭,大嫂又给我夹了一块。

“秀儿,你今天切几块?”大嫂问秀儿。

“十块。”

大嫂默默一算,对秀儿说,不对啊,你说十块,小弟吃两块,两个孩子吃三块,我吃两块,你吃两块,一共九块,还有一块肉去了哪里?

“我吃的……”我怕怀疑秀儿便如实说了。

“啊……”大嫂不敢相信。

“真的……”我肯定地说。

也许因为我的诚实大嫂也没说什么,倒是我内心自责起来。

半月后,大嫂又让秀儿去买肋条肉烧红烧肉,秀儿在灶屋间神秘地对我说,要不大嫂问我切几块,我少报一块好吗?我忙说,不好不好,我不再……秀儿朝我咯咯地笑了。

吃中饭时,秀儿把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端上桌,又让我垂涎欲滴。我一上桌端起饭碗,大嫂便夹了一块有精有肥的红烧肉放在我的饭碗里,我一时受宠若惊。

“吃哟,看什么?”大嫂笑着说。

“好吃、好吃……”我边嚼边说。

我去添饭,待我坐上桌,大嫂又把一块红烧肉夹在她的筷子上说,来,来,再吃一块!

“我还有半块在碗底哩!”我边说边把饭碗移开。

“吃得这么节约作啥?”大嫂认真地说。

大嫂的一声表扬,让我心里倍感温暖。

04

一天晚上,刚吃罢晚饭,大哥突然朝我身上的衣服打量,感叹地对我说,瞧你身上这件灰不溜秋的棉袍,叫我怎么带得出去?我想也是,身上这件黑棉袍还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妈把哥穿旧的棉袍改了半夜才改成的,听大哥的话,像是要给我去找工作的意思,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

于是,每天晚上我伸长脖子盼大哥回家,给我带来新衣服,然而一次次地让我失望。正当我对他不寄希望时,一天晚上,大哥却真的给我带来了新衣服。我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天哪!又长又大。隔了几天的晚上,大哥给我调换来新衣服,可又怎么也穿不进去,又小又短。两次的新衣服都没有买成,给我心灵蒙上一层阴云。

有一天吃罢中饭,秀儿做完了家务,拉着我的手去逛街。我们走到小菜场外一个个卖服装的地摊,天哪,这儿的服装款式太多了,看得我眼花缭乱。秀儿像我姐一样,拉着我去一个个卖服装的地摊试穿,一件件穿在身上,秀儿都摇着头,直到挑了一件上青色的茄克衫,秀儿才左瞧右瞧赞不绝口,她还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买,我给你买!”秀儿边说边掏钱。

“我让大哥还你钱!”

“不用,我送你留作纪念。”

“谢谢秀儿……”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穿了一身新的茄克衫和秀儿回家,走进亭子间的门。

“大嫂,你看谁来了!”

“哦,真的不认识了,太帅了,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一点不假,明天让你大哥带你去找工作吧!”大嫂兴奋地说。

楼梯上响起了“笃笃”的皮鞋声,大哥推门进来了。

“哦,新衣服买成了,太好了,明天我带你出去找工作。”大哥漫不经心地说。

“哥,这衣服钱还是秀儿的哩!” 我给大哥提醒。

05

自从我住进小阁楼,两个小侄女经常会爬进来,缠着我给她们讲故事。我在小阁楼里给她们讲了童话《金鱼和渔夫的故事》、神话《神灯》,两个小侄女听得津津有味。

一日傍晚,秀儿来我的小阁楼,坐在床沿上,和我絮絮地说:

“小弟,我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出生在里下河边的一个水乡小村,从小家里穷,没有进过学校。十三岁的那年,父母逼我去邻村当童养媳,我不服从,一拗气便从乡下步行到南通,后来坐了一艘大轮船来到了繁华而生疏的上海,终于找到了一家荐头店,后来你哥来荐头店把我找去,一干一年多。”

“你不做童养媳是对的,现在是新社会哟,我支持你!”

“你是读书的孩子,我劝你不要让你大哥给你去找工作,只有回家读书才对哩!”秀儿像个成熟的大姐姐一样说。

我发现秀儿不但心地善良而且还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我从心底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一样。

窗外的一轮圆月已渐渐地偏西了,夜已深了,秀儿便悄悄地告辞下了小阁楼。

次日吃罢晚饭,我刚爬进小阁楼,忽听秀儿的叫声:“你哥让你去亭子间一趟。”我立刻走进亭子间,大哥坐在靠椅里开门见山地说,后天你回乡下去吧!你还是回去继续读书吧。

“知道……”因为我对秀儿的留恋,一时思绪混乱起来,心想难道大哥对我下逐客令?难道因为我和秀儿,难道……

次日吃罢午饭,秀儿做完家务,换了一身青布袄、黑裤子,两根羊角辫梳得油光锃亮。她无拘无束地拉着我的手走出祥顺里,穿过一条马路,去荣金大戏院看当日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进影院前,秀儿买了两包香瓜子,送一包给我,走进影院对号入座。电影放映开始,我被扣人心弦的剧情深深地吸引,感动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看完,只觉得天昏地暗,走出电影院时我发现我和秀儿手中的香瓜子的纸包都被泪水浸湿了。记得有一天,我和秀儿走过一家照相馆,一个人正在用一把绘画尺在放大一张小照片,橱窗里一张张逼真的大照片都是用这把放大尺放大的。我充满了好奇,对它百看不厌,等我学会了,我要给秀儿放大一张人像。秀儿常说我身上有种艺术细胞。

一大早,淡淡的雾气弥漫,秀儿带了我的小侄女给我送行,还给我买了两只夹着果酱的面包。快上车时,两个小侄女抱住我的腿,不让我走,看到她们哭得像泪人儿,我的心一软,把她们紧紧地抱住,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而下。

回到故乡老屋,静夜里,我常思念大哥家的秀儿,怀念我们纯洁的情谊。她的模样随着时光愈发清晰起来,当年的困窘反倒生出甜味,在流年中日渐氤氲,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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