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群
2004年前,《花样年华》是王家卫海外市场商业发行最成功的一部电影,全球票房近1300万美元。鲜明地区别于韩国、日本或东亚其他国家的浪漫主义套路,被誉为掀起了一股“侵略式流行的香港浪漫”。《2046》(2004年)被理解为是《花样年华》(以下简称《花》)的续集,因为这更有利于电影的预售发行。但是王家卫让他的影迷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超过了续集的时间底线。
《2046》的前期拍摄和后期工作断断续续花了5年时间,以至于出现谣传说这部电影根本不可能被拍完,并归咎于王家卫过于极端、随性的工作风格:没有完整剧本,即兴表演,演员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反复复推翻过去的工作重新再来,或把已经拍摄完成的部分完全作废,甚至把整个人物线索删除。
所以,当王家卫终于带着这部可能是电影史上最难产的电影现身2005年5月法国戛纳电影节时,引发的结果可想而知,过高的期待导致过大的失望。许多观众和影评人批评该片是王家卫最令人失望的电影,混乱、破碎、自我复制。
但是《首映》影评^格莱恩·肯尼(Glenn·Kenny)却给出了4颗星的高度评价,原因很简单,该片“不是令人长久期待的那部迷人的《花样年华》的续集……我很高兴本片与《花样年华》不同,尽管不可思议的是它与《花样年华》有部分衔接。该片和《花》相同的是也呈现了十足的奇观和令人陶醉的氛围,但关键点却不同。”作者认为,《2046》是一部能够留存的电影。
或许王家卫在制作《2046》的漫长过程中遭遇了个人事业的瓶颈或某种危机,导致作品的艺术价值受损。但无论如何,随着电影的上市,一切负面的事实或谣传都转化为电影行销宣传的手段。该片创造了王家卫电影新的票房纪录,全球票房逾1900万美元。
一、叙事策略:互文、碎片、拼贴
无论如何,如果我们不把《2046》与《花样年华》和王家卫更早的《阿飞正传》联想起来,就不能真正把握片中纷繁的故事线索、前史复杂的人物和暧昧不清的情绪。王家卫一贯的银幕男性代言人——梁朝伟在本片中扮演的角色仍叫周慕云,与他在《花》片中的名字相同。他留着小胡子,玩世不恭,油腔滑调,游戏情场,偶尔透露出些许的不合时宜。《综艺》说他“带有年轻的克拉克·盖博的魅力”。周的谋生手段是给报纸撰写连载通俗小说,事实上他只是兜售廉价的浪漫故事和不着边际的科幻传奇,满足世俗社会里女人和男人们对爱情和冒险的平庸想象。这个职业让本片带有一种自体反射意味,揶揄流行文化对爱情和浪漫的消费本质。
故事开始于周与《花》片的苏丽珍(张曼玉饰演)分手后,首先是他在新加坡与职业赌徒黑蜘蛛(巩俐饰演)邂逅,对方也叫苏丽珍;1966年回到香港后他住进了旅馆的2047号房间,隔壁的2046房间是《花》片中他写作和与苏丽珍幽会的地方。如今那里住的是舞女露露(刘嘉玲饰演),来自《阿飞正传》里的角色,她像周一样对过去的情伤(张国荣饰演的旭仔)难以忘怀,只想让周多讲讲她死去的男友;1967年圣诞夜,2046房间的新房客是北方来的舞女白伶(章子怡饰演),她更像是露露的一个分身,也是被曾答应带她去新加坡的男友抛弃。此后周与白伶的关系几乎是《阿飞正传》里旭仔和露露的翻版,男人只想逢场作戏,女人却要稳定和安全感。第四段是周与旅馆老板的两个女儿(分别由王菲与董洁饰演)的故事,周暗中帮助静雯与日籍男友书信传情,1968年圣诞夜后不久,静雯去日本与男友结婚。白伶试图与周复合,1969年圣诞夜约周一起喝酒,但周没有出现,他去了新加坡找黑蜘蛛。现实时空结束于该时间点,没有跨入1970年代。第五段是非现实时空,再现周写的科幻小说《2046》的幻想,周化身日本人Tak(木村拓哉饰演),静雯和露露则变成了冰冷、无记忆的机器人。
