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的清晨

2015-05-18 20:53王鲁湘
东方艺术·国画 2015年1期
关键词:大昭寺朝圣者寺庙

王鲁湘

地球第三极青藏高原,是一片雪域佛国。独特的地理环境、文化地缘和历史机遇,使这片土地发展出一种神奇、神秘、神圣的藏传佛教。

藏传佛教既不同于她的原生地印度的原始佛教,也不同于沿着印度洋向东南亚传播的南传小乘佛教,也不同于在汉地传播又流传到朝鲜半岛和日本的大乘佛教。

藏族信仰佛教。至少从形态上看,藏传佛教分为寺庙和民间两个部分。

藏族聚居区的佛教寺庙是民众信仰的中心,这里不仅是僧人们集中学习佛经的神圣场所,也是传统藏族文化的保留地,在历史上也曾经长期是藏族聚居区一切知识的保留、学习、传播和创造的中心,僧人们不仅是修行者,也是藏族群众灵魂的导师(喇嘛就是上师的意思),还是各种知识、学问、技艺的传承人。寺庙最盛时期,每一个藏族群众家庭,只要有两个男丁,就一定要有一个披上僧袍进入寺庙,而每一个僧人在一生中会由数个藏族群众的家庭来供养,在他们年老体衰的时候,他们会被接到供养者的家中安度晚年,直至往生。通过这样一种联系,藏族聚居区的佛教寺庙同千千万万个藏族群众家庭建立起紧密的关系,寺庙对他们而言就像家

一样。

藏族聚居区的佛教寺庙还是财富的中心。进入雪域高原,最富丽堂皇的建筑肯定是寺庙。在藏族聚居区,人和佛的居所是要严格区分的。在体量、高度、规格、色彩上,佛的居所和人的居所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即使是在寺庙建筑群中,也是众多低矮的白色的僧房簇拥着高大的红墙金顶的佛殿——藏族群众所创造的财富,最终是要集中到这里来供奉佛菩萨,荣耀佛菩萨的。

在寺庙之外,是如尘沙一样散落在茫茫雪域高原之上的芸芸众生,他们同地球上其他人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饮食男女,繁衍生息。只是,如果真的有一只天眼在云端俯瞰,就会看到在地球上别的陆地看不到的一个景象:在西藏自治区方圆百万平方公里的辽阔范围内,顺着一道道雪山冰峰的边缘,在一条条山谷或河谷的道路上,时或会出现一个小黑点,有时是几个,最多有几十个,一点,一点,一点,慢慢地向前蠕动。从高空看,这些小黑点移动的速度比蚂蚁还慢。这些小黑点从高原的四面八方蠕动蚁行,初看似乎没有什么方向和目标,但是当一个月,一个季度,半年,一年过去后,天眼会发现,这无数的分散的小黑点最终都朝向一个方向—拉萨,一个目标—大昭寺。天眼调整自己的焦距,把镜头推到特写,蓦然惊悚,这无数蠕动蚁行的小黑点,是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胼手胝足的藏族群众。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独自一人,或挈妇将雏,一步一拜,一拜一个长头,用自己的身体丈量大地,目光坚毅,神情庄严,向着心中的圣地,风雪无阻地一路长拜而去。

这就是雪域高原每天都在发生的情景,也是给予外来人强烈震撼的精神图像。我每次去西藏,不管是在哪条路上,都能遇到这样的朝圣者。每当见到这样的情景,都能让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早晨从拉萨出来,前往羊八井,路遇一队朝圣者。这是两个家庭,拉着两辆板车。板车上拉着每家人的家当和一些换洗的衣物,印象最深的是锅碗瓢盆,还有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儿。他们正在路边埋锅做饭。闲聊下来,得知他们是从四川理塘来的,从大年初一出的家门,在路上已经10个多月了。“快了!”领头的中年汉子很平静地说:“再要一个星期,七八天时间吧,就可以拜到大昭寺了。”“到了大昭寺以后呢?”我问。“到了大昭寺,把带给佛爷的东西放到佛前就可以了。”“然后呢?”“然后?然后就回家了。”“怎么回家?”“坐车,坐汽车。”“那板车呢?”“板车不要了,送给这里的人。”

