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殷?刘安琪
近段时间以来,希腊与俄罗斯的接近成为国际社会尤其是欧洲各国普遍关注的焦点。4月8日,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在莫斯科与普京会谈开始前表示,他访俄的目的是让希俄关系有一个新开始。在希俄两国的互动中,两国高层接连释放出在能源、安全、经济等领域内进行合作的信号。尽管一方面,希腊领导人仍然表示会恪守其作为欧盟与北约成员的义务,但是另一方面,担任希腊国防部长的强硬派卡梅诺斯已经公开表示,希腊正在考虑将军事基地租借给俄方。这是希腊政府在卡梅诺斯表态要给恐怖分子发放进入欧洲的签证以表示对欧盟停止救助希腊的不满之后,又一次对欧洲的严重挑衅,而且这一次的挑衅甚至已经直指北约。在希腊政府尚未拿出可被国际债权人接受的改革计划、希腊退出欧元区似乎已经在由可能走向现实的情况下,希腊与俄罗斯的接近很容易被理解为对欧洲的“讹诈”。但是在“讹诈”之外,还有复杂的历史与现实因素。
东正教:希俄两国共享的精神血脉
尽管俄罗斯的外交充满了现实主义色彩,但是对于斯拉夫地区尤其是东正教地区,俄罗斯却始终保持着某种理想主义的救世情怀。这种情怀源自于俄罗斯在东正教地区的特殊地位。自11世纪基督教世界大分裂以来,以拉丁文化和拉丁语为基础的西欧天主教与以希腊文化和斯拉夫语为基础的东正教就成为了欧洲精神上的两极。在君士坦丁堡被奥斯曼土耳其攻陷(1453年)之后,俄国不仅成为了全世界人数最多、最重要的东正教地区,而且也以拜占庭的继承人“第三罗马”自居。如果说,最古老的东正教教区希腊被视为东正教的中心与圣地,那么最强大的东正教教区俄罗斯,则是无可争议的东正教守护者。宗教上的紧密联系,让两国的精神世界彼此接近。尽管希腊是欧盟与北约的成员,但在希腊国内从来都不缺乏“亲俄”的声音。甚至在乌克兰危机中,也有部分希腊志愿者参加了顿涅斯克地方分离主义的武装。
除了东正教之外,希腊与俄罗斯也有着意识形态上的渊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希腊共产党本已实际控制了国家。但美英两国认为,希腊是巴尔干半岛唯一尚未被苏联控制的国家,是欧洲连接土耳其的要冲。如果希腊为苏联控制,则土耳其将面临苏联不可抗拒的压力,而对土耳其的失控将导致苏联对中东地区的进一步拓展。为了避免这种政治灾难的出现,美英两国一方面与苏联进行了交易,以罗马尼亚交换了希腊;另一方面,则通过支持希腊流亡政府以一场野蛮血腥的内战清洗了希腊共产党。对于许多希腊人而言,希腊并不是自愿选择了西方,而是被西方以不合法的方式征服,也正因为此,希腊始终存在着强大的“左翼”,其中的部分激进分子,如“革命人民斗争”,甚至直到今天还在进行着武装斗争。
“蓝溪”管道:希俄两国的能源桥梁
对于俄罗斯而言,希腊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于留在欧盟或是北约之内给“反俄派们”添乱添堵。希腊毕竟能量有限,既是个“小国”又是个“穷国”,对于欧盟和北约的决策与行动难以施加切实的影响。希腊真正的重要之处在于,它是俄罗斯能源线路“蓝溪”的关键节点。
为了避免在天然气管道上长期受乌克兰“敲诈”以及“南溪”管线的夭折,俄罗斯更加重视一直筹划修建中的绕开乌克兰的输气管线“蓝溪”,为欧洲供应天然气。在普京的计划中,希腊将成为这条管线的关键枢纽。正因为希腊如此重要,俄罗斯才会在深陷西方制裁泥潭的时候,仍然如此积极地回应齐普拉斯政府“慌不择路”的善意。
俄罗斯难成希腊“救命稻草”
尽管希俄两国达成了多项默契,但是并没有在短期内能够产生明显效益的协议。希腊政府破产的危机迫在眉睫,俄罗斯的“远水”实在解不了“近渴”。齐普拉斯政府主动接近俄罗斯,仍然主要是希望向欧洲施压,以换来德国等强硬派的让步。但问题在于,希腊的讹诈已经渐渐让欧洲疲倦。齐普拉斯政府反复用来讹诈默克尔的其实只有一个筹码,那就是“信心”。希腊事小,但信心事大。对于默克尔等欧元区领导人而言,“希腊如果离开欧元区,会不会引起外界对欧元的信心崩溃;会不会引发意大利、葡萄牙等欧元区弱国纷纷退出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这些的确是严重的问题。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其严重性还是有所减弱。这是因为,一方面,欧元区诸国经过评估,发现意大利、葡萄牙等国的风险并不那么大,事实上爱尔兰、葡萄牙等国的经济形势还有所好转。另一方面,由于“希腊是否退出”已经翻来覆去炒了很多遍,市场对于“希腊退出”的结局其实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信心崩塌的危险正在降低。
