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荞麦的男人死了。
荞麦嫁到平顶山的第二年夏天,男人拉麦捆子时连牛车带人一起滚了洼,摔死了。当时,荞麦正在地里割麦子。队长派人喊她回来,看到摔得血肉模糊的男人躺在红柳条编的抬把子上,哀嚎一声,扑在男人身上,哭死过去。
荞麦男人个子小,头小脖子短,像个旱老鼠。人也长得粗,粗手大脚,手像蒲扇,手指头又粗又壮,伸出来像一排小棒槌。荞麦头一次见她男人,心里就咯噔一下,咋是个武大郎?可男人能唱一口委婉动人的小曲子,会吼乱弹。每当男人呜呜咽咽,咿咿呀呀,蒲扇似的手捏出个兰花指,一摇三晃地走出一串细碎戏步,“好容易熬到了谯楼起更点,背开了小红来到后花园……”荞麦就两眼迷离,搂着男人的脖子,眼里说不尽的钦敬爱恋。男人就唱,“小姐无端变了卦,让我眼睁睁变成了大贼娃……”
农闲时,男人忙完了家里家外的活,让荞麦煮一壶浓茶,扯着嗓子在家里吼,锵锵锵锵,呔……喊一个过门,端个骑马的架势,一手牵缰一手扬鞭,一脸威武相,“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某人独马把唐营踹,直杀得儿郎痛悲哀……”荞麦坐在炕上纳鞋底,麻绳扯过鞋底哧啦哧啦的声音,伴着男人吼的乱弹。荞麦做一手好茶饭,虽然没啥好吃的,可也每天变着花样侍候男人吃喝,洋芋搅团、洋芋鱼鱼、洋芋饼子、洋芋丸子……现在,男人死了,荞麦剩了半条命。最初两年,荞麦白天下死力把自己累成一滩泥,晚间躺在炕上,想着男人的种种好,学着男人的腔调,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咿咿呀呀唱出一夜凄凉,一夜凄惶。过了守孝期,媒婆几乎踏烂了荞麦的门槛。每次媒婆来都拽着荞麦的手,坐在炕沿上,感叹一个人过日子的艰辛和凄惶,说着被男人疼爱,知冷知热的种种好。荞麦低垂着头,觑着媒婆,不说话,由着媒婆天上地下的唠叨,末了,盯着媒婆的脸,问:他会不会唱小曲子?会不会吼乱弹?媒婆滞愣一下,脖子一梗,白眼斜乜着荞麦,你看你这娃,唱小曲子吼乱弹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呢?荞麦紧抿着嘴,从媒婆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再不看媒婆一眼。媒婆便无趣离开。临出门,回头瞥一眼荞麦,暗骂一句,娘娘身子丫鬟命,还真当自己是金身子了。荞麦也相看过几个男人,都没啥结果,后来,媒婆来得少了。荞麦油盐不进,那些媒婆实在想不出啥样的人才是荞麦看上眼的,也不知道荞麦究竟想找个啥样的人。再后来,庄子里传出队长上了荞麦的炕,媒婆就更不来了。
荞麦成了寡妇,队里几个光棍盯她盯得两眼冒血,可没人敢在她门前胡骚情。倒不是荞麦有多泼悍,荞麦平时挺随和的人,唯独这件事较真得很,谁要敢惹她,她真会提把菜刀撵得谁回不了家。也有不怕的。宝成就不怕。宝成是荞麦众多求亲者之一。他请邻家婶子去荞麦家保过媒。开始,邻家婶子不肯,可架不住宝成再三恳求,只好硬着头皮去试试。邻家婶子吭吭哧哧说了来意,又拉起荞麦的手,体贴地抚着,说:宝成这娃,实诚,干活舍得力气,又没个拖累,就是爹妈死得早,家里没个女人,把人熬凄惶了。荞麦说:他又不会唱小曲子吼乱弹。邻家婶子说:娃,过日子么,人还是实诚些好。荞麦就低下头再不说话。邻家婶子没辙,只好照直给宝成回话。宝成嘿嘿怪笑一声,日她的,这么个事又难不死人。自此,宝成有事没事就到离荞麦家不近不远的地方晃,时不时拐腔拐调地吼一嗓子,“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荞麦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宝成,可宝成是个倒霉鬼,啥事情没弄成,还把队长招来了。
荞麦爱干净,夏天在院子里用大木桶晒一桶水,下地回来,先擦洗了身子再弄饭。荞麦男人活着时,收工回来,荞麦进屋里擦洗,男人去伙房弄饭,荞麦洗完了,男人的饭也差不多好了。男人死后,荞麦只好先洗完了再自己去弄饭。
荞麦家院子面朝土路背靠土梁。土路过去是梁坡,一条小路通到梁顶的队部院子。土路和大门之间一条宽不盈丈的溪水,上面一座小木桥正对着院子大门。院门是两根门柱子间拦着红柳条编的柴巴子。沿院墙左手一溜狗窝鸡窝猪圈。大黑狗的头枕在伸直的前腿上,眯着眼,听到动静,两只耳朵倏地竖起来,警觉地四下张望一番,汪,汪汪,像是试探,过后又慵懒地耷拉下耳朵眯眼趴在腿上。院子里三间土坯房,屋墙是干打垒的,院墙也是干打垒的。每年夏天,清涟涟的溪水伴着弯弯曲曲的土路汩汩远去。屋子后墙一扇六格对开木窗,镶着玻璃,正对着黄土梁的慢坡地,荞麦在窗帘后擦洗身子。正是豌豆开花时节,梁坡梁湾开满白花,像是冬天里落的雪。四野静谧,偶尔一两声粗亢的驴叫无遮无拦地荡过来,更显得四野宁静又空旷。日头偏西,阳光透过白底蓝色印花窗帘的缝隙斜照进来,光柱里乱尘扑飞。荞麦站在大木盆里,“噫……饿眼望将穿,馋口涎水空咽,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弓腰摆摆白手巾,哗哗哗撩起水,在胸前慢慢抹过去,水珠滑过翘挺的大奶子,一串串滚落,“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荞麦的皮肤不白,微黑,透着浅亮光泽,身子在光影里晃来晃去,虚幻出一层浅铜色的光晕。宝成躲在墙外的窗子后偷窥,觑一眼,手在胯裆里捣弄一阵,再觑一眼,再捣弄一阵,仰着头,像个叫驴,龇牙咧嘴的正陶醉,让队长看见了。
