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营
那天出差,坐晚七点的飞机回家,飞机晚点,到小区时,已近凌晨一点。又累又饿,胃有痉挛感。见旁边新开的包子铺还亮着灯,直接让出租车开到铺前,看看可不可以来碗热汤馄饨。
下了车,推门进去。店面虽然不大,倒也干干净净,正对门的那面墙上,还供了座佛像。大肚子,笑呵呵。
没有客人,就男店主一人,高个体瘦,脑后扎马尾,穿了件黑底小碎花衬衫,正静坐在小柜台后面,往一个本子上写东西。
“还可以来碗馄饨吗?”徐祁不抱希望的问。
他抬头,看了看她,也不回话,合上手里的本子,起身,走到一侧的小炉子旁。点火,往锅里倒开水。
“这么迟?”他看着她,像问一个认识了多年的熟人。
“出差,飞机晚点。”她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等锅里的馄饨。身子松下来时,倦意甚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飞机似乎没有不晚点的,正点飞,倒让人意外。”他转过来,面向着她。
“我刚才在记菜谱,想以后出国,开家餐馆,我身边有朋友已经这样干了。”他有些得意,急于要向陌生人证明点什么。
“很好。”徐祁笑笑。眼睛酸痛,胃麻木到虚空。
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整个城市差不多都睡了。胡明也该睡着了,想象他睡觉的样子,徐祁的心里暗自柔软了一下。胡明一再告诉她,起飞前要给去条短信。她说,弄得像是要来接机似的。他回道:就是想关心。起飞时,她并没给他去信。那么迟了,想必他早已上床了。他熟睡时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他的关节那么瘦,那么精致,他的身体那么放松,他在梦里,将一切隔离在外。她曾像少女般天真地在有他的梦里微笑、期待,朦胧的双眼里明亮的火花在跳跃,她被自己点着了。她为自己身体里含着的爱意充满了惊讶和欣喜,她认为,这般奇迹,来之不易。她把他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她把他的眼睛刻在自己的眼睛里,每次说出他的名字,都会让她心脏发热。只要喉间含着他的名,她就觉得不再孤单。多年来,她一直都维持着对他的思念,就那么简单地想着一个人,那个触动了她生命中没被任何人触及过的地方的人。安安静静的,守着身体里这份鲜活的古老的力量。
“我平时有空还喜欢打太极,我喜欢运动,生命在于运动。”扎马尾的包子铺老板笨拙而自得地表达。
“噢,挺好。”她应付道。
馄饨很快就端上来了。有葱花的清香,和着街头吹来的凉风,吃得人倦意渐消。胃内部的黑暗,被热汤烫醒。热汤有麻醉般的镇静作用,她开始真正放松下来,意识回归到自然的秩序中。她想起胡明的手,充满爱意的、健康的手,上上下下抚摸她的手,一次又一次,风一样,轻柔安静,准确细微,总可以穿过所有别扭的和不愉快的堡垒,抵达她的内心。他的手,极具麻醉般的效果。所有积蓄下来的不安,现实生活中遇见的惊恐和不甘,沿着双脚爬上脖颈的重负,全都会在他的抚摸下荡然无存。他触摸的力量。他的触摸,他的力量,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柔软,让内心敏感表像坚强的她无法承受,难以对抗。
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吞下去,暖意流水般回到四肢,像幼儿的手在拍着她的身体,很轻很温柔地拍打着不同的地点,让人心有庇护。
她吃得专注。
扎马尾的店铺老板靠在柜台前,说的也认真:“我曾经考过美院,有过梦想,现在梦想只留在梦里……你知道吗,我刚才在记鱼翅汤的做法……我有四个孩子,二男二女……老婆是我老家的,从小一起长大,以前可漂亮了,现在胖的不行啦……我一有空也喜欢翻点书,盗墓的、侦探的、武侠的……”
她抬起头来,为他狂热地滔滔不绝吃惊。她看到了他性格里的紧张和焦虑,看到了那块神经质的灰暗。她盯着他的手看。他手里有个纸杯,他不停地晃动着纸杯,溅出来的水滴落在瓷砖地面上,湿湿的。她盯了他几眼,想让他闭嘴。她张了张口,没说话,低头,吞下最后一个馄饨。
