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旭东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迭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鲁迅《淡淡的血痕》
彭燕郊晚年的许多诗作都是以手抄和打印的方式在朋友间流传。当他的长诗《混沌初开》在朋友们中辗转传阅之后,激起了很大的反响,读过的都交口称誉,闻其声而尚未读到的则到处寻求。我有幸较早读到,诵读之际,情不能已而将读此诗之感拉杂写出,以乞商于同好。《混沌初开》博大精深,本文拙陋,不敢称引玉之砖,但表对斯人斯作的一己之慕而已。
一
一九八四年以后,在一种新的心境中,彭燕郊的创作开始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和最辉煌的飞跃,他创作了一批优秀的自由体诗作,并成功地进行了他自称为“散文体”的诗歌探索。近年来彭燕郊心境的基本特征是:精神的被放逐和自我放逐。其创作的基本内容是:对民族历史的深刻反思,对社会现实及诗歌现状的强烈忧患,对苍凉、严酷的生命境况的带血咀嚼,人格的特立独行和精神的深沉孤独,深层心理世界里的灵魂颤栗与搏斗,对精神家园、心灵超越和理想意境的渴求,等等。而这一切,都汇聚归趋于一个伟大的目标———《混沌初开》。
《混沌初开》是彭燕郊诗歌的集大成之作,是一部精神放逐者的心灵超越之歌和精神史诗。
半个世纪来的彭燕郊诗作,始终坚持着对“大地”的忠贞和热恋,就像诗人在他的成名作《春天———大地的诱惑》中宣称的那样:“我不能不爱我们的土地”。在暴虐的狂风中,被拔起的大树“像一只野兽的巨蹄/以它的利爪/紧紧地抓住大地”(《风前大树》)———这曾是彭燕郊诗歌基本主题的核心,也是他诗歌意象中最撼人心魂的景观。然而,彭燕郊已往诗歌中关于“大地”的信念和主题,却在《混沌初开》中被整个地超越了,挣脱地面进入宇宙混沌成为一种新的信念,被高高扬起。在中国现代思想传统中,挣脱大地也许是一种思想“塔布”(禁忌),安泰与大地母亲不可分离的神话,已成为几代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思维情结,扎根在意识和潜意识里了,因此,挣脱大地这一新思维太容易引起种种猜忌,太容易被“上纲上线”、被戴上各种“帽子”;而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大地”即“母亲”,即我们赖以生存、发展、奋斗和归依的“根”,这已经成为一种基础观念和基本母题,中国新诗中讴歌大地的传统十分强烈深厚,郭沫若的《地球,我的母亲》、李广田的《地之子》、艾青的诗集《旷野》和《北方》、戴望舒的《我用残损的手掌》等不胜枚举的作品表明,在中国新诗和现代中国文学中,“大地”情结乃是心理归依的象征。通过《混沌初开》,彭燕郊在超越自我的同时,也超越了中国新诗的基本心理依托与建构,显示出诗人眼界的高远和精神的超迈。
《混沌初开》之以挣脱大地为思维起点,是因为诗人“抛弃了以地平线为视界的习惯”,是因为诗人发现了比“大地”更本真的空间和更本真的“根”:无涯际的时空宇宙和创造之母“混沌”。《混沌初开》要表现的,是“人”的超越,是现代人对异化的摒弃和对精神本真的归复。这种超越在“地面”上是无从实现的。因为在“地面”上,现代人是社会、历史、文化的异化物,被各种“古老的神话和幻象”缠缚和封闭,被各种“人造皮革”(包括“鞋子”和“帽子”)包裹和压迫得失去了灵与肉的本真。“你,属于人类,你却不了解‘人,却不了解你自己。”因此,只有进入更开阔的空间,才能反观自身和已往自己寄生的环境;只有进入没有被物质充塞、找不到也不需要“隐蔽角落”的“绝对空旷”,才能剥脱一切遮蔽生命本真的“人造皮壳”、感觉习惯、语言和思维方式等等;只有置身于创造的母体“混沌”之中,在返朴归真的大欢乐里,使充盈的内在生命放射出“人”的“光”,才能重铸现代人的灵魂,最终达到本真生命的归复和人性的超越与升华。
因此,比“大地”更原初、更本真的,是宇宙“混沌”境界。这一发现与建构,是《混沌初开》的基点。这意味着一种全新的思维境界的洞开。
二
《混沌初开》分五章,叙述“你”脱离“地面”,进入“混沌中无涯际的空旷”后蜕变、新生的历程:“你”不断适应新的时空环境,逐层剥弃“地面”带来的裹缚着身心的异化质,通过自身的种种调整,“努力于在所有的观念上都形成新的断裂之后的延续”。“你”遇到了“第二我”和“非我”,看见了“巨人的影子”,经过一系列对话、比照、反思,吐故纳新,终于重获本真的生命形式,“你发光了”,并参与、汇入到混沌初开的全光之舞中。由此,“你已经是一个活泼的存在,而不是某个类目里的某个抽象的称呼,你已不止是一个躯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整整一个首先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我们可以通过对诗中的一些基本概念的描述和阐释,来把握这部诗的基本思想脉络和基本意蕴。这些基本概念(“你”“第二我”“巨人的影子”“非我”“混沌”和“全光”等),对理解本诗是至关重要的。 a、“你”
《混沌初开》通篇运用第二人称“你”,这是颇具用心的。
“你”是对第一人称“我”的疏离与否定。在这里,“我”是异化人或异化了的自我的象征。“我”在诗中始终没有直接显现,只是作为一种既往背景、作为“你”的过去存在着,然而“我”就像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宙斯,尽管没上场,却始终令人感觉到他无时无处不在。《混沌初开》从“你”挣脱地面进入混沌开场,即从“你”开始否弃和超越“我”开篇,描述了“你”向本真的“人”复归的过程,这从根本上决定了全诗反异化、自我反思和超越的性质。实际上,整部《混沌初开》要表现的,就是“你”最终彻底蜕弃“我”和超越“我”的精神历程。由此而言,这个“我”的内在涵意和性质,就可以多角度多层次地被不同的读者所生发联想。
诗的第一、二章表现了“你”的确立。
在第一章中,“你”进入混沌之境。“你”不再感到地面上“我”所感受的那种“沉重”,开始“反刍”过去的生存境况,用混沌里“无色、无形、无声的纯净来把一切进行比较”,从而开始了哥伦布式的精神航海。
