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好了,教授柏相信从教育工作岗位上“哧啦”一下退休了。他先是养了一只时尚的鹩哥,之后,又事随境迁领养了一只土狗。
再不用去大学教书和做学术研究了,他的年龄到六十周岁就应该退休了,退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突然,寂寞一下子冲到他的面前来了,连眼前喧嚣的城市也感觉寂寞了。他尝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失落,走在大街上,如同走在泥沙地上一样软绵绵的,不踏实。往日面对宽敞明亮的教室,教室里坐满风华正茂的学生,可是现在眼前学生们没有了。换言之,自己是被那些学生们抛弃了。这无比的空旷,像眼前的一座大山被搬走了,不仅仅是眼前的,也是内心的,这种怦然降临的落差,像一张尼龙网缠绕着他,使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
不管承不承认,事实总归是事实。
柏相信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等连续叹完三口气时,情况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就习以为常地和寂寞打交道了,也很少怨声载道了,原来退休是这样的无聊啊。
大学里的小宇宙不见了,随之纯粹的人文环境也不见了,但他研究教育别人的指导思想并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他好人为师的心态没有改变。但是社会上的平民百姓,谁又听你脱离实际的说教呢?对手和受众失去了,他不能承受尴尬的世俗之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到花鸟市场买一只鹩哥回来,释放心声。
那只聪明的鹩哥已经丰羽了,一声两声,牙牙学语,能发出一些简单的词语,诸如,你好,生病,吃饭,再见,医疗,教育,住房,雾霾,污染,防腐,微信,网购等。不知不觉已三个月下来了,鹩哥和高智商的教授学起话来,进步很快,如同玩一列异常刺激的过山车。柏相信训练这只鹩哥学话的最有效方法,是让它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俊男靓女的播音员把那普通话说得犹如天女散花。
天气晴朗。柏相信兴致勃勃地拎着鹩哥笼去附近的公园,去公园得穿过几个小街和小巷。每次他都选择走不同的路线,顺便可以猎奇一下,说不准能听到一些社会新闻,或许能了解一些风俗民情,这与他长期潜心钻研学术的心态是相吻合的。
那天早晨,霞光万里。柏相信拎着鹩哥笼走到一条小巷口,那地方站着十几人,像是出事了,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倒在地上,等他快步赶到时,那人被赶来的120救护人员抬上车接走了。站在巷口的人还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七嘴八舌。有人说,那个倒地的老人,还是自己打120电话的,路过的人都看见了,没有一个上前去扶。谁敢去扶老人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有人说,哪个人愿意去扶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呀,人心坏了呀。哎呀,人心坏了啊……
柏相信听了这些话,凭着他研究学术的直觉,不免心头一颤,这怎么可能?人心不会坏到这种地步嘛!这时候鹩哥在笼中跳上跳下,它说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人心坏了呀。柏相信对拎着的鹩哥笼严肃地说了一句,不准瞎说!
等巷口的人渐渐散去,他踽踽地拎着鹩哥笼走向公园。
公园里的春梅树已经花团锦簇,馨香馥郁,那赭红色的枝干上,已经挂上别人带来的几只鹩哥笼,他把自己带来的鹩哥笼和他们的挂在一起,鹩哥们和人一样也喜欢呼朋唤友,一起谈情说爱,又谈天说地。这样春梅树一带,便真正鹩语花香了。柏相信这时候随意地在公园里四处走走,呼吸新鲜空气,伸伸懒腰,动动手脚。
太阳飞到春梅树梢尖上,柏相信知道时间不早了,拎着自己的鹩哥笼走街串巷回到宿舍楼上,他把鹩哥笼挂在南边的窗口,窗口有几棵荫郁的香樟树,这样的环境使鹩哥感觉又回到了大自然里。这时候鹩哥清脆地说了几句话——倒地的老人,没人扶,人心坏了。倒地的老人,没人扶,人心坏了……听了鹩哥说的话,他吓了一大跳,心里宛若吞了壁虎一样的难受,倒地的老人真的没人扶?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人心没那么坏嘛!这只鹩哥真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生气的他走到窗口用手指着鹩哥说,你这只鹩哥,尽说瞎话,尽说瞎话……鹩哥并没有听懂他说的话,还以为他又来喂它吃煮熟的鸡蛋黄,于是它在笼中蹦蹦跳跳,缓缓拍动翅膀一副乞讨的样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柏相信有个习惯就是饭前喝酒,每喝一口,总是把小酒杯吸得像吹哨子,“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喝酒似的。其实,家里只有一只鹩哥陪伴他,他的妻子去女儿家带外孙子去了,女儿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和生活,这种异地带孙子是现实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现象。他两杯酒下肚,感觉今天喝酒的滋味和平常不一样,酒从嘴里滑到喉咙处麻辣辣的,火灼火燎。
听鹩哥说了那句令他伤心的话,他实在坐不住了,眼前一片漆黑,金光闪烁,难道人心真的窳败了吗?研究学术的职业病又犯了,迫使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要亲自去试一试,作为一项学术来研究,要想知道热带产的榴莲滋味,得亲口尝一尝。再说了,有效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柏相信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一处菜市场,那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菜的和买菜的从他身边路过时,并不在意他的躺下,他们泰然自若地犹如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他们看来,菜市场的出口处,经常有老人和小孩跪着讨钱的,面前铺上一块白布,白布上写了天灾人祸,家人死得精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姑、大叔,小哥、小姐,行行好,可怜可怜吧!这些讨钱的跪累了就躺下,司空见惯。当柏相信刚躺下去时,瞅了一下城市上空的太阳,太阳依然灿烂辉煌,射得人眼只能眯缝着,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像雨天滑倒了一样,就不好意思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把胳膊肘沾上的青菜叶打去,然后,无味地笑笑,离开菜市场。
柏相信回到了家里,想一想,不管怎么说,人们在他躺倒时,总应该朝他弯下身子,问一问。没有啊,难道鹩哥说的话是真的?倒地的老人,真的没人扶?人心真的坏了?