本片貌似复杂的情节结构,不过是把1个男人与5个女人在不同时期的露水情缘串联了起来,除了章子怡的部分,其他4个故事都缺乏必要的完整性,情感的深度与独特的细节,仅仅满足于无休止的循环、自我指涉带来的快感与沉溺的情绪。
为了避免给观众造成只是5个爱情小品拼盘的印象,王家卫将意识流、精神分析、人格分裂、精神错乱、宿命感等统统装进了《2046》,银幕空间在两种截然相反的影调之间不断转换:1960年代怀旧感伤的香港,与未来主义、幽闭疏离的计算机图像生成的超级城市。他和张叔平(王家卫所有电影的美术指导、剪辑)将一切基本的生活和情感逻辑打乱,结果证明了过度滥用后现代主义碎片化、拼贴技巧的灾难性:故弄玄虚的意识流使得情绪断裂,语焉不详,故事线索支离破碎,人物成了空洞的符号,吸烟喝酒过度,陷入自恋与自我挫败这两种矛盾心态的陷阱中难以自拔,观众感到的是混乱而不是深刻。
《2046》最大的成就是表演,准确的说是章子怡和梁朝伟精彩的对手戏:细腻、准确、真实、震撼。外媒几乎众口一词盛赞章子怡,“(章的)身份如此强大以至于在大部分时间里掌控了故事,真应该只表现她”(《华盛顿邮报》),“章子怡是真正的惊喜。爆发力的演技把她推到了世界最好女演员的水准”(《国际电影期刊》)。李安在《卧虎藏龙》中首次发掘了章子怡侵略式的性感和爆发力,王家卫是第二个真正开发出章子怡的表演潜力和魅力的导演,他教会了章子怡如何同时运用表情和肢体语言,塑造复杂人物。
二、性感的想象:旗袍、爵士乐、移动摄影
王家卫和张叔平将《花》所震惊世界的“旗袍奇观”继续在《2046》里发扬光大,各种高级面料、花色、式样的旗袍令人目不暇接。剪裁精巧、手工缝制的旗袍勾勒出东方女性单薄、修长、曼妙的身体曲线,紧致的衣领突出了纤细的脖颈,窄小的腰部比稍嫌平坦的胸部更能激发男性欲望。美国媒体指出王家卫“走得太远以致于像一个恋物癖者”。
王家卫迷恋于东、西方流行音乐特别是爵士乐,他对音乐的情绪、节奏极为敏感、才华出众,在华语电影导演中颇为少见。王家卫在电影中选用的音乐种类非常多元,西方的爵士、华尔兹、恰恰和探戈舞曲、摇滚、电子迷幻,东方的老上海流行歌、粤语流行歌及地方戏曲如越剧、评弹、粤剧等。他醉心于不断播放着1960年代单声道录制的流行歌曲,混乱、暖昧、压抑、阴霾的感觉与人物的心境浑然天成,感染力极强。《2046》除了请日本作曲家梅林茂与德国著名配乐家佩尔·拉本进行音乐创作外,还是挪用了很多旧曲目,包括其他电影的配乐(如波兰导演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中<第三诫>的“决定”)、歌剧(贝里尼《诺玛》中的咏叹调“圣洁的女神”CastaDiva)、拉丁情歌(“Siboney”,白伶的主旋律)、新纪元音乐。这些音乐的运用都极为出色,绝好地配合了节奏和情绪的变化。本片的电影原声专辑中附有手册,为每首音乐进行了文字解说,明确了音乐传达的含义与信息。
对音乐叙事作用的极致强化也让王家卫的电影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大银幕MTV”,澳大利亚籍摄影师杜可风让摄影机的每一次运动都充满了欲望,摄影机被安置在窥淫者的视角,透过门缝、窗棱、屏风、纱帘偷偷瞥视男人和女人调情时的窃窃私语。这种影像风格折衷了音乐电视和德国表现主义大师约瑟夫·冯·斯登堡的电影,并强烈影响了许多亚洲新生代电影人,如中国第六代电影导演娄烨的《苏州河》和韩国警匪电影《无处躲藏》等。
王家卫完全投入到由服装、场景、音乐、摄影、剪辑所构成的电影形式中,铺陈出一种奇妙的悬浮在时间中的感觉并陶醉其中。
