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

2015-05-30 10:48孙焱莉
阳光 2015年9期
关键词:香兰老头子儿子

上 阙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路太不好走了,有沟,有流水,有石头,有篱笆,有土壕,有沙塘子,一一排列;有斜逸支出的树根,一只破筐,两块锃亮的犁铧的铁尖都堆着,还有一只黑狗龇牙坐在那儿。一排高到天上的木桩栅栏挡在面前,透过缝隙,我看到另一边的黄花与红果,过不去,只能绕着走,等我绕开后,前面就变成了一堆泥泞,没了脚脖子,我左拔右甩,顷刻就变成了一只泥猴子。这个要去的地方太远了,远得无边无际,没头没尾。路上我遇到好多人,看着都很熟,却说不上来他们都是谁。渐渐的,我感觉到力气越来越小,原来颠着跑着往前,后来只能迈小步子,腿上长的不是肉,是铅。最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走累了,不想走了,想侧个身转个方向走,或调个头,眼前还是刚才的景象,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朝前……

早上,我醒了,推开窗,看到雾,还看到一绺枝杈眼看要伸进屋子里,上面结着五六个半黄的杏子,一动不动地垂着。是六月的一个雾天儿。

雾是叫人缓慢、叫人停顿的东西。这是我对香兰说过的话。香兰说:你蛮有想法的嘛!香兰说喜欢我念过书,看起来和别人总有不一样的地方。她说这话时很调皮。肉嘟嘟嘴唇抿着,不见薄,嘴角却翘成月牙牙的尖儿,仿佛有滴露水挂在月亮上,将滴未滴。多好的嘴,多好的女人!

雾里有个人影子,比雾白,这就跟在黑暗里的人比夜更黑一样,都看不清。记得有一次香兰往回走,隐在老柳树后面时,她的黑影子在树边一闪,不见了。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悲伤,仿佛那个刚刚在我怀里软得像水波,香得像槐花,又暖又潮湿的女人突然变得黯淡、生硬、陌生起来。和香兰约会之后,我常会生出莫名的惆怅与悲伤。我知道这种情绪生出来和香兰的娘有关。香兰她娘马老太婆不同意她女儿和我好。她嫌我曾是地主家的孩崽子,现在又是村子里最穷的小子。我的顾虑重重,比老柳树上的叶子还稠。

雾里的人影在雾里没挪动,她蹲下来,我推开窗子,探出头细看是谁。隐约的,一个老女人正拾地上的几根树枝,拾了这枝,那枝又从腋窝下溜下去,像一只熊瞎子掰苞米,掰了这个掉那个。我没看见过熊瞎子啥样,但我给香兰讲过这事。现在我的满脑袋里只有香兰。我俩好不容易哟,一个月才能见上一面,这是香兰定的,叫月圆人圆。我反对过,感觉这样时间太久了,月亮要一个月才能圆一次,就跟她商量:月半时是不是可以再见一次?香兰拧着脸子反对,她说见得太勤了会被人发现的。尽管我想天天夜夜地抱着她,她不让抱,拉着手也行,不让拉手,看着也行,不是让近看,远远的能踅摸到一点儿影子也行。但是没办法,她说什么我都得听。听了,她就会在大月亮地儿里,在柳树枝底下叫我抱着她的软身子,叫我吃她红嘟嘟的厚嘴唇。哆嗦地抱紧那样一团火,一泡水,就忘了一世界的事情,没谁能阻挡我靠近她。我现在只一门心思地靠得更近,甚至融入她肉里,血里,骨里,她融入我也行,就是不想分开了。

我想看看月亮,可是没有,现在只有雾。今天是几儿了?我怎么没印象了,睡得真死,把日子都睡忘了,这可是件大事情,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日子,不能忘了月圆。上次见面,我对香兰说:我忍不住了,太想了。香兰两只软嫩的手吊着我的脖子,身子抖着说:忍不住也要忍,她用指甲剋着我后脖子的肉,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疼。我感觉到香兰身子微微的颤抖,她的抖和我的不一样,我的是迫不及待的,带着野蛮,而她的是克制而内敛的,藏在皮里肉儿里,如果不离她那么近,拥那么紧,几乎就感觉不到。在白白的月光下,我还看到香兰两滴泪珠,在月色里的泪珠就像掉到河里的玻璃球儿,像戏文里描述的那样——隐约而清冽。我从小就喜欢听戏文,大一些就学唱戏文。在不抱着她不说话的月亮地儿里,我就拉着香兰的手给她低声唱《王二姐思夫》那段,唱《楼台会》那段。我给她擦了泪,一悠一顿一扬,起起伏伏地唱起:……想香兰想得我一天吃不下一碗饭,两天喝不下半碗粥,一碗饭半碗粥瘦得我皮包骨头……

