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风格是作者个性和具体话语情境形成的相对稳定的整体话语特色,是写作主体与表现对象、内容与形式融合而成的。现代公文一般庄重、质朴,具有大致趋同的风格。与现代公文不同,古代公文在写作主体(作者)、话语环境、表现内容、语言形式等诸方面都与今日大不相同,其风格受这些复杂因素的影响,呈现多样化格局。
一
古代公文有几千年的历史,出现了数以百计的鸿笔大家,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也不绝于载记。这些公文或庄重典雅,或生动活泼,或顺畅流利,或华丽富赡,或朴实无华,或清新奇巧——风格多样,各放异彩。兹将古代公文的主要风格类型介绍如下:
(一)典雅
古代公文中,很多篇章典雅古奥,特别是以皇帝名义下发的册、诰、制等文种,更讲求选言宏奥、古雅。试以清朝嘉庆朝的一道“敕命”为例加以分析: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委贽策名,资敬有作忠之义;推恩逮下,貤荣溥锡类之施。尔冯汇蕃,乃候补兵马司吏目冯廷德之父,善足开先,谋能裕后。衍弓裘之世业,令绪相承;表勤俭之家风,义方夙著。兹以尔子,遵例急公,貤赠尔为登仕佐郎,锡之敕命。于戏!殊恩特沛,用宏孝治于班联;庆典新膺,式表幽光于泉壤。
该敕命颁发于嘉庆九年(1804),是皇帝颁给候补兵马司吏目(从九品)冯廷德,赠他父亲冯汇蕃为登仕佐郎的诏令。嘉庆时期,以时代论已经不能算作古远了,但由于“敕命”是皇帝的诏令(明清时代,敕命用以授予六品以下官职),还保留了古代的古雅风格。开头部分的“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是明清两朝皇帝诏令文书的惯用格式。其后的正文先用一组对句阐述封赠制度的依据和意义,接着点明封赠对象的姓名、身份,用两组对仗句表彰他教育儿子的事迹,带有夸饰美化成分。最后以“于戏”一个感叹词领一组对仗句,描述受封赠的荣耀。
这件封赠文书,是典型的“官样文章”,内容空洞,没有什么生机,但借此也可以看出古代公文一种很重要的风格。
(二)华美
古代公文作者中,有很多是文学高手,他们的公文表现出相当高的艺术水平。在臣僚上给皇帝的奏议公文中,这一特点更为明显。所以如此,是为显示对帝王的敬重,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借机向皇帝炫耀自己的才华,以博得皇帝的赏识和重用。魏晋之后,公文受骈俪之风影响甚重,这一时期的上奏文书中,词采华美的篇章很多。下面节选的是曹植《求通亲亲表》中的一段:
若得辞远游,戴武弁,解朱组,佩青绂,驸马奉车,趣得一号,安宅京室,执鞭珥笔,出从华盖,入侍辇毂,承答圣问,拾遗左右,乃臣丹情之至愿,不离于梦想者也。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
曹植是建安时代最有成就的文学家之一,因聪慧才高,深得乃父曹操的喜爱,但在权力的角逐中败给其兄曹丕。曹丕继位后,为限制诸王的权力,消除他们团结起来篡夺王位的危险,下令禁止诸王互相往来。曹植的这篇表,就是为表达尽忠皇上和希望能与血肉亲人亲晤密交的愿望所写的。
上引的这段文字,多用典故,善用对仗,精练而整齐。但这种整饬的句式并不显得呆板、冗滞,而是节奏分明,词风清丽。加之文中情感饱满,情绪哀婉悲凉,内容与形式达到完美统一。文辞清新,波澜壮阔而又充满抒情,慷慨悲壮与清丽婉转交融为一体,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刘勰说曹植的表文“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掣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誉之为“陈思之表,独冠群才”[1]。
(三)质朴
古代公文也有崇尚自然朴实的一派。秦代公文,除个别篇章外多质朴无文,汉代武帝前的公文也多简要淳朴。三国魏晋时,诸葛亮等人的表章也很朴实。下面举汉高祖刘邦《手敕太子》一篇短文,以窥其一斑:
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洎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尧舜不以天下与子而与他人,此非为不惜天下,但子不中立耳。人有好牛马尚惜,况天下耶?吾以尔是元子,早有立意。群臣咸称汝友四皓,吾所不能致,而为汝来,为可任大事也,今定汝为嗣。吾生不学书,但读书问字而遂知耳,以此故不大工,然亦足自辞解。今视汝书犹不如吾,汝可勤学习,每上疏宜自书,勿使人也。
汝见萧曹张陈诸公侯,吾同时人,倍年于汝者,皆拜。并语于汝诸弟。
吾得疾遂困,以如意母子相累。其余诸儿,皆自足立,哀此儿犹小也。
手敕是皇帝亲手所做的诏书。该文的受文对象是太子,作者和读者之间是父子关系。血缘至亲,行文如同晤对,繁文令词自然多余。读该文,如见一慈祥老父,披衣端坐,和对面而坐的儿子娓娓而谈。既有赞扬,也有批评,还有告诫。语气平和,词简情深。
(四)生动
以鲜明、生动的形象表达作者的思想和情感,是所有艺术门类共有的特征。古代公文在叙事、说理或抒发感情时,往往借助文学手段,描摹甚至想象出一些激发人们思想感情的形象,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比如汉文帝刘恒的《恤民诏》:“方春和时,草木群众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困之人,或阽于死亡,而莫者忧,为民父母,将如之何?其议所以赈贷之。”文章开篇运用比兴手法,以春天草木皆以自乐来反衬百姓生活之苦,情感真挚、表达巧妙。
古代公文的许多名篇,常常用简练的话语刻画出鲜明的人物形象,增加了公文的艺术性。比如著名的《陈情表》中,李密是这样陈说自己的孤苦境况的:“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多么逼真,何其生动。读该句,如看电影,画面犹在眼前,人物栩栩如生。
古代一些公文大家,常常能将自己对社会的观察和思考结果,通过合理的想象,描摹为活生生的画面。如晁错的《论贵粟疏》:“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即通过典型的概括将当时农民的贫苦现状描述得生动逼真,为“贵农重粟”的观点提供了重要依据。endprint
(五)新奇
古代有些公文作者,不拘家法,独出心裁,借用文学手段冲破公文的规范化要求,写出新奇别致、与众不同的文章。
在这方面最突出的人物是曹操,他的公文不仅内容上与人不同,形式上也大胆创新,丝毫不为规矩束缚。他的公文,有的没有公文所必须的主体部分,有的通篇使用比喻,有的则用反问,有的则用幽默,篇篇不同,风格各异。在古今公文史上,这样的作品为数很少,但却是一道极有生机、极其亮丽的风景。请看下面几例:
置屯田令
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
《置屯田令》写于建安六年(196年),当时因连年战争,农田荒弃,以致饿殍千里,解决粮食问题都为当务之急。曹操在其统治区域广泛推行屯田政策,为他统一北方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该文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出的。
公文是处理具体事务的工具,所以无论何种文体都应该陈说处理意见或建议,这是公文的主体。但阅读这篇公文,却发现曹操并没有明确指令如何屯田,只是借助历史事实申明了屯田的价值和意义。这种缺乏主体的公文,非曹操大约没人能写,也没人敢写。
在阳平将还师令:鸡肋。
选留府长史令:释骐骥而不乘,焉皇皇而更索?
《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记载,建安二十四年(219)三月,曹操引军攻打刘备,到达阳干关。刘备据险坚守,曹操想回师。裴松之注引晋司马彪《九州春秋》:“时王欲还,出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主簿杨修便自严装,人惊问修 :‘何以知之?修曰:‘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2]五月,曹操引军回长安。十月,又自长安回洛阳,任命跟随自己20余年、深得信赖的杜袭为府长史留守长安。“释骐骥而不乘,焉皇皇而更索?”的意思是舍弃千里马而不骑,还慌慌忙忙到哪里去找呢?