荞麦听到屋后的嚎叫,惶急地裹了衣裳,趴在窗户上看。队长正拿萱麻抽宝成的胯裆。宝成驴似的梗着脖子,直愣愣地站在地埂子上,裤子退到脚脖子,胯裆里的东西直撅撅翘着,拐腔拐调地扯着嗓子唱:“呼喊一声———啊———绑帐外,不由得豪———啊杰笑———笑开怀……”队长蹲在宝成旁边,脸上挂着笑,抽口烟,用萱麻抽一下宝成,宝成嚎叫一声,唱一句,队长再抽口烟,再抽一下,宝成再嚎叫一声,再唱一句。荞麦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血倏地涌上脖子,咬着牙,宝成你个驴怂,气呼呼地转身到炕边穿好衣裳,提个棍子就要出门,临出门又返身凑到窗口看一眼。宝成提着裤子,跳着脚,转一个磨转又转一个磨转,嘴里吸溜吸溜吸着气,“单某人———独———独马把唐营踹,嘶———哈———嘶———哈———只杀得儿郎痛悲哀……”荞麦抿下嘴,噗嗤一声捂着嘴笑弯了腰,笑着笑着,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不由得吟哦一声。
橙红的阳光一步步退出屋子,清冷冷的幽暗漫进来。荞麦怔忡地坐在炕头上,望着空落落的屋子,一种越来越浓的荒凉在心里蔓延。
夜里,荞麦做个梦,队长用萱麻一下一下抽她。荞麦惊醒了,身子像才擦洗过,湿漉漉的。荞麦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脑子里像过电影,都是刚才的梦。队长斜抽着嘴角,笑眯眯的样子在眼前闪过来又闪过去。乖张死了,这驴怂乖张死了,荞麦咕叨着,奇怪咋会梦到队长,想了半晌也没想清楚,长长叹口气,翻个身,却再也没有一点睡意。
夏收前,队长去公社开了两天会,回来又召集社员开会。会上,队长除安排了拾掇仓房农具,还对夏收期间,在队里大食堂干活的人员作了调整。他换下了自己的婆姨和贫协主席的婆姨,换上了荞麦和会计的胖婆姨。队长婆姨倒没说啥,只阴着脸觑着队长,贫协主席的婆姨当时就骂开了。贫协主席坐着不拦挡也不说话。队长瞪一眼贫协主席,看你怂得连婆姨的屄嘴都管不住。贫协主席脸上挂不住,霍地站起来,过去扇婆姨一巴掌。婆姨一愣,嘶喊一声,扑上去在男人脸上挠一把,你就是个窝囊怂,你看别人欺负我不管还来打我呢,你个窝囊怂。会是开不下去了,队部院子老榆树下的会场乱成了一锅粥,社员纷纷上前拉开贫协主席和他婆姨。队长睃一眼乱糟糟的人群,慢悠悠抬腿蹲在长条板凳上,摸出莫合烟,卷一支叼在嘴上,你狗日的这会子打婆姨是给我眼里撒花椒呢。荞麦觑一眼队长,刚好迎上队长的眼睛,队长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似笑非笑地漾一下嘴角。荞麦的心倏地跳了一下,头一勾,避开队长的眼,匆匆走出队部院子,她听到宝成在身后吼了一句,“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时间进到六月,地里的庄稼一天比一天黄得快。豌豆已经开始收割,割倒的豆捆子像羊群卧在地里。麦子即将成熟,橙黄中渗一抹绿,浪一般漫过一个梁坡又漫过一个梁坡,散发着成熟麦子和泥土混杂的馨香。荞麦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衫,头顶花头巾,和会计的胖婆姨赶着驴车到地里给社员送饭。地离庄子远,来回跑时间都耗在路上,干不出活,中午饭在地头吃,既省时间又出活,每年如此。夏收一开始,队长就让人杀了两只大羯羊。队长说:让人干活呢,吃不饱肚子干球活呢!队长望见送饭的驴车远远地过来,顺手把镰刀插在豆捆子上,挥手吆喝社员过来歇晌吃饭。驴车在梁弯的老榆树下停住,荞麦和胖婆姨把两个大木桶从驴车上抬下来,卸了驴车,放驴到地头去吃草。荞麦分菜,胖婆姨从驴车上的大芨芨筐子里分馍。木桶一个盛茶,一个盛菜。茶是大块的砖茶熬的,浓酽的绛红色,像药汤。菜是羊肉炖豆角,一大木桶绿莹莹的豆角里掺些星星点点的小肉丁。荞麦接了队长伸过来的碗,勺子在木桶边上翻一下,翻起一大块肉,碗伸进木桶里扣在肉上,勺子在碗边上一扒拉再一抄,肉就到了碗底,被上面的豆角捂得严严实实,递给队长。荞麦一直没抬头,眼角觑着队长。队长端了碗,从胖婆姨手里接过大白馍,咬一口馍,吃一口菜,看到碗底的大块肉,扭头看一眼社员碗里的肉丁,看看忙着给社员舀饭的荞麦,嘿嘿嘿,哑着嗓子怪叫一声。