第二天和上几次一模一样,去公园回来后,柏相信把鹩哥的笼子仍旧挂在南边的窗口,想听听鹩哥说什么话。这时候鹩哥说话了,还是那句话,倒地的老人,没人扶,人心坏了。人心没那么坏嘛!这只鹩哥尽说瞎话,你不是诚心向人民大众的脸上摸黑吗?
中午两杯酒下肚,他感觉今天喝的酒和以往有区别,酒从喉咙滑到胃里慌慌的,七上八下。
听鹩哥在窗口说了那句话,他又坐不住了,头脑里的世界引起了强烈地震,矗立的高楼大厦倒塌了,树木摇摇晃晃,人们绝望地四处奔逃。难道人心真的坏透了吗?他并不相信,于是放下酒杯,要再去试一试。
这次他来到了大街上,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躺到大街上怎么行呢?太危险了,极易造成交通事故,一旦有事故,交通大动脉就中断了,那么就糟透了。那就躺在人行道上,南来北往的人比较多,能试出人心的好坏。人行道铺设的地砖上还算干净,只有一些尘埃和印在上面大大小小的脚印。
柏相信欣然地躺下了。
过路的人脚步匆匆忙忙,瞟了瞟衣裳光鲜躺在地上的柏相信,认为这个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怎么看上去都像是装病倒下的样子啊!
一会儿,有蚂蚁成群结队横贯人行道去一棵梧桐树上,有工蚁、有兵蚁,它们就在柏相信的脑袋旁边匆匆忙忙,走走停停。一只迷失方向的兵蚁悍然爬上他的脸颊,脸上有麻酥酥的骚痒,他伸出中指弯曲后准确把那只兵蚁弹走了,可能他挡住蚂蚁的行走路线了,受到气味惊扰的蚂蚁们惶恐失措起来。他觉得有必要把身体挪动一下,让开这些勇往直前的蚂蚁们。
所有的过客绕着他走开了,不把他躺倒当一回事。他觉得自己的脸色猩红,人们会认为他是醉醺醺的酒鬼,正常的人去搀扶一个酒鬼是要惹麻烦的,弄不好会遭到酒疯子的打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着大街上的车流通过,没注意脚下的路,不小心走到柏相信的跟前,她的脚刚要踩到他胳膊的时候,他朝她高声喊了一句,当心!中年女人吓了一大跳,眼镜差一点掉到地上,她满脸惊愕地倒退几步,叫了一句,我的妈呀,哎哟,吓死人了!你这个死老头躺在地上干什么?装死哪,想害人?
柏相信苦笑着躺在地上,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二十八分钟。
他想还是哼唧几句吧,装出生病的样子,瞧瞧是否有人来扶他起来。哎哟,哎哟……但是离他半径七八米地方似乎画了一个圈,人迹罕至了。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靠近他,生怕有灾难降到身上一样。
谁拉我,我给他一百元钱!柏相信开始叫喊。
还是没有人来搀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爬了起来,浑浑噩噩地走回家去。倒地的老人,真的没人扶,人心真的坏了?
又过了一天,柏相信中午还是那两杯酒下肚,感觉今天喝的酒还是不一样,酒从喉咙滑到肠子里疼痛难忍,惶惶不可终日。
夜晚的时候,他老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嘴里不停地数着数,也睡不着。鸡叫两遍的时候,他睡着了——他起床了,去了菜市场卖猪肉的摊位,摊位的案板上摆放着一刀刀猪肋骨肉,蹄膀和猪的心肝脾肺肾,另外在摊位的上方,还在钩子上挂着几个果绿色的心脏,跟鹅蛋差不多大小,活蹦乱跳。
柏相信好奇地对卖猪肉的说:“这是什么动物的心脏?”
卖猪肉的带着嘲笑,说:“你真的不知道?”
柏相信一无所知地说:“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是人心!”
人心怎么是果绿色的呢?
一开始人心是红色的,随着人的年龄增长,逐渐变成果绿的了,再后来就是全黑的了。果绿色的人心下到锅里煎着好吃,爆炒也好吃,又嫩又脆,全黑的人心煎着就难吃了,又老又硬。
柏相信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人心又不是树上结的果子,还能变换颜色?