在第二章中,“你”整个地“加入”混沌,从外到内抛弃了“我”已往灵与肉的重负。这是实行超越、回归本真自我的先决条件(“你将在失去中获得”)。“你”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惯性,获得了“自己的重心”,认识到“我”已往的习惯心理、精神负担、生存方式多么“多余”和“可笑”,于是“你”丢掉了“鞋子”“帽子”和“包裹你的一层又一层人造皮壳”,终于袒露出“肉体的崇高的本真”和“心灵的悲壮的本真”;通过对视觉、听觉、触觉等感知觉的调适整合,“你”真正感知了“人”和“生命”,并开始“拥有生命”“在混沌中回归本真”。从此,“僵硬的日子消灭了,生机已再次萌发。”
在第一章至第二章“你”的历程中,诗的超越主题得到了直接而鲜明的体现。混沌的永恒运动和纯净单一是超越的动因,由此导致的身心变革具有重大的行动意义。在诗人的意识里,超越的趋求是“人”的固有的内在“生命特质”,环境的再造和优化转换则激活了这种巨大的生命潜能。“那是罪过呵,对你自己的低估”,这是诗人对我们的警醒和启示———我们需要对自己实行灵与肉的“去蔽”。
b、“第二我”
“第二我”不是“我”,而是“人类应该具有的美的可能”,是用“我”的模式翻造出来的另一种“我”。它是“我”的某种极端的异化,是机器人一样的精灵。
在挣脱地心引力,“抛弃了以地平线为视界的习惯”之后,“你”蜕弃了外表和意识层面的异化质,获得了自己“存在”但又“不完全存在”的“实感”,这时,介乎生物与非生物、人与非人之间的“第二我”便来扮演一个拦路的司芬克斯的角色了,它的历史使命,是充当一个反思参照物,成为一种介质,促使“你”在达到“思维的茂盛”后,进一步获得自我意识的新生。
面对“第二我”,“用惯了的人际交流方式失效了,‘看脸色的方法失效了”,已往的语言范式丧失了功用。“第二我”抛弃了符码,打破了世俗日常生活的感觉常规,使“你”不得不形成新的感受方式和信息交流方式与之“对话”。由“第二我”引起的这种语言的(包括表情、动作行为等符号)、同时也是思维的革命,是对“我”的更深层次的剥弃。在现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语言及思维方式更遭受到“世俗恶习的肆虐”了,语言沦陷为异化污染的重灾区,也丧失了其本体的价值意义。“第二我”的这一刺激,促使“你”“获得了又一个新的适应”。
随后,“你”发现“第二我”没有“肚脐”———“你”的“骄傲”和“根”(它只有一个按钮)。“第二我”嘲笑“你”“一辈子也忘不了让自己树桩一样固定在‘根上面,真没出息。”由此,“我”、“第二我”和“你”的本质关系得以充分展示:一方面,“第二我”既是用“我”的模式翻造出来的人造人,却又超脱于“我”之上,没有“我”的种种世俗习性和世俗异化特征,或者说,将异化质推向了另一个“完美”的极端,因此,它为“你”提供了一种醒豁的反思参照和启示。另一方面,“第二我”毕竟不是“我”也不是“人”,没有“肚脐”,没有“根”,它的“美”在于周身没有多余和无用之物,完全是工具意识和实用功利的产物。它没有表情和情感,也没有人的性征和性感受,更无法通过性的体验而感受到人的本质化的生命体验与生命意识。因此,它是“人”的极端的异化。尽管它对“我”的可悲的生存境况进行了有力的诘问,但这种诘问其实乃是它无法理解“人”的一种表现。
通过饱含异质的“第二我”,“你”看透了自己过去的生存状况,从这个“太像你自己”的“幻象”,“你”终于认识到:自己“总归是生活在规律之中”的,从有限到无限的超越终究只能在有限性上下功夫。而“你”对“我”的超越,只能通过对“我”的根本否弃和对本真生命形式的追求去实现。因此,“你”总算知道“要走的是多么漫长的路程”了(在刚进入混沌时,“你”曾经“腼腆地猜度着路程有多么远”)。
在这一章里,通过“第二我”这个喜剧化的人造人,诗人展示的思考十分丰富深刻,涉及了哲学、语言学、智能学等多学科中众多现代人文重大主题。而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即生命意识的展示。在“第二我”与“你”的纠缠中,人性、或者说人的灵性和情感在现代世界异化境况中的位置和作用,是诗人特别关注的。
c、“巨人的影子”和“非我”
现在,对自我的反思和荡涤已即将显示出一种辉煌的前景,“你”已经临近澄明之境,已往的一切思维变革,即将开出元气淋漓的生命之花。现在需要回答的问题是:“你将怎样处理这个富于活力的复杂的生命过程”?
“你”又一次获得了生命的启示:“你”在混沌的壮丽景观中,遇到了“巨人的影子”。
“巨人”是人民及其精华的象征。加入混沌的,还只是巨人“思维的反射”,而不是它本身及其总体运动,故称之为“巨人的影子”。在这思维里,“生命总体结构”得到了展现,它的种种大胆无忌的举动,使“被非历史观念压得透不过气的你”顿时获得了“天上还有天”的感悟。由于“看见了那影子”,“你”获得了与过去不一样的“目光”,“你”意识到:“延续性,通向无限,这就是一切”;并且意识到,紧接着思维的,是行动;比思维更有力的,是“介入,直率的介入”———从“你”眼睛里射出来的,不再是探寻、渴望的目光,而是“直率介入”的目光,“介入进程已不再和生命进程分开”———“你”将这样去处理自己的生命过程。
至此,“你”有资格遇到“非我”了。
“非”者,否弃也。故“非我”,即是对“我”、对异化、对陈旧事物与陈旧生命的否弃。
对“我”的否定是“你”超越历程的起点及新生命的起点,因此,“非我”的出现是必然的,对“你”的超越起着由量变转向质变的启示与标识作用。它代表着人性苏生的历史潮流。它的宣言是:“需要就是一切,需要才是正常。”与这个具有历史意义、充满人性的新生儿相比,面对它“多向度”的“单纯”和“丰满”,“你”认识到自己仍在“危机”的笼罩下,因为“你”(也包括“第二我”)仍然“还是忘记不了那个‘我”,一种“可怕的可悲的自怜自保综合症”及“本能”,像一层薄而透明的“膜”,仍蒙在“你”身上。这是最深层的“我”的潜意识在顽固作祟。“非我”要促使“你”清除的,正是这种潜意识层面里残留的异化因素。
在混沌里的“自我搅拌”中,在“非我”的启迪下,“你”“抛弃了以地平线为视界的习惯,抛弃了截取生命的某一个片断作为生命设计的规模的习惯”,希望能够与“非我”“有个默契”,由此,“你”终于实行了对旧“我”的最终否定。
只有得到灵与肉的双重蜕变和解放,人归复本真生命形式才成为可能,行为方式与思维方式、与深层潜意识不可分割,心与身的解放互为因果、互相促进,诗中这种由外而内、由浅入深的精神荡涤过程,正是“人”的超越历程的必由之路。
“非我”与“巨人的影子”在某种层次上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都具有强烈的否定性质和创造活力。但是这两者也有某种区别。“巨人的影子”是群体性质的,“非我”则是个体性质的,更多地侧重于与“你”相对应;此外,“巨人的影子”作为一种思维(或曰群体意愿和欲求)的象征,更多地代表了一种行动、介入的欲望,而“非我”则更多地代表着对“我”的否弃和对“你”的启示,通过旧死新生的涅槃,呼唤混沌初开的到来。
