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 王文雅
地上溢满黑色淤泥,屋子旁堆放着木棍和酒罐。一个小孩静静地躺在单轮小推车上,眼角发青、嘴唇苍白。他耷拉着脑袋,双手摊开在身体两侧,像是死去的样子。小车被穿白大褂的日本士兵推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孩子像随时一不小心就掉下来。
这是抗日剧《我叫赵红花》剧组在横店拍摄外景的一幕。扮演被日军做活体实验致死尸体之一的,是一个名叫杨嘉旺的9岁孩子。从3岁时起,他便被酷爱演戏的爸爸带到横店,在剧组跑龙套、当群演、做替身。
成人“死”一回,报酬80元;杨嘉旺则可以拿到120元----因为忌讳,很少有家长愿意让孩子去“死”。杨爸爸认为这是演戏,并不在意,还曾经一天之内带着儿子连赶了两场。
拍摄结束,杨爸爸从孩子鞋底拿出剧组人员塞在里面的红包,只有一张绿色纸币:1元。他显然有些失望,因为平时像这样最多可以拿到10元。
在一群怀揣演艺梦想、以群众演员为职业的“横漂”们中,有约30名像杨嘉旺这样跑龙套的孩子。
他们大多是外地人,父母也是“横漂”。戏份大多没有台词,不过是装死、披麻戴孝、下水、淋雨、卖报纸----那些被一般小演员嫌弃的苦活累活。他们经历着独特而又复杂的童年。
被摆弄的活道具
杨嘉旺是横店知名的“报童哥”。哪个剧组需要一个报童,就会找到杨家。报童的标准装扮是:一身蓝色或土灰的破布衣服,背包斜挎,左手放腰间,右手拿报纸。导演喊开始,报童马上挥动报纸,台词千篇一律,“卖报,卖报……”
对此,杨嘉旺异常熟悉了。“拍戏就像父母交给他们的作业。”一位老师这么说。
每周至少有两天时间,杨嘉旺是在片场度过的。初春的这天,又有一场民国戏,他早上8点就出了家门。这个时候不算早,现场还有孩子是凌晨4点就跟着家人开车过来。
至于结束的时间,完全没个准儿,有时会通宵。有时在现场等一整天,却因为戏份变动而白等。
9岁的杨嘉旺已经是有6年经验的“老演员”了。死尸、被杀死的活体实验者、披麻戴孝、淋雨、跳水,他全都经历过。他已经自己摸索出一些经验。比如,做替身拍淋雨戏时,“千万不能抬头往天上看”。这是因为,雨水都是用高压水枪喷出来的,压力远比自然雨滴大,落到眼睛里可不是小事。
和杨家一样的童替家庭,还有岳家。今年12岁的岳训宇,2008年跟随爸爸来到横店。
他很烦头套。很多古装剧里,男孩需要剃掉两鬓较长的汗毛,粘上头套。胶特别黏,粘得头皮发麻。摘下头套后,被剃掉的部分会比其他地方白一些, “看上去脸上长了一个小花猫”。剃光头也是经常的,也因此被同学取笑。
“童替”们最经常遇到的,是哭戏。大多扮演的是穷人家小孩,脸上脏兮兮的,穿得破破烂烂的。被日本军抓走时、跟父母分别时、被人虐待
时,都要大声哭出来。
岳训宇第一次演哭戏时,怎么也哭 不出来。导演恐吓他们,不哭就不让见爸爸妈妈。和他同去的妹妹一听,马上被吓哭了,戏拍完了还在一旁抽泣。
岳训宇想当明星。他对明星的理解是:可以出国,去很多好玩的地方。只要有角色,他就像打了兴奋剂,一大早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剧组等着。
但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像岳训宇那样甘心。这一天,楊嘉旺不怎么高兴。他等到下午两点,什么都没拍成。下车回家时,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今天好烦!”