荞麦没回头,抿一下嘴,觉得脊背上像是被麦芒唰地刷了一下,热辣辣的,忍不住伸手挠挠。这些日子,荞麦也说不清楚自己咋了,脑子里会不经意间闪出队长嘴角斜叼着烟,用萱麻抽打宝成的样子。每次想起那个场景心里都会有种怪怪的感觉。每到夜里,身子一挨炕,梦就来了,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梦。梦里醒来,心怦怦跳,像兔子一样一下一下撞着胸口,撞得两个奶子胀鼓鼓的,让她口干舌燥。荞麦在路上碰到过队长两次。第一次,远远看到队长过来,她拐上另一条路,躲开了。第二次,她没躲,直冲冲迎上去。队长看她直冲冲过来,停在路当间。荞麦走到队长跟前瞪着队长,撇着嘴,乖张死了,你咋就能想得出来,荞麦说。队长愣怔一下,忽然明白荞麦在说啥,嘿嘿嘿,便宜了宝成个狗日的。荞麦嗔一眼队长,你,你就是个乖张怂么,脸腾一下红到了脖颈子,头一低,匆匆走了。走出老远,回头看队长还站在原地望她。
社员吃完饭,荞麦和胖婆姨把木桶抬上车摆饬好,牵驴过来套好车,队长说:我也回。荞麦抿下嘴,驴缰绳往队长手里一塞,一扭身坐到驴车尾。队长斜跨在驴车车辕上赶车,荞麦背对着队长,两腿悠荡悠荡地悬吊着。一进庄子,队长把驴缰绳扔给胖婆姨,一句话不说,下车就走。
荞麦忙完食堂的活匆匆赶回家,刚到院门口拉开柴巴子,队长从屋后的墙角闪出来。队长黑黢黢的脸映在炙烈烈的阳光里,虚幻出一层浓酽的古铜色的光。荞麦看不清队长的脸,只看到队长脸上古铜色的光。荞麦没有惊讶,心倏地荡一下,轻吁口气,有种如愿得偿的轻松。目光像麦芒,在队长脸上刷过来再刷过去,奶子在薄衫下颤巍巍地抖,像两只受惊的兔子。队长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扑过来拦腰抱起荞麦。大黑狗呼地窜出来,汪一声,荞麦低声喝住狗。队长几步冲进屋子,把荞麦放在炕上。荞麦轻推队长一把,嗔道:看把你急的,跟个狼一样。队长像没听见,不管不顾,几下扯脱荞麦身上的衣衫,扑上去,像猪拱地似的急切切地拱着荞麦。荞麦恍惚觉得肚腹间潮起一股细流,细流在她体内咕咕流淌,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轻,轻得像根鸡毛,在细流中晃晃悠悠地飘,在荡,涌起又落下……队长欣快地喊一声,骤然停住,从荞麦身上翻滚下来。荞麦仰躺着,一动不动,涌上头顶的血倏地倒流回去,霎时消匿得无影无踪,有种陡然下坠的落空感。
荞麦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和队长在一起的细节,只恍惚记得队长的嘴拱过来,她躲开了。队长的胡子像芨芨草扫帚,硬扎扎地在她脸上扫过来刷过去。更重要的是她没感受到当年自己男人给她的感觉。她男人会疼她、护着她、让着她、做什么事都想着她……可队长不是,多一句话都没有,就像上茅房,上来一抹裤子,哗啦啦,下去一提裤子,事情就过去了。
这驴怂就是个叫驴,荞麦说。
一连几天,荞麦都躲着队长。
这天,荞麦刚到院门口,队长气吁吁地跑过来。荞麦犹豫一下拦着大黑狗,让队长进屋。进屋,荞麦才关了屋门,队长就急不可耐地抱着荞麦往炕边走。荞麦嗔一眼,撇撇嘴,是不是男人都是叫驴变的?见到草驴就急吼吼地往上扑。队长嘿嘿两声,贴上来。荞麦推开队长,出门打一盆水,拧条手巾,替队长细细地擦洗前胸后背,擦完了,又打盆水替自己擦洗,边洗边哼咛,“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觑一眼队长。队长锁着眉,眼睛像狼,直勾勾地瞪着她。你也唱嘛,荞麦说。队长说:我不会。不会就跟着哼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好烦恼人……”队长终于不耐,扯着嗓子咳一声,有种隐忍的气躁和不快,你熬我呀!荞麦双眉一蹙,一丝阴云掠上眉梢。手巾捂在脸上深吸口气,再轻轻吁出,慢慢擦干身子,才笑吟吟地过来搂着队长脖子,脸在队长的胡茬上慢慢蹭着,你急啥嘛,一来就急吼吼像个叫驴你就不能慢些个,多疼疼我。队长嗤一声,就这么个事,再咋弄还能弄出花来?荞麦靠卧在队长怀里,手指在队长胸口轻轻地划来划去,狗—嗯—狗恋蛋牙狗母狗还戏一阵子呢。队长拨开荞麦的手,一翻身把荞麦裹在身下,还不就是个骚劲,与其浪费时间嘬牙花子,还不如多弄一回。荞麦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像是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一股冰冷从心底渗出,眼前忽然闪出死去男人的样子。队长自顾在荞麦身上拱。荞麦心越揪越紧,有种一脚踩在屎上的懊恼,还有屈辱,莫名的屈辱越来越深地搅得她喘不过气来,忽然觉得自己成了队长胯下的驴,一头队长啥时想骑就骑的驴,无名火腾地燃起,身子一挺,双手使力,一把掀开队长,嘶喊道:你,你就是个叫驴!顺手拽过枕头、针线箩没头没脑地朝队长砸过去,驴怂你就是个叫驴,叫驴。队长先是无辜地瞪着荞麦,眼里渐渐燃起火,像是咬在嘴里的肉被忽然夺走的狗,龇着牙,气息越来越急,越来越粗,倏地跃起,老鹰扑小鸡一般扑向荞麦。荞麦又踢又咬,又抓又挠。队长气急,一手卡住荞麦脖子,一手在荞麦眼前扬了又扬,终于没落下,松开手,恼恨地瞥一眼荞麦,穿起衣裳,气呼呼地走了。