付钱时,他伸手接过钱去,那双瘦弱的布满经络的手,竟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她的左手心。她抽回来,若无其事的,心里有飞蛾乱扑,绒毛抖了满地,鸡皮一池。
回屋刷牙时,徐祁仍能闻到自己嘴里散发出的馄饨味儿,她似乎又看到那双瘦弱的布满经络的手,它变成尖利的针,刺进她的左手心。她本能地用右手抚摸左手心,确信它还健康的在那里,没有异样。
一个人生活太久了,独处时,线条过于单薄,总有些地方会变得神经兮兮。冲澡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努力让水流帮助自己延长自己的大腿、手、还有她的小腿,想象自己种下自己的根,把尾骨伸进大地里去,从大地中吸取能量,将自己身体里的毒素排出去。她种植自己的每一个脚趾,铺开,欢乐地抓住大地。死亡是从脚趾头开始的,自我意识也是在那里渐渐失去的。所以,得让欢悦像光一样从脚趾头穿透过去,在体内点起火花。徐祁在水幕中睁开眼睛,似乎看到了胡明正在朝她微笑。他就赤裸地站在那里,他的脚踝那么精致,他的皮肤闪有健康的绸缎般的光泽。她凝视着他的全身,在读他,他的笑,他的眼角,他的嘴唇,他的肚脐,一个一个记号,他的渴望,他的忧伤,他的倔强,他的孤独,他的脆弱,他的不屑和熟透了的坏。他总能让她心神不宁,因为深深迷恋。
胡明在水幕中不断靠近她,他的身子就像爆开的玉米,她感受他带来的强烈欲望,明白无误地映照在这小小的淋浴间里。清晰而又真实,对她的身体而言,就像是气味和滋味,她被缠绕其间。事实上,她随即便感觉到了空虚的噬咬,没有他,只有水雾,只有被水淋透了的湿润和幻觉。
水声。一段漫长而空虚的水声。她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了自己的小肚子,柔软而虚空,没有果实,她把它向内推了推,压制住一声叹息。关掉水笼头,擦干身上,跌进床间,粘枕即睡。
徐祁以前是杭州某高校老师,后来辞职,自己开了家咨询公司,她擅长做领导力、职业经理人、中高层管理者的培训。她在全国各地开课,大多数早晨,都是在不同城市不同酒店的床上醒来,因为飞的太频繁,有时会弄不清楚自己究竟醒在哪个城市。endprint
一个月中,难得有几天在自家的床上醒来。
这天起床,收拾了出差带回来的衣物,吃过简单的早饭,穿了便鞋出门跑步。小区很大,中间有个大花园,房子绕着花园而建,沿花园有条长长的跑道。正是四月,空气里全是浓郁的花香,洁净温暖。跑完几圈后,徐祁找了个角落坐下休息,椅子正对着近处的小亭子,亭边有水池。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子,站在水池边,拿根木棒打水,一下又一下,天真的笑,自言自语。徐祁看阳光打在小女孩的脸上,感觉有暖暖的圆圈在体内扩散。女孩不经意间转过头来,看到了徐祁,朝她咧来嘴笑,圆乎乎的脸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美丽的小酒窝窝。那么可爱的孩子,她被女孩的笑感染,那笑容里似有红苹果般甜蜜的清香。随着年龄的增长,宿命感越来越强。那年去西藏,她看到西藏僧人脸上柔顺的笑容,他们选择了那样的生活,那样的欢笑,带着天真的造物的喜乐。她常常会在无助和无力选择时,想起他们的幸福,也会在遇到简单的欢喜时,想起他们的欢笑,就如此时此刻。
徐祁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后背靠在木椅上,双腿伸直,放松开身体。太阳并不热烈,但足够暖和,她闭上眼睛,有阳光和细风在她脸上行走。
听到落水声时,她吃了一惊,从阳光的微醺中清醒过来。小女孩在水池里惊恐地拍打,竟然不哭,就那样自顾自的挣扎。徐祁奔过去,拉住她的手,随后将她从水池里托起来,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抚,这才听她哭出声来,一副委屈受惊的样子。那么小而娇嫩的身体,哭得咯咯响,似乎又是笑,表情里有憨态,不由得让人心生怜爱。这可怜可爱的小东西。
徐祁下意识地将她抱紧了些,哄她的声音更低沉温柔,安抚她的动作比刚才更轻柔了些。周围没有人。徐祁这才意识到,没有大人和女孩在一起。
问她:你叫什么?住哪?爸妈呢?