王家卫很早就摒弃了那种情节驱动的电影,而是全力营造散落于银幕之上的情绪、感觉。他在一系列电影中表现出的强烈形式风格,令很多人忽略了他在编剧方面的实力。又由于一向流传他几乎没有剧本就开拍,似乎他是一个不重视剧本的导演。事实上,编剧是王家卫进入影视界的第一个身份,且成绩斐然,经验丰富。他1981年考入第一期香港无线编导训练班,结业后在无线电视台参与编剧工作,编导的第一个剧集为《执到宝》。1982年开始编写电影剧本,联合编剧《彩云曲》,独立编剧《吉人天相》。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他写过13个电影剧本,其中《最后胜利》入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提名。出道,30年后,2014年终于凭借《一代宗师》与其他两位编剧共享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
三、爱情镜像:反神话与存在主义
王家卫向来被视为艺术导演,《一代宗师》之前,他所有的电影(包括英语片《蓝莓之夜》)始终在欧美艺术院线小规模投放,不超过75家影院。爱情是他钟爱的母题,也是他最有成就的表现领域。区别于煽情、催泪的爱情情节剧将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原因归结为外部社会现实,歌颂爱情的永恒与伟大;他的爱情镜像是反神话的,即质疑爱情具有超验价值。他努力平衡现代主义风格与经典类型取向之间的对立,旨在对于浪漫意境本身进行纯粹的审美。19世纪60年代的香港城市空间弥漫着温柔、感伤的氛围,隐藏着情感失落的碎片和模糊的记忆伤害,所有一切都融入一种反反复复的对于时间与空间中的爱情、自我、人生终极意义的自省和追问中。
王家卫的爱情话语具有存在主义意味,无论他的人物游走于60年代、新千年还是古代,显现的都是后现代社会的高度异化症状和心理:极度个人主义,不安全感,自我破坏的惯性态度和行为。在流动性大、陌生人社会、疏离、消费主义的钢筋水泥丛林中,爱情关系是唯一能够让心灵和肉体暂时放松的人际交往,唯一能够让我们暂时逃避现实的想象域。因此王家卫让男人和女人总是很轻易地就展开一段爱情关系,世俗的障碍(如门第观念、阶层差异、贫富对立、疾病、灾难、文化冲突等)从不曾发生作用,但是真正的障碍来自人心的魔魇:对于在爱情关系中被他者化的极度恐惧。他者化意味着以下几种情况:表白遭到拒绝,渴望深化、稳定关系时被对方保持距离,在不想中断关系时被抛弃,既想牢牢控制又想极力挣脱一段关系,惯性地被原型情人吸引但又走不出过去的情伤。王家卫给出的解决方式从来不是积极、建设性和开放的,而是消极、破坏和自我封闭。因害怕被对方拒绝,于是先托辞拒绝,因为得不到爱所以偏执于记忆继而永远错失下一份爱,往往是人物摆脱不掉的宿命。
若即若离、微妙的距离感,是王家卫电影谈情说爱的奥秘。对此,西方媒体给予高度评价,如:“这是一部关于人与人之间距离的电影,关于没有发生的情感关系,一个人的手从另一个人那里缩回,一切尽在暗流涌动。”
“这种浪漫精神已经在电影中长久缺失,这种精神能在菲茨杰拉德·弗朗西斯·奥斯科特。的小说中找到,能在最棒的罗西音乐。中找到,还能在像《雨中奇迹》那样的小调式浪漫爱情片中找到。”
王家卫的爱情表达解构了传统类型电影的天真乐观,但他并未消解商业电影的其他审美形式——明星阵容、浪漫唯美的影调、求爱仪式、优雅的姿态,有品位的服装,抒情的音乐,时尚的元素,流畅的剪辑。他精明地加以全盘吸收,保证满足年轻观众的消费欣赏预期,又建立了一种含蓄、节制的东方美感,迎合中年观众的保守趣味。
王家卫辨识度较高的个人艺术风格,多次获得法国戛纳电影节肯定之后,他毫无悬念地顺利进入美国独立制作体系中,执导了第一部英语爱情片《蓝莓之夜》,由好莱坞当红小生裘德·洛和流行歌坛天后诺拉·琼斯等明星主演。该片入围了戛纳主竞赛单元但遭到了比《2046》更多的诟病,不过全球票房仍创下王家卫的历史最高纪录——近2200万美元。
迄今为止,王家卫依然是华人导演中“作者属性”最稳定的,30年里无论经历事业高峰或低谷,他始终坚定不移地贯彻个人艺术风格,所有的文本都具有一致性的组织原则。根据商业作者论逻辑,这确保了他的电影在国际艺术电影市场的经济收益是可预期和可控的。所谓的艺术电影,不应该被从生产与消费的物质环境中分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