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底人生

2015-05-18 14:34夕里雪
中学生博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奶奶爸爸妈妈

夕里雪

八月的北京,夏意未央,秋意将至。刚刚从西北旅行回来的我,站在茶几前给妈妈泡了一杯兰州带回的三炮台。她在身后轻轻梳理我因为风吹暴晒而焦黄的长发,轻轻地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这么长大了。

杯子喧腾而上的水汽打湿了睫毛,我却说不哭。父母离异后的十年我和妈妈完全失去联系,妈妈背着抛家弃子的骂名远走他乡,那些错失彼此的时光早就被眼泪打湿,揉进辗转反侧的深夜。

妈妈离家时我还太小,不曾听过她的成长;重逢时我正值草长莺飞的十八岁,沉溺在自己的学业和爱情中,无暇听她回顾成年后的艰辛。于是现在我将茶杯递到妈妈面前,袅袅的清香中,我说:来,妈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妈妈和爸爸曾是公认恩爱的一对。妈妈贤惠,从结婚开始就没有再让爸爸自己洗过一双袜子;爸爸顾家,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买好吃的。那时的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却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以至于两人在婚姻的第五年仓促离婚时,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

矛盾的源头始于一段空穴来风的传闻。妈妈是家里五个孩子中的老幺,从小被哥哥姐姐在手心里捧惯了,性格开朗大方,与人相处也风风火火。嫁给爸爸的时候才将将二十岁,正是爱笑爱闹的年纪,天天扎个小辫子去钢铁厂上班,是厂里的开心果;在办公室里年龄最小的她也经常和同事嬉笑打闹。很快,有关妈妈个人作风不正的闲言碎语开始飘散开来,传到了奶奶的耳朵里。

我的奶奶是个固执的人。三十出头丈夫去世,孀居十余年独自将一对儿女抚养成人,炼成了她坚强果敢又过于刚愎自用的性格,尤其在乎外人对自家人的评价。所以自从有关妈妈的传闻传到她耳中后,几乎整整半年,她从未给过妈妈好脸色。妈妈从小被宠习惯了,最受不了这种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有时压不住脾气也会和奶奶争执几句,奶奶做了十几年权威家长,哪里容得小辈造次,两个人你来我往,爸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顺着奶奶指责妈妈。

妈妈受不得委屈,一来二去,和爸爸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

她说,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到非吵不可的地步。只是那时太年轻,完全做不到压制自己的脾气,有时候与其埋怨别人对你的百般刁难,其实不如反思自己的任意妄为。

将他们的矛盾推向白热化的节点,是爸爸突发心脏病去北京治疗的事情。奶奶觉得妈妈年龄太小压不住事,不许她同行,带着爸爸飞到北京做手术。那个时候没有手机和电脑,有关爸爸病情的全部消息都来自奶奶不定期打给妈妈的电话。妈妈心里着急,嘴上忍不住抱怨,和奶奶一言不合,居然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挂断电话后妈妈越想越生气,头脑一热,拎着行李住回了姐姐家。姥姥和姨妈心疼妈妈,索性由着她在家里住下,这一住就是两个月。

传言再次四起,毒蔓般肆虐开来,说妈妈在爸爸病重期间连家都不回,鬼知道是什么原因。

说到这里,妈妈明显变得激动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茶,我都来不及喊她小心烫到。她深深呼了几口气,继续讲了下去。

爸爸病愈回家后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和妈妈的争吵旋踵而至。经年累积的怨怼在一夜间决堤,已经摇摇欲坠的家庭被推到了风暴中心,被迅速蚕食成碎片。爸爸最终被愤怒的洪水冲昏了头脑,用手指着妈妈说:离婚吧!

妈妈惊呆了,沉默了半天才咬着牙说出一句:好!我什么都不要,孩子你养!

妈妈在离婚时的态度成了她十年的把柄,这十年间总有人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提起,伴以不知是惋惜或是讽刺的啧啧叹息。他们喜欢声情并茂地向我重现当年的现场,仿佛他们每个人都是亲临这场悲剧的旁观者。在那些言之凿凿的描述中,妈妈是个冷血的女人,她不吵不闹不顾三岁的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听着妈妈的话,我突然想起十年后我第一次来北京看她的情景。在车站我几乎是第一眼就找到了在人群中踮起脚尖张望的她。她还是那么年轻,似乎十年的时间没有在她身上刻下残酷的痕迹。我看着她向我奔过来,却踟蹰着不敢上前,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