她说她叫晴晴。爸妈在门口做馄饨,住店里,楼上。
徐祁抱起她,将她送回馄饨店。店里有五六个客人,马尾发男店主不在,女店主腰肥皮嫩肤白,脸善笑甜,正绕着四方桌子、热腾腾的蒸笼、放钱的小柜台乱转。
徐祁告诉她小女孩一个人在小区里玩,不小心滑落到水池里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惊小怪,一边收了客人的钱,一边说:没是,她常一个人乱跑,掉一次水池,她下次就怕了,不会再掉进去了。
女孩紧紧抱住徐祁的胳膊,没有想要下地的意思。徐祁蹲下身:“到家了,阿姨有事,要回去了。”女孩不说话,依旧抓住徐祁的衣服不放,她手指间细小的温暖,投进了徐祁的身体里,一直漫延。
肥妈走过来,一把抓住女孩的手,拉扯开去,拍打了几下:“这么不听话,看你下次还敢不。”边打边笑呵呵的:“得养活四个孩子,读三年级的老大和这个最小的带在身边,中间两个留在老家给老人带。平日店里忙,根本管不住她,野惯了。”
“不是超生了么?没人管吗?”徐祁问。
“管什么管,又不在老家,四处走,等生了带回家,他们还能怎样。”肥妈边说边麻利地收拾碗筷。
“不罚吗?”徐祁好奇。
“要罚,可找谁罚,找家里的老人?没钱。找我们,我们在外打工,他们找不到。等到孩子要上学了,需要户口,就去找他们报一下,罚点小钱。不多。送几条烟,会更少,不像城里人那么麻烦。”肥妈给刚来的客人取包子,下馄饨。
有些如此容易,有些却如此艰难。徐祁本能的低下头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虚软平坦,空荡荡的,不会有果实?
有股力量在身体里集中起来,收集在小腹,刺激她的肌肉,有膨胀的感觉,让她愉悦。这次,她更真实地感受到身体带来的奇迹般的愿意,清晰有力,明白无误的映现出来。无数次,都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但都远没这次来的强烈。她能理解,自己身体的需要。深处发出了层层光晕,需要有东西被包裹起来,一个小小的生命,去孕育,去滋养,透过一条带子,彼此喂养生命和灵魂。至少要有一个,女儿更好。是他的孩子,同她在一起,一个灵动可爱的生命,千真万确的活在她身边,通过孩子,她能触摸到生活中与爱有关的动脉。
她是想要的,没有半点犹豫。她发现,对于胡明,所拥有的那些爱恋和暖意,终究不够。深思熟虑之后,她认为该再找他深谈一次。
几天后,在他的城市里开课,做《美容行业TTT特训营》,三天课程,很快结束,并且顺利启动了其它几个城市的培训计划。每次课程结束,看见受训者脸上那种倾心的笑容,身体充满正能量的劲头,都让她深有被需要的感觉。目标明确、目的精准、工具实用、方法简单可复制,能量自然打开。
说好两个人一起晚餐的,胡明临时却说有重要公务应酬。课后,徐祁让两个助理去吃日本料理。自己在酒店内的餐厅用过晚餐后,回房间等胡明。九点左右,他敲门进来。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闻到他的气味,总是这样,每次,那气味如魔力般降临在她的身上。她不再是她。
他羞涩的微笑,千真万确,羞涩的笑,微微颤动的嘴唇。他伸过手,充满爱意地抚了抚她的头发,那么轻柔,让人战栗。他展开双臂,他们的胳膊交叉在一起,在她的手臂上面,是他温暖的皮肤。
他试图将她举起来。她不让。他太瘦弱了,她怕他举不起她,他会觉得羞愧。他们两个,在微笑着的沉默中,各自加大了胳膊的握力。她静静地吸气,双脚站稳。她在他眼睛深处的,将她融化。她感觉到心脏在膨胀,身体变得更加清醒,有轻微紧张的愉快感在她身体里快速扩散。
她爱抚他潮湿的前额,一遍遍重复他的名字,充满喜悦的。以及被准许的呻吟,每次她喊他的名,他的嘴唇都会轻颤。她喜欢一次次轻吟他的名,就像一支小曲。