香兰听着听着就笑了,笑过之后摆好身子,说摆好呢其实就是离我稍远些,但我的手是不会松开的,一直搂着她的腰,她只把头离我远了那么一点点。那次香兰郑重地跟我说:和你说件事。我说:好。她说:进秋里,你像样儿地买上四彩礼,托个媒,正式去俺家找俺妈提亲。我一口咬住香兰的舌头,她的舌尖有点儿凉,颤动着,还有股子甜味儿。我溜号了,脑袋不听使唤。只要在香兰身边,我就是这个德行,晕乎,散漫,万事不关心,火上房都不急。对了,有一样不但急在心里还急在身上,急得像从山上扎下来的洪水流,乱蹿。可香兰却努力的叠坝,她是个好手,手把捂摁着,一点儿也不肯放松。我只好洇着,期望有一天能冲开一道口子。香兰掐了我一下,说:和你说话,听到没有,这是正事。我忙说:上次去你家,刚说两句话,还没说和你好的事,只说要借镐刨刨地,就被骂出来。我看去了媒人也白扯,一样骂出来。香兰推开我,突然严肃起来,侧了下身,这样她的脸就一半明一半暗,香兰问我:你信俺吗?我忙不迭地说:信!信!香兰说:信就好,办法都想好了。说完她又把头靠在我的怀里,抿着嘴笑。我就问你想出啥办法了,说来听听。香兰吞吞吐吐,好半天却没说个一二来,像是有东西堵着喉咙。她越这样我越急,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她娇羞的样子,就像第一次亲她时的憨窘样儿,那次不是在晚上,是在一个黄昏,我看到她脸像桃花样。现在她脸一定也红了,只是在月光下,再红也看得不明不白的。我紧追着问:说,说啊,啥啊。好半天香兰才说:就是……就说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好高兴,心里扑楞楞地飞出一只快乐鸟。说:那好!那好!快,咱现在就成。香兰一下子推开我,说:美得你。

我想想今天是几儿了?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跳下炕,脸凑到月份牌儿前面,我向来只看阴历,不看阳历,阳历靠不住,只有阴历才与月亮有关。是初九,离月圆还有一个礼拜。日子过得真慢。我感觉都醒醒睡睡的好多天了,梦都做了几箩筐,怎么还差那么远?

“咣当”一声响,外屋的门开了,我再看,外面的雾里已没了人影。吱——屋门开了。进来一个半大老太太,转眼就站到了跟前。她裤子上沾着两片干草叶子,一个在左裤脚,一个在右膝盖上。头发有几绺稍有灰白。我细看她是谁?眼熟,越看越熟,可越熟就越是糊涂。她长得像香兰,却比香兰老很多,说她是马老太婆,又不是。马老太婆都过七十了,头发稀少,后脑靠上梳个疙瘩髻,头顶上头发少,又故意把头发从两边拢上来,那也没盖住头顶上光秃的亮光。这人头发密,有些花白,梳在后脑下,像个耷拉的马尾巴。而香兰是盖耳的短发,齐刷刷黑油油。我就站在屋子中间,此时正挡了她的去路。她原来是边走边拍肩头与胳膊,好像有灰,却没拍出什么,灰都被雾润湿了,粘在衣裤上。刚好走到我面前,也刚好发现裤右膝上的草叶子。她弯下身子摘,并不太高兴地说:傻戳在这儿干嘛,怪碍事的!我从前一会儿的好奇里掉出来,开始不高兴,突然感觉这人有点儿毛病,我在自家的屋地上站着,关她球事?我声音拉得像漏出的粉条一样长,也低沉阴冷得像井壁上的冰,说:你是谁,到我家来干啥?你是谁,凭啥这么跟我说话?我问了两声,才看到她直起腰儿,抬起一张错愕的老脸。