更何况,就算希腊退出了欧元区,相比于委曲求全地一味对希腊让步,欧元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可当欧洲开始理智面对分手的时候,希腊却撑不住了。希腊需要分别在5月1日和5月8日偿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两笔2.02亿欧元和7.71亿欧元的贷款,此外,5月8日和5月15日还有总计28亿欧元的债券到期,但其已经在资金耗尽的边缘——因为在5月末,齐普拉斯政府需要用最后的总计20亿欧元的现金储备支付公务员工资和养老金。这意味着,如果无法获得外界救助,希腊就可能破产。除了欧洲,希腊目前难以找到能切实救急的“钱袋子”,虽然俄罗斯很高兴看到希腊政府“向东转”,但是精明的普京并没有兴趣当这个冤大头。
希腊“亲俄”犯了众怒
对于德国等欧元区大国而言,维护欧元并不仅仅出于经济的考虑,而是基于政治、安全等多方面因素的整体考虑。事实上,这也是德、法等经济发达国家愿意掏钱补贴希腊这样的穷国的重要原因。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欧洲各国才难以接受希腊一方面朝德国要钱、另一方面却和俄罗斯有来有往。更重要的是,欧洲的安全政策有三个基本原则:以俄罗斯为重点防范对象、以二战后欧洲国家边界不可变动为根本基石、以集体行动为主要原则。在乌克兰危机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希腊与俄罗斯的亲近几乎全面地挑衅了战后欧洲的原则。由于齐普拉斯“极左”的背景及“民粹”倾向的言论,欧洲各国领导人普遍视其为缺乏“民主共识”的“野心家”,因此,齐普拉斯与普京的“谈笑风生”就更加刺激了欧洲的神经。
从长远来讲,欧洲的确需要与俄罗斯从乌克兰危机的紧张关系中走出来,但这个中间人的角色却不应该由齐普拉斯扮演。一方面,齐普拉斯政府分量不足且在意识形态上亲俄。它不像欧洲的代表,更像俄罗斯的“内应”。另一方面,齐普拉斯在与欧元区诸国谈判的关键时刻,引入俄罗斯元素,实际上是在以俄罗斯向欧洲施压,而这让在乌克兰问题上拿俄罗斯一筹莫展的德国等欧洲国家大受羞辱。更何况,这已经不是希腊第一次越界,齐普拉斯政府的“右翼”国防部长在早些时候甚至公开以放纵恐怖分子进入欧洲来进行威胁。在这种情况下,默克尔可以忍耐法国等欧洲强国对制裁俄罗斯表示异议,却必须对希腊进行“严肃处理”,这也是德国近一段时间以来对希腊危机始终持强硬态度的最直接原因。
对于欧盟来说,最理想的结局莫过于齐普拉斯政府在短期内垮台。实际上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出现。齐普拉斯政府的执政基础并不稳固。从执政结构来说,这是一个“极左”与“极右”同床异梦的古怪组合;从选民基础来看,这是一个基于对社会整体经济不满而拼凑起来的愤怒大联盟。而齐普拉斯做了太多自相矛盾的承诺,整合了太多彼此存在利益冲突的群体,他可以在一时煽动起所有人的情绪,却无法长久地维系一个共同的利益基础。当讹诈欧洲的梦想幻灭,被画饼充饥刺激得胃口大开的人群很快就可能将煽动者吞噬。
默克尔如此耐心而强硬地将希腊问题拖下去,未尝不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事实上,默克尔基本上没有将齐普拉斯政府视为一个可以谈判的对象,从头到尾德国都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让步。在俄罗斯经济严重缩水的今天,默克尔才不怕希腊能够翻出天去。
(储殷为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中国与全球化智库特约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