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
(安徽建筑大学法律与政治学院,合肥230601)
基于“比德”视阈下的古代松柏君子人格象征考论*
王颖
(安徽建筑大学法律与政治学院,合肥230601)
“比德”是中国古代形成的有民族特色的以物喻人之审美传统。松柏生性耐寒,常年青翠,材质坚韧密实,在暗示、象征主体理想人格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在比德传统的影响下,松柏成为中国文学中一个非常突出的意象,累积起丰富的文化意蕴,先后形成了岁寒后凋、坚贞有心、孤直不倚、劲挺有节等内涵,成为君子人格的象征。和竹、莲相比,松柏在象征君子人格方面具有自身的优势。在一定程度上,松柏是“树”立的中国人,成为我们民族理想人格的符号。
比德;松柏;君子人格;象征
陶铸在《松树的风格》中说:“我对松树怀有敬畏之心不自今日始。自古以来,多少人就歌颂过它,赞美过它,把它作为崇高的品质的象征。”[1]的确如此,中国文人自古喜欢托物言志,而松柏生性耐寒,常年青翠,枝干刚劲峭拔,在体现主体理想人格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因而很早就进入文人的视野。在《诗经》中,松柏出现11次之多,在花木意象中居第一位。在《诗经》之后,松柏一直是文学表现的重要对象,相关作品不仅数量繁多,而且有的质量相当高,产生了一批名篇佳作。孔子有“君子比德于玉”之说[2],屈原的《离骚》以香草自比,荀子亦称“夫玉,君子比德焉”[3],“比德”是中国古代形成的有民族特色的审美传统,即把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物与伦理道德相比附,认为自然物之所以美,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以其特有的形象形式体现了社会生活中的伦理内容的缘故,将审美对象的景物看成是品德、精神、人格等社会美的象征。“比德”一直是松柏题材和意象文学表现的重点,松柏比德经过长期的发展,累积起丰富的文化意蕴,先后形成了岁寒后凋、坚贞有心、孤直不倚、劲挺有节等内涵,成为君子人格的象征。
松柏生性耐寒、四时常青,先秦时期的哲人们就注意到松柏这一显著的物理特征,赋予其明确的人格内涵,用以象征君子。《论语·子罕》有这样的记载:“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4]92《庄子·让王》引孔子的话说:“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5]以“天寒”喻君子所遭乱世的祸患,以“霜雪”喻君子面临的危难,而以在此情境下的“松柏之茂”喻君子品德的高尚。《荀子·大略》直接把松柏比喻为君子:“君子隘穷而不失,劳倦而不苟,临患难而不忘细席之言。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6]可见,“岁寒后凋”的松柏已成为面临危难而依然道义自守、坚持气节操守的君子的象征,这一象征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后来的文人不断结合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生存情境与之对话,进行诠释,松柏“岁寒后凋”成为中华文明中的经典表述,其内涵不断被丰富和充实。
魏晋六朝,“岁寒后凋”的松柏反复出现在文人的笔下: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世说新语·言语第二》)[7]117
张威伯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世说新语·赏誉第八》)[7]431