那个耷拉着马尾巴的女人变得快,老脸从惊讶到愤怒,她竟然抬起手照着我的胸口、脸蛋子、脖颈子捶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虽捶得不疼,可我还是想躲远点儿。我从地中间跑到墙角的柜子边儿上,再转到炕沿边儿。她还是不依不饶,边捶边说:打你这个没睡醒的人,打你这个没良心的鬼,打你这个祸害人的畜生东西。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一下又一下地打。我大叫:你要干啥?她边打边说:打糊涂精,打附上你的没脸鬼,打魅惑人的黄皮子。咋样,好没?走没?回来没?我真是生气到了极点,大叫:啥好没啊,走没,回来没,你是谁啊?你有病啊!

她停下来,脸开始灰白起来,比外面的雾还浓,她开始掉眼泪,她说这是咋的了,上两次犯糊涂一拍打就过来了,这次咋还不认人呢?她挂着泪惊恐地抬起头,问:你真不认识俺啦?好好看看!我就照她说的细细看,从头看到脚,从额头看到下巴,从左边脸看到右耳,我说:我不认得你。不过你长得倒像两个人,像香兰,还像香兰她娘马老太婆……还没等我说完后面的话,她突然就哭了,边哭边说: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糊涂得连我都不认识了,你不要我了呢。我不是像啊,俺就是香兰啊。她哭得开始委屈后来放肆,那腔调就仿佛一只母鸡憋了好久,突然把一只蛋下出来一样,松弛而响亮。我听她这么说,这么哭,感觉很好笑,也很生气。我说:你出去,别在我家胡说八道,别在我家狼嚎鬼叫的!她的哭声一下子就停下来。我继续说:你是香兰?笑话!香兰比你年轻多了,比你好看多了,水灵多了,你看你又老又丑,头发像个马尾巴,还是沾了马粪、马尿的马尾巴!我恶毒地说。我看她一脸的惊恐,那三三两两的泪珠子顺着眼角往下淌,淌到嘴角的褶皱里时快速地渗进去,似乎那里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沟。我想她被我取笑一定得气跑了。可却不是。她没走,抹了一把眼泪说:我看你是被平柱吓坏了吧,从昨天回来你就不对劲儿。人都是要死的,怕也没用。我糊涂起来。平柱好好的,能吓着我什么。他前两天还和我一起去一筒十八沟的石头塘里挖土探石头,准备冬天上冻了就打塘子采石头。还说啥死啊活的,真是离谱。我说平柱又没惹你,别编排人。她一下子蹿上来,拉住我的手:你认得平柱?我使劲甩掉她,说:我俩从小玩儿到大,扒了皮认得他瓤,烧没了,认得他灰。这下,她好像捡到元宝一样,说:太好啦,走咱们去见平柱,你的魂儿一定是落在他家里了,听说要死的人手长,能扯住人的魂魄。她拉着我往外跑,急火火,看架势,平柱就是那个白给的元宝。

我被她扯着拽着出了门,在雾里三转两转就到了一家镶白瓷砖亮堂的大瓦房前。我问这是谁家。她说平柱家。我说:不是,他家土坯房。她不由分说就拉我往院子里走。屋里迎出一个年轻人,说:来啦,华叔,婶!我心里有点儿不舒坦,谁家愣头后生,年纪和我差不多叫我叔。那个愣头把我们往屋里让。我有点儿不想进去,但被扯着,也就蒙瞪地跟着了。

一屋子人,上年纪的多,老头多。屋里就显得旧旧的。人老了就是旧,脸旧,衣服旧,连笑一下都是皱巴巴的旧。有人和我打招呼:来啦,今天这么早呢?每天不是这个时辰来呀。一个秃顶老头,他剩余的头发,像杂草一样毛烘烘地纠缠在一块儿,似乎还有两粒白米饭粒子粘在那儿。他甚至伏在我耳边说:平柱不行了,看一眼少一眼。我扭头看他,不认识,也没理他。刚才迎我俩的愣头小子走到炕前,对躺着的人说:爸,我华叔来了。我被扯到炕前。往炕上一看,妈呀,吓我一大跳。炕上躺着一个老头,瘦得皮包骨头脱了相,眼睛好大,两腮凹进去,眼圈青灰,特别是脸和脖子间的皮像一片揉皱了、浸湿了的牛皮纸,疙疙瘩瘩地悬铺在那儿。他气很短,声音像蚊子一样,问:来——啦……吃——没?这哪里是平柱,分明是个垂死的老头子。我被她推着,屁股沾着炕沿,我又不想坐,就那么斜挂在那儿。我嗯嗯啊啊含糊地答着。又进来两个人,年轻的男女,步子急促,几乎是奔过来,我就坡下驴让了地方,往外走,心里感觉极别扭。她问:这就走?我边走边嘀咕:什么鬼地方,神叨叨的一帮人。她在后面紧追,边走边小声喊:老华回家啦!华金回家啦!我说:你鬼叫什么?有病。她说:给你喊魂。我气呼呼地在雾里穿行,把她落得老远。