他眼睛里的光在闪烁。
他弯下腰来。
她闭上眼睛,接到了他的唇。他的呼吸充满了她的嘴唇。他们彼此毫无费力。她的身体轻轻飘荡开去,这是她深爱的画面。身体漂浮,完全打开,为快乐留出位置。
他在这里。她也在这里。endprint
宇宙只有两个人,在完全善意和爱之中触碰对方。她相信是这样的,之前,她并不知道有这样美好的接触。他们的磁场如此吻合,似乎在空中,这般轻盈,他们彼此背负,呼吸,漂浮,呼吸,转圈。她的灵魂里,充满了他的抚爱,罕见的。
后来,他们一起躺着。
房间里溢满让人愉快的昏暗的灯光。他们手握着手,身体完全放松和静止。空气中有欢爱的气息。
“我们真的应该加点什么。”她嘟哝道。
“加什么?”他转过身来,把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的。
“加个孩子呀,我确信。”她叹了口气,“对我来说,这很重要,我希望某天晚上,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那个孩子就躺在我的身边,那么像你,就在我的床上,在我的温暖之中,我会握住孩子的小手,在黑暗中抚摸那张娇嫩的脸。”
他的手从她的腰处缓慢滑下去。
“我不年轻了,我脸上的肉开始下垂,我的下巴已经松开。”她边说边去寻找那只滑下去的手,然后轻轻握住。
“你还年轻,不急,啊,不急的。”他的声音轻柔,足具安慰性。
她看不见他的脸,她不知道,他已悄然把自己封闭起来。
她试图继续展开讨论。她相信,那种完整和深度的爱只可能在一个屋檐下存在,她得不到,也就罢了,但她需要一个孩子,这样的需要随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强烈。
“一个孩子,属于我的,我们两个的。”
他沉默。
她松开他的手,抵住他的后背。他的沉默,让她吃惊。他原本柔软的后背,竟然那么快就僵硬起来,似乎在无声的抱怨。
她开始心不在焉地揉着他的肩膀,她觉到了某些异样,不管他隐藏的是什么秘密,而那秘密就在他皮肤的表层,哪怕最轻微的碰触也会让它撕裂。
她无力而苍白地张开嘴巴,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血液从她的嘴唇上流过,啃食着漂浮的灵魂。她相信,她可以看见自己身体散发出幽暗而绝望的蓝光。
“对不起。”这是他惟一可以说的话。
如此优雅的断然拒绝。
她能听到身子底下某一处传来阵阵微弱的失败的汩汩声,如牧场中间的小溪,远处有牛群和马羊,天空像是着了火一般,似乎快下雨了,如果不跑,很快会被淋透的。
他并不回避她无望的眼神,这不是什么神秘的过程。他的眼神仍是那么迷人。于是,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哭泣。
“很好,你应该哭出来。以后也是这样,不要闷着,要哭出来,但记得要滴眼药水。”他起身离开的时候,认真叮嘱,无比关切。
她一次次用冰冷的水洗眼睛,用力地眨眼睛,重新调整好自己的脸,重新设计那带了苦涩和忧伤的表情,希望能够再次出发。她拒绝接他的电话,拒绝回复他的任何信息,她准备逃离。
他仍旧如火焰,像奔跑的野兔。她的双脚深陷泥土中,只有他的温情可以让她从泥土中解脱出来?这真是奇异的方式,是一条无尽的阶梯。
毫无疑问,徐祁最终仍转向他,靠近他。他的眼,他的手,他的气味,他的声音,是她的塔,她被锁其中。有些事物都是在绕圈子,最终总会回到起点,如果无力离开,那么就先慢下来。徐祁在爱人的亲吻中,如此这般安慰自己。
仍旧在各个城市上空飞来飞去,偶尔回到杭州休息几天。有时会在自家小区里见到那个叫晴晴的小女孩子,骑个旧自行车,在小区公园内两边长满银杏的大道上来回地骑。见到徐祁,就远远地喊阿姨,扭着小屁股快速地踩着脚踏板朝她骑过来。
