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承继宋代理学思想,开创了理学史的极盛时期。文人鸿儒乃至政客不仅习学其思想,更崇尚“诗学唐宋”,尤以仿杜诗为最。因而衍生出不少仿杜诗之作,明代文学中兴大家、复古派前七子领袖李梦阳将此一类诗统称为“杜格”诗,并首推其师一代首辅、华盖殿大学士杨一清。下面这一首其笔下的《山丹题壁》,正是“杜格”诗中的经典佳作:
关山偪仄人踪少,风雨苍茫野色昏。万里一身方独往,百年多事共谁论。
东风四月初生草,落日孤城蚤闭门。记取汉兵追寇地,沙场尤有未招魂。
一代名臣杨一清(1454-1530),字应宁,号邃庵,别号石淙,明代中期四朝元老(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不仅在政坛上建功立业,三镇西北、智除巨佞;在文坛上也是极具大家风范,深得“杜诗”忧国忧民、感怀天下的真谛,其诗集《石淙诗稿》堪称明代“杜格”诗的扛鼎之作,上面这首《山丹题壁》便出自其中。这首诗并非简单地仿“杜诗”而作,而是既有“杜诗”雄浑磅礴的笔力、沉郁悲怆的气质,又兼具深远多义的唐代“义山”诗的风骨。可谓“出于老杜、比肩义山”。
一、雄浑磅礴出“老杜”
诗人并非简单地模仿“杜诗”雄浑磅礴的神韵,而是融入了自己的诗风,这是《山丹题壁》有别于其他“杜格”诗作品的最大特色。
其一:语焉舒缓,渐生雄浑。与杜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开篇的“剑外忽传收蓟北”的新奇相比,诗人在首联中并不刻意追求“先声夺人”的突兀感,反而以舒缓的语调娓娓道出西北边陲的风貌。明代于今甘肃境内的山丹县设“山丹卫”,此处正处于河西走廊之蜂腰,被誉为“丝绸咽喉”,地理位置险要。“偪仄”一词写出了山丹地势之狭窄;而“人踪少”又一语道出了山丹人烟稀少的风貌;“野色昏”则表明诗人极目远眺山丹风景的时间正是暮色四合的黄昏时分,奠定了全诗的悲凉基调。然而到了颔联,笔风一转,渐起雄浑之势,因此学杜之痕更加明显。尤其是“万里”与“百年”这样大气磅礴之词,不免使人联想起杜诗中“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一句,颇有几分杜工风韵。首联与颔联的一对流水对,展现了诗人仿杜诗深得精髓之要。
其二:大气磅礴,浓郁顿挫。颔联中经过虚境的描写渲染了全诗的沉郁气氛,诗人在颈联中又回归了实境描写。“东风四月”明写季节,“初生草”则点出了西北地区春来晚的特点,为读者营造了写实的氛围;而“孤城”、“落日”这样的景象又点出了边塞的荒凉清寒,其中“落日”更是与首联中的“野色昏”遥相呼应,使全诗读来内容紧凑,逻辑清晰。与《春望》中“城春草木深”一句相比,不失为浓郁顿挫的杜诗风骨。在尾联中,诗人虽未明写汉代名将霍去病在山丹大败匈奴的赫赫战功,但以一句“汉兵追寇”点明,写出了山丹大气磅礴的历史,为后半句阐发感慨埋下伏笔。可谓“雄浑磅礴出老杜”。
二、深远多义比“义山”
不同于其它“杜格”诗,《山丹题壁》在汲取雄浑磅礴的杜诗风骨基础上,又兼具了表意的模糊性与多义性,使全诗呈现出深远的意境,是明代“杜格”诗的突破之作。
其一:虚实结合,尽显复杂心境。首联中诗人用“风雨苍茫”四字来描写山丹黄昏的景色,由前半句的实物描写转为虚境刻画,充分运用了诗词的模糊性与多义性特点。从这一点来看,堪比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的诗风。从景物描写的模糊处理来看,此句言虽简,意却深。诗人作此诗时已历经宦海沉浮二十载,对于一位中年官员来讲,初次得到外放边陲的实缺可谓“大器晚成”。“风雨”二字正是诗人饱经沧桑的真实写照。颔联中“万里一身”更是诗人对宦海二十载、仍然孑然一身漂泊他乡的孤独感的写照,可谓以实写虚。诗人又是运用了模糊的处理手法。而“多事”一词则体现了古诗的“多义性”,从诗人的身份来讲,可以指国家大事;而从诗人的自身经历来讲,又可以指漂泊孤独的心事,体现出了诗人复杂的心理变化。
其二:欲发未发,激发意境想象。本诗在颈联中,诗人以“孤城蚤闭门”一句展现出边陲独特的风土人情,用具象描写激发起读者的想象——边塞是何等萧条啊!今时学生读来仍有这般感慨,何况一位久居京师、初到陕西的官员,乍见边陲的豪迈气象,古战场金戈铁马的厮杀声立时响彻耳畔,斗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身影浮现眼前。因而才有了尾联中“沙场尤有未招魂”的感慨。这一句仍是多义句,既可专指汉代名将霍去病,又可从广义的角度来讲,指在山丹牺牲的无数将士的英灵。
诗词的意境不在于营造的氛围,而在于使读者脑中浮现的影像,也就是如何成功地激发读者的想象,使其边读边在大脑中呈现意象,使读诗成为赏心悦目的享受。这正是本诗为读者吟诵时,津津乐道之处,即所谓“深远多义比义山”。
周多文,教师,现居甘肃山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