回到家,我以为把她落得找不着我了,可没高兴多一会儿,她又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子。我很烦,说:你怎么不回家,跟着我干啥?她有点儿激动地说:这就是我家啊,谁跟着你了?她又说:平柱你也看了,叫也给你叫了,你就别闹了!我说:那人不是平柱,我不认识他。她大叫:看来你真是没救了!那人要不是平柱你是啊!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几十年好成一个人儿似的,怎么就不认呢?平柱的儿子小伟你认识不?还有和你说话的葛秃子……我很不耐烦地说:别吵吵了,那个家里,我一个人都不认得。平柱我认得,但平柱才二十六岁,比我大一个半月。咋能是那个老头子呢?她突然愤恨地说:你以为你年轻啊?我说你啥意思?她说:你看你那老干巴手。我低头看,轰地吓了一跳。我的手背很黑,上面的皮有很多褶皱,很干,像豆腐揭起的皮子,晾得半干不干,还有些黑斑点子散落在上面。想了想,我悬着的心又放下来,对她说:这手是前天在臭水沟里撸苘麻,沤的,养两天就好。她像被我的话敲打到了头,眼睛都直了,呆愣了一会儿,她弹簧一样蹦到地中间。我没想到她那么大年纪,腿脚还那么灵活。她奔到箱子前,费力把挂在墙上的一面圆镜子摘下来,她很用力,最后一着急把钉到墙上的钉子都薅出来。那个可怜的镜子灰头土脸,粗暴地被摘下来,后面一根脏黑的线绳拖着一根生锈的铁钉子咣咣作响,她飞快地拿着圆镜子往我面前走。又把镜子一下子塞给我,好像镜子是个烧红的柴火炭,她急急地说:看看!看看你的德行。我拿起镜子一照,镜子里突然现出一张苍老的脸,长得像我,不是我,不知是谁,吓死个人。镜子还真是个火炭,我一下子把烫到了,把镜子摔在地上,镜子哗啦地摔得粉碎。

下 阙

俺一直以为,老头子的蒙怔样和平柱有关。

平柱是一个月前查出的癌症。老头子知道后第一个就跑去看平柱。但到门口就停住了,像个怯懦的孩子,不敢推门进屋子。还是平柱的儿子小伟把俺俩迎进屋子里的。难怪呀,俩人从光屁股孩儿到六十多岁,吵吵,好好,纠缠着这些年,感情铁打铅灌似的,一下子掉下来这么天大的事儿,任谁心里都震惊和慌张。他拉着平柱的手,光流眼泪,流鼻涕,不说话。只看到手用劲儿地攥着,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皮肤里拱着,还使劲地抖。这两个老家伙就像冬天里纠缠着的两枝老榆树枝儿,被北风吹得摇晃不止,看得我心里这么个难受,这个堵,几天都吃不下饭。

回来后老头子没等进到屋子里,就倚着门框痛哭起来。俺本以为哭哭也好,省得坐病。可回来后还哭,坐着也哭,躺着也流眼泪。吃着吃着饭,也放下碗抽泣起来。俺感觉事儿不对头,老头子向来是个强量的人,儿子那么大的事,他都能挺得住,不在俺面前露出半点儿软弱来,只偷着跑到马棚里抹泪儿。可这次却不只是哭的事儿。晚上,他先躺进被窝,俺洗完脚,倒了水,刚钻进被子里,老头子掀开他的被子钻到俺的被窝,抱住俺,说:我害怕。俺吓了一跳,问:你怕啥?他说:怕黑。怕死。怕下一个轮到俺。怕死了再也见不到你。

