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忠
火 车
跑得快,我们叫你火车,跑得慢,我们也叫你火车
跑不动了,进了博物馆,我们还叫你火车
从这一站到下一站,从一个春天开往另一个春天
绿皮的,红皮的,干线的,支线的
我们拥挤你的温暖,散发你的广泛
蒸汽,内燃,电动力,磁悬浮,我们仍叫你火车
尽管你早已告别了最初的火
就像鸟儿无法离开飞翔,就像我们无法离开固有的习惯
进入高铁时代,我们依然叫你火车
在烧煤的黑烟里跑,在烧柴油的白烟里跑,在不冒烟的汽笛声里跑
一再提速,一再超越,一再蜕变,你把自己跑成风驰电掣的生活
我们眼睛里的火车,我们话语里的火车
你拉走的,又不仅仅是我们,速度,时光,你没有说出来
科技的锤子,可以一次次把伸展的欲望敲成现实
也可以一次次把喧嚣的潮词打回原形,比如,当我们说到火车
叫你火车,世界上的人,是很难改口了
把众多的山水和风雨留在身后,由你把众生带向远方
我们似乎把那个发光的“火”字,当成了自己的出身
一再强调,一再顺延,永远充满敬意
玩具火车
玩具火车
在火车上开
小孩子很开心
呜呜呜的响声
从孩子的嘴里发出来
火车很窝火
火车下的钢轨并不开心
它们都知道
那列火车是假的
奔跑也是假的
是一种假借
孩子不认为这玩具火车是假的
他只知道,自己主宰的火车
在很风光地向前奔跑
在自己的世界里奔跑
超过了乘坐的火车
火车上的人都在看他
都在笑着看他
都在说,他的火车跑得真快
一定能跑到天边
孩子到站了
下车时,带着他的玩具火车
火车开走了
孩子哭了,哭得很伤心
眼泪汪汪地望着天边
等火车的人
等火车的人
在钢轨的某一段落
焦急
那段钢轨,临近站台
和匆忙的脚步
总是不得安宁,也总是
被匆忙抛弃
等火车的人
往往忽略起点
而看重终点
这一点,与钢轨不同
钢轨,喜欢把起点和终点
都担在肩上
也许,多年之后
等火车的人,偶尔回首
才发现,他出发的地方
比到达的地方更远
青春的面积
青春的面积,以此限定
1.435,这个数字
很少有人知道,表示什么
我们修铁路的人都知道
这是两条钢轨之间的距离
每一条干线或支线
每一座桥梁和隧道
这个数字,始终不变
像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与圆周率一样神圣
有山,有水,有血,有汗
青春的面积,不需要审验
只是默默地一点点推进,推进
直到接轨
用石渣铺垫,用枕木托起
接通铁路网络,青春的面积
还是限定在这个数字之内
在这个面积的拓展中
我们的青春,燃烧得比烈火还旺
所有的长与宽及其计算
所有土方、石方、涵洞和桥梁
所有灵魂的洗礼和震撼
都在这风卷残云中完成
在这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
我们青春的面积无限放大
可覆盖我们全部的国土
从青丝到白发
我坐火车
与别人不同,我坐火车
不是在轨道上前赴
而是在记忆里逆行
车窗外的群山
像我熟悉的一个个身影
望着我,说不出话
我的泪,也很沉默
气流旋转风声
加速,不仅仅是车轮
还有周身血流
让我无法停下自己
宽阔,用一根根枕木
排列在钢轨的两旁
让距离显得狭窄
狭窄得穿不过一声叹息
我不说话,因为火车
一直在说我想说的话
所有旅客不同的抵达
都是昨天我的同一句话
我坐火车,把所有的艰辛
藏在巡视窗外的目光里
没有人察觉,我的心底
飞着一列多么明亮的车体
“生活始终朝着未来
而悟性则经常向着过去”
我修铁路的时候,没回过头
也没低过头
始终执著地望着前方
我曾经是打隧道的人
我曾经是打隧道的人
是把眼睛留在黑暗里的人
叮叮当当的铁锤声
风枪冒出白烟的吼叫声
斗车轮子碾在轨道上刺耳的声音
都在昏黄的记忆中辗转
火车上的人
都在想着隧道的出口
没有谁会想到那些打隧道的人
以及他们留在黑暗中的眼睛
隧道穿过山体
像飞啸的子弹留下的洞
石壁很光滑,也很粗粝
只有打过隧道的人才会知道
只有火车知道
也只有打隧道的人
才会关心,一条隧道
从入口到出口是多长时间
也许是一声汽笛
也许是一生的光明
打过隧道的人
是真正通灵的人
与山与水的灵魂相通
也把生命当成穿不过的隧道
石头就是历史
打隧道就是翻晒历史的工作
打隧道的人
最恨的是石头,最爱的也是石头
把石头里的黑暗掏出来
再把黑暗里的石头,用时光漂白
偶尔转身
世界已很遥远
真正的穿越时光
是从穿越自己的内心开始
血管里飞驰的火车
始终都觉得,血管里
有一列火车飞驰
不只是一个名词
在周身的血液里轰鸣
是一声长长的汽笛
把我的生命开走
只因为我修过铁路
只因为大锤把我的汗珠砸进钢轨
只因为通车时的锣鼓声
没有一次被我听见
我就踩着梦走了
火车是沿着我血管的轨道飞驰的
从哪里出发无关紧要
它一直都在我的身上
飞驰或停靠,每一个站台
都是一段激情
血管里飞驰的火车
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它载着我,我载着它
隧道或桥梁,日出或日落
把岁月拉得越来越长
或许有一天
火车跑不动了
我也到站了
但那无边无际的呼啸
还在大地上飞驰
挥手之间
这一刻,挥动的手臂
长得,与月台等齐
与钢轨一样看不到尽头
它将伴随你
一同前行,无限伸展
像巨大的羽翼
呵护着你远去的心
透过车窗和送别的人群
你看到,那只手臂
还在原地一直摇动,不停地摇动
在火车的汽笛声里
在泪水流淌的光线里
一切的声音和色彩
被那只手摇碎了
化作耳边的风
而一枚橘红的落日
就在那手指间跳动
像牵挂你的无数个黄昏
命运的铁轨
像列车,被铁轨牵着
我的命运,无法自主
走过河流,想做一朵云
穿过山洞,想当一棵树
遇到磨难时,想当一回神仙
可我还是无法自主
只能沿着古老的轨道前进
那条轨道像长城,千古不毁
我为我的命运哀叹
我哀叹的时候,风也在哀叹
它拉不动我
我被捆绑在那条轨道上了
我也为我的命运痛苦,愤怒
可这些都无济于事
我被一种惯性挟持,无法自主
我想把自己扔掉
像扔在山涧的一块石头
可我扔不掉这副躯壳
这钢轨太不近人情
我只能不由自主地随着跑
想停也停不住
抓不到一只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