“阿姨,自行车是人家送给我的,一个哥哥的妈妈,哥哥长大了,自行车太小了,就送给了晴晴。”
“阿姨,你很漂亮。”
“阿姨,你裙子也漂亮。”
“阿姨,我讨厌吃馄饨,我妈每天让我吃馄饨。”
“阿姨,我爸昨天和我妈吵架了,爸爸很凶,打了妈妈一巴掌,我不喜欢爸爸。”
“阿姨,飞机,你看天上的飞机,你坐过飞机吗?”
“阿姨,我也不喜欢我哥哥,他总是和我抢东西,有时还会用力推我。”
“阿姨,你身上好香,我喜欢你。”
“阿姨,你有孩子吗?”
那天从云南飞回杭州时,胡明来电话,正准备去杭州见她。
他们彼此渴望,仍然。这她知道,但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才能对他产生厌倦。他伸出手,他的手就可以是一切。他的手在她身上,就如在全世界之上。他张开嘴,她立刻接受引诱,内心里瞬间闪烁着光茫。他要赢她就那么容易。她知道,她需要。需要被他爱,被抚爱,需要有鲜活的生的感觉。
他们彼此传递表情和热量。一个小小的波动击打着她的喉咙,看着眼前的人,有时竟然那么陌生,因为总是觉得遥远,不可触及。快乐的禁锢。她靠近一步,在他的气味之中,那里是一个地方,一个安静的地方,她就能够立刻到达,几乎在任何情下。她朝他伸出手指,她能够通过她的指尖感受到他的心跳。
“你会受到命运的保护。”他突然莫名其妙的说道。
她不太能够理解,这些字眼,那么空洞,有苦味浸进她的胃。她不想回话,只想在安静之处,闭上眼睛,完全沉默在他的气息之中。深深吸气,被气味包裹。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要哽咽,感觉自己已经在失去什么东西似的。
胡明默默地将她拉进怀里,他的温柔不可思议,他能将柔软通过他手指的触摸带向她的全身。他的手指由内向外溢出种种暖意,流向她的四肢,在她的体内形成一条条闪光的线,她被安抚,被充实,就如在水里。身体被缓慢地充满了力量,她感觉到自己重新亮了起来,可以照亮自己的忧伤。
胡明长得精致、声音饱满、温良谦和、犹豫矛盾,有时给人感觉太过脆弱忧伤,就她的标准来说看起来有些许不足。奇怪的是,在发现他更多的弱点之后,她甚至开始变得更爱他了。他身上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能将她拖向童年无尽的回忆,让她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远离眼前的现实。她愿意把自己更多的交出去,让他拿走,在他之处自由流动。他总能将她带到那样的一个地方,她能在那里感受到光泽、流水、空寂以及明亮的光,是内在的透明。她更像一朵盛开在他手掌心的花,让她知道身体原本可以因爱变得那么美,那么好,那么宝贵。整个身体都可以是甜美的,他看上去充满了生机,眼睛闪亮,正向她开放。她的灵魂之花正对着他,因他的进入,而遇见了最美好的自己。endprint
安静下来后,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脸旁,他的身体柔软,他的前额在出汗,她贴近他的胸,仔细倾听与爱有关的心跳。这样的时光,可以抹去生活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带着骨头散架后轻微的鼾声,一切归于宁静,惟一的打扰是他们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第二天早晨,送他去机场。
临到机场时,他说:“有件事,得请你原谅。”
她笑起来:“什么事呀,那么神秘。”
“我,我们……”他不出声,眼神变暗,像是在某个黑洞里偷看她。
她紧张起来,好像有人抓紧了她的脖子,但她仍傻傻看着他,眼睛闪烁:“不可以说吗?”