精神的航海之舟如今身轻如燕了,随后而来的,将是哥伦布望见新大陆时的狂喜。
d、“混沌”和“全光”
应该说,这部诗的主角不仅是“你”,也应该是“混沌”,二者缺一不可。只有当“你”进入了“混沌”,“你”才成其为“你”,而不再是“我”;也只有“混沌”才能促使“你”最终否弃一切异化质,澄明自身,成为一个全新的“你”。
如前所说,挣脱地面进入“混沌”是这部诗的基点,本体化的宏大背景和活动空间是这部诗最关键的建构。“混沌”包容一切,也涵盖着“你”,但又可以说,“混沌”在“你”之中。此之谓心即宇宙、宇宙即心、天人合一、万物同体。对于诗人心中、笔下的“混沌”,读者是不能用牛顿式的古典时空模式去衡量和规范的,必须用爱因斯坦式的诗意的新思维去感悟和理解其内在特质。宇宙很大很大,人的内心世界也很大很大,被宇宙时空所包容的人类心灵(精神的“混沌”之境),也能够反过来包容宇宙时空。这正是人类超越之门所在。
混沌,在古人的想象思维中是天地万物之所由生者,是世界开辟前的冥茫景观,与“黑暗”有同义的联系(在这一认识上人类各民族的先民们似乎有一种不约而同的共识)。然而在彭燕郊诗意的创造性建构中,“混沌”净化升华为超越和回归本真生命形式的母体,成为生命(“人”)之根。“混沌”中的无涯际时空成为生命的更原初、更本真的“大地”。“混沌”中无休止的“行动”(绝对的“翻滚”和“自我搅拌”)有如生命的“酵母”和“光合作用”,无休止地聚合和输送着生命能量。而在“混沌初开”时,“光”成为生命的“氧”(它“比空气含有更多的生命元”);“发光”,则成为生命的“呼吸”,是生命“因愉悦而透明”的敞现,是“一种全新的本体开发方式”———这,便是《混沌初开》的诗学结构。
在“混沌”中,一切生命都从自在自为的新旧代谢中超越自身,敞亮自身,因此,“混沌”是恬然澄明之境,永无休止的“翻滚”和“发光”则是这种生命意境的精神内核和诗化法则。“翻滚”是“发光”的必要前提,“发光”是“翻滚”的必然结果———这便是“混沌”的生命机制和超越法则。
“光”在《混沌初开》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因而诗人特别采用了“全光”一词,用它表现“混沌初开”时一切发光者的欢乐和呼吸。与“混沌”不能拘于规范的词汇意义一样,“全光”也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物理学名词,它已成为诗人卓越的想象创造,诗人以它表现一种全方位笼罩和弥漫于整个无涯际时空的“光”的景观。在诗人笔下,“全光”是一种诗意的“生命现象”。
在混沌初开的“全光”中,“你经历着最严格的生命检验”,“你”面临的是又一种“新的适应”,即在否弃了旧“我”之后,如何完全敞亮自身的存在,如何“从生命的契合迎接全光”并“承受”它。在“全光”的“洗礼”中,“你”终于领悟到:“发光,这是和凡间世上穿衣吃饭一样平常的事。”于是,“你”的内在生命潜能开始爆发,“你”的生命开始敞亮,“像一只鸟想飞的时候展开翅膀一样自然地发光了”。“你”“介入”“参与”“陶醉”并“溶化”于“全光”之中,“混沌,充塞于你的通身上下”,“你”以自身的发光获得了自己“特定的生命环境”和“生态龛位”“你”成为一个“新的你”,一个“结晶体”———“你”超越了自身!
表现混沌初开壮丽景观的第五章,是这部超越之歌中的欢乐颂,它有着与贝多芬《命运》和《合唱》交响曲第四乐章相类似的特征与性质。这是超越的狂欢,新生的狂欢,是对“光明”王国和“自由”王国的礼赞。这是内部世界与外在世界都生机充溢、和谐一体的必然结果。在这一景观中,每个生命都处于创造与平等竞争、生长的开放进取状态,没有外在的禁忌拘束,也没有内在的心理阻碍,自然地发光,吸收光,反射光;每个生命都介入整体、溶入整体,同时又是独立完整、自在自为的个体。因此,在混沌初开的“全光”之舞中,本真的生命之光既朗照自身,也朗照一切,一切都自我朗照,也照彻一切(正所谓一切的一,一的一切),构成了一种“全新的光照关系、光照结构”,生命因此得到超越,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因此获得和谐。而在全诗的结尾处,诗人提醒我们,这种超越永无休止:“混沌初开,你将再次超越你自己。”这使全诗获得了一种开放的结构和无限深广延伸的持续发展前景。
三
作为一部精神史诗,《混沌初开》有十分丰富的意蕴,简而言之,则是净化和升华。
通过“你”超越自我的精神历程,彭燕郊展现了他对历史和现实中“人”的存在状态的审察与反思,深入表现了现代中国几代人的心路历程和心理趋向。人的生存困窘、本真生命的被遮蔽与被扭曲、心理的虚弱多忌、行为模式与思维方式的拘促与僵化、观念乃至潜意识的被污染和被损害,等等,所有这些我称之为异化质的方面,《混沌初开》都通过“你”的心灵净化过程进行了深刻而完整的展示。诗人以他富有全息穿透力的笔,从外到内、由浅入深地攫住了异化诸世相的形与神,从人的衣饰、肌体、感觉、知觉、行为、语言、思维等诸方面,以及意识的“超我”“自我”“本我”等不同层面,淋漓尽致地进行剖示和剥弃,揭露了几十年来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可怜、可笑、可悲,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忧患意识和悲凉心态。在描述超越过程中人的艰难净化时,诗人的笔触尽管表露了某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和欣喜,但笔意深处却有一种苦涩的怆然之感,沉重而沉痛。
对民族现状与前途的焦虑、对中国人生命意识的招魂,正是诗人创作这部超越之歌和精神史诗的基本动因之一。因此,“全光”的大欢乐既不是廉价的乐观主义兴奋,也不意味着掩埋或抛掷了民族的苦难与悲哀。混沌初开的全光之舞只是宣示着诗人对“人之上升”的信心和对人类、对民族的衷心期望。这就像贝多芬《命运》和《合唱》交响曲第四乐章的欢乐颂歌并非用来淡化和掩饰前面乐章中的巨大苦难、悲哀和挣扎。事实上,欢乐颂反而衬托了苦难、悲哀的深重,那是无法忘却、也不能忘却的。因而《命运》第四乐章的狂欢曲中,会有“命运”动机暗影般的闯入,《混沌初开》的全光狂舞中,也有“反背双手踽踽独行的日子”闪现于心头。创伤好了,疤痕与隐痛永在。因此,把《混沌初开》纯粹看作一部晶莹纯净的欢乐之歌将有违其深刻的意蕴。
四
《混沌初开》表现了诗人对社会历史发展趋向的把握,这种把握导源于彭燕郊的人道主义理想和对人类精神的进化信念,因而诗人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对“人之上升”抱有一种怀疑、绝望或虚无的态度。在《混沌初开》这一人类的精神寓言里,诗人对异化质的剔析和否弃,是要从异化质的层层裹负之中剥脱出赤子一般的“人”来———人可以通过自我超越,净化自己的灵与肉,显示出生命的本真状态(“发光”)———这便是《混沌初开》的诗信念和诗美学。
