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如姬
仁和城中,高楼大院紧锁,一位身形佝偻的妇人独立窗前细吟着:“和风熏,杨柳轻,郁郁青山江水平,笑语满香径;思往事,望繁星,人倚断桥云西行,月影醉柔情。”
她望着窗外青山绿水,杨柳和风,行人信步漫游的景色微微出神。曾几何时,她也这般春风得意,花开花落流年度,姣好芳华无觅处。青衫少年和采莲女仍在,世界依旧人声鼎沸,只是她再也插不进话了。
她出生在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畔,父亲是云游宦海的孙嘉乐,她是家中的嫡长千金孙云凤。孙氏一门女子如云,云凤出生后的十几年里,共有五个妹妹相继降生。这群年纪相仿的女儿们时常围绕在父亲膝下,听他讲离奇的故事,时而惊呼,时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六女中,云凤的卓绝才情最先展露。八岁时,云凤在闺中吟哦诗歌,恰逢孙嘉乐的友人来访,耳听一阵稚嫩的读书声自里屋传来,问及才知是孙家长女,不禁想见一见。与孙父交好的多是当时颇有贤名之人,孙父自然乐得为女儿引荐。
云凤被带出闺房,望着那人浅露笑意,怡然敬父执,问他来自何方。一番夸赞后,友人以“关关雎鸠”出对,想考一考她,云凤也未露胆怯,少顷便对出“雍雍鸣雁”之句,众人皆啧啧称奇。
自此,云凤才名远播,孙父也乐得将女儿培养成仁和城中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于是,她的喜好和要求,孙父都尽力满足,久而久之,醉心诗词之余,书画涂鸦也成了她的拿手本领,花卉经她手画出,清丽脱俗,栩栩如生。
钱塘五月中,碧梧桐盖翠筠笼。她为自己取字碧梧。
安稳的日子过了数年,时遇官场浮动,一纸诏书,孙父被调任为四川按察使,虽是升迁,却天高路远,一家人只得收拾行装启程。
山一程,水一程,一路上为了缓和舟车劳顿,云凤不时与父亲谈诗论道,每到一处,父女几人便畅论一番。云凤认为,闻见广则聪明辟,胜友之而学易成。这趟跋山涉水是为她见闻广博,父亲则是她的挚友。
一家人到达蜀地,多少有些不习惯,思乡之情露于言表,云凤曾作诗抒发思乡之情:“春来江上雁知还,我尚驱车歧路间;芳草极天迷客思,白云何处是乡关。地卑城郭多临水,县小人家半住山;闻说西行多石径,喜无尘土扑征颜。”
好在家宅平安,父亲宽达,她安稳地度过了儿时,姐妹们相处也分外融洽。孙氏一门的女子诗文传播甚广,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文雅之风,不少官宦、富贵人家的女子争相效仿。
在祥和温馨的家庭中,云凤度过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云凤自负才情,平生所愿只求能有一位雅好诗词的男子,与她安静平稳地度过一生。只可惜现世浮躁,及笄之年已过,却始终难有一人入得她眼。二妹三妹相继出阁,惹得云凤心急如焚。
终于,有一名唤程懋庭的少年闯进了她的世界。程懋庭艳羡云凤才情,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二人也曾携袂出游,唱和相随。云凤以为现世遂了她的愿,却不料好运早已透支殆尽,等待她的将是各种不如意。
当初那才华出众的程懋庭原来是个不学无术之人,那时为了求得美人,他伪装成雅好诗书的翩翩公子,如今生米煮成熟饭,他再懒得遮掩,真实面目都露了出来—提到诗书笔砚之事,他便不胜厌烦。
琴瑟和鸣是不可能了,传奇的背后果真一地鸡毛。云凤与程懋庭几乎见面就吵,生活过得一塌糊涂,这原本是她最不屑的……如今,要跟现实握手言和了吗?
既然生活不如从前,为何还要多个人束缚?想到这里,云凤毅然作休夫状,收拾行囊回了娘家。
程家已是满目疮痍,她只愿此生长伴父亲身旁。现实的失落让云凤全身投入诗歌中,一心要在文学路上辟出一片天地。
后来,父亲的世交袁枚到访,离别之际作诗相赠,云凤十分仰慕袁枚才学,渴望拜他为师,于是和诗四首。
袁枚其实也早闻云凤诗才,遂答应收她为徒,师徒二人自此引为知己。
归宁之后的云凤只沉醉诗词,人一旦用心执着一件事,时间都要向她投降。经历人生巨变的云凤,诗词不再如少女时稚嫩,多了人情世故,也多了几分幽怨,让人读之心头微凉。不少文人慕其大名,跋山涉水来见。突如其来的关注和推崇,让云凤倍感欢愉,比起程家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吧!
众人推她为诗中女子之首,她则当仁不让地牵头邀约众多才女聚在一起,品诗论文,畅论江湖。众人高谈阔论,比起男子的酒肉会场少了一分豪迈,却多了些许闺阁清雅气息。
第二次“脂粉盛会”在春季举行,那时的西湖春色盎然,众才女佳人翩然而至,为西湖增添了一抹明艳春色。
云凤的才情不仅得到袁枚的肯定,连一起论诗且自负的女弟子们也自叹不如。年逾三十后,云凤撰《玉箫楼诗集》《湘筠馆诗》诗集传世。
暮年时,老态龙钟的云凤不禁感叹自身,碧梧这字实在太符合她的一生了,杜甫诗说“碧梧栖老凤凰枝”,绿色的梧桐是凤凰曾栖息过的,她这一生不就是这样吗?她这只凤穿云过雾,曾在最高的梧桐上栖息,那样春风得意,可最终成了一段只能频频回首的飞扬岁月。如今,她蜷缩在小屋,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只是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山一程,水一程,原来走完那一程,人生中的绮丽也就用完了。五十载风云后再回首,曾笔墨泼过的白面羽扇已经蒙尘,曾绘过的丹青花卉已经模糊,在世上走了51年,云凤卒世。这一世虽不圆满,倒也算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