卖猪肉的手里拿把尖刀说,你不相信?或许你的心也是果绿的嘛。
“人心从哪里弄来的?”
“屠宰厂。”
“有专门杀人的屠宰厂?”
“当然有,现在有一种仪器专门检测人的心,是红的,还是果绿的,要是果绿的就送屠宰厂掏心。”
“还有这样的仪器?”
“你不相信?看样子你是不相信了,来来来,现场宰杀给你看。”卖猪肉的拿着尖刀猝不及防地朝柏相信捅过来。
柏相信大叫一声,“啊!我的妈呀!”一身冷汗的他在这诡谲的恶梦中彻底惊醒了——
听鹩哥继续说那句永恒不变的话,和试验失败的结果他仍决定去小学附近再试一下。他坚信人心没有坏掉。
他顺利地躺在去小学附近的路上,天空比平时看得高远了许多。
正是放晚学的时候,他的头一阵阵的晕厥。这一次他真的生病了,天旋地转,心里翻江倒海,他跌倒了。多么盼望有小学生伸出手来拉他,他自己再没有力量爬起来了,想起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有小学生帮助他拨打120救护车多好,可是他再也说不清楚话了。倏地,他想到了可怕,想到了恐怖,更想到了死亡。不能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就死去啊,可能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后悔,后悔啊,和一只不值钱的鹩哥较劲啊!
一只流浪的土狗来了,土狗迈着矫健的步伐来了。土狗瞥见了他,他也看到了土狗。土狗知道一个生病的人倒下,和不生病的人倒下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细微之处土狗分辨得一清二楚。土狗前后腿并举跑了过来,汪,汪,汪,三声嚎叫,意思非常地明确,我来拉你起来,感天动地,它咬着他的衣服拼命往上拉。
由于仰角的关系,它比他平时所见到的土狗大了许多,似乎是传说中的天狗,他想起教课书上的故事,也想起大学校园里的特殊环境,清心寡欲,好人好事,蔚然成风。
小学生来了。柏相信看见他们的心是鲜红的,并且在他们的身体里活蹦乱跳,他们围在他的身边千呼万唤,爷爷,爷爷,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啦?我们拉你起来!替小学生背着书包的家长来了,他们在小学生和土狗的感召下,把柏相信搀扶着坐起来,并火速拨打120救护车。
和蔼可亲的医生说,从医学的角度,做心电图,或是做B超能判断一个人的心,是好的,还是坏的。科学3D打印人心也将成为可能,以后更换人心的病例会实现。那时候好人心就能换去坏人的心,所有人的心就好了。
从社会道德和个人的生理层面来探讨人心好坏,不是一码事。一味说人心坏了,就涉及到人们的认知了。有些恶毒的坏人把社会风气给搅乱了,这是对善良的人心进行毁灭性的讹诈!
柏相信坐在病床上,说,人心还是好的嘛,至少说,小学生的心是红的。从生理的角度说,人心都是红色的,这一点千真万确。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危机,人类普遍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并没有偏差!
奇怪的是人们有的时候,会做同一内容的梦,反反复复——他起床了,去了菜市场卖猪肉的摊位,摊位的案板上摆放着一刀刀的猪肋条肉,蹄膀和猪的心肝脾肺肾,另外钩子上挂几个红色的心,跟驼鸟蛋差不多大小,活蹦乱跳。
柏相信对卖猪肉的说:“这是什么动物的心?”
卖猪肉带着微笑,说:“你不知道?”
柏相信说:“不知道。”
“是黄牛的心!”
“上次我来你摊位看到了人心是果绿色的。”
“你瞎说,人心怎么能拿到摊位卖?你在做梦呢!”
一身冷汗的柏相信惊醒了,他始终坚定人心是鲜红的。
柏相信从医院回到家里,他的新的学术研究有了成果,决定把那只鹩哥放归大自然。打开笼子的那一刻,他对鹩哥语重心长地说,跌倒的老人有人扶,不是没人扶的,人心没坏嘛!那只鹩哥飞出笼子后,在空中盘旋了三圈飞去,飞去的那一刹那,还说了一句,倒地的老人,没人扶,人心真坏了——这是聪明的鹩哥故意为之?还是从别人的嘴里学来的话语?它耍了计谋?伎俩?激将法?总的说来,它挣脱了那只价值不菲的鸡翅木做的鸟笼,飞入大自然获得它天性的自由了。
柏相信费尽千辛万苦找到那只流浪的土狗,决定收养它。每次去公园都带上土狗,他认为土狗的心和人的心一定是红色的,鲜红鲜红的,活蹦乱跳的。
(责任编辑 薛雨)
作者简介:褚本慧,男,安徽马鞍山市当涂人,安徽师范大学毕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刊登于《安徽文学》《参花》《作家天地》《奥秘》《江南文学》等杂志,散文作品刊登于《新安晚报》 《皖江晚报》等报刊。《野鸽子》中短篇小说集已出版,长篇小说《风轻风暖》正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