俺感觉老头子的魂儿丢了。第二天就去平柱家给他去领魂儿。去之前说好了转一圈儿就走。可到平柱家他不走了。坐在平柱身边絮絮叨叨地唠他俩小时候的事,叽叽喳喳,如两只喜鹊叼了几根树枝,跑到了从前,在上面做个窝儿,再不出来了似的。后来都到了中午,俺连哄带劝,说天要下雨了,酱缸还没有盖,他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从平柱家出来。回来后,他像平常一样,还和俺说人活到多久都得走,看开些。

再一天,俺正在做晚饭。老头子从外面回来,说:香兰,香兰,咱儿子回来了,在外面,你给找件衣服,他身上净是血。听他这样说,俺的心一激灵,像掉进冰窖里。俺知道他在撒谎,可俺受不了他这样说,就掉着眼泪捶他,打他,骂他,说:让你瞎说!让你瞎说!一路把他捶到屋子里。他被逼到炕角,问,你捶我干什么,我瞎说啥了。俺说你瞎说啥你自己不知道?他说:我啥也没说,就说杏树开始打骨朵了。俺知道他又有点儿中邪了,就停了手。

刚开春儿时,家里找四轮子拉来一车沙子,准备把房根儿的水泥护坡重新抹一遍。本来打算找平柱,老哥儿俩有事一直都互相帮衬着。可平柱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查出了病。这事就放下了。四月,有天早上起来,老头子便开始抡起锹往园子里倒腾沙子,俺问:倒腾它干嘛?他说:放在这儿碍事,走路老是绕着它。俺说绕点儿就绕点儿吧,怪累的。可他听不进去。园子和过道隔着矮墙,他都六十九了,手脚已开始不大灵便,力气不多,得干一会儿攒一会儿,但他还是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沙子倒腾完了。这没啥,他干活儿一直是把好手,干净利落,还有股冲劲儿。从年轻时开始,垒壕筑坝,生产队收秋锄地都是能手。家里共盖过两次房子,头一次是七○年,那时家里穷,用泥草和石头垒的,花了他五个月的早晚时间,除了上房梁是求人,其余从脱坯到砌墙,抹里外面儿,上苇笆,往上甩大泥,抹房盖儿,都是自己干。第二次是九一年,盖了四间。三大间给儿子准备的,开了一个门,另一间有单独的锅灶,一铺小炕,给俺俩准备的。都是红砖的,亮堂堂。房子也基本是自己动手,他信不着别人。他说:一个男人,这辈子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盖房子;最激动的时刻,就是娶媳妇;最有成就感的事儿就是当爹。可以说第二次盖房子那阶段,是他最心满意足的时候。干劲足,心气高,正当年,每天干十多个小时,精神头儿还足足的。甚至有一次,俺夜里醒来,一侧头,看见他在朦胧的月光里,眼睛锃亮,发着绿光,嘴里嘀嘀咕咕的。吓得俺一下坐起来,问:你干啥呢?他说我在盘算着需要多少平木板条子铺房顶。一年下来,房子亮堂堂地起来了,他却又黑又瘦,俺有点儿心疼,他却说,疼啥,为了我的老婆、儿子,累死都值。

可惜俺那苦命的儿子没住多少天,就走了。俺俩这些年一直就住着小屋子没搬。那大屋子空着,俺知道空着也是白空,儿子是再不会住了,可就感觉空着就会有希望,俺还时不时地去扫一扫,那毕竟是俺儿子的房。前年,他说,咱搬到大屋子住吧!我说行。可只是说说,一直没动。

其实俺啰嗦半天说的不是房子,是沙子,是老头子。

第二天,他把那堆沙子从园子一揪一揪扔出来。俺问他:你干啥?他说过两天得种点儿小白菜、菠菜,沙子碍事。俺说你咋这么折腾呢?

可是第三天他又把沙子倒腾回园子里。

最后俺不得不跟他争执半天,惹得他发火,终于把那堆沙子堆在了窗前的杏树下。这事儿才算结束了。

这都是小事儿,俺总以为,人老了,蒙窍少魂的是正常。俺记得俺奶从七十岁开始天天跟死人说话,阴一半阳一半地活着,不也活到八十多岁? 可没想到老头子现在居然不认识俺了,这可咋办啊!