“以后会知道的,”他喃喃道:“反正,现在说了也白说。”
他脸上的表情让她吃惊,是不可触及的虚空的距离。饥饿感再次涌上来,是孤儿般的饥饿感,被关在小屋里被惩罚的带了恐惧的饥饿感。
“没什么事,说说而已。”他笑起来。第一次觉得这样的表情如此虚伪,那笑容揭示了某种事实早已存在,只有她被迷惑,被遮闭。那些不可知的事实如小小的铁钉,钻进她的身体里,尖利伤人。
关乎什么,为何现在就要请求原谅?
有那么几分钟,她的眼神失去光芒,神色暗然。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熟悉的烧灼的疼痛感锁紧她的喉咙。疼痛意外地带来恶心感,是陌生的恶心烧着了她的喉咙,一团模糊的感情,如消化不了的食物,从胃里顶上来,回流到她的喉咙里。
如此害怕失去。她有些惊讶,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那么容易被支配。她心里暗自生出恨来,没来由的恨,她有被背叛的强烈感觉。
她看到他眼里的颤抖。
“至少,你可以透露一点点?”她不甘心,无力地从嘴唇间吐出话来。
“不行,”他有些急躁,内心产生了警觉。他用手去拢自己的长发,她能感觉到那触摸间的温柔,她无数次伸出手去拢他的头发,柔顺而洁净。他呼吸急促,给了她一个哀伤的笑容,“再说。”
很快就到机场了,她决定不送他去安检口,为了她的自尊。她僵硬地坐在驾驶座里,坐成一根木头,全身发麻,头皮收紧。
“照顾好自己。”他抓住她的手,说话的时候,秘密在加重,显得需要可怜。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背,那里竟然长出了许多点老人斑。他并不老,可手却意外地已经老了。
下车之前,他又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他只是一个老男孩子,有着一张线条凌厉的脸,却如此纤瘦、脆弱、不安稳。
她悲伤地说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嘴唇苍白,犹豫。下车取了行李,抬头,正遇上她的眼睛。她睁大眼睛,暗自天真地笑起来,巨大、明亮、闪光的眼泪从眼眶中脱离出来,一颗又一颗。
他做出了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表情,一个自我谴责的失望而犀利表情。
一周后,徐祁收到胡明发来的一封邮件:“全家已移民到澳洲,以后不能常见面,对不起。”
痛苦和屈辱都如此真实透明,她看到自己的内部变成碎片。世界裂开,红色的激流冲奔,流进她的体内,立刻穿透了她的全身。他能以如此可笑的方式告别,意味着真的就走到了终点。放手走开,一声冷叹。
她的身体静止,却如在飘浮。
一根线抽走,故事就在那一刻结束,但身体里却有一个大大的空洞,是那种孤儿般的饥饿。
徐祁蜷曲在床上,收缩到弃婴一般大小,睡意沉沉。醒来已是中午,她想去体育馆游泳。是的,去游泳。在水里,这是她惟一想要去的地方。
下楼时,遇到了蹲在路边独自玩石头的晴晴。
小姑娘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徐祁,蝴蝶一样飞扑过来。那张小脸上荡漾开来的笑,温暖灿烂得让徐祁有眩晕的感觉,尤如忍着饥饿彻夜在寒风中行走的人,推开有灯光和热汤的小屋。
她抱着徐祁的腿:阿姨,我学了一首歌,想唱给你听。
徐祁蹲下来,这样可以离她的笑脸更近:好呀,唱吧,阿姨听着。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很漂亮,刷了屋顶也刷墙,刷子飞舞忙,嗯呀,我的小鼻子,变呀了变样……”
小女孩青豆芽一样的歌声,如春天般隔离了徐祁的心,填了她那块黑暗虚无的空洞。徐祁在歌声中闻到了木头的、河流的、嫩叶的、香皂水的、青草的气味。
一个新房子,刷呀刷,刷得很漂亮的……
晴晴边唱着歌边不停地用手扯着徐祁的手指,轻软的,缓慢的,充满爱的,就如某个特定的夜晚,被爱意包裹着的夜晚,无休无止的抚爱,安全的,有希望的。
她拍拍晴晴的小脸:“唱得真好,但阿姨该走了。”
晴晴拉着她的手,不松,紧紧的,黑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徐祁:“阿姨,我想跟你去,带上我好吗?”