松柏“经霜弥茂”形容简文帝老骥伏枥、老而益壮的风采,“岁寒之茂松”比喻张威伯风姿清越、意志坚贞。“岁寒后凋”的松柏被用来形容名士的清朗仪表、风骨节操,成为名士风度和高尚品德的象征。从中,我们既能感受到松柏翠色青青、身姿挺拔的美感姿态,又能体味到魏晋名士清俊通脱、超然绝俗的风格气质。人格之美与自然之美浑然一体,神韵之美与形式之美融合无间。
“岁寒后凋”在唐以前主要用以称誉人们面对艰难困苦和遭遇忧患时依然保持坚忍自强的高尚品德,但不免使人感觉难以承载的生命之重。到了唐代,松柏“岁寒后凋”的象征意义发生了新的变化,被注入了乐观、向上的时代气息。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
王睿《松》
寒松耸拔倚苍岑,绿叶扶疏自结阴。
丁固梦时还有意,秦王封日岂无心。
常将正节栖孤鹤,不遣高枝宿众禽。
好是特凋群木后,护霜凌雪翠逾深。
韩溉《松》
倚空高槛冷无尘,往事闲徵梦欲分。
翠色本宜霜后见,寒声偏向月中闻。
啼猿想带苍山雨,归鹤应和紫府云。
莫向东园竞桃李,春光还是不容君。
无论是“好是特凋群木后,护霜凌雪翠逾深”,还是“翠色本宜霜后见,寒声偏向月中闻”,都写出了松柏利用不利环境来表现自己的主动精神,“岁寒”成为松柏异于群木、展示风采的特殊机遇。
到了宋代,“岁寒后凋”的君子人格象征里表现出更多思辨的色彩。如赵蕃在《令逸作岁寒知松柏题诗因作》中写道:“不有岁寒时,若为松柏知。南方故多暖,此物宁能奇。”从中不难体会到品格修养的道理:危险苦难之境不但能够锻炼精神品质,可能还是展现人性光彩的良机,大凡危难之际、困苦之时,君子往往能绽放出光彩夺目的气节之美。有的理学家则由松柏“岁寒后凋”体悟到格物致知之理,史绳祖在《致知格物》中云:
求诸孔圣之言,惟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一句最于致知格物极其渊妙。盖松柏,物也,察其因何而岁寒之际独后凋,是欲格其物理也。苟能格之,则然“后知之”三字为真致其知矣。何以见其格之?正如《礼器》所谓“如松柏之有心,居天下之大端,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则知其为得气之本而岁寒后凋矣是也。[8]
认识到松柏乃得气之本,故能在岁寒之际独后凋,进而由松柏“岁寒后凋”的自然现象推究其中蕴含的深刻道理。
在易代之际,“岁寒后凋”的松柏又常常用来称誉忠臣烈士之风。明遗民方文就屡以冒雪凌霜的松柏来譬喻在清政府高压统治下仍然忠国持节的遗民:
君乃岩山松,霜根自天置。(《赠赵止安先生》)不是繁霜后,谁知松柏青。(《宿陈翼仲斋头》)
或酬赠朋友,或自抒怀抱,都借松柏象征君子高尚的节操。
“岁寒后凋”不但是松柏题材文学作品中最经典的故实,在社会日常生活中的应用也较为广泛。宋代以来文人以“岁寒”为亭台楼阁题额、为斋室名、为字号的现象非常多,题咏“岁寒堂”、“岁寒亭”的诗词文赋也不在少数,他们往往借之寄托思想情志,以此进行道德自励。
深究之,松柏“岁寒后凋”比德含义的形成及演变,与时代精神、社会生活息息相关。先秦儒家将松柏岁寒常青之本性与君子临难不移、穷且益坚的品质完美结合,形成了一个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文学命题。这一比德意义的形成,既与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现实和思想文化密切相关,也与松柏独特的生物禀赋密不可分,是多种因缘际会的产物。魏晋六朝,松柏“岁寒后凋”的比德内涵有了新的变化,被用来形容名士的风度和品德。这一新变,与魏晋玄学密切相关。玄学的兴起,导引了无为而崇尚自然之风,推动了自然审美意识的发展,引发了对人与自然关系新的思考与发现。魏晋文人不仅承认自然本身的美,而且认为自然美是人物美的范本,于是出现了以自然美形容人的风釆、格调之倾向。唐人对松柏“岁寒后凋”的积极认识,宋人考究其义理,可以归结为是时代普遍心理、学术风气对松柏这一文学意象的投射。宋元、明清易代之际,面对异族入侵、河山巨变,人们往往以松柏“岁寒后凋”来称誉忠臣烈士之风。可以说,松柏“岁寒后凋”含义的演变,折射着不同时代审美意识和社会精神的变化。