现实很骨感
横店本地的家长几乎都不让孩子演戏,附近大多数学校也以耽误学习为由,明令禁止学生请假拍戏。小孩子的戏一般台词不多,形象上要求不高,“只要小孩活泼开朗、胆子大、听话,很容易得到演戏的机会”。
岳训宇从小被爸爸岳冬峰带着,到处递资料、见副导、跑剧组,再加上朋友介绍,终于接到众多戏份。后来,有剧组需要小孩了,会直接打电话来找。
岳冬峰觉得这个儿子特别有表演天赋。曾经有一次,岳训宇饰演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为了借钱给爸爸抓药,被迫从富人家孩子裤裆底下钻过去。等孩子忍辱负重回到家,却看到残忍一幕:母亲忍受不住生活的压迫,正骑在父亲身上,拿刀杀死了他。
“看到这一幕时,他瞳孔扩大,眼神先由害怕变成惊恐。慢慢地,咬牙切齿,然后转向痛恨。一个专业演员表演都非常难,但我儿子做到了!”说这话时,岳冬峰挺直腰板,在“我儿子”三个字那顿了顿,眼神里溢出难以抑制的喜悦。
“岳训宇很难成为男一号。”曾与这家人合作多次的副导演赵岩表示。他认为,岳训宇看上去一副柔弱的样子,小V脸、尖下巴,五官偏小,像个清秀的小姑娘,这与通常意义上的男孩审美标准有距离。
还有一个成名因素,是这些孩子难以企及的:钱。
横店有很多从北京、上海、温州、杭州等地专程赶来拍戏的小演员。他们一般家底雄厚,有经纪人、房车接送,并配有专门的老师和保姆。为了让孩子尽早成为童星,父母可以花重金买下角色、打通关系。
有一次,岳训宇终于得到一个剧组的小角色。他把剧本拿回家,查着字典,将台词背得烂熟,满心期待着第二天能博得导演欢心。不料,等第二天到剧组,他被通知,小角色变成了大群众 本来属于他的角色,被温州一个小孩的家长花20万买走了。
戏还是要拍的,岳训宇边看剧本边哭。休息时,他和那个小孩打了一架:“这个角色本来是我演的,是你爸妈花了20万抢了我的角色!”
岳东峰明显感觉到,这次换角风波后,儿子不再那么在乎角色了。在横店,儿童演戏的机会很多,但是好的角色很难获得,成名的机会微乎其微。
童年如戏
每到一个组,杨嘉旺可以很快和大家熟悉。由于在现场比较爱闹,他得到了“话唠”的外号。他不过9岁,很多“话”来自于剧本中。
杨嘉旺最引以为傲的是教别人怎么泡妞。拍《三少爷的剑》时,大伙休息一起聊天。几个刚失恋的角色演员讨论,怎样才能追到心爱的人。“第一招,陪她去看电影或者请她吃饭;第二招,直接向她求婚;第三招,百依百顺型。”他不但语出惊人,最后还卖了个关子,“如果实在不行再来问我!”
第二天有人问他,没成功,那怎么办?杨嘉旺指导对方,那直接开个泡妞公司,这样就可以有很多泡妞的机会,大大增加成功的几率。
在横店,很多小学老师并不赞同孩子们出去拍戏。“小孩拍戏在一个很松散的环境里,突然回到学校,很难安静下来。”一位老师说。杨嘉旺以前考试都拿满分,可最近这次跟了三个月剧组,回来参加期末考试,语文只考了79分。
岳训宇也是一样。每次英语考试,他总是不及格。岳家的墙上,挂的全是岳训宇妹妹的奖状---妹妹几乎不去拍戏,没有耽误学习。
岳训宇发现,自己不喜欢和同龄的小朋友一起玩了。他的同伴,是一起演戏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他已经开始喜欢由唐家三少的小说改编成的漫画了,小朋友还在讨论国产电视剧。“同龄的小朋友跟不上我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