荞麦脑子骤然变得空空荡荡,像遭了贼,起初的期待与渴望已荡然无存。她恍惚听到队长说了句什么,但没听清,只看到一个人影在炕沿边上晃了几晃,随后听到门响,大黑狗在院子里沉闷地叫一声又悄无声息。午后的阳光从后墙窗户照进来,映得屋子里亮亮堂堂,屋顶上,一只灰蜘蛛在黑黢黢的檩条边结网。足有一顿饭的工夫,荞麦才长长吁出口气,伸手拽过衣裳穿好,从炕柜里翻出一叠黄裱纸和一小包饼干,取出两片饼干放在一边,又小心地把剩余的饼干包好,塞回原来的地方,拿过黄裱纸垫在膝头上,一张一张专心地折叠成斜角长条,然后下炕出门。
荞麦走在梁坡的小路上,身后是庄子。一户户人家散落在一条自南向北的梁谷里,一溪水伴着土路,土路横穿庄子,将庄子一分为二,又斜逸出一条条支岔连着梁弯里的人家。一辆牛车上豆捆子垛得像小山,在土路上晃晃悠悠地行进,赶车人粗嘎的嗓子吼着,只听声音不见人,“日落西山,羊儿上圈,咋还不见哥哥的面……”庄子南面是山,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白雪和森林,东西北是一个连一个绵延起伏的土梁,土梁上是麦子地和豌豆地,黄绿相间的旱田一块一块铺排到天边。偶尔窜起一声高亢的驴叫,招引得庄子里的狗此起彼伏的一通乱叫,过后,一切复归于静,天地间再听不见一丝丝杂响。炊烟在夕晖里扶摇,一群麻雀旋风一般,呼啦啦向左,呼啦啦向右,一圈,又一圈……
太阳像个滗去蛋清的大蛋黄,缓缓滑下西边的山梁,橙红的光粘稠又稀软,糊得满山满沟都是。荞麦男人的坟在庄子后面一个梁弯的阴洼里。梁沟的每一个梁弯都有坟,庄子里故去的人都埋在这里。荞麦望着梁弯里大大小小的坟堆,忽然觉得人和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到时节都要收割。老天爷收人,人收庄稼。
荞麦挎着小芨芨筐子,顺着小路下到梁沟。今年雨水好,齐膝深的蒿草绊着她的腿。太阳已经下山,白天的暑热正渐渐褪去,梁沟里有种清滢滢的凉爽。荞麦在男人的坟头上压了纸,摆好带来的两块饼干,跪坐在坟前,点燃烧纸,扯下头上的花头巾捂在脸上,你个死鬼,撂下我就不管了。荞麦嘤嘤咛咛地哭,絮絮叨叨说了宝成偷看她洗澡,说了男人死后的凄惶,最后说到队长。说到队长,荞麦咬着牙说:那牲口就是个叫驴,你说,呜呜呜呜,你说,我咋办呢?
荞麦从坟地回来,天已经黑严实了。
荞麦和胖婆姨送了饭,套好驴车要回的时候,队长又说要和她们一起回。队长伸手去荞麦手里拿驴缰绳,荞麦阴队长一眼,往后一挣,没松手。队长愣怔一下,又一使劲,荞麦把驴缰绳往队长胸前一摔,一甩手,坐到驴车尾去。
荞麦到家的时候,队长涎着脸从屋后的墙角闪出来。荞麦撇一下嘴,没理队长,径直拉开柴巴子进屋。队长跟过来。荞麦回头冷脸瞪一眼队长,指着大黑狗,你过来我叫狗咬你!咋?我,我咋着你了?队长一脸懊恼。你没咋着我,你再也不要进我屋!荞麦冷冷地说,一扭身进屋关上屋门。队长看看卧在院门口的大黑狗正眈眈地望着他,日他的,悻悻地走了。
又一天,荞麦倒好水,正要脱衣裳擦擦身子,听到院子里大黑狗汪了一声又静悄悄的,竖起耳朵静听也没听到动静,推开门看,大黑狗正抱着一块干馍啃,队长忽然从旁闪出来,涎着脸,得意地看着荞麦。荞麦一愣,正要关门,队长已挤进一只脚,荞麦挣扎着没挡住队长,转身扑到炕上,从针线箩里抓起剪刀对着自己,你敢过来我就死给你看。队长关了屋门,正要靠近荞麦,一看荞麦的样子不像做假,说:我究竟咋着你了?荞麦怒目圆睁,你出去。队长站着不动,日他的怪球了,那天,我究竟把你咋着了?你走不走?荞麦举起剪刀对着脖子又比划一下。二人僵持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队长才一跺脚,日他的,鸡巴女人的脸就是个狗脸,悻悻转身,才出门,猛看到宝成在路边站着,手上晃着根萱麻,气哼哼地盯着他。宝成你狗日的干啥?你进荞麦屋……宝成晃晃手里的萱麻。我进荞麦屋咋啦?队长回头看一眼站在屋门边的荞麦。咋———了?你倒问我。我进屋咋了,管你啥事?宝成咬牙道:就是不关我的事,我就想臊臊你的皮。队长憋一肚子火没处撒,听宝成这么说,气急败坏地就地转个磨转,狗日的我看你是皮痒痒了,冲到宝成跟前抬腿一脚踹向宝成。宝成躲开了,一挥萱麻,正好抽在队长脸上。队长啊地喊一声,扑上去和宝成扭到一起。荞麦撇撇嘴,扭身进屋,重重地摔上屋门。队长和宝成听到声响,望一眼荞麦家空荡荡的院子,互相瞪一眼,松开手,各自悻悻而去。