人的超越不能发生在真空里,“混沌不是不毛之地”,它的一切不过是诗人的文学创造,有时则是一种修饰和变形,既可以被视为人的精神世界,也可以看作对如何达至理想的社会形态的寓示。它与中华民族的历史与现实有着紧密的联系。诗人在诗中并不掩盖他对现实社会某种人文生态的愤世嫉俗,但他更加注重的是现实生活中某些表层和深层的历史文化变动。这在作品的第四章和第五章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如果说第二章和第三章通过“你”层层深入的净化过程,折射和展露了至今仍累附于人们身心的社会历史沉痼与污垢,那么,第四章通过“你”和“巨人的影子”“非我”,第五章通过“非我”的再次出现、“混沌的全光”及全光之舞等等,对直至近年的中国社会现实及重大变故、重大文化政治主题进行了最快速的反应和思考,这种反应和思考如此直接、深刻,如此果敢、明快,为前两章中个体色彩较浓郁的精神反思进程注入了一种群体化的健朗生机。我想,历史将会记住彭燕郊这位“默默者存”却又“不平则鸣”的诗人由此诗昭示的高贵良心、胆识和敏锐性(经过数年创作,完成这部诗时,彭燕郊已六十九岁)。
在全诗五章中,第四章篇幅最小,但它却充满着紧张的内在躁动和抑制不住的激奋,它在全诗结构中承上启下、导引转折的作用是意味深长的,这主要是通过“巨人的影子”和“非我”表现的。
我们仍可借用贝多芬的交响曲来阐释:
“巨人的影子”酷似贝多芬《命运》第三乐章中情绪健壮强烈的民间舞蹈主题,洋溢着一种深层律动,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漫无节制,不可遏止,同时表现出作品精神进程的深刻转换———由悲郁沉闷的小调情境,转向明朗雄健的大调情境;由个体的精神沉思境界,转向群体的欢腾狂舞境界。“非我”则与贝多芬《合唱》第四乐章引子中的宣叙调相似,带有强烈的否定性和导引功能。贝多芬用这个宣叙调打断并否定了前面三个乐章的主题,并使之肯定和簇拥着“欢乐颂”的来临。“非我”否定了“我”和“第二我”,将“你”导入混沌初开的全光之舞中。
总体上,《混沌初开》的前三章,是通过“混沌”对“你”的净化解构异化的“人”,消解封闭的社会异化形态。第五章是通过“混沌的全光”(精神升华)来重新建构本真的新的“人”,确立新的人与人的关系和社会结构,展示新的精神景观与心灵世界。而第四章,则表现了由解构向重构、由破坏向建设的转换。“巨人的影子”表现了对历史与现实的洞察、审视与把握;“非我”则表达了超越现实、展望未来的意向。这二者是前后贯串和关联的。由此,细心的读者便会发现,“巨人的影子”“非我”“混沌”和“全光”具有某种共通特征,即他们都蕴聚和呈现着一种叛逆的内在精神,一种对已往僵化、呆板“规范”的轻蔑、嘲弄、亵渎和破坏。如“巨人的影子”踩痛“天体的敏感神经”,漫不经心地踢翻“栅栏”、跨过“壕沟”,使“说不清的是是非非散了箍,教条规范破碎得不可收拾”。又如“非我”作为“冒险”和“连续多少回合搏斗的结果”,在“生命意识还原为欲望”“忍受与放纵脱节”的一瞬间(多么敏锐而准确的概括)陡然出现,充满着“壮丽的偏离规范的心理历程的起伏跌宕”。至于“混沌”,它的实质就在于使一切“习惯”和“常规”失效,它吞噬种种“古老的神话和幻象”,使一切都“趋于单一”,重新调整和建构人的基本机能、感知、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等等,它对“规范”的破坏是彻底的、毁灭性的。“全光”作为混沌初开境界的创造者同时也是被创造者,就更不知“规范”为何物了,因此它“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它的“毫无顾忌的荒唐行径”“全是些恶作剧,鬼把戏”,“没有一点秩序”,然而,正是在这种种对异化“规范”和“秩序”的彻底叛逆和破坏中,新的秩序产生了:“全光”中,每一个个体都敞亮自身,导致了“全新的光照关系、光照结构”,这里没有禁忌,没有封闭,没有阴暗角落,形成了更高层次的和谐统一。因此,在“全光”中,世俗眼光里“种种的非份非礼,居然都闪闪发光,居然都是水晶球从无数个聚集点发光,居然都美丽动人”。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到诗人蕴寓在“混沌初开”景观中的社会历史文化观。
一位时贤曾说过:五四运动是“混沌未开、五彩拼合、孕育百家”的广义的思想革命(赵一凡《海外祭五四》),彭燕郊在诗中瞩望和呼唤的,乃是更上一层“天”的混沌“初开”,是一场更深入的人文变革:“每个结晶体都无比璀璨了,都尽情尽兴地放光了。多得数不清的射线互相交叉互相穿透,千变万化的光速形成纷纭的折射,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宇宙景观。”诗人在《混沌初开》里张扬的中心命题,是个体的超越,是人通过自我超越真正获得自身的自由和自为,成为活泼的、开放的、本真的存在。
在全光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你已经是一个活泼的存在,而不是某个类目里的某个抽象的称呼,你已不止是一个躯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整整一个首先属于你自己的世界。”———这便是“混沌”的“初开”。它是全诗的总纲,也是“这一”历史阶段的变革目标。“人”本身就是目的,既是出发点,又是终点。混沌“初开”的美好境界并非诗人的终极目标和最终理想,它仅仅是达到目的与理想的必要条件和良序环境。革命的目的,不是使人在革命的过程中成为革命的异化物,成为革命的工具、手段或是“某个抽象的称呼”(这是一个被历史反复证实的惨痛教训)。革命的终极目的是使人真正成为“你自己”,有血有肉,心灵康健,并且获得全面发展的可能性。这,就是《混沌初开》的真义。这也正是雨果那句名言的真义吧:“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如前所述,“发光”是混沌境界的根本法则。在混沌初开之际,发光、吸收光、反射光,这既是“结晶体”独立价值的显现,也是“结晶体”与自身、与他人、与群体“对话”的方式。只有每一个个体都敞亮自我、超越自我,才会有群体的敞亮与超越。前者(个体)是目的,是第一原则,后者(群体)是前者的必然结果(这里要求我们调整以群体利益为思维起点和终点的“规范”的思维模式)。因此,混沌初开之境不是聚焦式的,而是发散性的。所有个体的敞亮,导致的不是价值一元化的境界,而是敞开一切可能性,为摒除人的异化,为人性的升华,为一切个体的自由、自为和全面发展,敞开更广大的空间。对本真生命形式的归复和对异化之“我”的超越,只是走向这种良序境界的基础和开端。在混沌初开之际,“你”才刚刚归复为“人”,辉煌的历史可能性才刚刚洞开。从这个意义上说,混沌初开只是一个新的历史起点,而此前的一切,不过是“人”的史前期罢了。