“带上她?”徐祁被问住了。
“阿姨,我喜欢你。”晴晴伸出手来,摸了摸徐祁的头发,“晴晴喜欢阿姨。”爱的雾气缠绕着徐祁,微笑,抚摸,被需要的火花,被照亮的内心。
带她走。
徐祁突然有了一个不计后果的、疯狂的想法。她的全身被这个念头冲洗,是一种新的即将改变的生活。
她以后可以不在这里。
她不在任何地方。
在那样一个地方,一个新的房子,刷得很漂亮的房子。
只有她和她。
那个地方是一个家,一个新的故事,不管从哪里出发,去向哪里,都可以回到那里。
徐祁抱起她,往地下室走去。她知道如何避开大门口的监控,直达停在地下室的车内。她把小孩放在后排,让她躺下,安静的躺下。她开车离开小区。
就如一个游戏。
离开一个地方,寻找另一个地方。那里有漂亮的裙子,早晨的亲吻,希望,责任,以及牵挂。他们不需要她,他们有四个孩子。她需要。她又觉察到身体深处的饥饿感,空白的饥饿感,小小的馄饨填补不了的饥饿,需要一个完整的孩子。endprint
她开着车在街头乱转,中途下来给小女孩买了一瓶水,一些水果和饼干。她并不知道该开去哪里,就如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中,很清晰,很甜美。小女孩不停地和她说话,指着窗外告诉她那些奇怪的房子、漂亮的树、高个子行人、红色的大汽车。
她想,该把她带到哪里去?
先去远方的表妹家?
得坐飞机。不行,她没法给小女孩买飞机票,她没有她的任何证件。怎么走?