冬麦下地,紧跟着下了几场大雪,四野山梁白茫茫的一片。
公社社教工作队三个人来队里住了几天,念了几天报纸,临走又留下一摞报纸,还有一个兰州人。兰州人是个右派,说是留下劳动改造。人在队部住了好多天,谁也没弄清他叫啥,是干啥的。队长问过两次,没记住,说,算球了,喊老右便当,就喊老右。老右哈着腰,厚实实的眼镜片一闪一闪,让人看不清他的眼。
老右瘦削,长方脸,胡子拉碴的两颊窝陷进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瘦嶙嶙的鼻梁上架着厚厚的镜片,头发像一蓬乱草,手伸出来,青筋暴露,皮肤皴裂,像个枯树叉子。老右老猫着腰,像伏在草丛中的兔子,瑟瑟缩缩,一副随时准备逃离的样子。不过,老右也有神采奕奕的时候,就是他读报纸讲古的时候。
社教工作队临走时留下的一摞报纸,队里没谁能顺溜地念下来,只有老右。再说,大冬天的,人都窝在家里,一个个闲得学驴叫,每天夜里聚在队部办公室听老右念念报纸,也算个事。天不黑,人就陆陆续续来了。男人一堆,女人一堆。女人都带着针线活,挤挤挨挨的挤在一起。煤油灯下,老右手捧报纸,在昏黄的灯光里,从报头念到报尾。念完一张,顺手再扯过一张,接着念。这时候的老右就有派头,虽说要侧身就着煤油灯才能看清报纸,却也是坐端正了再微微侧身,一口纯正的兰州腔,清清朗朗。大多数社员的祖上都是从陕甘一带过来的,听起来也没啥阻碍,反而更多了一些亲切。
让老右讲古的是队长。最后一张报纸念完,社员还不散,聚在队部闲谝,队长说:老右吼一段吧!老右说:我不会。队长说:你识那么多字,连个乱弹都不会吼,你识那么多字干球呢?老右不说话。队长说:不会吼,你就说。老右说:说啥呢?队长哧一声,说啥都行,说武松杀嫂、嗯,白虎堂也行。老右就说书,初还说得磕磕绊绊,后来就口若悬河了。从武松杀嫂、林冲夜闯白虎堂说到卧薪尝胆、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头,从《西厢记》《牡丹亭》说到蔡文姬、卓文君……
荞麦坐在一群婆姨中间,边纳鞋底边支棱起耳朵听。荞麦最初就是听个热闹。一个人在家不免凄惶,这里人多,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荞麦听文君夜会司马相如,文姬夫亡,后又为匈奴所虏并嫁给匈奴左贤王,就入神了。荞麦盯着口若悬河的老右,一头茅草似的乱发,时不时腰板直挺地站起来,枯树叉子一般的手猛地一挥,再也不见往常的瑟缩和怯懦,荞麦又恍惚了。
好多次,荞麦看到老右在山梁沟谷间游荡,或是直愣愣一动不动地迎着太阳站在梁顶,背后是白茫茫起伏漫漶的山梁,碧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丝云,太阳悬在空寂的天上,四野静谧。这时候,老右有种令人疼惜的孤寂与荒凉,让荞麦潜隐在心底的母性涌动膨胀。
吃过午饭,荞麦洗了锅,刷锅水倒进狗食盆,又倒进半碗麦麸,端到屋门口,拿棍子边搅边敲狗食盆沿。大黑狗懒洋洋地从窝里钻出来,看鸡都围在盆边上啄食,窜过来,猛地汪一声,鸡惊飞起来,咯咯叫着四散逃开。荞麦矮下身拍拍大黑狗的头,捋捋大黑狗锦缎似的皮毛,你也就吓唬一下它们的胆子,笑嘻嘻地抿下嘴,起身进屋端出小木斗咕咕咕叫,撒出一把麦渣头,鸡们扇着翅膀扑到她脚下,大黑狗又汪一声,低头过来嗅,鸡咕咕叫着啄一口躲一下,大黑狗嗅一圈又回去舔盆子。
喂过鸡狗,荞麦看看日头还早,进屋坐在炕上纳鞋底。才纳两针,针扎在手指上,荞麦倒吸口气,张嘴噙住指头,怔忡地望着窗外,好一阵,把鞋底往腋下一夹,走出屋门。
队部办公室还没人来,空荡荡的,老右在旁边的屋子里做饭,手忙脚乱的样子,看荞麦站在屋门口,咧嘴笑笑,进,进来坐。荞麦愣一下,进屋放下鞋底,挽起袖子,我给你做吧。老右说:不用不用,我会做呢。荞麦嘻一声,会做,这也不是男人该干的事。老右手背蹭一下鼻子,手上的面沾在胡子上,像落了层白霜。荞麦瞟一眼老右,紧抿着嘴,忍住笑,你咋不刮胡子不理发?从老右手里接过面盆。老右没应声,尴尬地咧咧嘴,洗了手坐在炕沿上。荞麦揉面,觑一眼默坐在炕沿上的老右,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锅盖的缝隙里溢出丝丝缕缕的蒸汽,吱吱啦啦地响。
正在降临的是一个黄昏,荞麦不知道老右的这顿饭是午饭还是晚饭,时不时觑一眼佝偻着腰默坐在炕沿的老右,心里充满疑惑,咋就看不出一点点煤油灯下老右的神采,就想问问老右早前是干啥的,出口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你,你婆姨娃呢?老右微张着嘴,怔忡地望着荞麦,像是魔怔了。荞麦又问了一句,老右扭过头,望着屋外黄灿灿的山野雪原,半晌才说:离了,娃跟了她。
第二天,荞麦见到老右,老右正一手举锅盖,一手拿水瓢往锅里添水。老右理了发,刮过的脸上有种霜杀过一般的灰败之气,厚实实的镜片闪闪烁烁,穿一件发白的蓝布中山装,腰依然佝偻着,人却清爽不少。荞麦惊讶地瞪着老右,像是没见过似的,好一阵子,才吆了一声,老右抬手推推眼镜,忽然生出一丝腼腆。