以上两篇公文,都用比喻手法,含而不露,却意在言中。《选留府长史令》更用反问加强语气。这样的公文使人读后感到新奇、别致,趣味横生,一反公牍文板着脸说话的传统。
(六)诙谐
公文的特点是庄重,但在古代公文写作中存在个性化、自由化倾向,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有些作者也敢于将幽默诙谐的手段运用于公文,让人倍感新鲜和欢快。
曹操的《与孙权书》,全文为“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本文写于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前后。这年七月,曹操南征荆州,刘琮投降。曹操试图借势以武力威胁孙权投降,给孙权写了这一封信。这应该是一封挑战书,两国交兵,事体重大,但曹操却以其雄才,举重若轻,以半戏谑的方式处理,把打仗说成“会猎”,将极端严肃的事说得如此轻巧。阅读这样的文章时,读者的习惯性期待被远远突破,产生巨大的反差,在反差中显示出特异的审美效果。
苏轼的《代张方平谏用兵书》中,有一个奇妙的比喻,历来为人所称道:“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 把“好兵”比喻为“好色”,看上去好像滑稽不经,但细想却很有道理,为作者奇特的联想所折服。
(七)铺排夸饰
古代公文兼有政论的性质,为强化说理效果,有些公文作者借用了汉赋“铺采攡文”的描写手段和战国纵横家夸张、蓄势等多种手法,把公文写得富赡华丽,气势磅礴,极具感染力。请看李斯《谏逐客书》中的一段: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而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悦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据《史记》载:秦始皇十年,“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於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3]李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更为了纠正秦王的错误决策,写了这篇上书。在所引用的这段中,李斯不避其烦地列举宝玉、珍珠、宝剑、骏马、音乐等等宝物,用意是说这些宝物都不出产于秦国,而秦王都据为己有,并喜好有加,而来自秦国之外的客卿,却被驱逐,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的荒唐做法,而这种做法“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可见,李斯列数各种宝物的目的,在于增强说理的力度和气势,同时使文章显得富丽华赡。
(八)讲求意境
意境是中国特有的美学术语,所谓意境就是作者主观情感与外在景物的有机融合而得到的审美境界。意境中,景中含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极富神采和魅力。中国古代诗文,向来是讲究意境的,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有意境则自成高格”。
意境在文学性的诗文之中,也不是随处可见的,只有那些优秀的篇章才能达到物我合一的艺术境界。可喜的是,古代公文的个别篇章却含有意境,读来绵长隽永、咀嚼不尽却难以言传。有意境的公文例子很少,曹丕《与朝臣论杭稻书》是较典型的一例,他说:“江表惟长沙名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稻邪?上风吹之,五里闻香。”[4]作者用“上风吹之,五里闻香”的夸张手法,把稻米的香味写出来了,让我们自然联想到宋朝大词人柳永《望海潮》中那脍炙人口的名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精炼、清丽、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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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公文存在于具体而复杂的历史环境中,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均有关联,社会生活中的很多因素都对其风格的形成产生影响。
(一)文体因素
不同文体其内容、功能、表现手法均不同,因此风格也各有特色,这一点早被文论家们所认识。曹丕的《典论·论文》中说:“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5]陆机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6]
古代公文在行移方向、作用、载体和处理方式等方面有很多差异,依据这些方面可以划分出很多不同文体,每一种文体都有着与众不同的风格面貌。
“西山云:‘制诰皆王言,贵乎典雅温润,用字不可深僻,造语不可尖新,文武宗室,各得其宜,斯为善矣。” “东莱吕氏云:‘近代诏书,或用散文,或用四六。散文以深纯温厚为本;四六须下语浑全,不可尚新奇华巧而失大体。”[7]“制”“诰”“诏”等属于君命文种,所以要典雅、温润,深纯、温厚、浑全,遣词造句不能追求新巧,否则会失去雍容高贵的帝王之气。
“大抵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忌深僻,造语忌纤巧,铺叙忌繁冗。”[8]“迨后王尚书应麟有曰:‘奏议明允诚笃为本。若弹文,则使气流墨中,声动简外,斯称绝席之雄也。是则奏疏弹文,其辞气亦各异焉。”[9]这里所说的“表”“奏议”“弹文”都是上达皇帝的上奏文种,受文对象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所以要求“简洁精致”“明允诚笃”,与帝王的诏令文体风格大异。
不仅行文方向会影响公文风格,不同用途的文体风格也不相同。“弹事”本是奏的一种,因为它是专用以弹劾罪愆的,所以要求“必理有典宪,辞有风轨”,也就是必须依据典章制度来陈述,语言不能过于激烈有失风范。
除弹事外,因其特定用途而具备某一风格的文体,还有几个比较突出,一种是章,一种是判。
按汉代的规定,“章以谢恩”,其作用局限于祝贺帝王的寿辰、大典、节庆或感谢皇帝的封赏,没有多少实质内容,多为阿谀奉承和感恩戴德,因此其语言明显具有浮夸、澡饰和空洞的风格。