她说:妈妈已经认不出你来了。

这世上所有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那一瞬间的混乱,我看到的是一个母亲,和她身后那个曾为爱情失魂落魄的少女。冷血的女人不会有如此百转千回的伤情,于是我替妈妈续上茶杯中的水,生平第一次开口问她:离婚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她说:我不哭不吵什么都不要,是因为在那一瞬间突然心死了。我不知道自己一心一意对你的父亲怎么会招惹那么多的风言风语,我也不敢相信在面对这些谣言时你爸最先想到放弃的居然是我。对这个家庭我恋无可恋,所以我不要任何财产,净身出户。我唯一的牵挂是你,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让你过上好日子,所以我连你的抚养权都拒绝去争取,直接离开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一如十年前的那个夏日。办完离婚手续的当天,妈妈拎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出了门。当时的我哭喊着拦住过往的出租车,发疯般一辆一辆地找妈妈。我以为她和从前一样,没有离开,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等我尖叫着扑到她的怀里时,会变魔术般地拿出各种零食。

可是这一次,现实变了一个大魔术,它把她从我的世界里变没了。那个仅仅二十五岁甚至还可以称为女孩子的她,一脚踏进孤独的世界,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异乡。妈妈去过很多地方,广州,山东,天津,最后落脚在北京。刚开始她给人打工,在工厂当过会计,在商场做过售货员,也在夜总会做过收银。后来攒了一点钱,在天津开了一间自己的服装店,期间认识了几个小姐妹,听说北京的服装市场需要大量的销售人员,便结伴到了北京。因为经验丰富,很快在一家皮草品牌的旗舰店做了店长。这一晃,就是十年。十年里,妈妈住过地下室,早上五点起床挤地铁,被传销骗过钱……我不知道那些年里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寒冷,但从她渐次低沉的声音里,我听不出太多回忆的温热。

于是我问她,妈妈,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听到这里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抿着嘴喝了一口茶。她笑起来梨涡浅现,即使年过四十依旧是个美人。

妈妈一直没有再婚。但十年的时间里,也曾有几个追求者的,期间不乏家境殷实或者老实本分的男人,但妈妈偏偏就一直是一个人。曾有一个北京男人很真诚地希望能和妈妈重组家庭,两人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了一年多,最终还是止步于朋友关系。姨妈向我解释说妈妈离婚后一个人在外面漂了太久,性格都变得孤僻了,不太愿意和别人长时间相处。

五年的婚姻说长不长,但足以将一个人对爱情所有的幻想磨灭得消失殆尽。再加上时代的蹉跎,让她更无暇顾忌这些虚浮的东西。上世纪九十年代伴随着经济腾飞的是下岗高峰给底层大众带来生活上的拮据。妈妈在时代洪流中辛苦而又固执地漂泊,独在异乡的艰难求生,将她对爱情的熹微向往推挤到了心灵的最角落。

我能从她眼角的皱纹中读出那些年的孤苦。姨妈对我说,妈妈在外地很少给家人打电话,也不愿意讲自己的事,问什么都是一句我挺好的。但是只要和妈妈聊天,姨妈总会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回来吧,回来家人都可以照顾你。

于是我问妈妈,你怎么不回家呢?

她说,那个地方留给她太多的伤痛,太多人在多年之后还会咀嚼着她当年离家的那个背影说两句闲言碎语,却没有人曾在她哭着迈开步子时给她一个拥抱。那样的地方不是她的家。于是她选择了做一条时光中的鱼,漂流在无边无际的深海中,看不见前路,也无岸可栖。

如果非要说那个地方还有令她不时回顾的理由,我想,那是我。

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了,觉得清静自在。看过了很多繁华,经历了很多风雨,从来没有什么觉得过不去的坎坷,唯有在那些梦到我的夜里,她会突然觉得寂寞。

十年里,我独自长成了她当初期望的样子,她眼里的欣慰我看得懂。我努力学习,安分长大,做一个在外人眼中十足的好孩子。她从家人电话和朋友的只言片语中一点点拼凑我的近况,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默默苦撑,在我听不到的晚上,哭给自己听。

她缺席了我漫长的成长,但在我最好的年华里给了我祝福的拥抱。

我的妈妈,也许不同于世界上大部分的妈妈。在那些本应柴米油盐与孩子斗智斗勇的日子里,她选择的是另外一种生活。也许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但她至少认认真真地过她的人生。也许正是因为这十年的空缺,让我们可以坦诚地坐在一起,听她讲述茶底的人生。

她放下杯子说: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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