从羊八井返回拉萨已近黄昏。蓦地,我看到了沿着公路边一路长拜的这两家人。差不多一整天,他们也就前进了几公里。我们的汽车从他们身旁掠过,扬起的灰尘包围住他们,夕阳穿过尘雾,尘雾在光影中浮动,一片金黄色的暖调中,朝圣者的剪影如雕塑般长久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拉萨又称“太阳城”。冬天的拉萨阳光灿烂,温暖无风。我住在八廓街一户老藏族群众家里,每天在他的房顶平台上晒着太阳,用太阳能灶烧着一铝壶、一铝壶的酥油茶,边喝边听老藏族群众用带着四川腔的汉话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和他的夫人都是巴塘的贵族,如今定居在拉萨,做点古董生意安享晚年。“你看!”他把骨节粗壮的大黑手一挥,在屋顶上朝八廓街画了一个半圆。“我现在每天都在这里晒着太阳,喝着酥油茶,看着整个八廓街,还有那边大昭寺的金顶。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人比我更有福报呢?”他啜一口酥油茶,脸上露出无比自足的表情。“你看那些来朝圣的人,走多少路?过多少河?翻多少山?还有你,你们这些外地人,还有那些洋人,要坐飞机才能来。大家为什么都来?拉萨好啊!拉萨有佛、有神,是世界上最好的福地呀!拉萨哪里最好?大昭寺最好。我就住在这里,天天看大昭寺。”

正好那一天是藏历十五。每月逢五的日子,虔诚的藏族群众都要往寺庙里送东西。我那天晚上就同老藏族群众一起,由他小儿子扛着一口袋青稞,提着一塑料桶的酥油,前往大昭寺。人山人海,大昭寺偌大的广场早就挤满了人。大家排着队,推推搡搡进了大昭寺的大殿。大殿里整体来说光线昏暗,惟有镀金佛像前的几百盏酥油灯一片光明闪烁。我们顺着人流挤到佛像前,往一盏一盏的酥油灯里添油。“没添完的都倒这里了!都倒这里了!”维持秩序的喇嘛喊着,招呼着大家把酥油倒进一口大缸里。“麻袋就堆这里了!”又有喇嘛招呼着把装青稞的麻袋堆到墙根下,那里的麻袋已经堆得小山一般高了。我亲眼见到许多藏族群众把成捆成捆的人民币扔进栅栏里面,扔到金佛的脚下,在酥油灯的映照下,他们的瞳孔放出一种幸福的光。

每天早晨四点,老藏族群众的夫人就要出门转经了。她手摇经筒,先转八廓街,然后到大昭寺广场。从大昭寺广场又前往布达拉宫,绕着布达拉宫的山脚转上一圈,然后回家做早饭。这一圈下来,要三到四个小时。她每天如此,从无间断。一路走,一路摇着手中的经筒,在清晨的寂静里,经筒发出的声音并不悦耳,有时还很尖锐。

这种手摇经筒,一般都由红铜打造筒身,筒身上有凸起的六字箴言。筒杆是黄铜制的。筒身里面装一卷佛经,转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而每多念一遍,积的功德就多一分。所以,虔诚的藏族群众,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只要手闲下,就会摇起经筒,这已经变成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要想经筒转得流利,筒身下面与筒托之间就要安放一个垫片,这个垫片是一个由蚌壳磨成的垫圈。老藏族群众夫人告诉我,一般磨穿这样一个蚌壳垫圈,需要筒身转动11万圈。她从佛龛上拿出一把蚌壳给我看,个个都已磨穿。“13个。”她很得意地告诉我。也就是说,她已经把经筒里的经文念了143万遍了,把六字箴言也念了143万遍了。

大昭寺在藏族群众心目中的地位是极其崇高的。

公元641年,统一全藏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迎娶唐宗室女文成公主入藏,与强邻唐帝国建立了甥舅关系。文成公主在她栖身的卧塘上填湖建庙,并安放她从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佛像。这座庙就是大昭寺。大昭寺就是大佛寺的意思,而它的全称叫“羊土幻显殿”。什么意思呢?原来是填湖时用的是成群成队的白山羊驮土。藏语“山羊”念“惹”,“土”念“萨”。“惹萨”连在一起,就是“山羊驮土”的意思。所以寺庙建成后,人们就直呼其为“惹萨”。“惹萨”给王都带来了繁荣和吉祥,人们又把这个名字赐给这座都城。随着时间推移,汉语语音演变了,“惹萨”读成了“逻些”,后来“逻些”又读成了“拉萨”,而“拉萨”在藏文里的意思是“圣地”。的确,自从文成公主进藏主持修建了大昭寺后,吐蕃的王都就成了藏族群众心目中的“圣地”。所以,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大昭寺是全藏信仰的中心。