皮包里有手机铃声,一直响。是母亲的电话,说父亲正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
她放下电话,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状态。疯狂的幻境一点点裂开来,她调头往回开,将小女孩送回到馄饨店。马尾发男正在和肥胖女吵嘴,吵得很凶,铁锅被他用铲子敲得很响,碗筷被她刷得清洁水四溅,谁也没心思搭理徐祁。小女孩站在店中央,四处无依。
赶回家里收拾了些行李,直奔机场。下午二点的飞机,延迟到晚上十点。回到老家江苏盐城,直奔医院。
母亲说:“他一直在等你。”
到医院时,大概是凌晨三点。徐祁不相信命运就这样将她与父亲切断,虽然去年医生就告知真相,但这样的日子真的来临时,仍旧无力接受。
听到她和母亲的嘀咕声后,他从枕头上将自己肿胀的脸转向徐祁,很吃力。
徐祁蹲下身去,握住他的手。
她用一路都在颤抖的手,去抓住,用力去抓,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的手给弄丢了。她试着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的自然。她提醒自己,他喜欢看她脸上荡漾起来的微笑。这样的时刻,不该有哭声,不该有悲伤,要笑。胃部有神经质的痉挛,腿部僵硬,身体内部四处都黑压压的,让她难以承受,但她还是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来:“我在这里,就在这里。”她将他的手又抓紧了些,无意识的,紧张的。
“我听到鸟叫声了,”他说,“天要亮了,要松开。”
徐祁咧开嘴儿,笑了笑,有点绝望。
他是父亲,能够猜测她秘密的生活。
他是个医生,同样也知道他自己身体里的秘密。已无时日。
以前,她喜欢在他面前大喊大叫、耍脾气、无节制的撒娇、无理取闹,只因她明白,她可以,惟有在他面前可以。她知道,他清楚她所有的小伎俩,却常常故作糊涂的投降,其实乐在其中。
他只是装作一无所知。
她看着他渐无亮光的眼神,心如刀割,身体一直往下落,就落在某个潮湿黑暗的深渊。她用力去抓他的手,一次紧过一次。这个动作,又让她想起那次胡明从她腰处缓慢滑下去的手。她还记得她当时曾对他说:“有些东西,我想,应该加进来,我不年轻了,我脸上的肉开始下垂,我的下巴已经松开。”她边说边去寻找那只滑下去的手,然后徒劳地握住。
此时,抓住的是父亲的手。
抓住,这个细小的动作,可以支撑自己,带来安慰,并且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这样无助的时刻,她似乎开始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生活在医疗机械下却无可救、无尊严、甚至已无意识的病人,因为,那些爱着的人,没有力量松手,因此自私地百般抚留。对病人,对活人,对世间的一切欲望,明知有一天终将松开双手,却仍想牢牢抓住,不惜余力,不管不顾。
她看着躺在床上却已渐行渐远的父亲,心有所触。
“爸,鸟儿的声音多自在,听起来好喜悦。”徐祁松开原本紧紧握住的手,去抚摸他微有细汗的额头。她希望,不要有眼泪,不要哭,不去拉,不去攫,要爱,要笑,要给他无限力量,让他欢喜。
他轻轻地笑了下,非常虚弱。
徐祁给他盖好被单,拉过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柔地安抚,一下又一下。她小声哼起他小时候教过她的那首“澎湖湾”。她唱的用心,能感觉到自己声音里带有温暖的光,如同小时候父亲与她一起仰望天空时,夜空发出来的亮。天空那般湛蓝清冷,可又燃烧着充溢着从星月中泻下的光线。仿佛天际有幅天鹅绒的帷幕遮住了满天强烈的光芒,从那儿泄出难以描摹的光亮。如正沐浴,温水从头顶灌下,洁白微温的光冲洗着身体,柔和地浇淋她的肩和头,一直沁入心灵。
她闭上眼睛,想象童年里父亲牵她的手,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星听风的样子。无数个那样的夜晚,一直都在。能够拥有回忆,便是生之余味。
哼着歌儿的她慢慢放松下来,一切都没问题,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似乎正被光笼罩,那光如此纯粹,充满了平静,蕴含了能量,也蕴含了新的可能。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发现父亲已经睡着了,极弱的呼吸,头歪向枕头一则,有口水从嘴角挂下来。她抽出床头柜上的纸巾,替他轻轻吸掉。
她在床边站了会,有护士进来查房。她离开病房,在走廊尽头处抽了支烟。刚才平静的身体里,慢慢卷起一种巨大的强风,几乎把她拉起。于是,她挺起后背,将双手放在臀部,寻找内心的镇静。有只小松鼠从走廊外的树上跳下来,穿过石栏,爬跃到另一棵树上,那么自在安乐。
轻微的晨光已起,如水般自由流动,徐祁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抑起因疲惫而皱巴巴脸来,将身子探到走廊外头,有束明亮的黄光扑到脸上来,光在脸部的皱折上行走,感觉光所过之处的皮肤像纸一样摊平,那么柔软静谧。
随后,她听到了鸟儿的叫声。
天要亮了。要松开。父亲是这般说的。
(选自《收获》2014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