松柏的主干形态较为丰富,或蟠曲、或俯偃、或直上;枝条条畅挺拔,斜出旁逸,层叠而上。无论枝干形态变化多么丰富,无不刚劲峭拔,富于力度之感。基于松柏枝干的这些形式特点,加以其材质坚韧密实,文人赋予其坚贞有心的品质,成为坚贞刚劲的君子象征。
《礼记·礼器》最早提出“松柏有心”之说:
礼释回,增美质。措则正,施则行。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
“有心”当理解为坚贞如一,不屈于逆境的内在操守。唐孔颖达在进行疏解时即云:“人经夷险,不变其德,由礼使然,譬如松柏凌寒而郁茂,由其内心贞和故也。”[2]448
魏晋六朝时,松柏“有心”的品性受到文人更多的关注,在咏松柏的诗歌中频繁出现,如
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梁]范云《咏寒松》)赖我有贞心,终凌细草辈。([梁]吴均《咏慈姥矶石上松》)
通过以上诗句我们认识到,六朝人对松柏“有心”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对松柏来说,霜雪不再是凌虐强暴之物,反成了添思助威相衬相映之物;正因为“有贞心”,使得松柏得以超越“细草”之辈。
唐代出现了专门以“松柏有心”为主题的作品。上官逊《松柏有心赋》云:“是以后凋之义,久不刊于鲁经;有心之言,永昭著于戴礼。”[10]8014“有心”与“后凋”并称,成为文人吟咏松柏时最常使用的方式。王棨《松柏有心赋》曰:“至如严气方劲,翠色犹增。亦何异君子仗诚,处艰危而愈厉;志人高道,当颠沛以弥宏。是知斯木惟良,因心所贵。”[9]9929指出松柏之所以得到人们的推崇,就在于其有着坚强不屈的内心,因为内心坚定,才能历岁寒而弥翠,成为君子志士的象征。
到了宋代,“松柏心”常用以比喻名节自励、松操自期的理想人格。范仲淹《四民诗·士》曰:“昔多松柏心,今皆桃李色。”“松柏心”与“桃李色”对立,代表的是追求气节仁义的“古仁人之心”。范仲淹《和并州大资政郑侍郎秋晚书事》云:“定应松柏心无改,自信云龙道不孤。”以“松柏心”比喻对行“道”的坚定信念和乐观态度,这既是对亲友的勉励,也是夫子自道。
明清文人对“松柏心”也有自己的理解和运用。如生活于明清易代之际的徐枋,隐居不仕,拒绝与清廷合作,他在《与潘生次耕书》中说:
夫桃李之花,非不秾丽也,蒲柳之生,非不郁怒也。而风雨以零之,霜雪以籍之,而扫地尽矣。无他,彼固徇其华而未徇其实,有其外而未有其内也。若松柏之有心,竹箭之有筠,则不然矣。所以贤才奇杰之士,其所为死生契阔、颠沛流离、家道坎坷、身撄沉痼者,固天之所以厄之,亦正天之所以成之也。第为松柏竹箭则成,为桃李蒲柳则废耳。虽然,其所以为松柏竹箭者,又岂异人任哉?……忧患以动其心,穷愁以坚其骨,而益静其居处,简其出入,严其师友,收敛其才华,克拓共器识,藏其锋以需大试,养其气以期大成……”[10]
徐枋在此将松柏与桃李、蒲柳进行对比,认为后者“徇其华而未徇其实,有其外而未有其内”,所以经历风雨霜雪之后,就“扫地尽矣”;而松柏因有坚强的内心,故经得起风雨霜雪的考验。因此,他希望潘耒能加强内在修养,把忧患坎坷作为人格磨砺的契机,韬光养晦,以成大器。
“有心”是“岁寒”之外,松柏君子人格象征的又一重要内涵。“岁寒后凋”、耐寒常青是坚贞不渝、意志坚定的表征,正因内心坚贞,松柏才能不畏寒冷,在万木肃杀的严冬独秀生机。严寒处境是松柏与君子品格发生对应联想的重要着眼点,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人在江湖,都会有失意之时,而这恰是考验坚贞与否的关键。从“岁寒”到“有心”,反映了对松柏君子人格认识的深化。
老松古柏干茎粗壮,累柯多节,文学作品对此早有描述。汉代冯衍在《显志赋》中说:“离尘垢之杳冥兮,配乔松之妙节。”[11]晋朝袁宏诗曰:“森森千丈松,磊柯非一节。”(失题)梁范云最早将“劲节”与“贞心”并提,其《咏寒松》中有“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之句。到了唐代,“劲节”往往与“贞心”并提,作为松柏品格构成的两个重要因素,以象征君子,如于邵在《送赵晏归江东序》中说:“大寒之岁,众木皆死。相彼松柏,虽复小凋,而贞心劲节,不改柯易叶,实君子之大端也。”[9]4362