诗人对“全光”世界图景的想象是明晰透彻、美好动人的,其社会文化历史观念显然带有强烈的人道主义性质和现代自由主义特征。彭燕郊通过这种以个体价值、个体超越为第一原则的信念,和对人类“生命特质”中浮士德精神的信心,以一种现代自由知识分子的精神姿态,超越了古典人道主义的传统,使《混沌初开》真正表达了当代中国人充满生命意识的历史思考与想象。
五
《混沌初开》展示的种种异化情状,是任何一位认真生活并严肃反思的当代中国人都不能不有切身之患甚至创巨痛深的。在中国新诗中,还没有人如此深广地揭示当代中国人的这种民族性的心灵状态与生存境况。
从诗人的着眼点看,在强烈的当代性和民族特征之外,《混沌初开》还有着宽宏的人类意识。诗人是将“人”放到比地球村视界更浩阔、更本真的宇宙视界中进行透视和重构的。在这种新思维背景下,人类一体化了。在彭燕郊看来,当代中国的民族性灾难已不再是一己的悲剧,它同时也是人类的悲剧,“人”的悲剧,中国的诗人有责任深入表现和思考这种悲剧(尤其是它的心理的、精神的、灵魂的方面),使处于异化煎熬和困扰之中的全人类(特别是中国人)引以为戒。诗中的角色以“你”“第二我”“非我”等高度本体化的称号为名,也是这种人类意识———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哲学思考———的一种体现。彭燕郊曾多次和我谈过,对他来说,“文革”(它是一个极端的事例和一种象征)并没有成为过去。对于“文革”与过去、现在、未来的联系,对于它对当代中国人身心的影响,对于它是否重演或可能以什么新面目重演、如何避免这种灾难的再发生等等,中国人、中国文学必须从民族和人类的高度作出自己的思考和探讨。正是这样一种对民族前途的忧患,和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与焦虑,使彭燕郊驱策自己努力从事这一工作,《混沌初开》就是成果之一。这也是诗人“直率介入”的一种实际行动。在这部作品中,个人、民族和人类是三位一体的。在中国当代文学疲软、尤其是诗歌创作衰竭的时候,《混沌初开》显示了一种“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刚正雄健的精神风度。
六
《混沌初开》是一首梦幻曲,是诗人美好心灵与济世情怀的显露,寄托了诗人为当代中国人的精神人格建设和人类精神进化所建构的理想图景。但是,这部蕴寓着多层次涵义的精神史诗,首先是诗人自身心灵超越留下的镂痕,是个人精神升华的惊心轨迹。对历史、现实和自我的深入回味与体悟,使彭燕郊对自己及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有着全新的洞察和领悟,他的思想和创作由此产生了超越性的升华,在这种背景下,《混沌初开》便必然包容了彭燕郊近年、甚至一生中内心世界的大悲哀、大痛苦、大冲突、大搏斗、大嬗变、大欢乐……成为在各方面既集大成又最具开拓性和创造性的作品。
《混沌初开》中的一切,首先都是出自诗人对自我的严格反思:“你在无穷无尽里,在没有章法没有主旨里,反刍你短短几十年的莽撞冒失。”诗中寓示的那些危机四伏、总是令人心悸而有所禁忌与戒备的生命处境,那些充满异化特征的心态、思维方式、行为模式,以及那些“帽子”“鞋子”等等,都曾为彭燕郊及他这一代知识分子亲身所处、所感、所受。因此,当他看透了这一切把戏后面的贫乏虚伪和可悲可笑,他便不但坐而思,而且起而行了,他的诗风便在近十年中一变又变再变,变得越来越沉甸甸的(有时则是举重若轻)。诗风的变化意味着精神世界的深刻变化。他“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迭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决意按自己的意志和思考走自己的生活之路和精神之路,选择了最艰难也最崇高的那一种生活,因而,他必然被放逐并自我放逐。就这样,他成为现实生活中的精神流亡者,他在精神的“混沌”中经历洗礼,并得到了灵魂的超越与升华。《混沌初开》的心灵“航海”特征、太空“遨游”形式等等,显然肇生于诗人的这种精神流亡心境,这是他将灵魂中的“光辉”都“凝聚”和“收敛”在精神沉思和艺术创造之中的结果。
作为一位现实生活中的精神流亡者,诗人必须经受的煎熬是精神的高度孤独;他努力追求的,则是对自己人格尊严和本真生命形式的坚韧执守;他将永远置身于心灵的剧烈搏斗中;他一再表达的,必将是对精神家园和敞亮自身生命的渴盼———这些,都成为彭燕郊近十年来诗歌的基本主题,并在《混沌初开》中得到集中的体现。
孤独是跟随在精神流亡者身后的影子。“你”在混沌世界的精神航行中,是“一个孤身独处的水手”。尽管“你”在“深入混沌”(第二章)之后“不再孤独”,但在混沌初开之前,“你”实持上仍处在某种实际的孤寂情况之中,“你”遇到的“第二我”“巨人的影子”“非我”等等,本质上都是某种思维“幻象”,尽管“你”最终因自身的澄明而超越这孤独,但这也只是思维和智慧的超越,是理想化的瞬间超越,而非现实生活中的超越,更没有永恒的超越。随着新的超越历程的开始,“你”会有新的孤独,“你”身后会跟随新的影子。这,大约就是精神流亡者的宿命。
坚忍的持守是精神流亡者崇高而悲壮的生命基准。彭燕郊一生坚持走自己的路,为此他生活多舛,付出和抛弃了很多,却因此获得了精神放逐中的人格自尊、内心自由以及对自己精神意境的把握,“你将在失去中获得”正是诗人的切身体悟。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坚忍持守是惨烈的,需要集中精神的全部韧性与承受力,不但要承负外部的压力和揉榨,更要支撑内在意志的极限强度。他面对的,是独处荒漠或峙身于“无物之阵”中的灵魂躁动、郁闷和疲乏,是时间和空间无限伸长的煎熬,和对悬峙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穿透自身的不断期盼。超越是建立在这惨烈上的,彭燕郊其他近作对此有更直接的表现(《漂瓶》《烟声》《德彪西“月光”语译》是对这一主题最精妙的描述)。如是,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诗人称肉体的本真是“崇高的”,而称精神的本真是“悲壮的”!