判是司法审判文书,但古代的判文多采用俪语,铺排词章。徐师曾曾批评该风气说:“独其文堆垛故事,不切于蔽罪;拈弄辞华,不归于律格,为可惜耳。”[10]
(二)时代因素
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1]每个时代都有其特有的政治氛围、文化潮流,文章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必然带着自己时代的色彩。加之,每个时代都有大致趋同的文风取向,也会对所有文章点染上时代印痕。与其他文章不同的是,公文具有很强的功用性,直接干预社会事务的处理,并直接受制于当代统治者主观意志,所以它对生活的反映更直接和敏捷,使它比其他类别的文章显示出更鲜明的时代特色。
通览中国公文史,赏读不同时代的公文佳作,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确实一代有一代之文章,一代有一代之文风。对历代公文风格演变的描述,笔者将在下面的部分详细介绍,这里结合前人评论,以某些有代表性的文体为例,说明不同时代公文的文风表现。
明代徐师曾说:“古之诏词,皆用散文,故能深厚尔雅,感动乎人。六朝而下,文尚偶俪,而诏亦用之。”魏晋之前的诏书使用散行句式,因此具有深厚尔雅、感动人心的魅力;六朝之后,受骈体文影响,诏书多用四六句式,因为过于讲究形式,内容空泛,不能打动人。被骈体文风影响的不只诏一种文体,徐师曾接着说:“然非独用于诏也,后代渐复古文,而专以四六施诸诏、诰、制、敕、表、笺、简、启等类。”[12]六朝之后,作为对骈俪文风的反动,如隋朝、唐朝、宋朝、明朝和清朝,几乎每个朝代都曾进行过文风改革,以消除骈俪的影响,虽然取得了很大成绩,但仍然没有完全克服骈体文风的制约,使“诏、诰、制、敕”等君命文书和“表、笺、启”等上奏或准上奏文书还带有骈体文的明显痕迹。这也足以证明,上述文体因时代的演进,风格也发生着变化。
表自西汉始有,其作用为陈情,至东汉、魏晋,也常常用于庶政,与奏分庭抗礼,成为上奏文书的主要种类。隋唐之后,表逐步与用以谢恩的章合流,主要用于臣僚向帝王谢贺,脱离政务实践。功能的变迁,也导致其风格的变化。徐师曾说:“至论其体,则汉晋多用散文,唐宋多用四六。而唐宋之体又自不同:唐人声律,时有出入,而不失乎雄浑之风;宋人声律,极其精切,而有得乎明畅之旨,盖各有所长也。然有唐宋人而为古体者,有宋人而为唐体者,此又不可不辨也。今取汉以下名家诸作,分为三体而列之:一曰古体,二曰唐体,三曰宋体,使学者有考云。”[13]“古体”“唐体”“宋体”是依据表的语言形式划分的,将表同一文体在不同时代的语体表现当作为其子类命名的依据,可见其风格因时代变化之大。
(三)作者因素
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14]文章的风格与作者的禀赋关系至为密切,即使在抑制主体个性的公文写作中,作者个人的风格也会极顽强地冲破封锁,显露信息。况且,古代公文与现在公文写作一个重要的不同是古代公文作者并非像现在的秘书一样是完全为公文而进行的“公共写作”,而是“公共写作”和“私人写作”的结合。古代公文大家,不会也不想在公文中隐藏自己的个性。所以,古代公文呈现出因人而异的多种风格。这也是古代公文较现代公文更有艺术品味的重要原因。
在中国公文史上,最有个性特色的公文大家,当首推曹操。曹操雄才大略,是伟大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才华横溢,是卓有成绩的诗文大家。同时,他还将自己的文才武略,施之于公文,成为风格卓异的公文大家。曹操的公文中也有庄重严谨、规规矩矩的作品,但最能表现其“清峻”“通脱”风格的是那些不拘一格、自由活泼的公文。鲁迅先生称他是“改造文章的祖师爷”,公文史著作中将其称作“自由派”。这与曹操豪壮不羁、雄才大略的个性是互分不开的。在古今公文史上这类公文如凤毛麟角,少而又少,是因为中国历史上如曹操一样的集文才、谋略、奸诈于一体的人物也少而又少的缘故。
当然,曹操的上述自由体公文不是古代公文的主流,甚至在曹操本人的公文集中所占份量也不是很大。但不能因此否定古代公文因作者个性的差异,而呈现的多姿多彩整体风貌。比如,同为表文名作,诸葛亮的《出师表》和李密的《陈情表》都以饱含情感而著称,然而作为“相父”的诸葛亮是大政治家,他在文章中所表露的感情主要是对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耿耿忠心,而李密在文章中所表达的主要是一己拳拳孝子之情。两相比较,气度之高下,迥然不同。再比如,李斯的《谏逐客书》和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同为上书名作,但李斯之作带着战国纵横家的余风,铺排夸饰,绚美多姿;而魏征之文则严谨周密,沉郁朴实。除却时代的影响外,李、魏二人个性的差异是两篇公文风格差别的主要因素。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批准号:10ZD019]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11]刘勰著,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309页,第542页。
[2]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魏志·武帝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2页。
[3]司马迁撰,裴駰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李斯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541页。
[4][5][14]《三曹集》(魏武帝集·魏文帝集·陈思王集),岳麓书社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167页,第117页,第178页。
[6]萧统:《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页。
[7][8][9]吴讷著,罗根泽校点:《文章辨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8月版,第36页,第37页,第40页。
[10][12][13]徐师曾著,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8月版,第128页,第112页,第122页。
(胡元德 江苏南京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