在注重人伦义理、张扬道德名教的宋代,松柏之“节”得到非常多的描写和关注。如:
槁干仍故节,润泽出新青。(陈师道《老柏三首》其三)
霜凌劲节难摧抑,石缠危根任屈盘。(韩琦《和润倅王太博林畔松》)
在对待“五大夫松”的态度上,就很能看出宋人对松柏节操的重视。“五大夫松”的典故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12]《史记》并未言所封为何树。汉应劭《汉官仪》始言为松:“秦始皇上封太山,逢疾风暴雨,赖得松树,因复其下,封为五大夫。”[13]宋以前,“五大夫松”的际遇是仕途失意的文人羡慕的对象,如唐李涉《题五松驿》云:“人生不得如松树,却遇秦封作大夫。”宋人对受封五大夫松多持贬抑的态度,如李谌《咏松》云:“一事颇为清节累,秦时曾作大夫官。”王令咏《大松》云:“却笑五株乔岳下,肯将直节事秦嬴。”诗人们认为封松为大夫,是对松的污辱,而不是松的荣耀。宋人通过对“大夫松”的批评,表现出不肯摧眉折腰侍奉权贵的人生态度,或是宁愿遁迹江湖,也不愿在官场厮混的高尚节操。
至南宋末期,尤其是宋元之交,松柏“有节”更被提升为一种民族气节。宋亡后,众多忠烈贞节之士隐居不仕,他们往往借描写松柏之节来表现自己高洁坚贞、抱节自守。如郑思肖《南山老松》云:“凌空独立挺精神,节操森森骨不尘。”这与他《题画菊》中的名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可引为同调。谢枋得的《初到建宁赋诗一首》是他在被押往元大都前所作,可视为与家人的诀别之作:“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天下久无龚胜洁,人间何独伯夷清。义高便觉身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两首诗歌相对照,诗人以松节自喻的写法,就自在不言中了。
元明清文学中也不乏以松柏自喻节操的作品。如明于谦的《北风吹》:“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冰霜历尽心不移,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树将何为?北风吹,能几时。”[14]诗以北风中“节操棱棱还自持”的柏树为喻,展现自我凛然刚直的操守,诗人与柏树的形象合而为一。史称于谦在“土木之变”后,面对瓦剌军重兵压境、长驱直入的危急情势,积极组织抗战,坚决反对和议,挺身而出于一片惶恐之中,成为支持大明江山的脊骨。这栋梁之材不正是“树坚不怕风吹动”的人间坚柏么!柏树历经冰霜、坚贞不移的形象与品格,正是这位秉性贞刚的民族英雄的写照。
“有节”是继松柏“有心”之后出现,常与“有心”并提的比德内涵。“有节”之义,又有“直节”、“劲节”、“清节”等称名,比德内涵各有侧重:“直节”取其刚直、有节操,“劲节”加上了凌寒不凋的品格因素,“清节”强调超世之志。“有节”是坚贞不屈的标志,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节操是君子坚贞内心最闪光的外显。从“有心”到“有节”,这无疑是松柏君子比德意蕴的进一步发展。
松柏孤直秀拔,不依附,不蔓生,堪比刚正不阿、特立独行的君子人格。李白《古风》其十二曰:“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以松柏孤生直立、四时一色,不像桃李那样以鲜艳的花色取悦于人,来比喻自己性直耿介,不愿谄媚和邀宠于世俗。宋释居简《醒庵王大卿松柏屏障歌》云:“擎重雪枝寒不倚,霜干相周不相比。”“相周不相比”出自《论语·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4]14诗中引用此语,乃从人际关系角度切入,宣扬主体独立,体现出对松柏孤直无倚、不比不附这一人格象征的体认。
如果将松柏的这一人格特征,与唐宋时期的政治背景联系起来,我们会得到更丰富的启示。唐宋政治的一个突出特点,即政党政治。无所依附、超然独立的人格被视为是君子党与小人党、正党与邪党之间的最大分别,而这种品德正是松柏所禀赋的。如中唐的李德裕是“牛李党争”的主角之一,他就曾以松柏、萝茑为喻言“正邪之辨”:
武宗立,召李德裕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既入谢,即进戒帝:“辨邪正,专委任,而后朝廷治。臣尝为先帝言之,不见用。夫正人既呼小人为邪,小人亦谓正人为邪,何以辨之?请借物为谕,松柏之为木,孤生劲特,无所因倚。萝茑则不然,弱不能立,必附它木。故正人一心事君,无待于助。邪人必更为党,以相蔽欺。君人者以是辨之,则无惑矣。”[15]
宋代党争延续时间更为持久,涉及的人数更多,也更为激烈,宋代的滕元发曾以蔓草、松柏为喻答复神宗皇帝有关“君子小人之党”的召问:
神宗即位,召问治乱之道,对曰:“治乱之道如黑白、东西,所以变色易位者,朋党汩之也。”神宗曰:“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曰:“君子无党,辟之草木,绸缪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无朋党,虽中主可以济;不然,虽上圣亦殆。”[16]
这里,李、滕二位都以萝蔓和松柏作比,形象地说明了邪人与正人、小人与君子的分别:小人追逐名利、结党营私,像萝蔓一样互相攀附、纠结;而君子胸怀坦荡、心存道义,如松柏无所依附、矫矫不群。王安石是宋代“新旧党争”的核心人物,他在《古松》一诗中即以孤高独立的古松自许:“森森直干百余寻,高入青冥不附林。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挂秋阴。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诗中塑造了古松高大、孤独、不随流俗、直立挺拔的形象。这棵松树正是王安石气质、性格的写照。他坚持变法,力排众议,蔑视“陋儒”,正是古松孤立正直精神的写照。
松柏干直是形体的表象美,挺直是立身的榜样、百折不挠的象征,由此衍生出性直的象征意蕴。孤株独立是松柏的生物习性,“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17],卓然不群才更富个性魅力,于是又发展出独立不倚的人格内涵。唐宋时期,文人士大夫对松柏“孤直”的关注,是对矫矫不群、不比不附的独立人格的呼唤,在激烈的党争政治背景下,有着特殊而深刻的意义。
在植物意象中,常用来象征君子人格的除了松柏外,还有竹和莲。和它们相比,松柏象征君子人格具有自身的优势。
(一)松柏与竹的比较
竹在形象和象征意义上与松柏都有很多相似之处。从形象上看它们均有节、挺直、常青,从人格拟喻上说都兼具隐士与志士的象征意义。所以文人经常将松柏与竹合咏连誉。王安石《华藏院此君亭》曰:“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才高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赞美竹正直清瘦、百折不挠,在同受雨露滋润的众多植物中,只有它才同松柏一样凌寒不凋,经得起严寒霜雪的考验。
松柏与竹,在审美上也有明显的不同。从形态看,竹瘦硬纤细,比较柔弱,而松柏则高大而粗壮,若遇狂风暴雪,则二者立见分别:松柏挺直依然,而竹不免点头弯腰;松柏心实而竹心中空;竹和松柏的枝干都有着刚劲坚韧的质感,但相比之下,竹柔韧有余,而力度不足;从材用上看,松柏是大用之才,自古以来就被用于建造宗庙大厦,制作舟船桨辑,而竹多被用于编制竹器等精细小巧的物品;从生态造景来看,竹多丛生,“不孤根以挺耸,必相依以林秀”[9]7638,而松柏即使单株独立,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因此,松的地位往往被置于竹之上,唐李山甫《松》便云:“平生相爱应相识,谁道修篁胜此君。”