荞麦的心揪了一下,像是疼,又像是欣慰,轻轻嘘出口气。
荞麦往队部跑得勤了。替老右做饭,替老右洗衣裳。做饭时,老右坐在炕沿上,念书或是讲古给荞麦听。荞麦一个人听着老右清朗朗的声音,在灶前忙得更欢实。
忽一天,老右说话躲躲闪闪,书也念得磕磕巴巴。荞麦疑惑,你咋啦?老右盯着荞麦,嗫嚅道,队长昨晚来跟我喝酒了。荞麦心一沉,瞟一眼老右,没说话。夜里,荞麦在暗处拦住队长,问:你娶我不娶?队长骂一句,骚屄,转身走了。
临近过年的时候,老右去公社参加一次学习班,几天后,鼻青脸肿地回来。老右回来那天,荞麦在家里做好了饭,端去看老右,替老右洗了几件衣裳。几天不见,两人间忽然多了些让人别扭的生分。没过几天,老右又去公社参加一次学习班,这次时间长,十多天才回来,脸上的旧伤没好,又添了新伤。这次,荞麦窝在家里没出门,也没再去听老右说书。
几天后,老右来找荞麦,站在院门口,递给荞麦一叠红纸,低垂着头嗫嚅道:没啥谢你,替你写了几副春联,觑一眼荞麦,转身彳亍而去。荞麦心里叹一声,进屋打些浆糊,把春联贴在门上。
第二天,有人问荞麦,春联谁写的?荞麦说老右写的。
冷清了好些日子的队部,又热闹起来。社员都来请老右写春联。这里请人写春联,不叫写春联,叫请春联。来请春联的人都带礼,礼不重,就是个心意,一两个鸡蛋,一块蒸饼,或是油炸果子、馓子麻花……来请春联的人围着老右,轮到谁家,主家把带来的礼恭恭敬敬地放桌子上,拱拱手,看着老右写好了,再拱拱手,一叠声地谢着双手接过去。
荞麦没去队部,她站在院子里,望着梁坡上的队部,人捧着春联从里面出来,喜滋滋地离去。
年三十晚上,荞麦先去庄子的三岔路口给男人烧纸,回屋里洗把脸才去队部。老右孤凄凄端着碗拌汤坐在炕桌边,见荞麦进来,忙乱地抹一把脸上的泪痕,瑟索索地看着荞麦。荞麦说:跟我去家里吧。看老右愣怔着没动,先转身出门。老右赶忙放下饭碗,拽过大衣往身上一披,跟在荞麦身后。庄子里,有人家屋檐下挂着红灯笼,不时有鞭炮声夹着娃娃的嬉闹声隐隐传过来。荞麦的屋檐下也挂着红灯笼,屋门两边贴着老右写的春联。屋子里热烘烘的,小铸铁炉子里煤火烧得呼噜噜响。荞麦看一眼局促地立在屋当间的老右,抿嘴笑一下,把一缕垂散在眼前的头发抿到耳后,递给老右一串鞭炮,我们这里三十晚上都是男人放炮,今儿个你给我放炮!老右愣一下,接过鞭炮去院子里。荞麦听到噼噼啪啪的炮响,脸上漾起一层笑,麻利地端起饭菜摆在炕桌上。老右进屋,荞麦笑盈盈地迎过来,替老右脱下大衣。
荞麦和老右互相觑着,饭菜已不知味,越来越吃出一种暧昧。吃过饭,老右犹犹疑疑拿起大衣,我、我回去了。荞麦嗔一眼老右,你回哪去呢?老右不说话,急促促地呼气,瞪着荞麦。荞麦凑近老右,气息拂在老右脸上,你疼我!老右咽口唾沫,咬着牙转身,走两步,又返身一把搂住荞麦。
老右贴在荞麦耳边,急促促的气息吹得荞麦痒酥酥的,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喜欢你了,嘴唇慢慢滑过荞麦的脸和脖子停在荞麦的胸口,他的手也不急切,缓缓地在荞麦滑嫩的肌肤上抚过。荞麦嘻一声,嘴就是个蜜罐罐,把老右的头搂在胸口。荞麦嗅到了青草的气息,草芽顶破松软的泥土,一支花蕊在风中摇曳,花瓣慢慢舒展,绽放,蜜蜂嗡嗡振翅其间,微风拂过,惊起蝴蝶翻飞,天空地阔,豁然洞明,荞麦欣喜吟叹,我的个人呐……
一连三天,荞麦和老右都在屋里没出门。
第四天凌晨,荞麦被庄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惊醒,推推身边的老右,匆忙穿衣起炕。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临近院门,踩踏得小木桥咚咚闷响,大黑狗沉闷狂躁地扑咬,骤然间,狂吠的大黑狗半声惨叫还噎在嗓子里,屋门已被哐当一声踹开,几个黑影扑过来,将才下炕趿拉着鞋的老右踹翻在地,随后是噗哒噗哒棍棒拳脚冲击肉体的闷响和老右的哀号求饶惨叫。荞麦扑过来护老右,被人揪着头发甩过一边。殴打持续了足有两袋烟的工夫,才渐次停止。老右和荞麦被揪扯到队部,吊在队部的屋梁上。
早饭后,队长敲响了吊在队部院子里老榆树上的废犁铧,召来全部社员,开老右和荞麦的批斗会。老右和荞麦并排站在老榆树下,宝成和两个挎枪的民兵立在他们身后。老右瑟缩地弓腰站着,脖子上细铁丝吊着的一块木牌,晃晃荡荡,木牌上画头驴,驴性器夸张地翘着。荞麦手捅在袖子里,胸前挂一双破棉鞋,眯眼望着远处的山梁。天边翻卷着几堆破棉絮似的云朵,清凌凌的阳光像麦芒刺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折射出一层蓝幽幽的光,耀得人睁不开眼。队长背着手,绕老右和荞麦转一圈,倏地抬手一指老右,这驴日的右派,是来劳动改造的,不好好改造还干出这号伤风败俗的事情,你们说,咋弄?