我曾不止一次伫立在大昭寺清晨的曦光中,看着金色的阳光洒过大昭寺的金顶,洒在广场上那些顶礼长拜的人们的额头上。在雪域高原,没有比这更神圣的精神景象了。

在大昭寺门廊里,有几块大石板。每一块石板的长宽刚好同一个五体投地的膜拜者的身体相当。由于经年累月的长拜,石板被人的身体磨蹭得晶亮晶亮。膜拜者用人的汗水、油渍,给这些大石板打上了一层浑厚油润的包浆。在石板前部的两侧,膜拜者用手掌和胳膊磨出了两道槽沟。千里迢迢长拜而来的人们,到达这朝圣路的终点,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身子扑投到石板上,两条胳膊会推着两只手掌“唰”地滑过槽沟,在石板的尽头,靠近大昭寺门槛的地方双掌相合,身体抻成一条直线,双膝、双肘、额头这五个点完全平铺在地上,表达对佛完全的无保留的皈依。

我见过一位老奶奶,她的额头由于数十年这样的膜拜,在印堂的部位已经鼓出了一个白色的茧包,一枚硬币大小,约10厘米高,是由白色的皮茧堆积而成的。她见我好奇,就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让我摸摸。那是一坨硬而有弹性的物质,粗糙但带着体温。据说佛陀印堂上就有这么一个东西,叫作“白毫”,是佛相的三十六相之一。

袁武一定是晚于我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早晨站到了大昭寺广场的曦光下。其实无所谓早晚,大昭寺一千多年来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的景象,因其不变而成为精神信仰的写照。据他说,他们是一行人,本来到这里是例行性地看一眼,然后就驱车到更偏远的牧区去,据说那里藏族群众的服饰更漂亮,民俗更丰富,人也长得更漂亮,总之,那里的人物更入画。同行的画友都走了,去寻找更入画的对象去了。袁武却像一棵被雷劈了的树一样,扎在这里无法再挪移脚步和目光。

对袁武来说,这个大昭寺的早晨有如神瑜。

他曾经无数次的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去采风、写生,画过成千上万的各色人等,但那都是在画生活。因为是画生活,他要关注的对象很多,一个人,他的穿着打扮,他的身体姿态,他同别人的关系,他同环境的关系。但是在大昭寺广场,这些所谓的“生活”都消失了。这里高度单纯,一个人穿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他的身体语言同旁边所有人的身体语言高度一致:双掌合十,举至额前,然后身体扑到地上,抻成一条直线,五体投地。如此反复,再反复,再反复……他们这么做几乎无思无虑,更不需要同旁边的人发生什么社会关系,环境对于他们也没有意义,等同于虚无。

那么,是什么抓住了袁武的视线,揪住了他的心呢?

是脸,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朝圣者双掌合十举至额前的一刹那,他的头和手相呼应,在下意识中泄露出来的灵魂!在这一刹那,人是何等地真实:他的希冀,他的焦虑、他的无助、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他的哀求、他的忏悔,全部写在脸上,写在手上,甚至连头发都带着表情!这个时候的人,才是一个精神的人;这个时候的人,才是一个同自己灵魂对话的人。

袁武画了几十年的人物,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是人的灵魂。带着灵魂的脸,才是人的脸,否则再美也没有意义。手,离开劳作的形而下,举至心脑之间,代表灵魂出位诉说。

72个人,72个头颅,72张脸,72双手。

72种活法,72种业力,72种解脱,72种果报。

而在此地,此刻,大昭寺早晨的曦光中,只有一种完全同一的身体语言,消弭了所有的分别和差异。

此在,一念之善,念念相续,一念之真,念念不绝……

这就是大昭寺早晨给予袁武的启示。

33个长头,72张脸,72双手,107个朝圣者,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昭寺,哪里就是一个精神的道场,哪里就有一片信仰的天空。袁武改变了一幅幅单个作品或组画或长卷的传统展出形式,他用这107个朝圣者的躯干和手脸组成一个右旋的法轮,把一个个展示空间演变成了朝圣者无尽的信仰之途,美术馆将成为一座寺庙,佛就在人们的心中,所有的观众都将卷进这精心设计的经筒,与朝圣者一起前行。此在,一念之善,念念相续……

2014年9月于北京陶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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