松柏与竹审美形态的差异自然反映到人格象征上。松柏心实,象征君子坚贞有心;竹心空,象征君子虚心、无心,如白居易的《养竹记》云:“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9]6901松柏常孤株而生,秉具独立傲世的气质;竹每相依成林,以义气为先,如唐刘岩夫的《植竹记》云:“不孤根以挺耸,必相依以林秀,义也”。[9]7638松柏有“君子材”[18]、“棲日干”[19]、“擎天手”[20]之称,被用以比拟可以担当国之大任的栋梁之才;竹材用广泛,常比喻一般的才士,如北朝裴让之《公馆燕酬南使徐陵诗》云:“有才称竹箭,无用忝丝纶。”[21]在咏松柏的作品中,与“有节”合称构成比德核心的是“有心”,象征君子执着于人生的凝重和坚忍;在咏竹作品中,与“有节”比并构成比德核心的恰是“无心”,象征君子的洒脱与谦和。
(二)松柏与莲的比较
宋周敦颐《爱莲说》开篇即云:“莲,花之君子者也。”[22]确立了莲在中国人心目中的“花中君子”的地位。莲与松柏有相似的君子人格内涵:莲藕之节,也被用以譬喻君子的节操,如宋岳珂《归自鄂双莲生于后池偶作再寄紫微》云:“雪藕厉坚节,一念窒以通。”莲干直独立,不蔓生,无依附,象征君子正直不阿、立身不倚的品德,如宋曾丰《彼莲之美》其一云:“彼莲之美,心乎爱矣。所爱与直,渊乎其似。”宋陈宓《谢黄斋长送双莲和其韵》云:“直如晁董同时对”。莲“香远益清”,象征君子超越空间的人格影响力,如宋任大中《送周茂叔赴合州佥判》云:“一帆风雪别南昌,路出涪陵莫恨长。绿水泛莲天与秀,蜀中何处不闻香。”
莲与松柏在生物属性、形象特点、比德含义上也有很大的区别。莲生浅水中,是草本花卉,梗中空而外直,春发夏华,性不耐寒,秋季遇霜冻即衰。松柏生长在陆地,是高大的乔木,树干坚韧挺拔,不畏霜雪,天愈寒色愈转苍翠。在比德方面,松柏凌寒之性,被推演出岁寒后凋之义,象征君子临难不移、穷且益坚的气节操守。松柏树干密实坚韧,被赋予“有心”之义,象征君子内心坚贞不屈。而莲梗中虚,脆弱易折,无坚贞之心。莲易凋逝,秋冬霜雪之际衰飒一片,乏岁寒之性。但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有着清静高洁的人格之美,如宋陈宓《谢黄斋长送双莲和其韵》云“清似夷齐并臂游”,即突出了莲之“清”。莲梗中空,象征君子心中透脱通达、无窒无碍。宋曾丰《彼莲之美》其二曰:“厥干洞然,同乎大通。”因此,莲与松柏虽都是君子人格的象征,但就比德取向而言,莲偏于“清”,而松柏则偏于“贞”。
综上所述,松柏比德是以贞劲刚烈为特色的,在每一时代,松柏人格象征的主流都是有道义、有气节、勇于担当、以天下为己任的君子,松柏的气节操守更成为各个时代人们人格自励的动力源泉。在一定程度上,松柏是“树”立的中国人,成为我们民族理想人格的符号。有关于推选“国树”的民间讨论中,松树的呼声一直很高,在由林业专家预测的国树候选名单中,松树与杨柳、银杏、水杉等具中国特色的树种高居榜首;民间对松树竞争国树也很看好[23]。松在现代中国人的心目中之所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正是民族文化长期选择和积淀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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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胜江)
I206.2
A
1001-862X(2015)03-017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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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Y2014D107);安徽建筑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2012);安徽省教育振兴计划重大建设项目(2014SZKMSGZS008)
王颖(1976—),女,安徽蚌埠人,文学博士,安徽建筑大学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