社员没有愤怒,也没有庄重和严肃,嘻嘻哈哈地乱嚷嚷。
游街么!
狗日的睡了荞麦,啧啧,美死了。
那你狗日的也去么,到时候,游你狗日的街。
听说古时候,有骑木驴惩治婊子的,就是不知道木驴是个啥。
人群热闹起来。
不知道木驴是个啥,就骑驴。管它啥驴呢,是驴就行了么。
老五,你们家的老叫驴瘦,驴脊背瘦得像个铲子,嘿嘿嘿,骑上肯定舒坦死了。
老五嗤一声,你驴日的就是个坏怂,阴毒得很。
队长,你让老五回去牵驴去。
队长猥亵地笑,老五,你回去牵驴去,扭头瞥见荞麦斜抽着嘴角盯着他,脸腾地一麻,像是被萱麻抽了一下,扫一眼嘻嘻哈哈乱哄哄的人群,一股愠怒涌上来,几步跨到荞麦跟前,扇荞麦一耳光,一口啐在荞麦脸上,骚屄,转身又左右开弓扇了老右,冲人群一挥手,都来,人人都来,啐一口,扇死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大家都互相看着,没人动。队长咬咬牙,跨前一步,说:上来的人,记一个工。
有人疑疑虑虑地上来,扇一下荞麦,啐一口,再扇老右一下,啐一口。后面的人渐次上来,扇一下,老右嚎叫一声,渐渐地,老右的脸暄肿起来,头上脸上身上挂满了口水痰液。荞麦咬牙忍着,不管轻重,一声不吭,嘴角挂一溜血,昂头,直愣愣地望着远处,头脸上的口水痰液丝丝缕缕地垂吊下来。
轮到宝成,宝成站在荞麦面前,手抬了几次,没扇下去,一跺脚,一口啐在荞麦身上,转身一巴掌扇得老右一个趔趄,狗日的。老右颤抖抖地缩着肩躲一下。宝成撇一下嘴,返身冲到荞麦跟前,一指老右,你看看狗日的窝囊怂样子,你还不啐他狗日的,扇他狗日的窝囊怂。荞麦不动,眼皮也不眨一下。宝成气急,扯住荞麦一把甩到老右跟前,荞麦趔趄一下,挣脱宝成,一头撞在宝成身上。宝成噔噔噔趔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队长几步冲到老右跟前,一脚踹在老右腿上,一指荞麦,狗日的,你去扇她,啐她!老右觑一眼凶狠瞪着自己的队长,勾着头,站着不动。队长又踹老右一脚,狗日的你敢不听我的话,看来你在公社学习班还没蹲够。老右浑身一颤,一脸惊惧地望着队长,拼命摇头摆手。队长哼一声,扭过头,冲两个民兵一摆手。民兵扑上来,枪托没头没脑地砸在老右身上。老右喊得像杀猪,不要打了,我听你的,不要再打我了呀……队长一脸不屑,摆摆头。两个民兵拽起老右。老右瑟缩地勾着头,亦步亦趋地挪到荞麦跟前。荞麦大睁着眼睛,微张着嘴,直勾勾地瞪着老右。老右勾着头,啐一口,唾沫落在荞麦腿上,抬手在荞麦的脸上划过,一声脆响。荞麦叹息般啊一声,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人群顿时静下来,望着瘫坐在地上的荞麦。宝成一愣,忽然发疯似的冲到老右跟前,一脚踹翻老右,没头没脸地一脚一脚踢踏在老右身上。老右的惨叫一声盖过一声。老右越喊宝成踢得越狠,你个狗日的牲口,喂个狗还知道摇个尾巴呢驴日的你咋就忍心打她?要是哪个女人对我好,让我吃屎我都干,咋舍得弹她一指头?