《混沌初开》对精神流亡者回归精神家园和敞亮自身生命的渴盼表现得最为显豁。“你”在混沌初开中发光并溶化成为全光的一部分,乃是这种渴盼终于被确认的象征。“反背双手踽踽独行”的精神流亡者,将在这里获得自己的“生命环境”和“生态龛位”,找到“所有生灵的家”。因此,“全光的混沌”是精神流亡者对自由的向往、获得和自我确证。
七
由于痛感到现代人异化状况的深重,诗人深入细致地通过一个精神净化过程,来揭示异化在人类身心各方面的污损和冥顽,使人知道“要走的是多么漫长的路程”。但是诗人并不想成为一名教师爷式的道德晓谕家。事实上,诗人是通过他自身的灵魂解剖和精神超越图景来寓示这一切的。这需要一种卓绝的承担精神,甘于揭开自己心灵上结痂的伤疤,勇于咀嚼自身的苦痛。在诗人这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自觉受难风度中,包含着一份闪光的启示,也包含着一种佛家所说的大悲悯情怀。正因为《混沌初开》是诗人自我超越的精神历程的外化形式,建立在自觉承受灵魂痛苦反思并且呈现这一过程的基础上,它便成为彭燕郊的一份难得的精神自传,他的种种困厄、苦难、悲哀、郁闷,他的挣扎、抗争、升华,他的欢乐、自尊、自豪、自慰等等,无不折射其中,他也据此诗的创作获得了精神的自我重构、净化和升华。这不但显示着自强不息、不断进取的浮士德精神,更呈现了崇高、悲壮的,不惮于灵魂自审的但丁精神。在中国新诗中,还没有一篇作品包容了如此丰富深刻的心理内容和精神意蕴,也没有一篇作品能如此地将个人的精神历程与民族、人类的命运与前途紧密相连,将抒写个人的灵魂超越与担负民族精神复兴的历史使命结合起来。
彭燕郊在《混沌初开》中表现出来的自觉受难精神,乃是一种审痛悟道,即在对精神的内在痛苦的承受和咀嚼中,自觉地逐层进入这痛苦的深处,从生活处境、行为和观念等外在羁迫,深入到心理感知的、语言的、思维方式和潜意识等更深层的领域中去,思考“人”最需要、最宝贵的是什么,发现自己被扭曲的、失去的是什么,进而再次“从失去中获得”,归复本真的生命状态。这必然导致生命的悲剧意识,产生对人生处境的苍凉品味。故在读《混沌初开》之前,是不能不读诗人的另一首短诗《罪泪》的。《罪泪》中的“小丑”对自己生命窘境的悲怆体味,与《混沌初开》对“你”的沉痛审察,是殊途同归的。在中国文学中,素来缺乏正视和暴露生命形而上痛感的传统,鲁迅的《野草》是开天辟地的审痛文学,但是几十年来,《野草》传统却始终未能得到一贯的继承和发扬,反而不断遭到误解和曲解,它只在雪峰的《真实之歌》、巴金的《随想录》、韦君宜《思痛录》等少数作品中有所显露,彭燕郊早、中期狱中诗和近期的许多作品是继承和发展了《野草》传统的,表现了诗人对生命痛苦的卓绝承受力、体悟力和艺术升华能力。《混沌初开》本质上是审痛的,它所展示的生命痛苦,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是中国新诗中空前的。不过在审痛的具体方式和表达形式上,它与彭燕郊其他近作有很大的不同,它不是通过一般的心灵独白或直观描述的方法正面展开,而是侧面映射和深藏浅露式的。
《混沌初开》无疑表现了“人”的生命悲剧,渗透着生命体味的苍凉和悲怆,然而诗人描写“你”时所突出的,却是“可笑”。“人”的生命困境和异化情状既可以看作悲剧,也可以视为喜剧。当“你”在灵魂自审中,从自己身心的丑陋和生存境遇的可悲荒谬里,看出了人的“可笑”,这部诗便在表现生命悲剧的同时超越了这悲剧(这种超越是这首诗的主旨)。因此,接下来,便导向了通过人造人“第二我”所表达的反讽。反讽是看透人生的把戏后的生命姿态。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人造人偏偏不能彻底勘破生命的悲剧,这个介乎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机器人甚至根本就置身在这种生命悲剧之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于是轮到“非我”来实行否定。否定不是绝望,它与涅槃同义,有否定便有新生,而新生则与混沌初开同义。生命在涅槃的旧之方死、新之方生中有大欢喜,因此就有了全光之舞,迸发出超越的欣悦。
此外,《混沌初开》表现的,也并非人背弃社会正道和道德准则造成人性分裂的那种痛苦,而是表现离弃人的本真生命状态、为物或为己所役的异化之痛苦,是一种由形而下导向形而上的社会历史文化导致的痛苦,因此,它就不像《神曲》那样,通过对罪恶和过失的惩罚,来表达某种精神确证与价值判定。《混沌初开》表现的是经净化而升华,归复“首先属于你自己”的生命形态,在这一经历中,人的人性和神性趋同归一,因此,审痛最终达到的,是对“人之上升”的欣悦感。这便是《混沌初开》在整体形态上不像彭燕郊许多近作那样深沉惨烈的原因。它表示了一种新的超前性的趋向,即对审痛本身的超越与升华。这当然只会发生在饱经审痛之后的创作中,而在整体上,中国文学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审痛炼狱呢。
事实上,彭燕郊在他的诗中,比他那一辈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比他那一辈的诗人,都更深刻地触及和揭示了人的存在的命题,这个命题在中国几十年来的现实社会生活及知识分子的身心处境中如此重要,却又如此被漠视、回避、矫饰和歪曲,以至成为一片思想的禁地和诗歌的处女地,很少有人直面正视,更少有人在诗歌中将自己的心灵剖开,血淋淋地揭示其真面目。仅从这个意义上讲,彭燕郊及其诗歌也少有地具备了“叛逆的猛士”的精神风骨。
八
米沃什说过:“想要把话大声说出来的诱惑,如同剧痒一般,会变成一个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东西,使人再无心思去想其他任何事情,而这正是诗人会选择内在或外在放逐的原因。”彭燕郊之成为精神流亡者,这种渴望自由说话的诱惑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被放逐和自我放逐则促使他去思考更多和更深层的事情和问题。放逐者的处境使他必然主要生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诗化的精神历程这一形式,颇为适合体现这种内在精神生活的实质。这也是通过艺术的净化功能,使一切个人的与人民的、历史的与现实的苦难和污损,升华成为一种生命警喻的最佳途径。中国诗史上少有的精神史诗《离骚》正是因此而产生的。当然,在涉及到异化主题,尤其是精神的、软性的异化这一在中国十分敏感的领域时,它需要一种恰当的或者说适度的表达方式。