俺想拉着他去找赤脚医生马小凤看看。他死活不去,还说:你真有病,在俺的家里指手划脚,要不是看在香兰的面子上,小心俺把你……他说到这儿顿了下,看看手,又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后面的话儿就没了。没办法,俺只得把马小凤请到家里。结果马小凤刚问几句话,他暴跳如雷,把人家给骂了出去。俺看马小凤下了俺家台阶的时候,抹了一把泪。

这个烦心的雾,混沌不清,到了中午还不散去,俺心里真是堵,堵着心里,眼睛堵不住,俺的眼泪下来了,堵着心里,喉咙也堵不住,嗡嗡嘤嘤地就哭起来。俺不知道怎么办,俺好多年没哭过了,甚至把哭给忘了。俺儿子九二年大学毕业,分到县城电厂,等着八月十六号上班,可八月十一号去镇里买鞋子就出了车祸。俺的儿啊,一天班都没上着。俺哭昏了,醒来再哭。那两年几乎把泪水都哭干了,眼睛起了一层白膜,看不清人,差点儿就瞎了。神情也跟着恍惚起来,总感觉俺儿子喊俺给他开门。那两年,俺感觉俺陷在一个冰冷的地窖里,上不来气,够不着天,找不着路,泥水一点点往上淹。他天天劝俺,每天用力拉俺,终于把俺拉回来。可是精神头与眼神儿都不如从前了。现在俺突然害怕起来,老头子不认识俺了,娘家那边没人了,儿子早已不在了,俺岂不没了依靠,悬着了?俺成了啥?想起儿子,俺的心又疼了疼。不行,俺不能又陷入那种绝望的地窖里了,俺擦了两把脸上的泪水,打开大铜锁锁着的箱子,在最底下翻出一张儿子十一岁那年俺们三口人的合影,那时俺第一次烫了一个大卷头,还挺年轻。俺把照片拿到老头子面前,问:看咱三口人。俺满怀希望,以为他会一下子想起来。结果他看了一会儿,一扬手把照片扔到炕上,说:这都是谁啊。俺大叫,你真不认得?你不认得别人,还不认得自己吗?他生气地说:那才不是我。俺真是气糊涂了,真想几个巴掌拍过去,把他拍醒。

可俺拍不着老头子半下,他时时躲着俺。晚上,俺做好饭,他也不上桌子吃,只坐在床边上歪着头想,时不时摸摸脸。俺上午把那些碎镜子片儿扫起来丢在外面,他不知道啥时候捡回一块大的放在柜子上,时不时抻着脖子照照头,照照脸,照完一脸困惑,放下,一会儿拿起来再照。最后他啪地一下把那块碎镜片子扔到窗户外。最可气的是夜里睡觉,俺像每天一样铺好俩人的被褥,结果他一下子把两个挨着的被褥分开,分得远远的,一个在炕的这头一个在那头。