老五牵来了驴。队长拽过宝成,把一面铜锣塞在他手上。宝成看看铜锣,看看队长,猛抬手,铜锣砸在队长头上,你驴日的还好意思批斗别人呢。队长愣怔地望着宝成,血从帽檐边渗出来,蚯蚓似的流过面颊,滴在衣襟上。队长抹一把脸,看看血红的手掌,看看宝成,一声厉吼,我把你个狗日的,一脚踹在宝成肚子上,一挥手,打这驴日的,往死里打。两个民兵扑上去,枪托拳脚落在宝成身上。宝成抱着头,在地上翻滚。
几个老汉凑到队长身边,拽住队长,打一下出个气,就行了,别打坏了人。队长又踢宝成一脚,把狗日的捆上,一起游街。
荞麦任由人把她架上老五家的老叫驴,两条直溜溜的腿卡住干瘦的驴脊背,昂头,滞涩的眼神木呆呆地望着白茫茫的山梁雪原,紧咬着下唇,任由嘴角的血水滴下来。驴走一步,荞麦皱一下眉,胸前的破棉鞋左右荡一下。
一个民兵斜挎着枪走在前面,敲铜锣,后面是老右,荞麦骑驴,宝成牵驴紧随老右,驴后面是队长。一个民兵端着枪跟在队长身后。
队长脸上的血已干结,一片暗红。
没人喊口号,也没人说话,只有当当当的锣声。刚出队部院子时有人领头喊,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响应,喊过几声,领头的也没了兴头。
荞麦骑在驴上,驴走一步,荞麦紧皱的眉抖一下。宝成牵驴走得慢,临到下坡,一手拽紧驴笼头,一手抱着驴脖子,走得更慢,像送媳妇回娘家的男人。荞麦盯着宝成的后脑勺,冷漠的眼神渐渐柔和,脸颊染上一层红晕。走下队部梁坡,荞麦轻咳一声,“十朵牡丹九朵开,一朵咋么不开……”众人一惊,愕然望着荞麦。“心肠好了嘴又乖,你咋没到跟前来……”队长几步冲到荞麦跟前,不要脸的婊子,你还有脸唱?荞麦撇撇嘴,你上我炕咋不说我是婊子?队长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左右看看众人,一脚踹在宝成尻子上,你个驴日的还不走快些。铜锣重又当当当敲响,宝成回头看看队长,嘿嘿嘿笑,“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队长又踹宝成一脚,回头看看静悄悄的人群,不由得脊背上渗出凉气,像是自己在游街。
庄子小,从南面的队部到最北头的人家没用上一顿饭的工夫。走过一家,少一家人,走到最北头的人家时,只剩下寥寥几个人。队长既不甘心早早结束,又恨不得早早散了,踅摸好一阵子,恨声道:今天不游了,明天去公社游。
荞麦到家,走过大黑狗的尸体时,停了一下。大黑狗被锄头砍断了脖子,蜷缩着,身下的血已凝结成冰。荞麦绕过大黑狗,进屋。
屋子里像冰窖,荞麦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喘口气,去院子里拿些引火的柴禾,架火烧水。
屋子渐渐暖起来,锅里的水在吱吱啦啦地响。
荞麦在大木盆里舀满水,站进去,精精细细地擦洗了身子。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处在紧迫中,情势变换太快,荞麦来不及细想,现在终于能喘口气了。荞麦擦洗完身子,躺在炕上,竟没一点点疲累,脑子里乱纷纷的,像过电影,自己的男人、队长、老右还有宝成,这些年,好多个日子的点点滴滴在脑子里一幕幕闪过。早逝的男人无疑是最让荞麦痛惜的,队长那就是一头叫驴,想起老右,荞麦没有怨怼,驴怂让苦日子压塌了,荞麦咕哝一句。想到宝成,荞麦嘴角微漾,眼前又显出宝成提着裤子在地头上嘶哈嘶哈吸气,跳脚转圈的样子,后来,荞麦迷迷糊糊做个梦。
空旷的山野间,四周是麦子地和豌豆地,花草盛茂,鸟雀唧唧啾啾在草尖树梢上掠过,箭一般射向瓦蓝瓦蓝的天空,荞麦恍惚看到自己斜跨在驴背上,宝成背着手牵着驴走在前面,扯着嗓子吼,“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忽然天变了,风呼呼呼刮得玻璃簌簌响。荞麦醒了。天真的变了,下山风刮了一下午,到晚上,风停了,柳絮似的雪片落下来,天地一片混沌,分不清东南西北。
荞麦又昏昏沉沉睡去,朦胧中,听到有人拍门,她躺着没动。拍门声越来越清晰,半晌,门外的人咳一声,东西给你搁下,你还是赶紧走吧,离开这里!正疑惑,院子里一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好一阵荞麦才醒悟似的翻身下炕扑到门边推开屋门。门口有个布兜。荞麦怔忡地望望空荡荡的院子,慢慢转身,坐在炕沿上。荞麦点亮灯。布兜里三个馍,两张五块钱和五斤粮票。
荞麦想起刚才的梦,轻叹口气。庄子沉在深不见底的寂静中,大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荞麦若有所思地起身收拾几件衣裳,裹个包袱,在屋子里踅摸一圈,又踅摸一圈,推开屋门,包袱挎在肩上,深吸口气,迈出屋子,跨过院门口的小木桥,回头望望暗幽幽的院子,伸开手掌看看掌心里的钱和粮票,抹一把鼻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雪花飘到脸上,凉丝丝的。
宝成正闷头坐在炉子边,听到哐当一声门响,愕然看着走进屋子的荞麦,慢慢站起身。你说的话算不算数?荞麦抿一下头发,你说对你好的女人让你吃———让你干啥都行!宝成瞪着荞麦,惶惑地使劲点头,嗯,嗯,就———就是。那你带我走。走,走哪?荞麦望望屋外的漫天大雪,走哪都行!宝成瞅一眼荞麦身后的包袱,终于明白荞麦要干啥了。现———现在就走?你怂了!荞麦说。怂,怂个球呢,宝成梗一下脖子,探头到荞麦面前,现在就走?荞麦抿嘴点点头。宝成手在裤腿上来回蹭着,嘿嘿,真走?荞麦嗔一眼宝成,你还不快收拾东西。宝成跳上炕,我这就有媳妇了?瞅一眼荞麦,嘿嘿,我有媳妇了,卷了被褥,找根绳子一捆,扯着荞麦走出屋子。走出一段,扭头看看撇着两腿的荞麦,把背上的铺盖卷挎在脖子上,弓下腰。荞麦愣怔一下,趴在宝成背上,鼻子一酸,眼泪涌出来。宝成揽着荞麦的腿,往背上蹴一下。雪已把路面盖得严严实实,宝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趟。荞麦搂着宝成的脖子,头靠在宝成肩窝里。宝成感到脖子里刺痒痒的,一溜温热的水顺着脖子流下来,流到胸口,他吸一下鼻子,猛开声,“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乐开怀……”