彭燕郊不仅从形式上而且从构思和表现方法上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诗人并没有正面和直接地展示“凡间尘世”的“我”怎样被种种硬性软性、有形无形的物质和精神力量所改造、胁迫、裹缚,变得衰疲倾颓,甚至也没有着力表现“你”如何执着地渴望否弃异化、追求超越,而是详细展现了“混沌”对“你”中之“我”的剥剔与荡涤、对“你”的内在生命特质的激活与启示,这使《混沌初开》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部心灵的重建史和灵魂的成长发展史。这或许包含着某种形式上的妥协和让步,但也正是诗人的艺术匠心和启蒙意识所在。“你”的净化过程,本身就折射了“我”的异化生存景象,表现了当代社会精神生活中的某些实质方面,这就像《神曲》中没有直接描写人间,却通过地狱、炼狱、天堂三界中的各种形态,尽现人间生命形式的本质。因此,这种富有“离间效果”的表现方法,是更客观冷静、启人思想的本体化观省,极富现代美学意识和批判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布莱希特美学精神在诗歌创作中的出色发挥。诗人由此显示了他对现实世界独到的审视态度和介入方式,体现了他在世纪末的历史性转折关头,对时代精神及其发展动向的深刻把握。
九
但丁在谈到《神曲》和《圣经·诗篇》时曾认为,在既定的本文中有多层次的含义,如字面的,隐喻的,道德的,寓义的,等等。借用这种解读作品的方式,我们可以说:
在字面的含义上,《混沌初开》是一首心灵天路历程的超越之歌,表现“你”在“混沌”之境中得到净化和超越的过程。
在隐喻的含义上,《混沌初开》是一部精神史诗,借用但丁论述《圣经·诗篇》第114篇的话,即表现精神流亡者“圣洁的灵魂从这个世纪腐朽的羁绊中解脱,走向无限荣光的自由”的精神历程。
在道德的含义上,《混沌初开》是一个警喻和启示,指出了新世纪中我们民族的精神涅槃之路、精神复兴之路。海涅曾认为《浮士德》是对新德意志人的预感,我们也可以说,《混沌初开》是对新世纪新中国人的预感。
从寓义的方面看,《混沌初开》则是对现代人生命意识的显现和招魂,是对澄明恬悟的生命意境的追求,是对生命的极度充实和完满的渴望与向往。只有极度充实和完满的生命,才能成为“结晶体”并“发光”。
《混沌初开》是精神流亡者心灵升华的生命之歌。
十
《混沌初开》是彭燕郊诗歌的集大成之作,他近期的所有重要作品都是指向这部精神史诗,或者说,都是为这部宏大作品的创作做积累。明了这一点,对于透彻地理解《混沌初开》及彭燕郊近年诗歌的总体创作极为重要。
如果说《罪泪》强烈表现出对中国文化人几十来窘迫境况与悲怆心境的洞察,《门里门外》《瀑布》便表现了精神流亡者在又一次被放逐和二难抉择困境中决绝前行的心理历程和“过客”精神。于是,就必然有《漂瓶》的幻灭心态、荒谬意识、殉道精神和精神流亡心境;也就必然导致《烟声》《德彪西“月光”语译》和《无色透明的下午》中对“直线穿透”的企盼、对“水”的焦渴,以及与“光”的相互感应契合……彭燕郊近期的这些重要作品,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灵魂进程序列,最终都归结汇综于《混沌初开》。《罪泪》中对人的内在和外在悲剧的苍凉展示,在《混沌初开》中得到了更加深广的扩展,而在精神流亡者被放逐和自我放逐后的精神流程及精神联系上,《混沌初开》恰是《门里门外》《瀑布》《漂瓶》《烟声》《德彪西“月光”语译》等作品的必然的思维逻辑结果。
显然,《烟声》《德彪西“月光”语译》、《无色透明的下午》与《混沌初开》有着更加直接的内在联系。《烟声》和《德彪西“月光”语译》是诗人在精神放逐和生命反刍中,对蛰伏于心灵以及命运深处的本真生命的呼唤,这种生命寻求和灵魂焦渴是导致超越之歌《混沌初开》的直接动因。《无色透明的下午》则简直就是《混沌初开》的序曲、缩影和纲要,二者在主题、主体意象、意境特征等方面都有惊人的同构性。可以说,《无色透明的下午》是“人间”现实情景中的《混沌初开》,而《混沌初开》则是“天上”精神旅程中更本体化和超现实的《无色透明的下午》;它们一个是截取一瞬间奇妙的生命体验和澄明顿悟,一个则是展示史诗般的生命净化经历和灵魂旅行历程。当然,《无色透明的下午》有其自在自足的艺术价值,在灵魂倾诉时绝妙的如歌韵味方面,它与《德彪西“月光”语译》是整个彭燕郊诗歌中的双璧。
在母题渊源方面,《混沌初开》以及彭燕郊诗歌近作中的精神流亡特征,可以从其早期创作的“浪子”主题中找到明显的精神根源。其精神旅行特征在彭燕郊早年《妈妈、我和我唱的歌》《秋天(其一)》《杂木林》《喘息三章》等许多重要作品中有过出色的表现。《混沌初开》对现代人身心异化因素的深刻剥弃,与其早期杰作中对中国农民的精魂(包括其精神奴役的创伤)的犀利剔析一脉相承。至于彭诗近作中处处呈现的对人格尊严、生命价值、精神情操的执着秉守,则与他早期的《海誓》以及狱中诗《人》《生命》《致意》《经过》等作品有着直接的精神承继关系。
在意象渊源方面,“光”自然最引人注目。“光”在彭燕郊早期创作中就已是中心意象之一(参见《山国》《营火》《黎明》《雨后》等),在近期的《烟声》《德彪西“月光”语译》《无色透明的下午》《混沌初开》等作品中,它反复呈现,是彭燕郊整个诗歌中的主体意象,并在《混沌初开》以及《无色透明的下午》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彭燕郊的诗作简直成了生命之光的圣咏。至于《烟声》中对“光的穿透”的渴求、《德彪西“月光”语译》中对“另一半我”(即“你”)的召唤等等,《混沌初开》中都有深入的应验和应答。
由此可见,作为彭燕郊诗歌集大成的精神史诗,《混沌初开》从内在外在的各个方面,将彭燕郊的全部诗歌整合成为一个总体结构,他的诗歌创作由此成为中国新诗中少有的集深度、厚度和广度于一个总体的宏大建构。只有将彭燕郊的全部诗歌创作当作一个整体,放到中国新诗史中,甚至将其中一些充分体现了民族的精神特征及诗学独创性的杰作放到现代世界诗坛中进行考察,我们才能对彭燕郊及其诗歌有全面深入的认识,也才能看出《混沌初开》的光彩照人的思想艺术价值。当然,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混沌初开》已是彭燕郊诗歌创作的终极点,它仅仅只是彭燕郊正在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中的第一部,正如它的题目所表明的那样,它意味着一个更高的新起点。
十一
读《混沌初开》,许多人的第一感觉可能是:这是诗吗?很显然,《混沌初开》不仅在思想和精神领域表现了对“规范”的叛逆与重构,在诗歌艺术形式和美学方法上,也是对“规范”的“壮丽的偏离”。