这个觉很难睡,俺开始没困意,这些年一直挨着老头子睡,年轻时甚至天天一被窝,他总有一只手放在俺身上。俺也习惯了,现在是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的翻身没有以前灵便了,所以就分开睡,但他那只手也常不离俺的被窝。要说他一直真的很疼惜俺。年轻时,村里扭秧歌,唱蹦蹦戏,总有他,他扮相好,嗓子也好,俺一眼就相中他了。他成分不好,俺妈不让俺俩来往,说他那个穷家,还戴个“地富反坏右”的大帽子,傻子才嫁给他。村子里有几个成份不好的小伙子都是相继去山东那边领来的媳妇,记得曾是富农的吴老三家老儿子也到了该结婚年龄了,看人家都有了,吴老三他妈也急了,和去山东的村人说:你们去给俺老疙瘩也捎回来一个呗。去山东的人说:操,你当买牲口啊,这东西还有捎的?后来这事成了笑话,有人曾和他开玩笑说:要不你也捎回来个媳妇吧!他那时正和俺好,却不敢确定能不能娶成俺。别人开玩笑,他也不吱声。俺可是认定他后,心里就是铁打的了,俺没听俺娘的,俺给他还出了主意,让他和俺娘说生米已做成熟饭了,俺为了和他在一起,脸都不要了。为此俺娘气得把俺摁在炕上又打又掐,俺腰上、大腿根儿、胳膊都青了,脸也被她打肿了,俺娘可是个敢下狠手的人,可俺是她闺女,俺的心狠下来,比她手还狠,打死也不回头。最后,她不得不吹吹打打地把俺送过来。事实上,俺没嫁错人。他这些年一直把俺放在他的心尖儿上。他为了把家过好,不让别人小瞧我,分产到户后,他不让俺去干农活儿,干也是象征性的,有时只是陪他作个伴,他让俺在地头儿树荫凉里歇着。村里的女人都羡慕俺。他为了俺能吃得好穿得好,想着法儿地挣钱。生活队时他不落挣工分的机会,农闲也不像别家的男人喝大酒,看小牌,打扑克。冬天里顶着大风、大雪和零下三十度的冷天气,他骑车一百多里去范屯网铁雀,五分钱一只卖给收购站,一个冬天下来竟然能挣二三百元钱,那可是个大数目。夏天他到河里摸鱼捞虾,小鱼放在桶里,虾太多,他就让俺烧一大锅水,把虾倒大进锅里,转眼间,一锅红红的虾豆就浮上来,放里一把盐,很鲜,放在嘴里一嚼,有香味,驮到城里卖,城里人都爱买,小半天就能卖完。俺俩的日子过得一直有滋有味有新鲜气儿。后来他又学了木匠、瓦匠,盖房子、打家具这些活儿都难不倒他。这个家过得算是全村里数一数二的。

这些年,经历虽多得像秋天老枣树上结的红枣子,很难数明白。可枣子终归是枣子,鲜亮,醒目,那些疼疼爱爱的夜里,炙热而汹涌深入骨头里的片刻,这是身子上的事,身子外的那些土地,房子,养在圈里的马。那些心理上的就更难忘记了,当爹那是多么独特的感觉啊,还有那些痛苦而绝望的时刻啊……为啥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没结婚之前约会的那点儿事儿。俺太不甘心了。

俺躺下后胡想,要是有一天俺也犯糊涂了,记得最深的应该是哪些事呢?俺想应该是俺的儿子,应该是没有儿子之前的那些日子。俺进了他家的门,他家的门很破,插不上,只能在里面用一根木棒顶着。他家的窗子也漏风,刚入秋就开始冷起来,还好,他有一床半新的被子,还有他那火热的身子,他像个火炉,覆盖在俺的凉身子上,在彼此的颤抖里俺热起来。那些个夜晚,他给俺很多惊颤而美好的体验,他的体贴令人感动。他给俺最好的东西就是俺儿子。他从一个小毛头长成那么俊朗的小伙子,优秀得令村里许多女人都嫉妒得眼红。可转眼老天就夺了回去。这个结儿,让俺解了好多年,俺想他一定也和俺一样,到死也会耿耿于怀。可现在他居然给忘了,真是狠心啊!真是不可原谅啊!

第二天早上,俺醒来时,天已大亮,是个响晴的天儿。俺习惯性的叨咕着:天亮了,起来吧!可俺白叨咕了。他的被子离俺快十万八千里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他穿戴整齐,靠着墙坐在炕头,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旁边还有一片碎镜片,比昨天那块还小。看来他又捡了一块。他眼角湿湿的,眼神儿有点儿直。俺问:咋地啦,好点儿没?他一下子低下头,好一会儿又抬起头,喃喃地像自语又像是和我说:和香兰约好了,月圆那两天去河边等她,可这才几天工夫我咋成了这个样,这是咋回事啊?香兰一看准吓跑。俺说:香兰不会跑的。他抬起头说:为啥啊?你咋知道?俺说:香兰也老了啊!他说:瞎说,她才不会老,俺前些天还见过她,这是她半年前照的。说着他递过手里的照片,俺一看竟然是俺年轻时的照片,黑白的,梳着短头发。耳朵边儿的发际上还别个发卡,俺刚要伸手拿过来看,他一下子就把手缩回去。那样子怕俺抢似的。俺说,其实有件事俺一直没告诉你。他忙问:什么事?俺也不吱声。其实俺也不知道下面要说啥。