《混沌初开》充分证实了诗人的思想艺术驾驭能力和创造精神,诗中涉及和蕴含了哲学、文化学、美学、语言学、智能学、神话学等多方面的丰富内容,在造境和思维结构方面,它呈现出多种文化的杂交形态,如西方文学中精神游历式的叙述特征(《神曲》《浮士德》,圣·琼·佩斯诗作等),如中国文学中上下求索的奇幻心游特征(《离骚》《梦游天姥吟留别》《秋兴八首》《长恨歌》《梦天》及宋词中的诸多联翩幻游之作等),在《混沌初开》的心灵历程中,这些都得到了奇妙的交融。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所列中外文学的心驰神游之作也大都具有内在或外在的放逐贬谪背景与特征。《混沌初开》的精神旅行特征还与现代科学幻想文学中的太空旅行主题等有着密切的联系,诗中的人类一体化思维视界也恰是科幻文学的基本特征之一。诗中另一个关键的意象,混沌中无休止的“翻滚”,则与物体在太空中的运动状态直接相关。“混沌”是作品中最重要也最富有多向度层面的艺术创造,它既确定,又不定,既显豁,又隐秘,既具有空灵的富于思辩意趣的一面,又有具象化的象征对应的一面,这是一个充满心灵感应、艺术想象和创造意识的美学境界,它为读者开拓了巨大的审美空间,召唤和诱惑读者去开掘它、适应它、生发它,去品味这艺术奇境中至大之理喻和致微之韵致。
事实上,《混沌初开》要求它的读者具备或养成一种新的思维视野和审美感知习惯,这种对读者既定审美习惯的挑战,包含着诗人在思想、艺术上的启蒙意识,它促使读者在欣赏、感悟这部诗篇的同时被重构、被塑造,在对这部诗篇进行再创造阅读时,感悟并趋向人性的自由与健全,感悟并趋向新的自我超越。
诗人对“规范”的叛逆与重构突出地表现在诗的形式创造中。当年艾青曾倡导过自由体诗的“散文美”,他在这方面本来应该取得更高的成就,然而他和许多探索者最终还是失败了,甚至不同程度地重新陷入了旧形式的窠臼。彭燕郊在几十年的自由体创作后,毅然剥弃了自由体的形式外壳,通过“散文体”诗的创造,实行了新诗形式上的新超越与范式变革,使新诗更适于深层次地展示诗人特有的精神意境和思想情感。“散文体”诗形式的本身,就是现代艺术新思想的体现,《混沌初开》和彭燕郊其他散文体作品以一种独特的叙述性语言裸露了诗的内在诗性,具有丰满而灵活的强大张力,在诗人的高超运用下,能适应于任何情绪、思想、风格、技巧等等的变换,体现出诗思的原生状态和诗人心灵的内在真实。《混沌初开》证明了“散文体”诗表现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广阔前景和众多可能性。显然,《混沌初开》与其他“散文体”作品之间又有某种差异,作为精神史诗,它在总体上终究是一种深思熟虑的高层思想建构,在艺术表现上也就不能不相应地有更多的理性逻辑渗入,故它与《无色透明的下午》等通体充满灵性的“散文体”作品有所不同,后者是高峰体验的结果,是纯诗,而《混沌初开》尽管通体富于灵性,却多少要受拘于诗思的总体结构。因而,《混沌初开》是思想的诗,或曰诗的思想。这种差异,就像歌德的《浮士德》与《流浪者之夜歌》的差异。
《混沌初开》中描述得最为细腻奇妙的,是“混沌”;刻画得最为鲜明生动的,是“第二我”;蕴意最为幽深含蓄的是“巨人的影子”;最富有艺术创造光彩的,则是“全光”。“全光”固然肇生于一种理想的象征的理念,但它远远挣脱了这种理念的约束,具有着内涵的丰富性和形象的丰满性,在艺术创造中成为一个感性而自足的精彩的艺术形象,充分展示了诗人“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和时代精神。
有趣的是,“光”在《混沌初开》中的重要性,与它在但丁《神曲》中的重要性十分相似,颇具比较文学的价值,可以说,“光”是这两部精神史诗中的灵魂。然而,也恰恰是在这最关键的相似点上,这两部作品又显示出它们的本质区别来。在《神曲》中,“光”固然表现了天国中的灵魂们超凡入圣时的精神喜悦,但一切最终都归结于一个终极的光源———三位一体的上帝,一切都围绕这个终极的造物主并领受“他的光”的沐浴,所谓:“全宇宙的四散的书页完全被收集在那光明的深处,由仁爱装订成完整的一本书卷”。而在《混沌初开》中,没有终极的光源和造物主,一切生命自身即是光源,所有的光“相互交叉互相穿透”。因此,《神曲》高扬的是终极的神,是神对人的垂恩和启示;《混沌初开》高扬的是人,是人的生命的澄明。由此出发,必然导致《神曲》结构上的封闭性(一切归结于上帝)和《混沌初开》在结构上的开放性(混沌“初”开,敞开一切生命进程和历史发展的可能性,超越永无休止)。这也决定了《神曲》对“光”的描绘、尤其是对上帝的描述,是形而上的纯粹象征手法,本质上是神学的;而《混沌初开》中的“全光”,则充满了彭燕郊一贯特有的细腻感觉和纷繁想象,是纯正、感性的艺术创造。自然,这种比较并非想作任何高下区分,《神曲》的伟大历史地位是不存在可比性的,以上的比较也绝非将《混沌初开》与《神曲》相提并论,而仅仅只是希望以此表明,真正的精神史诗,总是从思想内涵到艺术创造的各个方面,都渗透着它所总结或预示的那个时代的精神特征,《神曲》如此,《混沌初开》亦复如此。
《混沌初开》,是我们所处时代的“人曲”。
十二
《混沌初开》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其内在的音乐性。这是彭燕郊诗歌的一贯特征。他的《德彪西“月光”语译》《无色透明的下午》《烟声》《飘瓶》等散文体作品都极富德彪西印象派音乐韵味,如注重瞬间感受、暗示、色调的变幻、意境的幽深、结构上的意识流动性和断片性、语言上的闪烁迷离和丰富生动等等。而《混沌初开》的音乐性特征则首先表现在它那宏大的交响曲式的思想结构之中,它更近似于贝多芬、马勒等大师的交响曲,它的结构和内在逻辑发展本身就表现出超越的渴望和理想主义精神。
在彭燕郊诗歌中,诗的思想内容所具有的诗性与它的音乐性往往是同一的、本能的和气质上的,无需特别通过某种外在形式来证实或强调。《混沌初开》也具有一种多声部复调性,从本质上说,“我”“你”“非我”乃至于“第二我”和“光”,都是同一精神实体的不同侧面或不同阶段的对象化,它们之间的“对话”所构成的和声流程,就是这个精神实体(人的心灵)的超越历程。诗人将人的精神中相反、相应的不同侧面解析和展现出来,使灵魂在超越历程中激烈的内在抗衡与搏斗得以呈现,增强了诗的精神力度和历史深度。这种精神内部各个方面互相介入、衔接的心灵运动,类似于音乐中的和声对位,使诗从“独白”超越为“对话”,从表现情感的单线单向流程超越为表现思想的多层次多向度进程,《混沌初开》由此打破了目前诗歌创作中的“规范”和“常态”,显示了一种新的诗学观念和美学方法,使诗和“思”真正统一,建构了一种新的诗歌坐标系统。瓦雷里曾认为,真正的诗创造一个虚构的理想世界,具有不绝如镂的音乐美,各意义间的关系类似和声的关系。《混沌初开》所达到的,正是这样一种境界。
《混沌初开》本身就是一个“结晶体”,它充满着生命之光,展示了奇异的诗学景观和生命景观,它敞开了如此多的可能性,就像有着无数闪光的棱面,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将给你以生命和艺术的启示。
《混沌初开》也是中国新诗的“混沌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