俺下地收拾屋子,做饭,比以前缓慢了,俺真的老了。原来家里这点儿活儿,一会儿工夫就能做完。现在干干停停,老是走神儿。俺是为他走神,而他是为自己走神儿。他看起来惶恐无助,去找一双布鞋,说是要刷一刷,过几天穿,俺知道他说的过几天是月圆的傍晚会俺时穿。可俺在这儿,他却愣瞅不见。他找不到他要的鞋子,很生气,摔他的旧鞋子。俺没办法给他找了一双皮鞋,他看着这双鞋发呆。还有他要的衣服裤子都让他看上半天,想上半天,不知所措半天,在俺出去做饭的工夫,他又拿出镜子,看自己。看完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抹。他不光在穿着上发着呆。他还看俺,他看俺的眼神和看衣服和鞋不同,眼里除了迷茫之外有畏惧和愤恨,俺实在搞不明白他为啥会这样。俺给他盛饭他不吃,非要自己盛。以前他吃一碗俺盛一碗。俺有时说:又不是没长手,自己盛。他呢就举着空碗,笑着看着俺,他能举半天,笑半天。俺熬不过他,就瞪他几眼给他盛上。

现在,俺在他眼里是个陌生人,俺俩毫不相干,俺还是个赖在人家家里不走的老婆子。原来俺是他心里的宝,现在呢,成了他眼里的草,他就想一把把俺给拔下来,丢了。想想心酸得很。俺得弄明白,咋一下子变成这个状况了。

吃过饭,俺一刻不耽搁地出了门。俺没领他,知道他连俺都不认了,不会跟俺出去的。俺先去镇里的医院问,没问出什么来,然后又去了县里的医院问。腿都跑得僵硬了,身上的零件都要零碎了。大夫们说可能是老年痴呆。俺问有法子治没?他还能认不认得俺?他们说:够呛,治不了,只能越来越重,最后什么都不记得,重回婴儿时代。俺听了当时在医院大哭起来,把大夫护士们都哭毛了。一个劲儿地劝:大妈别哭啊,可能不是那个病,你带他来,我们再看看。俺知道他们的好心,俺就是感觉委屈。俺俩风风雨雨这些年过来了,儿子天那么大的事都挺过来了,可怎么能摊上这个事。俺俩早就说好了,再活上个十年八载的,要是哪个修得好,将来到了该走的那天,头一歪,过去了多好。可俺没想结局怎么会是这样?回来的一路一直在哭。多少年了,俺没有这样哭过了,活了六十多年,正经地哭了两次,另一次是儿子的事。俺好几年前就说过,俺要死在他前头,俺可不要自己活着,他当时说:行,你说怎样就怎样。其实这些年俺真的很满足,就是十年前二十年前死了,俺也满足。他对俺一百个好,一千个好。村子里和俺年纪不相上下的女人,从年轻时就羡慕俺。俺做了一次女人真的值了。俺村的女人千式百样,有成天挨男人打的,有成天挨男人骂的,有成天挨男人冷落的,有今天吵,明天打,后天好的。还有男人什么都不管的。可他对俺就一个劲儿。

进了村子,俺收住泪,不哭了,总能有个法子越过这个坎儿。

尾 声

一轮满月从微风荡漾的柳枝条里挤出来,白净,大方。白的夜,能看清人的眉毛。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走来。她穿着一件过时的碎花衣服,但却很合体。走得很犹豫,向着河边的柳树下。那儿有个男人,正向这边张望。看到她,迈过沟,一步登上壕,迎过来。她不走了,就站在一片开阔的地方等他。他过去了,在她面前站住,一下子站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犹豫地说:是你吗,香兰,你……你……你咋成这样了?她呜呜地哭了。她说:俺妈不同意和你好,把俺关起来,一关就是好几年,你看,你看,俺的头发都白了,脸上都有褶子了,愁死人了。还有让俺小老姨去你家侦察你,俺是偷跑出来的。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好半天,男人没说话。后来女人说,我想好了,再也不回那个家了,俺要跟你走。说完女人把身子靠过来,一下子靠进男人的怀里。男人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当女人的头挨着他的胸口时,他一下子醒过来,紧紧地抱住她。

孙焱莉: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在《星火》《鸭绿江》《四川文学》《文学界》《山花》《山东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4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选》。就读于辽宁文学院新锐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获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青年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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